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结束以后,学校又恢复了上课。这时除了关老师之外,又来了一位新老师,姓单,他每次上课都要讲一阵体育。比如:铅球、铁饼、标枪之类,边讲边在教室里做出投掷表演。讲起篮球来,还转动着身子,做出运球的姿势,告诉我们怎样攻、怎样守。说到跳高跳远,更是兴致勃勃,告诉我们怎样助跑才能取得好成绩。他好像对所有的体育运动项目都感兴趣,就连我们当时从没听说的棒球、垒球,讲起来也滔滔不绝。有一次还讲到国际奥林匹克运动会,说多年来中国没有运动员参加,实在是一件奇耻大辱的事情。说1932年7月8日美国洛杉矶第十届国际奥林匹克运动会,中国代表队只有刘长春一个运动员参加,举着旗走在检阅队伍之中,显得非常尴尬和难堪。他说中国有四亿七千五百万人口,各种体育人才都有,却只出一个短跑运动员,实在是与中国大国地位不相协调。没有像样的运动员出席国际比赛,说明中国是多么落后,多么贫弱!鼓励我们长大后要为祖国争光。至于他讲课的内容,无论是语文还是算数,都没有多少精彩之处,全然没有印象了。
这时,学校有了统一的课本,我们领到了新书,课本除了正文之外,还有许多插图,花花绿绿很是好看。语文内容只记得有《龟兔赛跑》、《瞎子摸象》、《司马光砸缸》等。还有一篇是讲团结就是力量的,说从前有一个国王,生了10个儿子。这10个儿子每天吵架,互不团结。有一天国王把10个儿子叫到跟前,拿出一捆箭,每人发箭一支,让他们折断,10个儿子毫不费力就把箭折断了。国王又拿出一捆箭,让每个儿子一一上前来折,结果没有一个人能折得动。国王说:“看到了吧,只有团结起来才有力量!”这个故事给我的印象很深,至今还记忆犹新。算术课里的珠算,使我很感兴趣,《九归》就是在这时候学会的。《自然常识》讲的是一般知识,如风云雨电,山川河流,全国有多少铁路,各省的省会都在哪,什么地方出煤,什么地方出铁等。每天除了按课程表上课外,还有一定的课外活动。天气好的时候,老师领着我们到操场上,大家围成一圈坐在地上,玩丢手绢。我玩功不错,人气很好,总有同学丢给我。校园里歌声不断,那时流行的是“嘿啦啦,嘿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或“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面住着勇敢的鄂伦春……”等歌。边唱歌边跳一种交谊舞,这样快快乐乐到了秋天。
有一天,学校里来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站在操场上朝天空放了几枪,然后宣布说:“中国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领导我们建立了新中国。从今以后你们是新中国的主人,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长大了,把我们的国家建设得更加繁荣富强。”我们由老师领着,扭起了东北大秧歌,唱起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又到区上开群众大会,人人手里举着小彩旗,上面写着“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等口号,着实庆祝了好几天。在欢庆的气氛中,转眼天下起雪来,学校也放寒假了。
我老家这个地方,天气是很冷的。八月节一过,气温急剧降低,有的人家土豆还没有收回来,就被冻在地里。接着大雪飘飘,漫山遍野一片皆白,田地里没有割倒的苞米秆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每到这时,我们孩子就穿了棉靰鞡,戴上狗皮帽子,到野地里去,码兔子脚印,下套套野兔子。我虽然年年冬天都玩这个,但从来没套住过。在雪里踹巴一天,晚上回家,把裤腿和靰鞡都弄得湿湿的,还得由我妈给想法炕干。农闲时节,大人们外面没活,在家里猫冬。每天坐在炕沿上扒麻秆、纺经子、打麻绳、准备来年使用的犁套。
可是这年冬天却没有闲着。我们这个地方盛产大豆,当地人叫黄豆。每年都种很多,但除了做豆腐,换豆油之外,一般人家都不怎么吃,多用来卖钱,交公粮也用黄豆。往年交公粮,送上去就收了,可是今年送了几次也不收,说豆子有虫眼,不合格。从我家到讷河送粮要走35里,头天装车,第二天起大早出发,卸完粮再赶回来得一天时间。粮食怎么拉去怎么拉回来了,每返回一次,就重新收拾一次,或者过筛,或者过风,想尽一切办法,再送还是不合格,又拉回来了。最后逼得无法,只好一个粒一个粒地用手挑了。我家需交公粮两千五百多斤,有六七麻袋之多,这么多粮食,要想很快挑完是很困难的。只好全家上阵,每天吃完早饭,把饭桌子放在炕上,一头用东西垫高,让桌面形成斜坡。桌面上四边用筷子圈上,很像一个有围墙的方城,低的一头留个口,下面用簸箕接着。然后把黄豆捧到桌子上,用手扒拉豆粒让其顺坡下滚,见到有虫眼的豆子,豆瓣或土珠子就拣出来,当然有时也有沙粒和青豆子等杂质,都在清除之列。这种活开始并不累,可是坐着时间久了,不但头昏眼花,腰背酸疼,一下地时还不会走路。每天从早上挑到晚上点灯以后,吃完晚饭还要挑灯夜战,直到睡觉,那时还没有电灯,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挑就更加费眼,一不小心就得返工。在那些日子里,我家东西屋,到处是黄豆,有半袋的,有散放的,有挑过的,有没挑的。东屋是大爷和三姐一桌,西屋南炕是我爹我妈和我们一桌,北炕是老叔老婶一桌。屋里整天只听见豆子哗啦哗啦滚落的声响,听不见别的声音。
由于挑豆子,我们小孩子再也没有工夫到野地里去套兔子去了,更没有时间到雪壳子上打滑刺溜了。整天憋在家里,看不到外面的银色世界,见不到早晨的树挂,听不到皮靰鞡踩雪的声响,着实有些不情愿,但也得硬着头皮挑下去。原先我以为就我一家在挑豆子,后来,到东头崔国良老爷爷家借麻袋,看见他家也在挑,几口人忙得不亦乐乎。和我家一样,西邻我大姑家也在忙这个。前院姑表姐家更是热闹,几个不大的小孩子,围在桌子旁,把豆子扬得到处都是,我表姐一边收拾一边骂孩子。这时我才知道全屯子的人,都在做这个前人从没有做过的事情。再后来遇到孔国乡双发屯李希增——我大姐夫,他家在讷河县第四区住,说公粮也是这样一粒一粒挑的,由此可见这是全东北的行动。经过两个多月的精挑细选,公粮总算交完了,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可时间已到了年底,人们开始准备过年,再也没听有人议论这个事了。
其实我们龙泉产的黄豆,在黑龙江省是一流的,在全国也是有名的。从我记事时起,就没有听说过这样难为人的,即使有些豆子有虫眼,榨豆油、做豆腐也没有什么影响,从来没有一个粒一个粒地挑过,祖祖辈辈如此,人们都已经习以为常。这次要求如此严格,不但背乎常理,也有些不近人情。后来人们议论起这件事情,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主要议论有两个:其一,是高岗的主意。高岗当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东北人民政府主席,为把东北搞成他的独立王国,与党中央分庭抗礼,别出心裁,下令让东北老百姓,用手一粒一粒挑豆子交公粮,以显示他权大如天,可以呼风唤雨,没人敢说一个“不”字。其二,是说这批黄豆是高岗为苏联人准备的。俄国人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明明可以接受,却偏偏刁难,非让老百姓一点一点挑过不行。当时的“老大哥”,比什么都神圣,简直奉若神明,这种蛮横无理的要求是可能的。但是一提起俄国人,东北人比谁都清楚,他们也践踏过中国的国土。白俄时代,入侵中国,到现在,哈尔滨还留有俄国人的痕迹。我小的时候,我们屯里有一个老人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某年某月白俄军队侵入中国,骑着高头大马,长驱直入,路过城市和村庄,见着中国妇女就撵。有一个俄国士兵,撵上了一个中国妇女,欲实行强暴,但手里牵着军马,无法施展,看了一圈也没找到地方拴马,就拴在自己的脚脖子上了。中国妇女一看,厄运难逃,实在躲不过,就横下一条心豁出去了,躺在地上,把衣服大襟一撩,盖在脸上。这匹马看见妇女身上露出的花内衣,腾地前蹄竖起,惊得调头就跑,顺着土道一路狂奔而去,把灰土荡起老高,瞬间跑得没影了。因马缰绳系在这个兵的脚脖子上,连拖带踩,顿时脑袋开了花,鲜血和脑浆撒了一路,这个恶魔美梦还没有做成就见了阎王。人们一讲起这个事就哈哈大笑,说:“活该!罪有应得。”
说也奇怪,后来的许多年里,经过“合作化”,“大跃进”,“人民公社”,直到农业税免征,再也没有挑豆子这类事情发生。每年粮食一下来,农民就把公粮早早交完,所用的打粮方法,依然是祖传的方法,没有谁说不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