这是哪年的事情,我也记不清了,我把老鸹眼当成臭李子吃了,差点送了性命,至今想起来还有些后怕。大概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的表哥于永年,要往嫩江县后博尔线搬家。我赶着老牛车拉着我妈,到向阳屯表哥家去看舅舅,一来帮着他们收拾收拾东西,二来也是给他们送行。不然他们搬走了,今后天各一方,山高路远,再团聚就不容易了。经过几天忙活,该带该拿的东西都捆扎好了,一切准备就绪,只差出发了。临起程的前几天,表哥于永年谈到新去的地方——后博尔线,夸不绝口,说那里有大江,有大山,有棒子,有蘑菇,有各种各样的树,还有山丁子,冬天有狍子、野鸡、鹌鹑、兔子。我听了,心里非常向往,想去看看,就缠着我妈妈要跟着搬家车去。我妈向来心慈面软,架不住我再三地央求,最后答应了我。说:“也好,去吧,但要听大人的话,不要瞎跑。那里有山丁子,能采回来一些也好。”我得到允许,乐得心花怒放,什么也不想了,一心只想快点到那里,看看大山、大江到底是什么样子。
记得出发那天,起得很早,天没亮就动身了。一共有两辆车,都是用牛拉着,车上满满装着破东乱西,有一口大柜,有一口大缸,还有其他一些零碎。牛车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好像经过深思熟虑似的,慢慢抬脚,缓缓落地,一步一步往前挪。人步行跟着车走,走累了坐一会车。我是小孩,坐车的机会最多。从向阳屯出发,一直向北,顺着一条土路,颠颠簸簸前进。老牛真是慢得可以,经过国兴、清和、富源等屯,看到路两旁,黄黄的蒲公英花已经开了,人们刚刚开始种地。整整走了一天,天快黑的时候,离目的地也不远了。实际上一过富源屯,就有了山地的风貌,路高低不平,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道两旁山坡上长满了各种树木,高低错落,榛柴棵子杂生其间,野花三三五五,自由自在开放。在路旁还看见一个小石头堆,赶车的表哥说这是敖包,是达斡尔人为祈求走路平安,长年累月堆起来的。此地风俗,凡是路过这里的行人和车辆,都要顺路捡一块石头扔在敖包上,因此越堆越高。后来我在中学念书的时候,看《草原上的人们》电影,一唱那个插曲,就会使我想起见过的这个敖包。我们那天在敖包旁边,还看见一条已被人打死的长虫(即蛇),瘫在地上,有人用棍挑起来,一看不大,是一条小蛇。快到屯子的时候,远远看见有一座大山,立陡石崖。表哥说,这个石崖叫老山头,上面有一个洞,里面有一条大长虫,一丈多长,像大缸那样粗,每天早晨日出时还对着太阳打鸣。我听了吓得毛骨悚然,想不到还有这样大的蛇,不禁对大山产生了敬畏的心理。牛车缓缓下了坡,趟过一条小河,就进了屯子。屯子不是很大,东面和北面都是大山,树草丰茂;西面相对较平,迎着落晖可以看见一条大江,绕屯而过。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条江就是有名的嫩江,这个屯子已不是讷河辖区,而是嫩江县境内了。后来这个屯子被改为“临江乡赤卫大队红卫村”,“临江”这个名字真是改得恰如其分。这个乡就在大小兴安岭的南麓,嫩江干流的东岸。
牛车拐了几个弯,在一所草房前停了下来。院里已经有人等在那里,车子一到,人们一下子围了上来,先把牲口卸下来,牵到槽上喂上草,把车支在院子里,车上的东西也没有动。我同大家一块进了屋,不一会摆上了饭,大家吃完饭就睡觉了。第二天早晨醒来,看见车上的东西都已经卸光,大缸和柜子都已抬到屋里。我虽然是第一次离开我妈,但也没想家。在这个山村里,很快就熟悉了周围环境,认识了几个新伙伴,毫无忧虑地住了下来,哪知一待就是五、六个月。这样一来可把家里人惦记坏了,特别是我爹我妈,没有一天不合计我的生活、饥饱、冷暖和生命的安危,让他们承受了很大的精神煎熬。
我表哥这次搬家并没有找好自己的房子,我们落脚的地方,是他的岳父家,姓马。家里有老两口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女儿就是我的表嫂。表哥于永年是独苗。在我不大的时候,姥姥没了,姥爷死得更早,我根本没有见过。有两个舅舅,在表哥这次搬家之前,大舅于天河也去世了。只有表哥和他的父亲于天江,再加新娶的表嫂和我四个人,来到这里。原向阳屯那里留下一个表姐,出生即哑,智力低下,嫁给一个外号叫高矬子的人为妻,后来也死了。我们在马家住下,我和表哥同辈,称马家老爷子为大爷,老太太为大娘。马家大爷大娘对我很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们的房子也是草房,不过不在中间开门,而是开在一头。一进门是厨房,往里走两间屋连在一起,都搭着火炕。这种形制,在我们龙泉屯叫筒子屋。当时马大爷的两个儿子也只有二十多岁,还没有娶媳妇,所以都在一个炕上睡,早晨醒来哥俩还没出被窝,就斗着玩,说笑话,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马家的院子不大,但很紧凑。四周夹了篱笆墙,院内开成园子,种的全是倭瓜。我看见马大娘一忙完屋里的活就去莳弄,结出的倭瓜有四五十斤重,吃的时候,用锅烀完,还硬得像个石头蛋子,放在嘴里越嚼越面,面得直噎人。不知是品种好,还是土质好,或者是马大娘勤快,莳弄得好,才种出这样的好倭瓜。
安顿下来之后,表哥和马家哥俩,就投入到田里劳动,因正是春季,每天忙着播种。我整天没事,就是玩。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夏天,山上的树木长满了叶子。马大娘的菜园子也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黄瓜、茄子、豆角也上了饭桌。屯后面的山上我也去过。那天是跟一个姓高的叔叔,赶着老牛车去的,说是去采蘑菇,或遇见什么采什么。走进没人深的树林子里,着实有些瘆得慌,脚下是暄腾腾的烂树叶,头上是参天的树冠,看不见太阳,辨不清东南西北。用手扒开草棵,才能向前迈上一步。乱草丛生,荆棘遍地,行动相当困难。走着走着,前面突然有了亮光,站住仔细一看,原来我们走到了大山的顶峰,立陡立陡的,往下一瞅,下面是奔腾的江水,令人眼晕,害怕,赶紧后退,从原路上返回来,蘑菇一朵没采到,也没有看见一棵山丁子树,棒子还没到成熟的季节,木耳也没找到,总之一点收获也没有,无心再找,赶着牛车回“家”了。我不知道这山丁子,应该是哪科哪属。我只知道,它是一种高大的乔木,结一嘟噜一嘟噜的小红果,比樱桃小,吃到嘴里酸酸的,甜甜的。在我的故乡,人们都管它叫“山丁子”。后来我走过许多地方,留心探访,无论在白山黑水之间,还是在大江南北,水果摊上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转眼四个多月过去了,到了秋天沤麻的时候。这地方土质好,特别适合线麻生长,家家都种许多线麻,长得又高又直。到收的时候,把线麻割倒,捆成捆,用车拉到江边上,压在江水里沤上五六天,才能把麻扒下来。沤麻这天,马家哥俩和表哥,还找了几个帮忙的,扛着铁锹,带着御寒的烧酒,来到江边,由两个人先下到水里,在水里向河底钉上木桩,岸上人把麻捆传到水里,由下水人码成一排,绑牢。然后在麻排上压土,让它没到水里,就行了。上岸以后,擦掉身上的水,赶紧喝酒,以驱赶寒气。我既不下水,也不干活,在岸上看热闹,突然看见旁边有一棵大树,结着许多小果。黑黑的,很像我以前吃过的臭李子。这臭李子也是土名,学名是什么不知道。大树上结的,很像故乡农田里长的“悠悠”,辽宁人叫“甜甜”。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植物叫龙葵,果实可以吃,全草可以入药。我把这种像“悠悠”的果实摘下来,放嘴里嚼嚼,有些苦味,带点微甜。不十分难吃,就一粒一粒吃起来。这时大人们干完了活,收工了。我也跟着蹦蹦跳跳地回了“家”,没过多大一会,开始哇哇大吐了起来。马大娘一看赶紧跑到我的身边,问:“这是怎么的了?吃了什么?”我告诉她:“在江边吃了臭李子。”她又问了问干活那些人,弄明白了,告诉我说:“那不是臭李子,是老鸹眼!有毒。不过吐了就好了。”我吐了几起,晚饭也没吃,就睡觉了,第二天起来,没事了。
天渐渐凉了,我也有些想家了,张罗着要回家。在深秋的一天,表哥赶着牛车把我送回到父母身边。到家以后才知道,我爹妈为我担了四五个月的心。自打跟表哥的搬家车走了以后,一直没有任何消息。那时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相距一百多里地,就无法联系。妈妈整天合计,担心,一会以为我出了啥事,一会以为我掉到江里去了。父亲还埋怨母亲,不该让我跟去。这样越往坏处想越着急上火,差点没病倒了。我一到家,满天的乌云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