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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浮华

1

这个小镇上最繁华的一条街道,自西向东,不过三里。街道两侧云集了各种店铺,足疗、美容、牙科、旅馆、饭店、超市、歌厅……,可谓麻雀虽小,五脏具全。街道并不宽敞,顶多六七米,在一座接一座店铺的夹杂下,人行其中,像钻进了一个狭窄的胡同。从一头望另一头,满眼尽是大大小小的招牌,没有统一的规格,也没有统一的颜色。如果刮一阵稍大些的风,街道上总会有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颤音,或者让人有不安全感。因为这里的繁华,吸引了十里八里内的人们,或者说是因为十里八里内的人们都喜欢来这里,才造就了这里的繁华。其实,但凡热闹之地,也不外乎这个样子。只是大城市里的楼宇更高,霓虹更亮。与之相比,小镇的繁华更多些朴实与地方风味。这条街道上,要说还有与众不同,或许是那几十棵参天的古杨。杨树有多少年历史我无法说清,每一棵的直径都有一米多,这绝非三年五载能长成的。古杨伺赐给了街道一份荫蔽,也给了整个小镇一份古老。在它们的荫蔽下,即使在三伏天,也总有片天然的阴凉洒在一些店铺的面前。现在的小镇人也学会了追逐时尚,尤其是那些店铺里的女孩子,个个细皮嫩肉,花枝招展,耳环大得可以当镯子,嘴唇红得像刚刚喝了鸡血,眼圈黑得像熊猫,指甲长得能修炼九阴白骨爪。她们在顾客面前笑靥如花,没顾客的时候又像个假模特,站在货架边。说实在的,我不喜欢逛街,不像单位的那些女人,闭着眼也能一步不差地走进她们想进的一家店铺。我唯一熟悉的地方是一家小饭馆,因为常去那吃早餐。但最近,连那家小饭馆也不去了。

不去那家小饭馆是有原因的。三天前,在离单位仅几十米的地方,同时开张了两家早餐店。都是为了填饱肚子,就近不就远。新开张的两家早餐店在街道的两侧,正好面对面,一家叫景阳岗,一家叫快活林。真不知道两家小店的主人对《水浒》有多深的造诣。单就这两个名字,我也不去远处那家饭馆吃早餐了。我是喜欢《水浒》的。因为一个名字,能从别处招揽来一个客人,不足为奇。无论什么,人总是有自己偏爱的那一点。开张那天早晨,两家都摆出一地的鞭炮--大地红,震耳欲聋的爆炸和火灾一样的浓烟过后,一地火红的纸屑。在红红火火的两家店铺前面的地面上,围了上百号看热闹的人。当天,早餐八折优惠。

我没工夫看热闹,是在满街的火药味中发现了“八折”的好消息。踩着一地软绵绵的红纸屑,我多少犹豫了一下,觉得突然间就不去那一家饭馆了会不会有失妥当。吃饭吃出来的人情,有时候也得想着还。在那一家时,老板娘隔三差五就少要几毛。别小看这几毛钱,那是份人情。怎么还?得常去吃饭。好在最近老板娘病了,是她儿子打理,还没有少要几毛钱的时候。也许这样,我可以找到些另易他地的心安理得的原因。我有个意外的发现,大抵是小饭馆的老板,一般是女的。而大饭店的老板大多是男的。也许是因为大老爷们儿不屑于经营这种小本小利的生意。还有,妇女都能做饭,做早餐,无非是大饼、油条、小米粥、豆腐脑之类,家庭妇女都能做,这样她们既是老板,也是厨师,还是服务员,身兼数职。

郭老师,来吃饭?我还在有点举棋不定的时候,女老板(还是叫老板娘习惯点)已经和我打招呼了。我看看她,四十多岁,干净利索。并不认识,她怎么知道我是郭老师呢?如果喊声“大兄弟,来吃饭”,我一点都不好奇,生意场上的人见面三分熟,头一次见面跟亲兄弟似的也大有人在。但如果你不买他的东西,扭过头来就对你咬牙切齿,吃了你的心事都有。在她招呼我的瞬间,我几乎调动了大脑中所有的存储信息,但没有搜索到关于这位老板娘的点滴。

我还是笑着搭讪她几句,恭喜老板娘,开业大吉。但又不自主地问她一句,老板娘,你认识我?

老板娘很有风韵,是个女人味十足的女人,虽然人之不惑,但眼角眉梢都还透着秀气,透着灵动。她画了淡妆,还很有些闭月羞花的姿色。她应该是这条街上最美的老板娘了,比起街东头那个卖烧饼的大脸大屁股的女人,可算是天上地下了。有时候有这么一点不成文的理论,认为开饭馆的人(无论男人和女人)有应该有个标准,女的要俊俏端庄,男的要潇洒大度,这样可以让顾客增加食欲,可以说,这个老板娘就是让人看了能增加食欲的那种。她笑出一对月牙的眼睛,说,认识,前两年我闺女在您那班上学,我开过家长会。

原是这般。

我没有理由拒绝一个曾经的学生家长的热情,信步迈进了那道门槛。小店收拾得很干净,桌子、椅子也摆放得井然有序,似乎有人精心设计过:在这个不大的空间,怎样才能容纳更多的人。新粉刷的白墙壁上挂了两幅字,大概是朋友送来恭贺开业之喜的。之所以说大概,是我猜的,因为那两幅字是狂草,我一个字都不认识。我问老板娘,有啥可吃的?

老板娘口吃利索,回答我说,包子、大饼、油条、小米粥、馄饨。又补充道,老师,小米粥免费。

你的意思是让我光喝小米粥?

老板娘眉开眼笑。我知道这样的笑不单表示热情,而且是一种招徕顾客的活招牌。哪个客人都喜欢一脸喜兴的老板和服务员。人之常情。从这一点上,我竟妄下断言,觉得她这个小店一定能生意兴隆。在迈进她的小店时,我看了挂在门口旁边的招牌:快活林早餐店。

老板娘说,那还不跟说相声似的。

记得相声里大概这样的,一位客人去饭馆吃打卤面,问面多少钱一碗,回答曰两块,又问卤多少钱,答曰,卤不要钱。于是客人爽快地对老板说,来两碗卤。看来这个老板娘肚子里还有些东西,难怪第一眼见她就觉得她有点文化气质。不同于有些女人,边和你说话边嚼大葱,扑面而来的没有一点女人的味道,全是刺鼻的葱味。

我说,给我来三个包子,一碗小米粥。

她说,三个包子就够?当老师的就是轻闲,省饭。

这话我不太爱听,当老师的可一点都不轻闲。有人编的顺口溜我倒觉得挺恰当,说老师“起的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老师的辛苦比卖早餐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我反驳她说,当老师可辛苦,这和省不省饭没关系。一个人要是累得吐了血,连一个包子都吃不了。

老板娘哈哈地笑,这笑声已经完全不是年轻女子的甜脆,凸显出嗓门的亮堂,宽实。我竟以为这笑和她不相匹配。对她而言,还是微笑的好。

笑后,她冲里间的厨房喊了声,小萍,三个包子,一碗小米粥。忽而又转向我问,郭老师,要啥馅的包子?

这个我倒忽略了,忙问她有没有韭菜鸡蛋的。她说有。然后又朝厨房喊,小萍,三个韭菜鸡蛋的。厨房里有个女孩清脆地回答她,知道了。不一会,一个十八九岁的妙龄女孩端着包子和小米粥出来,妈,谁要的?

老板娘指指我。女孩就直接送了过来。她的注意力全在那碗满满的小米粥上,稍不小心洒出些,估计她那双纤细娇小的手是受不了的。似乎我是第一个顾客,随后而来的几个人也并未急着要饭吃,和我刚进来时一样打量着墙上那两幅龙飞凤舞的字。女孩从他们身边轻盈而过,把包子和小米粥放在我面前,说,您的包子……哎呀,郭老师!她像猛然间发现了一个久违的朋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我下意识地摸一把有点扎手的下巴,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很熟悉,又很陌生。

郭老师,不认识我啦?我是孟萍萍。她把见到我的惊喜全写在脸上,也流露在语气中。关于孟萍萍,我还是记得的,她是三年前毕业的,毕业那年是班上的文艺委员,活泼大方,就是文化课成绩差些。三年后,她没有再长高,倒是打扮得更成熟些,稍稍观察一下,发现她还算朴实。成熟的朴实,让她多些超凡脱俗的气质。她没有留长长的指甲,没有抹鲜红的嘴唇,没有戴大大的耳环,没有染黄黄的头发。也许因为这里是饭馆,而不是商场的缘故吧。饭馆的服务员是有别于商场的服务员的。

孟萍萍,这是你家的饭馆呀?我也有些惊奇地问她。

是,那是我妈。她指指站在门口招呼客人的老板娘。

包子是你做的?我咬一口,味道不错,韭菜的清香和鸡蛋的细腻,在唇齿间滑动。

她说,我可不会,是我妈做的。老师,您慢慢吃,我去给别人端了。

忙你的去吧。

当我吃完第二个包子的时候,身边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把老板娘喊过来。我以为他要点包子或别的,没想到他却问老板娘,墙上那两幅字写的是什么。老板娘煞有介事地看看,然后转脸向我,这事你得问郭老师。老师没有不认识的字。那汉子果真听了她的话,很客气地对我说,您是老师啊,给我念念,我都看了半天了,一个字也没看出来是啥。我的喉结使劲动一下,把一口没嚼碎的包子硬咽下去,心想,这老板娘也够多事的,干吗往我这推呀?

我又喝了口小米粥,才说,不瞒你说,这些字我还真不认识。书法这东西,随心所欲,多写一点是它,少写一点也是它。尤其这狂草,没几个人能看懂,那是艺术。看懂看不懂不要紧,只要你觉得它美就够了。

那汉子听完我的话,伸过头来看我。然后,莫名其妙地问,您真是老师?

我说,是。开始吃第三个包子。

那汉子独自嘀咕一句,老师也有不认识的字?随后他大声喊老板娘说,二十个肉馅包子,三碗小米粥。

孟萍萍风风火火地给他端来包子和小米粥。看着他风卷残云般地吃态,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他是个真正的爷们儿。

2

街对面和快活林同时开张的景阳岗早餐店,正好位于一棵大杨树底下,店家把一部分桌凳搬到了树阴下,吃早餐的人可以在喝豆腐脑儿的同时,喝进嘈杂的汽车喇叭声和车轮扬起的尘埃。但那并不影响放了油炸辣椒的豆腐脑儿的味道。景阳岗也是女老板,但服务员不是她的女儿。后来我知道老板娘姓赵,叫赵丽娟。她的年龄明显比快活林的老板娘小,穿一身紧身衣服,虽然系了条白围裙,也处处露出性感。她应该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在快活林吃早餐时,就听见她和一些来吃饭的客人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不想一直光顾快活林,在她们开业的第四天早晨,我朝景阳岗那边走过去。快活林的老板娘早早看见了我,冲我喊,郭老师,吃饭啊。我没和他搭话,用手指指景阳岗的牌子,相信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忽然又听她的女儿孟萍萍说,妈,今天吃饭的人不多。这才转头瞧一眼快活林。店内外,除了老板娘母女,只有一个客人在吃饭,那情形和开业那天迥乎不同了。

坐在景阳岗的一张桌子旁,老板娘赵丽娟忙问,老师,吃点啥?这帮做生意的人就是精明,认识不认识的都知道我是老师。我没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可能是自己每天从学校出入,她猜到的。我说,三个包子,一碗小米粥。噢,要韭菜鸡蛋的。

小丹,给老师拿三个韭菜鸡蛋馅包子,一碗小米粥。

小丹,是她雇用的服务员,听口音是外地人,走路小心翼翼的,生怕碰到这些坐在自家门口吃饭的人。她不喜欢抬头,像是在生人面前害羞。老师,您的。她把东西放下说,然后退了回去。

老板娘立刻数落她几句,这丫头,和人家对面的孟萍萍没法比,整天缩头缩脑的,没一点机灵气。

我说,这孩子不错,出门在外不容易。

小丹很感激地看我一眼。老板娘又说,昨天吧,有个人接包子时碰了一下她的手,你猜她跟我说啥?说遇上色狼了。真没见过世面。

我想笑,笑小丹的幼稚。做服务员,被一些不怀好意找乐子的男人摸摸手,一点也不奇怪,这比那些被人摸了脸蛋,拧了屁股的,幸运多了。要不有人怎么这么说呢,在宾馆、饭店、歌厅、娱乐城之类做女服务员的,干时间长了,都得由正经变得不正经。客人喊你一声“喂”你得乐着过去,叫你一声小姐你也不用不爱听,否则,老板要炒你的鱿鱼。不过,在这个小镇上,人们还算是朴实的,我相信碰了一下手,纯属意外。

趁着吃三个包子的空,老板娘又喋喋不休地告诉我许多,真假难辨,权当是就包子吃的咸菜梗儿。她说我听。她告诉我,对面的老板娘叫胡雅芝,是个风流的娘们儿,已经跟过三个主儿了。她闺女孟萍萍也好不到哪去,从小学三年级就会搞对象。才十八岁,就去医院做过人流了。又和一个染了一脑袋红毛的混混儿好上了,用不了多久,肚子又得大起来。

同行是冤家,相互贬低是正常事。但我不清楚这位老板娘如何知道那位老板娘的底细,而且说得如此动听。我问她,真的假的?

她说,这谁敢瞎说,我们都是一个村子的,她们家那点事,谁不知道。

我看……不像。

你看不像不要紧,老师都喜欢把人往好处看。你就说《水浒传》里的潘金莲,好多人看着还是良家女子呢,还不是和西门庆勾搭上了。见我吃完了包子,她又问,我这包子味儿怎么样?

说实话,她这包子没有对面的包子好吃,连小米粥也稀得可以当镜子照。因为是免费的,也就没人说什么,只当是喝了碗热水。还不错。我回答她。

吃三个包子的时间很短暂,也没顾上看看她的小店里面怎么样。但有一点我已经感觉到了,她这里很有人气。从开业到今天,一直红红火火,人进人出的不间断。不知道这位老板娘有什么经营秘诀,让客人们爱喝那碗近乎于热水的小米粥。

天总有不测的风云,晚上下班的时候,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我赶紧到景阳岗去暂避一会。才进去,狂风竟刮断了一根碗口粗的树枝,喀嚓一下,树枝又砸趴了底下的一张桌子。那些桌子全是铁做的,所以即使下雨也不用往屋里般。老板娘正坐在板凳上择韭菜,见砸扁了桌子,心疼地站在门口观望。一张桌子恐怕要值几百个包子的价钱。小丹说,赵姨,桌子坏了。老板娘说,我早看见了,又没瞎。小丹自讨了没趣,缩进屋择韭菜。老板娘就又一句一句地数落小丹,说她缺心眼儿,说她废物。

我说,看来你还是喜欢像孟萍萍那样的。

她毫不回避地说,你还别说,当服务员就得那样的,要是给我当闺女,白给都不要,那是个小狐狸精。

别那样说人家,毕竟还是个孩子。

还孩子,不做人流,早该当奶奶了。

小心让人家听见,对面做生意,多不好。

我讨厌背后诋毁别人,自己不是小人,也绝非君子,但我欣赏君子坦荡荡的为人。像赵丽娟,怎么感觉都不像个君子,是不是小人也不敢妄加评论。和她接触,只因为吃了她的三个包子和一碗小米粥。我望一眼对面的快活林,已经把屋外的东西收拾干净,剩下的一个就是老板娘胡雅芝了。她正站在门前,嗑着瓜子,欣赏着树枝砸扁桌子的过程。她始终在笑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笑,更像一种幸灾乐祸的笑。

还没下雨,风却过了。

赵丽娟趁这段时间去清理树枝。和那根树枝相比,她显得瘦削,使出吃奶的劲都无济于事。小丹去帮她。我也去帮她。对面的老板娘胡雅芝也跑过来,扔掉手里的半把瓜子,抓住一截树叉,把屁股厥出去老远向后拽。齐心协力之下,总算把那张桌子掏了出来。

胡姐,多亏你了,进屋坐会,咱姐妹俩聊会天。赵丽娟拉着胡雅芝的手不放。

咱姐妹谁跟谁呀。

我跟你说,你那闺女真好,跟仙女似的,漂亮、懂事、能干,赶明儿给我当干闺女怎么样?

瞧你把她夸的。

你说我要有个儿子多好,我非让她做我儿媳妇。

听着她们的对话,仿佛听一部电影里的精彩对白,人的嘴和人的心肯定不是由一根神经支配的,否则也不可能出现心口不一的情况。真有点佩服这些做生意的女人,一会是冤家,一会是亲家,比这天气变化得还快。

3

别看小镇不大,时常有大大小小的事情发生。前年夏天,一个五金店的老板在午夜被人谋杀,闹得满镇人心惶惶;去年夏天,四个孩子去游泳,一起淹死在水塘里,让全镇人的心情压抑了许久。今天一大早,是小镇上鞭炮声最响亮的一回,那噼里啪啦的声响比任何一家店铺开张或任何一家办喜事都响得持久。火药气息压过了所有早餐铺的包子味,在小镇的街道和小镇的上空弥散。抬头看看,正有朵朵礼花在烟雾中绽放,因为是白天,显示不出它们姹紫嫣红的斑斓色彩,有的只是一闪而过的光亮,和随即飘开的一朵云一般的黑色烟雾。这小镇上缺少的就是花,鲜花。整条街道上连一棵花都没有,没有花的街道总会给人一种沉寂感。所以人们需要有火红的鞭炮,需要有绽放的礼花。但凡谁家有点喜事,都能以此来吸引别人的眼睛和心情。

我问老板娘胡雅芝,谁家娶媳妇?

老板娘诧异地看我一眼,反问,你真不知道?

从老板娘的语气中可以听出她对我的鄙夷,仿佛中国人不知道毛泽东、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我说,我真的不知道,每天在学校扎着,几乎与世隔绝了。

她就把一个已经不是新闻的事情告诉我,有人在彩票投注站中了五百万。

五百万?

人家花两块钱就中了五百万,彩票站放鞭炮庆祝呢。

谁中的?

这可不知道,谁中的谁不保密,这年头,发横财的人容易招贼,招鬼。

慢慢咀嚼着包子。其他两个人也慢慢咀嚼着。从他们的眼里可以看出些嫉妒。孟萍萍匆匆收拾几张桌子上残留的碗筷后,也跑去彩票投注站看热闹了。老板娘胡雅芝斜倚在门口,无心照看一眼屋内两三个吃客。她得看紧自己的女儿。此刻,孟萍萍已经和一个一脑袋红毛的男人手拉手了。

吃了早饭,从快活林出来,一眼看见对面的老板娘也和胡雅芝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她的嘴里咬着半个包子。见我,把包子从嘴里掏出来,打了个招呼,老师,吃了?我说,吃了。又见她在我的眼神下向胡雅芝撇了撇嘴。那种女人间的争斗,男人们很难理解。还不到上班时间,我也溜达到了那个彩票投注站。卖彩票男人又矮又胖,我认识,他叫王庆民。但我从不买彩票。

王庆民在一片硝烟散尽后,忙着给人们打彩票。他这里成了小镇上最热闹的地方,围了几百人,多数是忠实的彩民。因为有人在此中了五百万大奖,他们买彩票的热情一下子高涨起来。我看见孟萍萍也挤在人群里,一只手死死搂着那个男人的脖子。而另外一个男人在后面捏了一把她富有弹性的屁股。她回头瞧瞧,眼角要笑开了花,嘴里似笑似骂地来了句,讨厌,德性。

也许景阳岗的老板娘说对了。我忽然掠过这样的想法。

有人说,王庆民,你要发财了吧。

王庆民诡诡地笑着,说,别瞎说,走漏消息不是好事。

在这间低矮的房间,走出个五百万的富翁,人们除了羡慕、嫉妒,就是努力把自己的钱换成彩票,希望下一个富翁就是自己。王庆民忙得不亦乐乎,一只又一只或长满了老茧或粘满了污垢的手伸过来后,终于有一只白嫩细滑的小手伸到他面前,手里捏着十块钱,说,1、3、12、6、20、9、11,打五注。王庆民顺着那只手往上看,看见了孟萍萍粉中透红的瓜子脸。

从那天起,孟萍萍迷上了打彩票,而且每期都打同一组数字。有时候她可以不亲自去,打个电话给王庆民,王庆民就给她打了。孟萍萍有那份魅力,能在两三次接触后让一个男人为她无所不做。

孟萍萍,啥时候也中五百万啊?在快活林吃饭时,开始听见有人这么问她。她说,等着吧,等我中了五百万,请你们吃三天包子。还有,老师可不能和你们一样,我得请老师吃大餐。

我笑了,说,别那么破费,请老师吃四天包子就行。

那可不行,老师能和他们比吗?

冲孟萍萍这份梦幻般的孝心,我连续吃了几天快活林的包子,以至于对面的老板娘见了我都少了几分热情。在这几天中,我注意到了一个人,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看上去有些微妙的痴呆,他喜欢笑,一笑就更多了几分憨直。他每天早晨来快活林,我来的时候他早到了,每天要上五个包子,一碗小米粥,他吃得很慢,慢到嚼一口待一会的程度。五个包子至少要吃上一个小时,甚至更长。他从不看手中的包子,眼睛始终不离开忽左忽右的孟萍萍。孟萍萍开始并没有在意他,可渐渐地发现了那双在自己身上游走的眼睛,但她并不躲闪,反而故意在他面前晃,趁给他放包子的时候,把胸压得低低的,让一双贪婪的眼睛从自己的脖子处看进去。

不过孟萍萍还是发话了,她告诉他说,从明天起,一顿起码吃十个包子,别拿五个磨蹭这么长时间。

那个男人还真听话,第二天果然要十个包子。孟萍萍很得意,从他手里收走了十个包子的钱。

我问她,他是谁?

她说,谁知道哪来的傻子。

老板娘看出了其中的门道,背着那个人提醒孟萍萍,小萍,我看那家伙眼睛色迷迷的,老盯着你看,不是啥好东西,离他远点。

孟萍萍不以为然地说,他不就是来吃饭的吗?每天吃十个包子,咱挣他十个包子钱。

那个男人吃完了包子从不会马上就走,起码还要待上十几分钟,痴痴地看上孟萍萍十几分钟。老板娘实在忍不住,就过去一拍他的桌子,说,吃完了没有?吃完了快点滚蛋!那个男人才怏怏地起身,嘿嘿笑两下,露出几颗参差不齐的黄板牙。他并不忌讳老板娘让他滚蛋,第二天早晨照常出现在快活林。

有些人来快活林,不是冲着吃饭来的。

那个男人叫杜大兴,是个光棍儿。这也是景阳岗的老板娘赵丽娟告诉我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一个光棍儿看上了千娇百媚的孟萍萍,也无可厚非。他大概不懂得什么叫求爱,什么叫讨女人欢心,他能做的就是每天来吃包子,在吃包子时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

我坐的离他远些,我能闻到他身上一股久不洗澡发出的酸臭味。自然,别的客人也不想坐在他旁边,所以,只要他在,他旁边的桌子就空着。本来客人就不多,一个杜大兴,又让小店多了层倒闭的危机。直到那天,孟萍萍要去买彩票,杜大兴就捏了几个包子跟在后面,没走多远,被一个一脑袋红头发的人一拳打到脸上,鼻血流了一地。之后,他好几天没在快活林出现。

4

为了自己心仪的女人被打出了鼻血,在这条街上也不是头一次发生。大约一个星期后,杜大兴又坐到了快活林的餐桌边。而此时,快活林里的客人,除了我,就只有他了。老板娘没好气地坐在一张小凳上,对只有两位客人的生意失去了信心,孟萍萍把三个包子轻放在我面前,又把十个包子狠狠摔在杜大兴的桌子上,她的态度比胡雅芝还急躁不安。看看对面的景阳岗,依旧人头攒动,生意兴隆,别说是老板娘恼火,就我一个吃客也觉得奇怪,景阳岗的包子也不怎么好吃,人们干吗还都钻进那去呢?现在的情形,完全可以用两个成语来形容,快活林一边是门可罗雀,景阳岗一边是门庭若市。

我吃着包子,杜大兴也吃着包子。我偶尔看一眼老板娘和她的女儿孟萍萍,而杜大兴一直盯着孟萍萍。因为没有客人,孟萍萍斜倚在窗台上,对着个小镜子抹口红。这些日子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她把嘴唇抹得鲜红。抹红了嘴唇后,她对老板娘说,妈,我去打彩票。

老板娘显然是无奈,看着闺女走上街,只在背后唠叨道,就知道打彩票,中五百万?做梦去吧。

杜大兴的包子正好吃完,狠狠地喝了一口小米粥,朝孟萍萍的方向去了。这一次,没有看见那个染了一头红发的男人。杜大兴就那么若即若离地跟着,有比较熟悉的人看他,他就咧嘴嘿嘿笑两声。我听见老板娘说,呸!赖蛤蟆想吃天鹅肉。

因为没人去快活林吃饭了,我也就不去了,总觉得让人家母女二人伺候我一个客人有点不好意思,或许那个略发呆傻的杜大兴没这种感觉,他不是为去填饱肚子的,是为了添饱欲望的。我不能和他比,所以,我改去景阳岗吃早餐。景阳岗的老板娘赵丽娟说连续三天给我打八折。问她为什么,她说,凡是从对面转过来的长客,一律优惠三天。

我说,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你这。

她说,这回不一样,我看你要在这长吃了。

那可不一定。

她笑着说,我这眼睛可毒着呢,一看一个准。

我问她能看出小镇上谁中了五百万吗?她就凑进我耳朵说,好象是张某某。那种神秘劲儿,似乎帮着人家数过钱似的。

我说,得了,我在快活林可听说是孙某某。

她立刻把声音提高八度,说,在那听的也能信?那娘俩儿要告诉你哪有窑子,你倒可以相信。

一帮人在笑。在这个文明的社会,人们对窑子这个传统文化并不陌生。我不想和她把这个话茬继续下去。闷头吃自己的包子。我的位置正对着门口,对面的情况一目了然。快活林,似乎只在开张那天热闹非凡,瞬间的繁华,随喧嚣的鞭炮声远去了。在一天不如一天的经营中,老板娘多了几分愁容,孟萍萍则多了几分无羁与放荡。没客人的时候,娘俩儿各怀心事,但她们都喜欢斜倚在门口或窗边。或许那个位置能更好地让阳光晒着她们潮湿的心情。

我对赵丽娟说,那个杜大兴倒有点意思。

赵丽娟说,那个傻货,也想闻闻女人味。她顿了顿,看一眼对面的女人,又补充着,没准孟萍萍愿意呢,发情的母狗从来不计较公狗的模样。

说话别那么龌龊。

啥叫龌龊?你老师别跟我文盲拽词。

和这个语言不羁的女人没法交流,她的粗俗语言总是有意无意地打击别人,取笑别人,那些吃饭的人却可以边吃,边听,边笑。同样,他们也可以拿这个女人来取乐,她不在乎。我亲耳听见有人这么对她说,老板娘,今晚上陪我睡一宿?她毫无羞涩地回答,睡一宿就睡一宿,回头再给你生俩儿子。

难怪一帮大老爷们儿都来她这吃饭了。

连我也这样想,在这吃饭有点意思。我拿根牙签剔牙,看看表,已经到上班时间了。老板娘果然给我打了八折,也就少要了两三毛钱。从她那出来,隔着街看见对面快活林的老板娘,笑笑,显得不自然。

转天的时候,小镇上又爆发了一个与快活林有关的新闻,孟萍萍和人私奔了。听到这个新闻,我没觉得太奇怪,但就与其私奔的那个男人,我想不出来,是不是那个红头发的?是不是那个发呆发傻的?是不是以前和她相好的?只是随便想想,不敢给任何人草率地下个结论。在这方面我是个弱智,自己都没谈过恋爱,更弄不懂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恋爱的,是动不动就与人私奔,还是动不动就做回人流。到快活林门前时,我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因为快活林的门上锁了。快活林的老板娘也算是个开放的人,不是孟萍萍的事太离格,她不会锁门而去。

这样的新闻都可以在景阳岗听到最生动的播报,凭老板娘一张嘴,说起来绝对动听。今天的客人比昨天还多些,显得拥挤。老板娘正掀开一笼屉包子,雾一样的热气飘起来。她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搁在嘴边哈着。

给老师来三个包子,一碗粥。不等我开口,老板娘就吩咐服务员小丹。小丹没多大变化,在这么个老板娘面前转,也没学会她的一丝一毫,只是比原来动作敏捷些。

等老板娘腾出了空,又和我说,听说了吧,孟萍萍跟人跑了。

我说,是听说了。

你知道跟谁跑的吗?

我摇头,说不知道。

她来了兴头,告诉我说,是跟卖彩票的王庆民。

这倒真是个新闻,我怎么也没想到的。孟萍萍怎么可能看上王庆民呢?两人得差二十岁,再说,王庆民有老婆呀。我盯着老板娘,对她表示怀疑,说,不可能吧。

还不可能呢,彩票站都关门了,王庆民媳妇都气得喝药水了。

真的?

那就是个骚狐狸精,得谁觅谁。

接老板娘这个话茬的大有人在,他们都咽下嘴里那口饭,然后又有些馋涎欲滴的样子。一个说,她咋不觅我呢,觅上我,我让她生一窝小狐狸。一个说,都说狐狸骚,人骚起来比狐狸骚。又一个说,像那样的女人,没了男人就活不了。听他们的一言一语,觉得好笑的同时,又从心底唤起了对孟萍萍的同情与惋惜。我不能像他们那样用下流的语言攻击一个浪漫少女,毕竟,她曾是我的学生。不管她对别人如何,对我,她始终是敬重的。

我比以往吃饭的速度都慢,咽下最后一口时,仿佛卡在了喉咙。

老板娘收了仍打折的钱,目送我出门,说,老师,慢走啊。

我说,到上班的点了。

小丹从后面追上来,说,老师,您的手机。

我说声谢谢。

又听老板娘说,老师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连手机都忘拿了。

我没再搭理她,匆匆离开景阳岗。很巧,那个一头火红的小混混正在快活林门前乱转,看得出他的忧虑和急切。他拨通了手机,说,小萍,小萍,你别这样,都是我不好,你别……然后他垂头丧气地坐在台阶上,用孤注无奈的眼睛望着天空。湛蓝的空中,有丝丝缕缕的白云。他自语着,你怎么挂了呢。

5

从那天起,快活林的门就一直锁着,连戳在门侧的“快活林”的牌子也被一阵风刮倒。几只流浪狗还习惯于在附近的垃圾池里寻找夕日残羹剩菜的味道。如果说还有人光顾,就只有那个傻哩傻气的杜大兴了。他还是在早晨吃饭的时候来,来了之后趴在玻璃窗上向里望,但他不肯走过马路去景阳岗,即便景阳岗的老板娘有意招呼他,他也只是斜着眼睛看看,走开了。

孟萍萍与一个男人私奔了,却是带走了几个男人的魂儿。

快活林的倒闭让景阳岗更加兴旺,原来在两家吃饭的人都跑到一家了。小丹忙不过来了,匆忙中碰洒了一碗滚烫的小米粥,烫伤了右手,被老板娘一顿臭骂。她不敢还口,怕老板娘赶她回老家。女孩子在外面找个活干不容易。再说,她知道老板娘是刀子嘴豆腐心,骂就骂了。骂完小丹,老板娘跟我说,我说老师,你班里有没有当服务员的材料。我问她服务员的材料有啥标准,她就第一第二地讲了一堆。

我说,照你的标准,起码是五星级宾馆的服务员。

她说,你别瞧我这地方小,工资可不少。

是吗?等学生毕业的时候我帮你问问,要不你写个招工启事。

那得等到什么猴年马月,我这缺人手。

我忽然问她,你是怎么把小丹弄来的?听口音她是东北人,这孩子真不错。

她撇撇嘴说,也就你说她还不错,忒笨。是一个亲戚介绍来的。

小丹一趟一趟地端着盘子。在整个景阳岗的客人中,我是吃得快的一个,我不能和别人那样,吃起饭来从不管时间,聊起天来从不管内容。来这吃饭的人都是些粗人,讲究点的,或是机关单位的,不屑于这么个屁股大小的地方。在镇政府对面,有家像模像样的快餐店,他们喜欢去那。老板娘对我这个老师能来她这吃饭还是很关照的,虽然现在不打八折了,但她每次都让小丹在粥桶里多给我捞点米粒。

关于孟萍萍私奔的事,一直是这里的话题。小镇人的习惯,把什么事都传得邪乎,时间还没过三天,就有人说孟萍萍怀上了王庆民的种,是偷着去做人流了。还有人说孟萍萍根本就不是私奔,是去当专业小姐了。

这话说着说着的时候,孟萍萍却出现了。

从县城开来小镇的第一趟班车早七点半到站。车站离景阳岗也就百八十米的距离。正是吃早餐的时间,那趟班车在景阳岗门前戛然而住,一前一后,一母一女,让在景阳岗吃饭的人们都停止了咀嚼。是孟萍萍和胡雅芝。孟萍萍比在快活林时娇艳了许多,也戴上了镯子似的耳环。高跟鞋的鞋跟尖得像锥子。打了蓝色眼睑,眨动时像两条幽灵浮在上面。

第一个亲切而热情地迎上去的人是景阳岗的老板娘赵丽娟,她搂着胡雅芝的半个肩膀,说,呦,姐,这几天上哪去了,看把我想的。

胡雅芝没回答,随她进了里面。

两个老板娘终于可以坐在一起了,但现在有一个已经不是老板娘了,他只是胡雅芝,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她说,行了,先别说了,赶紧给我们来十个包子,还是昨天中午吃的饭呢。

那不早饿坏了。小丹,先给你胡姨拿包子,再盛两碗小米粥来。

胡雅芝和孟萍萍始终低着头,吃饭时也低着头,其他人则都抬着头,他们得看清眼前这两个女人,想弄明白关于私奔的秘密。不过现在,谁也不敢胡说八道。关键时刻,在女人面前信口雌黄,没准会闹出人命来。这一点,连赵丽娟都懂。见胡雅芝吃了两个包子,她又亲自给端来几个,顺便问她,姐,这几天是不是去找小萍了?小萍这孩子懂事,玩几天自己就回来了,还用找?你这当妈的,可真疼闺女。

胡雅芝把拿起的包子又放下,揉了一把眼睛,似乎赵丽娟的话触动了她的心事。她望着赵丽娟,诉苦似的说,好妹子,这事也瞒不住人,怕是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我是嫌寒碜,不把孩子找回来,我这张脸没处搁呀。

赵丽娟忙安慰她,这有啥寒碜的,年轻人,这种事多了。

敢情没摊在你身上。

行了,这不都好好的。小萍,不是干妈说你,以后可别瞎跑,女孩子得多个心眼,万一出点岔子,你妈还不得上吊啊。

孟萍萍猛一下把头抬起来,问赵丽娟,你咋成我干妈了呢?

赵丽娟尴尬地笑着,说,上次和你吗说了,想认你当干闺女呢。

饭也吃的差不多了,胡雅芝打量着赵丽娟的小店。她还是头一次进这个小店,原来的时候,虽然两家店只隔一街,却感觉隔了十万八千里。她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只是来吃饭的人不少。但她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我,朝我勉强笑笑,说了句郭老师,来吃饭啊。

我也笑笑,说,你那快活林上了锁,我就上这吃了。

一提到快活林,胡雅芝像条件反射似的黯然伤神,她叹了口气,哎,我也想把它经营好,可没人吃饭了,又摊上个不提气的丫头,不关门能怎么样。要是跟人家景阳岗这么红火,我能关门吗?挣钱少了,还不够房租呢,这年头,房价高得吓人。

赵丽娟和她说,你就真不打算开张了?怪可惜的,置办了那么多家什。

胡雅芝咬咬嘴唇,说,不开了。妹子,我挺羡慕你的,瞧你这小店,多红火。

赵丽娟像是终于打败了敌人一样,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胜利者的微笑。的确,商场如战场,同行间的竞争也是残酷的,虽然不需要流血,但需要付出智慧。现在,面对一败涂地的对手,她可以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智慧告诉她。

赵丽娟说,姐,我告诉你吧,你别看我这每天人来人往的,有好多不是吃饭的,是来凑热闹的,都是我从家里请来的,亲戚、邻居、朋友,总之,我让他们每天来几个,吃饭半价,要不就坐下聊天。为啥?招人呗。这人啊,有个毛病,你的店里越人少他越不去,越人多越往里挤。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搁咱也这样,没人去的地方总怀疑东西不好,要么就怕去了挨宰。只有人多的地方去着心里才塌实。尤其是开饭馆,三天没人来,第四天就得关张,你不能给客人吃过期变质的东西吧。

这一通理论说下来,我服了,胡雅芝也服了。

怪不得从始至终景阳岗都人气十足,原来这其中不乏玄机。胡雅芝也是个自以为聪明的女人,但她绝没想到用这样的方法,她是想靠包子的味道来吸引顾客,但现在她败下阵来了。听了赵丽娟的经营之道,她觉得自己败的不冤。

她说,看来妹子天生是做买卖的料儿。

赵丽娟说,做点小买卖也不容易,不动脑筋不行。

胡雅芝说,你就等着发财吧。

赵丽娟开心地笑着,任何一个生意人都希望听见别人这样的恭维,哪怕对方不是出自真心。为了这句恭维,她没收胡雅芝母女一分钱,显示出一个强者对一个弱者的大度。

我和胡雅芝母女一起出了景阳岗。我以为她们会去对面的快活林,可她们没去,连看都没看一眼,径直向街西头去了。倒是孟萍萍,不知道她对什么恋恋不舍,走的时候回头看了好几次。一副硕大的耳环在耳朵上来回晃荡,映着初至的阳光。

以后来吃饭啊。景阳岗的老板娘站在门口,向着走在街上的曾经是快活林的老板娘喊了句,见没人回应,她又压低了嗓音“呸”了声。

6

孟萍萍回来后,王庆民的彩票投注站又开了门。可是不到半天的时间,就被人砸了个稀巴滥。砸店的红毛混混儿告诉他,和孟萍萍私奔是要付出代价的。警察来的时候,小混混儿还狠狠地踹了一脚王庆民。他被带走了。王庆民也被带走了。

很快从派出所传来消息,在审讯时王庆民交代,他的投注站根本也没人中五百万,是他故弄玄虚,为的是诱惑人们去买彩票。也就是说他做了个很香很香的诱饵,引诱那些想中奖的人上钩。这其中,孟萍萍是一个。关于他是怎么和孟萍萍私奔的,王庆民死活不说。真没想到一个看上去很实在的人竟能撒出如此弥天大谎,而且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他的投注站红火了好一阵子。

知道了这个真相后,小镇的人们也没对王庆民表示什么愤怒,因为这里面有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意思。只是再听到哪有阵阵鞭炮声时,大家会开玩笑说,又中了个五百万。

走在街上的人们,也很少看一眼快活林那个地方了。那块已经歪歪扭扭的铁片招牌灰头土脸的,被一个捡破烂的人拎走了。没了牌子,那里就不再是快活林。它彻底从人们的视线或大脑中消失了。

周六,我去移动营业厅交手机费,出来时恰好碰上孟萍萍。她刚从旁边的影楼出来,见我,她有点高兴,又有点难为情。她喊了声老师。我只说了句,逛街啊。她点一下头。我说,那去逛吧。她就转身走了。我站了一分钟,忽然想到今天孟萍萍变了,变得稳重、矜持,脸上没有一丝轻浮与挑逗。我笑笑,自言自语说,这样挺好。

在景阳岗门口,差点和一个人撞在一起,忙闪身看,竟是胡雅芝。现在也不是吃早餐的时间,店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她朝我笑笑,说,郭老师,进去坐会。我真佩服这个女人,不是她的小店,让人听起来也和她的一样。我说,不了,还有事。她就硬拉了我一把。我很害怕,怕她这个举动被哪个熟人看见。换个别的女人,拉一把也许没人理会,可她,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目光的焦点。关于她的风流运事,在孟萍萍与人私奔这段时间,也传得沸沸扬扬。

我只好进去。她又喊赵丽娟。赵丽娟正在里间的厨房干活,出来时系着那条永远洁白的围裙。她很诧异,不在吃饭时间,我们两个同时来她的小店,从来没有过。她一边解围裙一边说,今天是哪阵风把你们两个吹来了。

我能怎么说?总不能说是胡雅芝把我拽进来的,就淡淡一笑,说,路过,就进来了。

胡雅芝马上说,郭老师,你还挺虚伪。

我讨教她,我虚伪?

她说,是我硬把你拉进来的嘛,怕我碰你影响你人民教师的形象吧,那我就再碰你一下。她麻溜地伸过一条胳膊,搂了一下我的脖子。我一下子浑身紧张,接着是躁热,连自己老婆都没有过这么亲昵的动作,这个女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来,我不是害怕,是难堪。

我躲避她,嘴里说别胡闹,不好。

她嘻嘻地笑,那份开心是在让一个人难堪后的心满意足。笑后,她把自己的包打开,往桌子上一倒,哗啦一下子,桌子上便一堆五颜六色的糖块。给你们的,她说。

赵丽娟问她,买这些糖干啥呀?

她回答,你干闺女结婚,总不能不搭理你这干妈一下吧?

我和赵丽娟都一怔,什么,孟萍萍要结婚?

胡雅芝平静地告诉我们,明天。

唉!怎么这么快?赵丽娟的脸上堆起一层喜悦与祝福,那是女人们容易做出的一种表情。她又说,我得给她准备点彩礼呀。

算了,有你这份心就行了。跟你们说实话,我这也是早把她打发走了早省心。

我问,对象是哪的?

东北的,她二姑给介绍的,人挺老实,小萍也相中了。

我说,就是远点。

她说,这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赵丽娟忙去自己住的屋子,从里面拿来二百块钱递给胡雅芝,说,你都说了我是小萍的干妈,总得表示一下。胡雅芝推辞了一番,还是把钱塞进了自己的小包。从她的眼神中还是能够看出,她把孟萍萍嫁得那么远,并不很高兴。在我们出去的时候,她又拉着赵丽娟的手,忽然让人感到一些潸然。好好开店吧,省得以后来了没处吃饭。胡雅芝的语气包含了一种如释重负。

之后,就见不到孟萍萍了。她出嫁了。一个女人出嫁了,关于她的风言风语也就少了,少到消失。倒是有几次看见胡雅芝逛服装店,还看见她独自一个人站在原来的快活林前若有所思。听说她现在就一个人过,她和丈夫离婚了。还听说是因为她丈夫在外面养了个小三儿。一切都是听说而已。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无风无雨,无坏消息,也无好消息,平平淡淡。小镇上连放鞭炮的也没有,宁静成了它的主旋律。要说这段日子小镇上还有点热闹事,就是前几天来了个电视台的摄制组,拍摄了一段古朴小镇的风光片。人们似乎很不习惯这份宁静,因为这样的日子一长,他们在吃饭的时候就没有了谈论的资料。即使在景阳岗,没有这些谈资,也掀不起浪涛一样的笑声。

终于有人带来了些新闻。那人说,在孟萍萍结婚那天,傻小子杜大兴就堵在迎亲的花车前,孟萍萍下车抱了他一下,他才放花车过去。还说,昨天,砸彩票站的小红毛被判了,一年半。这下,人们就又可以就这些事没边没际地聊开来。

这傻小子可值了,让那么骚的女人抱一下,还睡得着觉?

我看,小红毛冤,该把王庆民那小子判了。

凭啥判人家?人家又不是西门庆。

差不多。

这年头,西门庆算是好人。

老板娘赵丽娟就那么听大家胡扯,她没搭一句言,像是有某种心事。听着听着,她才说,你们就别胡说八道了,都是空穴来风,道听途说,还添油加醋的,就没有点正经事说说?

有啊,今天早上我看见胡雅芝上镇政府对面的快餐店当服务员去了。

也许有人并不关心胡雅芝的去处,可赵丽娟关心,她得处处留心那个女人,冥冥中,她总觉得那个女人仍就是自己最强大的对手,只要她出现在这条街上,没准什么时候就可能给自己的小店带来致命一击。那个女人,不是普通的女人。快活林虽然在街上消失了,但未必从她的心中消失。在没人理会她的时候,赵丽娟悄悄出去了。我也吃完了包子,能和她一同走一段。

镇政府紧挨着学校。对面的快餐店有点气派,如果把景阳岗看作一只丑小鸭,那么它该是一只白天鹅。

我问赵丽娟,也问自己,她真能当个服务员?

赵丽娟回答我,她什么都能干。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看看她。

她又说,你说,能做婊子的人,还什么不能做?

我只有笑笑而已。

透过那扇很大很大的玻璃窗,看见胡雅芝确实在里面卖力地擦着地板。为了当这的服务员,她把一头卷发拉直了,以前常穿的艳丽服装也改为素淡的了。脸上没有化装,这是自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见她的自然本色。仍有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美。她也看见了我们,隔着玻璃笑笑,我从她的脸上看出一种少有的淡定。

我向她招招手。赵丽娟也向她招招手。

7

就在赵丽娟还沉浸在击垮对手的喜悦时,仿佛突然之间,来景阳岗吃饭的人也少了起来。有时候仅有三两个人光顾。看着每况愈下的局面,她又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去游说她的亲戚朋友来壮大门面。可奇怪的是,这回连亲戚朋友也不买她的账了。他们表面都是答应下来的,可结果并没有人来。无论她怎么努力,来捧场的人终究没几个。赵丽娟开始表现出了当初胡雅芝的那种忧虑和烦躁,她不时地从里走到外,再从外走到里,那条洁白的围裙也没系在腰上,而是拿在手里当作轰赶苍蝇的东西。她也没了那么多尖钻刻薄的语言,似乎她正从一个人边成另外一个人。但她对小丹的态度更糟糕了,显然,小丹成了她发泄心中所有郁闷的载体。这期间,我出差去了趟北京,回来后再次坐进景阳岗时,十几张桌子完全空空的,俨然是我最后一次在快活林吃饭时的情形。

小丹,三个包子一碗粥。我对小丹说。此刻老板娘不在。

小丹说,老师,没鸡蛋韭菜馅的,牛肉的行吗?

也一样。

我同情着小丹这孩子,她问行不行,我得和气地说行。如果换了别人,我也许说声不行,抬腿走人。我一点也不喜欢吃牛肉馅包子,目前这状况大家都清楚,猪喂瘦肉精,牛喂激素药,能少吃点还是少吃点好。不喜欢不代表拒绝,我让小丹把包子放下,没着急吃,端详了半天。俗话说包子有肉不在褶上,这三个包子确实没多少褶儿,几乎是三块面坨。我很想笑老板娘包包子的手艺,可那种忽如其来的忍俊不禁的表情还是控制住了。我竟从三个包子身上预感到了小店的危机,连吃饭的客人都没有,谁还有心思把包子捏出匀称的十八道褶儿呢?

老板娘来的时候,除了叹气,就是坐在门口不说话了。

我问她,最近生意怎么样?

她说,你不看见了,一天卖不出几个包子。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有新开张的饭馆,把你给顶了?

凭我的经验,只要有家新开张的饭馆,开始的几天肯定买卖不错。总之吃饭的人是有数的,去别处吃了你这就地空着,等他们吃腻了新开张的那家,或者头一天就没觉出那家有什么好,他们还会踅回来。吃熟了某一个地方的老顾客是不会轻易换地方的,他们已经对那个地方的饭菜的口味有了依赖性。这种依赖性不亚于吸大烟。除了对饭菜的依赖,还有对环境,对老板,或者是对服务员的依赖性。像景阳岗,值得依赖的地方不少,在快活林倒闭后,我从没想过它会出现今天的局面。

老板娘说,整个镇上没有一家新开张的饭馆。

那就怪了,除去这种因素,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其实是有别的的,开饭馆也离不开自然选择的机制,优胜劣汰。我观察过,就这条街而言,饭馆倒闭一家,又开张一家,红火一家,就冷落一家。在这个此起彼伏的规律里,始终保持着能满足小镇人吃饭的数量。但我不愿意看到即将倒闭的是这一家。快活林、胡雅芝、孟萍萍,已经让我空落过了。

我说,没准过几天会好起来,兴许这几天人们都忙得没空来吃饭。

她说,但愿吧。

我把包子钱递给她,她没接,说,算了,一天赚你这几毛钱也没意义。你一直在这吃饭,这顿算是我请了。

我没和她客气。我知道凭她的个性,说不要了那就是不要了,愣塞给她反而不好。一顿早餐吃下来,没听她信口开河地扯一阵,倒有点不自然。什么事就怕习以为常,习以为常了就容易产生割舍不掉的感情。望着赵丽娟一改常态的为人,我竟为她有点担心。忧虑,是最容易让人憔悴的,尤其是一个中年女人。

我的心情砰然不安。

走过镇政府对面的时候,我忽然想和胡雅芝说上几句话。她依旧卖力地擦地板。擦完最后一块,从里面退出来。我还想不到说什么,她就开口了,郭老师,还去景阳岗吃饭啊?

我说,是啊,现在她那也萧条得很。

胡雅芝看看我们周围并没别人,把一个秘密告诉我,赵丽娟得了肝炎了,是乙肝。

脑袋轰地一下,浑身有些发木,我极不相信耳朵,看着她,又问,你说是真的?

假的了吗?你没瞧见她的饭馆没人去吃饭了,都怕传染。你呀,还是换个地方吃饭吧。

我豁然明白了景阳岗无人问津的原因,乙肝,一种极具传染性的疾病,发生在老板娘身上,她做的饭再好吃,也没几个人有胆量去吃。我很庆幸这几天一直在外,没去那里,也很感激胡雅芝把这个秘密告诉我。同时,我又有点怀恨景阳岗的老板娘赵丽娟,她居然把自己的疾病隐藏得讳莫如深。

我不再提景阳岗和赵丽娟,面对胡雅芝问,你打算一直在这干?

她着实诡异地笑一下,说,卧薪尝胆啊。

通过这个成语,不仅让我看出她脑子里有些文化,更让我意识到她有些思想,我设想不了一个女人卧薪尝胆的目的,也设想不了她的将来。我只说,你是个聪明人。

大概我是最后一个知道赵丽娟得乙肝的人。

景阳岗终于步入了夕日快活林的境地,萧条得只剩下偶尔有片落叶来光顾了。她不得不把外面的桌子、凳子全搬进屋里,每天坐在门口和小丹聊些家常。那棵参天的古杨也没能给她带来上帝的荫庇,狂风暴雨袭来时,它会撒下些遍体鳞伤的叶子,像一枚枚纸钱,为这个即将死去的小饭馆哀悼。

赵丽娟成了这条街上最寂寞的女人,除了那个无依无靠的小丹陪着她,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近她。偶尔有熟人和她说上句话,也都远远的。

她很无助,很孤独,她只能在这个小小的舞台上谢幕了。

于是,在一个夕阳如血的黄昏,景阳岗彻底关门了。

就在景阳岗关门的第二天,小镇上再次响起经久不衰的鞭炮声,整条街道又充满了久违的火药味。只有让硝烟遮住半个小镇,人们才会又一次激动起来,都跑出来看看。鞭炮齐鸣的地方正是原来的快活林,。胡雅芝一脸喜庆地站在台阶上,穿了一身大红的旗袍,俨然是一场重大活动的女主持人。这些日子一直没留意的快活林一夜之间竟布置一新,而且兼并了旁边那家冷饮店。飞扬的红纸屑向人们宣告,一个崭新的快活林又回来了,还在那个地方,还是那位老板娘。胡雅芝在浓烈的火药气息中和每一个人打着招呼,她已经可以得意地和每个人打招呼了,因为她的对面,已经不存在景阳岗,她将是这唯一的老板娘了。

第二次开张比第一次时更隆重,不单是鞭炮放得多,更重要的是胡雅芝把镇长请到了现场。从这点上讲,这个女人的能力不容小觑,只在镇政府对面当了个把月的服务员,就和镇长关系密切,一般人绝做不到。胡雅芝还在门口两侧摆了花篮,听说花篮是镇长送的。有镇长来捧场,可想而知,在这么个小镇上,她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也许为了自己这个“高贵”的身份,待鞭炮燃尽后,她郑重地宣布快活林开张,而且今天的客人全部免费吃早餐。

她发现了正在经过快活林的我,把手扬得老高,喊我,郭老师,快来,今天可不能少了你。

我原本没打算进去,可她这么一喊又不好推辞,对她说,恭喜了。

再次走进快活林。里面的布置也完全改变了,最醒目的是墙上的两幅狂草换成了镇长的墨宝。是用隶书写的《满江红》。书法很一般,但这足以成为这个小店的镇店之宝。

胡雅芝问我,郭老师,还是老规矩?

我点点头,在墙角的桌子旁坐下。

她朝厨房那边喊道,小丹,三个包子一碗粥,郭老师的。

见小丹异常谨慎地端着包子和粥出来,我的心一颤。

8

事情就是这么出乎意料,甚至是匪夷所思。快活林和景阳岗表面上从来都没有竞争,但背地里却竞争得很激烈。我没有认真思忖过这两个名字,现在才意识到,原来它们都和武松有关。或许她们两个女人一开始就想争个高下。胡雅芝是幸运的,最终她占了上风。相比之下,赵丽娟显得不幸,上天并没有垂青这个有经营头脑的人,让她带着一身乙肝病毒败下去。快活林再次开张的那刻,我分明看见一个身影,远远地躲在一棵树后。凭着我捕捉到的任何一点气息,都能断定那人是赵丽娟。她没有来参加一个对手的开张庆典,但她不能不关注。

胡雅芝悄悄透露给我说,这几天镇长都来她这吃早点。

我说,人家政府食堂的早餐比你这丰盛。

她既是得意又是自豪,说,镇长特意来给我捧场的。

因为有镇长来捧场,我就不去她那了。我这人不是自命清高,但看见镇长那副天是老大他是老二的官架子,心里不舒服。所以,下一个早晨时,我错过了快活林,一直溜达到了没有快活林时吃饭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的生意一直不错,但也算不上红火。见到我这个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客人,老板娘拿着两个盘子就迎出来。她是个很实在的人,也从不会说什么恭维话,只靠着实实在在的货色,让一群人一直没有离开。

郭老师,这么长时间没来吃饭啊。她笑着跟我说。她的笑绝对与快活林和景阳岗的两位老板娘的笑不同,她们的笑里满是殷勤、恭维、甚至是挑逗和勾引,而这位老板娘,笑出来的只有笑。

你的病早好了吧?我也是真心地问候她一下。

她说,看你,还想着我的病。老毛病了,早好了。进屋坐,今儿个吃点啥?

我笑笑,说还是老样子吧。

哎,你等着。

她去给我拿包子和小米粥了。她这也有个服务员,但她从不用服务员给客人端饭,都亲自动手。服务员只干些杂活。她还特意送我一小碟咸菜,说是她自己腌制的。

我慢慢地品尝包子的味道。

老板娘又问我,郭老师,这段时间怎么一直没来呀?

我说,啊……家里吃的……这段日子在家里吃。

她说,有时间还是家里吃好。

她对我的话没有一点怀疑。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慈善的心灵是不会随意猜测怀疑别人的。我对她友好地笑一下,算是对欺骗她的一个补偿。

我说,昨天街上又开了家饭馆,叫快活林。

她平淡地说,知道,是雅芝开的。

她留意这条街上饭馆的兴衰,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可从她对胡雅芝的称呼以及语气来看,似乎她和胡雅芝不只是一条街上的两个老板娘的关系,她的称呼明显带着亲昵,同事、朋友、邻居都带不出那种亲昵感。我问她,你认识她?

她说,咳,是我外甥女儿。

我惊讶,外甥女儿?

不是亲的。这孩子鬼心眼儿多着呢,愣造谣说人家景阳岗的老板娘得了乙肝,那谁还敢去那吃饭,结果关门了。不就是为了和人家抢买卖嘛。

我几乎不敢相信她的话,望着她说,她怎么能……

我忽然如梗在喉,有一大堆话要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脑子里全是快活林和景阳岗,全是那两个女人。恐怕现在,此时此刻,一个正热火朝天地打理生意,一个不知道正失意地坐在哪个角落。看来,人类生存不全依仗自然选择,还要依靠自身的智慧。智慧这东西可以是善良的,也可以是邪恶的。

关于这条街道上的女人,我实在不敢小看,她们的智慧都远远超出一些读过大学的人,如我,只是她们手里没有一张大学文凭罢了。她们要成为这条街道,乃至整个小镇的主宰者,为这,可以处心积虑,可以不择手段。赵丽娟玩过手段,但她没玩过胡雅芝。

那一棵棵古老的杨树,妆点了小镇的环境,却妆点不了小镇人的心。在一片繁华外衣的遮遮掩掩下,总隐藏着虚无。如果说坑、蒙、拐、骗、偷是生存的手段,那么,吃、喝、嫖、赌、抽就是毁灭的方式。小镇上少不了这些,少了这些,似乎就构不成灯红酒绿的奢华。

我小声骂了句,什么玩意儿。

呦,郭老师这是和谁怄气呢?进来坐会?

我瞟一眼站在快活林门口的老板娘,她已经退去了那件红色旗袍,改成一身天蓝的套装,表面看倒像个职业女性。现在并不是早晨,而是晚上放学的时间。路过快活林,不知从哪来的一股愤愤不平,也许心里还一直记着早晨吃饭时的内容。

我爽快地进去,但没坐,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把这间屋子及屋子的主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老板娘看出我一反常态,当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明显地拘谨不自然。或许她正把我当成一个色狼,她不知道我的眼睛在她身上搜索什么。

我问她,赵丽娟的乙肝治好了吗?

她语无伦次说,治好了吧。你说啥呢,我哪知道。乙肝,不好治。

我说,你们也接触过,我怕她传染给你。

她忙说,我可做过体检的。

我说有这么一个故事,一个人说可不得了了,集市上有老虎。可没人信。第二个人又说集市上有老虎,别人就将信将疑,等第三个人还说有老虎后,人们就都信了。

你在说啥呀?她的智商不可能听不出弦外之音,她在搪塞,说,郭老师,明天早晨来吃饭啊,新添了荷包蛋,免费让你尝尝。

我告诉她,从明天开始,我自己在家里做饭吃。

她问我,怎么啦,嫌我这不干净?

我说,你这很干净。

快活林,的确很干净,桌子、凳子、墙壁、地面,连小小丹也很干净。胡雅芝,脸也的确很干净,衣服也干净,但我开始厌恶这里,在这,我无法找到任何一点温馨与旷达。我必须离开,从这里消失。

我决定走了,是逃离。

出了店门,我默诵着挂在快活林墙上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同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憾,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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