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振兴老师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心情稍然有点紧张。虽然他已经是教了三十多年学的老教师了,但无论在迈进教室第一步前怎么放松,还是驱赶不掉那丝令他心跳有些加速的紧张。这是上午第三节课,天也似乎比昨天更闷热。教室外的那棵柳树上,几只不知道隐藏在哪片树叶下的蝉不知疲倦地唱着,仿佛要和学生的读书声竞赛似的。平时听起来觉得欢快,声音一高一低的,把树叶唱得发出浓绿的光彩。可今天却不同,怎么听怎么觉得那是一声紧似一声的催促。高老师把书夹在右腋下,因为一条胳膊太用力,身体的其他部位略显得不协调起来。回头再望一眼树上不知道在何处的唱得接近疯狂的蝉,又用左手轻揉了一下额头上因为闷热和紧张而爬出的细密汗珠儿,高老师把脚卖进了教室。
他径直走上讲台。从门口到讲台只有两米多远,这两米多的距离却给他增添了无际的迷茫。一想到自己已经六十岁,还有半个月就可以退休,他就要摸一摸满头灰白而稀疏的头发。这个习惯性动作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他忽然又想到了退休,又想重复那个习惯性动作,却只有手指弯曲了一下,别人根本观察不到。他必须迈着标准的步子,保持端正的姿势走上讲台。这是学校的规定,为了这个规定,他不得不放弃了持续好长时间的习惯。
挺直本已经有点佝偻的腰板,高老师面对了全半学生,二十名男生,二十名女生。因为近来闹流感,总有一两个学生请假。今天有两个位子是空的,对讲课没什么影响。男生们个个像小老虎,精神头十足;女生们个个是小美女,打扮得特别漂亮。其实不单是学生们如此,他自己不也是显得比平时更精神吗?学校要求老师们穿西服,系领带,他不大情愿,但还是穿了。穿西服比穿夹克显得呆板,或者说是僵硬,他从不穿西服的。领带是请年轻的老师给自己系上的,脖子上像勒了根绳子,出气有点憋的慌。为此,他不时轻轻咳嗽一下,不过到了教室他必须忍着,因为教室里除了四十来个学生,还有四五个大人。他们是县教育局的领导和教研室的教研员,虽说坐在了教师的最后面,仍把严肃紧张的气氛推到讲台上。高老师略带微笑地看他们一眼,只是稍然一笑变恢复了原状,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两下,那是他在看见了让他紧张的人之后作出的本能的反应。
毕竟是位老教师,虽然心里紧张,却不至于乱了阵脚。学生起立后,他把背下来的那句话一字不落地脱口而出:“今天有县里的领导和专家来我班指导教学,大家用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孩子们都拼命地为领导和专家鼓掌,同时把眼光注视到他们身上,以示对他们的尊敬。小小的的山村学校,没几个领导和专家光顾,今天这样的架势,孩子们第一次见到,他们的心里像揣了小兔子,有激动,也有紧张。一张张被太阳晒得发红发暗的脸上,除了闪动一双黑亮的眼睛,还流露出见到陌生人的胆怯。他们很懂礼貌,但这样的欢迎仪式是老师教给他们的,至少排练过十次,所以他们鼓起掌来都有节奏感,比窗外的蝉鸣好听。
等学生们坐好,高老师简洁地几句话导入了今天的课程。这是节语文课,他的任务是组织学生们学习。按照新的教学理论,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给学生讲授,一直沿用了几十年的教学方法一下子被淘汰掉,他不免有点惋惜,又有点无可奈何。他不知道原来的方法有什么不好,反正教育专家们给否定了。在课堂上他不能说话太多,自己说的多了不是一节好课,需要把更多的时间留给学生,至于学生们在那么多时间内干什么,他已经布置妥当了。
边让学生们打开课本,边看一眼贴在讲桌一角的“一节好课的标准”:面向全体、精讲多练、师生互动、技术运用、目标达成、教学反思。这几条要求中至少有一条令老师们觉得是个笑话,就是技术运用。山村的小学校条件简陋,几乎没有什么现代化的教学设备。电脑,大屏幕等连想都没想过,以为技术运用这一条无论如何是谈不上了。没想到校长传达上级指示精神时明确说,能够使用小黑板也算技术运用,理由是制作小黑板需要技术。高老师一想到这点就情不自禁想笑,偷眼看看戳在讲台边上的两块小黑板,心里暗暗笑了一声。
同学们盯着老师,连眼睛都不眨,身体坐得直直的,和几张歪歪扭扭的桌子很不相称。高老师让课代表给大家发自学提纲,趁这个空他巡视了一下每一张脸。几个机灵的学生马上用眼神回答老师,意思是说“老师放心,我们准备好了”。几位听课的领导和专家也煞有介事地看着课本,看着自学提纲,高老师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2
吴小飞已经因为发烧好几天没上学了,今天他一到班里就感觉出了气氛与众不同。后墙上的板报是新写的,多了“学习目标”“书香阵阵”两个栏目,把原来的班级管理制度给替换了。其它墙面上还挂了名人名言,花花绿绿的,上面的字不都认识,但觉得好看。
他的座位在中间,是个极普通的孩子,以至于他坐在那,高老师都没太留意。吴小飞在家养病的时候,把这几天要学的书全看了,把书中的问题也思考了。他是个好学的孩子,不想因为生了几天病就耽误了课程,所以老师讲课时他不会感到跟不上。把发到手的自学提纲看一遍,上面的要求或问题他都已经从参考书查到过,而且能把问题的答案背下来,心里不禁高兴,想着一会老师要回答问题时一定得为老师争气,不能答错。见老师沿着桌子空儿过来巡视,他抬头看一眼,高老师也许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是请了几天假后头一天上学。在他的桌前停下,若有所思,细心的话会发现他的手指不自然地曲伸几下,嘴角也略微翕动几下,他肯定是想指点什么,或是想说什么。但他没有更大的动作,也最终没有出声。片刻后继续巡视同学们的自学,一直踱到几位领导和专家前才转回身。
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课本很简单,每一篇课文都可以背下来。现在他给同学们发的自学提纲,无非就是有感情的朗读课文;哪个字怎么读,什么意思;文中一共有几个人物等。高老师教了一辈子小学语文,而且有十几年教的是一年级。他的教学经验让年轻的老师们望尘莫及,每次考试都能在全镇的同年级中得个第一。不过他从没用今天这样的方法上过一节课。
“老师。”有个女生站起来。
高老师忙走过去,把头埋下,听女生讲遇到的问题,又耐心帮她解决。那样子像是父亲对待自己的女儿。吴小飞略侧一下身,这样他能看见其中一位听课的领导。只见他正用笔敲着本子,二郎腿逍遥地晃着。吴小飞很纳闷,怎么县里来的领导听课还不如自己学校里的老师认真呢?
十分钟后,高老师回到讲台。他再次用目光巡视一下全体学生,也再次瞧一眼桌子角上的“一节好课的标准”。略微清了清嗓子,几十年的教书职业让他患了较为严重的咽炎,严重的时候甚至说不了话。他毕竟是六十岁的人了,不可能再像年轻人那样口齿干脆利落。
“同学们,刚才大家自学得非常认真,下面就请大家展示一下自学的成果。第一题,刘心心同学回答。”
刘心心是个女生,嗓音甜润,回答得非常准确。接下来是第二题,第三题……老师问每道题时,吴小飞都把手举得高高的,他多希望老师喊到他的名字呀!可老师像没瞧见似的,把他身边手举得很低的赵权都叫到了,还没叫到他。他睁大乌黑发亮的眼睛望着老师,以往只要他表现出这样的神情,老师就会明白他在盼望老师叫到他。今天一切都显得特别,具体特别在哪,吴小飞又不能说清楚,也许是老师和同学们表现得很精彩,让他感到意外。
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吴小飞却没有了信心,老师提问之后他反而把手垂下了。整个教室里静静的,外面的蝉声从窗子钻近来,响满了教室。这个问题也不是很难,居然没有一个人举手,连平时最爱举手的班长都没举。
“怎么,还没有理想的答案吗?”高老师说,“这样吧,再给大家两分钟时间思考,谁想到了就主动站起来回答,不用举手。”
终于等到了机会,高老师的话才落地,吴小飞腾地站起来,干脆地把问题的答案背给老师和同学们听。答案无疑是准确无误。在背诵答案的同时,他偷瞧一眼老师和同学们,从他们的表情上可以判断,他们听呆了。吴小飞的那股高兴劲超出任何一个时候,因为今天有领导和专家来听课,他及时回答出了这个问题,肯定能给老师解除尴尬的处境。
“你……不错,请坐。”
从老师的口气里,吴小飞听出了些失望或是不满的情绪。虽然他是个一年级的小学生,但他能辨别夸奖、讽刺、失望之类的语气,也可能是从老师脸上突然出现的表情来判断的。不单如此,他还可以窥见老师额头的皱纹里在他答出问题的一瞬间就爬满了汗珠,细密而发亮。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高老师显得异常紧张,连鼻翼上也粘满了汗珠。他想拿起课本扇两下,又没动,眼睛不时看一眼挂在后面墙上的电子钟,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他把一只手按在课本上,另一只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捏起一根粉笔,然后又放下。两块小黑板已经随学生回答问题挂到了黑板边上,一块上面是几个字的读音和解释,另一块上写了课文中的人物及人物间的关系。剩下的十五分钟干什么呢?他的脑子在飞快地运转。此时他已经听不见窗外的蝉鸣了。教室内连空气都像凝固住。几位专家和领导也左看右看,猜不透高老师下一个环节是什么。确实没人知道,连高老师都不知道。只有吴小飞显得兴奋,全班只有自己能回答老师的问题,也许其他同学会羡慕得很,会夸他聪明。他看看身边几个同学的脸色,似乎他们也在偷偷看他,又似乎每个人都对他表现出不满与气愤。但他想那肯定是出于对自己的嫉妒,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
总不能让这样的僵局持续下去,一分钟都不行。高老师轻轻咳了一声,以此来减轻心理压力,也缓解一下被凝固的气氛。他端起了课本。
“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对课文中的人物关系也清楚了,下面就请同学们用最富有感情的语言朗读课文。我们分一下角色,爸爸的语言由宋春雨来读,妈妈的话由刘苹苹读,女儿的话由乔雅心读,其它的叙述语言谁来读呢?”
高老师在同学们的脸上寻找着这个人选。大家把手举得高高的。吴小飞的手举得最高,像一根旗杆上飘着面小旗子。他是老师和同学们公认的朗读最出色的学生,只要学校有朗读比赛,他都能得冠军。平时,老师也会把最不好读或者是最需要投入感情的段落交给他来读。只要他读完,全班同学都为他鼓掌。他想今天最关键的内容老师也一定交给他,他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会把课文读得声情并茂。这样想着,他的手就举得更高些。
“孙旭同学,你来读吧。”
高老师并没有叫到他,一下子,他失望了,把小旗杆放倒,空落落的状态保持了半分钟,才用耳朵听清楚别人的读书声,恢复到专心听讲的状态。
读了两遍课文,时间终于离下课还有不足五分钟。高老师长长松了口气,微微伸展一下因压力过大而疲惫了的身体,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平淡而自然。剩下的几分钟时间只要他总结一下这节课的学习内容,再布置一下作业,下课铃就该响了。
果然是这样,总结完了,作业布置完了,下课铃响了。专家和领导们起身,同学们又用热烈的掌声表示欢送。在欢送的同时,同学们感觉专家和领导们脸色阴沉,像是对这节课并不满意。
3
下课,教室里的说笑声会淹没窗外的蝉声,他们喜欢三三两两聚在一块,你给我一块巧克力,我给你一块泡泡糖,边吃边嘻嘻哈哈的,没有多少忧愁,孩子天生就是快乐的。虽然今天的课和平时不一样,也没人愿意去谈论它。小孩子也不会评论课的好与坏,所以还不如吃块巧克力有意思。在所有的孩子中,只有吴小飞闷闷不乐,他还在回想自己在课堂上的表现,以及高老师对自己不加理会的态度。他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有点发呆。
“就怪你!”
刘心心突然停止和伙伴们的嬉笑,冲着吴小飞发起了脾气。
“怪我什么呢?”
吴小飞有点迷糊,不明白刘心心为什么这样责备自己。
刘心心瞪大黑溜溜的眼睛,样子有点凶恶。吴小飞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在他眼里她一直是个害羞怕事的女生,连说话都轻轻的,怕惊扰了别人。为什么突然表现得如此这般,吴小飞不知道。俗话说“女人的脸,善变的天”,可这变化是不是太快呢?
“就怪你一下子就把问题回答对了。”
“什么?回答对了也犯错误吗?”
吴小飞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话,他只知道把问题回答好了可以得到表扬。
“可不就是犯了错误,而且是个严重的错误。”
“我不明白。”
好几个学生围住他,听他们争吵。有人也嘴巴一鼓一鼓的要插入到他们的争吵中,却没找到适合的机会。吴小飞也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有点面红耳赤的刘心心,又看看其他人,他们似乎都站在了刘心心的立场上。包括自己最好的伙伴宋春雨。
“就因为你生了几天病没上学。”
“和这有关系吗?”
“当然有,因为你没上学,老师安排好的事你都不知道,才给老师捅了娄子。”
“我捅什么娄子了?”
吴小飞也变得激动,他不想让别人平白无故地指责自己,冤枉自己。
“你没看见在你回答了那个问题后高老师急得直出汗?你没见到讲完课后那些专家和领导都阴沉着脸不满意?”
这么一说,吴小飞的激动一下子降低了一半,是啊,这些他都注意到了,可这也正是他不明白的地方。
“那,为什么会这样呢?”
刘心心像是已经战胜了对手,他扬一扬弯弯的眉毛,黑眼睛眨两下,用手指点点吴小飞的脑门儿:
“为了让听课的专家和领导们满意,哪个问题怎么回答,由谁回答,老师都安排好了。你答的那个问题应该先由我答,而且得答错,接着再由宋春雨答,也不能答对。回答不对怎么办呢?下面就让同学们讨论,讨论完了再又唐嘉臣回答,他才能回答正确的。结果,没等我们答你就抢先把正确答案给说了。”
“为什么要这样呢?”
“老师说上级有要求,必须得有一次小组讨论。没有小组讨论就不是一节好课。因为你,讨论就没法进行了,只能改成读课文。你说老师能不着急吗?”
“可我不知道。”
“总之你犯了错误。”吴小飞再也没有激情与她争论了。既然别人都说自己错了,那肯定就是错了,哪怕错得有点不心甘情愿。他不知道因为自己的错误会给老师带来多大的影响,却又隐约感到很严重。
4
高振兴老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课本往办公桌上一放,一声不语地坐下,喝了口早已经凉了的茶水,突然间“哎”了一声。之后又站起来,到门口用凉水狠狠地洗了两把脸,也没擦,让水珠儿挂在脸上。直到此时,他才不那么心慌,不那么感觉闷热。洗了脸又坐回椅子上,左手托着长满胡子茬儿的腮,把目光注定在对面墙上的一幅字画上,若有若无的思绪在那幅字画上漫无边际地游走。为了学校现代化建设通过验收,学校已经一个多月没按正常课时上课了,每天练习大课间活动,练习兴趣小组活动,老师们也忙着补这补那。按老师们的说法,近些日子学校简直成了造假公司。原来空荡荡的一间教室变成了档案室,几百个档案盒摆满在靠墙的架子上。档案盒里的内容有百分之八十是老师们加班加点编造出来的。老师们除了编造假档案,还得准备上课,课程过关至关重要,哪个老师也不敢松懈。为此,学校发给每位老师一份“一节好课的标准”,要求每堂课必须至少有一次小组合作讨论学习,否则不合格。为了这节课不至于给学校抹黑,高振兴老师早早地做了准备,谁回答哪个问题,哪个环节布置讨论都安排得天衣无缝。令他想不到的是吴小飞突然来上学,又突然站起来回答了一个不该他回答的问题,把整个后半截的计划给搅乱了。
他不想也不能去责备吴小飞,孩子做的没错,要说错只能说是自己错了。是不是学校也错了,他觉得至少很多地方令人不满意。现代化建设是好事,可为此耽误了正常的教学就算不上好事。他琢磨不透,靠三四十天的弄虚作假,然后来几个人一验收,以后该怎么样好怎么样,就算是现代化了吗?
“高老师,课讲得怎么样?”
见高振兴老师一直没说话,旁边的年轻老师肖克强问他。
“砸了。”
“砸了?”
“设计好的一个小组讨论被吴小飞给弄没了。”
“怎么回事?”
“咱们不都提前布置好了吗,吴小飞好几天没来上课了,他不知道,所以不等我安排讨论,他就把该讨论的问题给答对了。”
“这孩子也真是,怎么一答就对了呢?”
“那问题不难,再说也不愿人家孩子。”
“也是,都是现代化惹的祸,您瞧吧,这么多日子没上课,期末考试的成绩好不了。”
“咱们也没辙,哎,你那个班怎么样?”
“倒是没出现您说的情况,基本上按部就班完成了。不过您说,照这样的讲课方法,学生能学会多少东西?我觉得还是您教我们时的那些方法更好些。”
“可那不符合现代化的标准,新的教学理论把过去那套全否定了。”
“您说这教学方法是不是应该灵活些,干吗要千篇一律呢?这几年三天两头的变,弄得老师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讲课了。”
“你们年轻人还好办,学东西快,跟得上新形势。我们老了,干什么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关键是有时候思想转不过弯来,不容易接受新事物。”
“我觉得就不应该安排您这样年纪的人去讲这样的课。”
“那倒没啥,老师离不开讲课。就是今天的课没讲好。反正又不是市里来验收,而是县里来看看,不足的地方有机会改进。”
“总之离不开弄虚作假。”
“我打听着哪都如此。”
说着话,高老师推开窗户,他忽然感觉有些压抑,想透透气。窗外的天空中充满了光与热,除了开阔的视野,还可以给人无限的遐思。他真想闭上眼,静静地靠在窗口,让阳光照在脸上。他也只是这么一想就走开了。
校长赵松急匆匆进了高老师的办公室。他的年纪不大,走路喜欢风风火火,尤其这些日子,随着现代化达标验收的脚步越来越近,他更忙得不可开交。窗户得刷漆,路面得硬化,要有花有树,还得有文化气息,这一切都需要校长去筹划。可以说他就是小学校现代化建设的总设计师。
“高老师,您的课怎么上的?”
校长开门见山,语气中有的是不满,同时脸色也阴沉着,与外面的天空截然相反。
“半路出了点差错。”
“不是强调过多少遍了吗,一点差错也不能出!”
“我也不想这样。”
“县里的领导和专家非常不满意。您应该知道,如果因为您的一节课出了问题,我们学校不能达标,不光是咱们的辛苦白费了,还给县里抹了黑。还有一天的时间,后天市里的评估专家组就到了。您一定再准备准备,千万别再出差错了。”
“其实也没多大的问题。”
“什么?还没多大问题,我听说这节课您没有进行小组讨论,能行吗?绝对不行!”
“我觉得这节课根本也没必要有小组讨论。”
“可人家上级领导规定必须有,没有就不是好课。”
“我再重新安排吧。”
高振兴老师边和校长说话边抓了几把头皮。校长毕竟是校长,虽然年纪不大,他也不好意思与他过分争执。说实话,那节课安排小组讨论属于画蛇添足,明明一篇简简单单的文章,非要弄得复杂了,有什么必要呢?
5
吴小飞神情凝滞地坐着,耳朵里灌满了同学们对他的责备,他心里不是滋味,知道这样的话,还不如多生一天病。现在他没法向任何人诉说,别人都不愿意搭理他,把他看成一个仇人似的。额头忽然又发热,口干舌燥的,正好宋春雨拿了杯凉水过来,他忙向那个水杯伸了伸手。要在以往,他有这个动作,宋春雨远远地就会把水杯递给他,让他喝个痛快。今天,宋春雨像是没长眼睛,连瞥一眼他的意思都没有,端着满满一杯水,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
“哎,你……”
他转身冲着宋春雨的后背。
“你什么你,好好反省吧。”
宋春雨头也没回。
“先给我口水喝。”
“想喝水,外面有自来水。”
“你怎么这样?”
“实话告诉你,你不在的时候高老师说了,要是听课时出了问题,每个人都得挨罚。你说,是不是你害得我们要挨罚?”
“有这事?”
吴小飞是傻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回答了一个问题竟牵扯到这么多事,涉及老师和学生。
“当然有,骗你不成,老师说现代化达标验收是百年不遇的大事。”
“哦。”
吴小飞也不明白现代化达标验收是怎么回事,但既然是百年不遇的大事,那肯定是了不起的事,起码像汶川地震那么受人关注。他呼地冲出了教室。
“你去干吗?”
宋春雨为他的举动吃了一惊。
“去找老师。”
他跑过教室外的那棵柳树,正好有一片枯萎的叶子落在他头上。他略一停顿,伸手摸下头顶上树叶,使劲向树上扔去,枯黄的叶子在空中划出一道不规则的曲线,贴着树干滑下去。他一下子抱住那棵粗大的树干,树干上还留着一个月前他用小刀划下的印痕。柳树疼吗?它会哭吗?他突然想问这样的问题。抱住树干,像是得到了些安慰,他的眼圈红了。
蝉还在叫。他撇开树干,直接跑进了高老师的办公室。红扑扑的脸上冒着热气,胸脯一起一伏的。他喘着气,望着老师。
“啊,吴小飞,你有事?”
高老师问他。
“老师,您说我错了吗?”
高老师一惊,马上说:
“什么呀?谁说你错了呢?你的表现很好,我还想表扬你呢。”
“可他们都说我犯了错误,说我不该回答那个问题。”
“别听他们的,是和你闹着玩呢。”
“那……是不是因为我回答了那个问题,使您的课没有讲好呢?”
“没有啊,我觉得挺好。”
“那……”
“好了,别胡思乱想了,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总之你没做错什么。”
高老师摸摸吴小飞的头,因为天气热,他的头上也渗着汗珠儿。
“要不明天我还请假,就说又病了。”
吴小飞看着高老师。
“你怎么这样想。”
“我听说后天还要听您的课。”
“不,别那样,再不能让你们耽误课了,就算那些专家们全不满意也没关系,你必须来上课,老师还等着你有更出色的表现呢。”
“真的吗?”
“真的。”
吴小飞的心情变得晴朗,闷热的天也突然凉快了许多似的。他扬起幼稚的脸瞧瞧老师,笑了,一对圆圆的酒窝嵌在脸蛋上。
6
肖克强是高振兴老师的学生,运用新课程理念去讲课比高老师精彩。年轻人头脑灵活,喜欢钻研,对学校的现代化达标验收的认识比像高老师这般年纪的人认识深刻。高老师认真地反省一下自己,决定去听听肖克强的课,跟年轻人学学。也许现在不是卖老资格的时候了,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肖克强,肖克强却一个劲地推辞。
“高老师,我听您的课差不多,我是您的学生,讲课那套都是跟您学的。”
“我就想看看你怎么安排的小组讨论。”
“怎么安排都可以。”
“你没有提前安排好吗?”
“不安排好还行?连哪句话由谁说、怎么说都得安排好。”
“可我心里总没底,你说今天这节课不也安排好了,还是处了差错。”
“意外有时候避免不了。”
不管肖克强怎么说,高老师都执意要去他的课堂上听听。肖克强拗不过他,同意了。同样是语文课,只不过肖克强教的是二年级。从上课到下课,高老师觉得也没什么特别,基本上都是那几个环节,也是用了两块小黑板。小组讨论也是一个学生先答错一个问题,第二个学生还是答错这个问题,然后就讨论,讨论后答案就对了。所不同的是肖克强没自己那么紧张,始终轻轻松松。他想问问,如果他遇见自己的那种情况该怎么办。
“怎么办?不好办。”
“总得有个补救的办法吧?”
“最好……有个备用的问题。如果遇见您说的情况,就马上提出下一个问题,要难一点的才好。”
高老师很佩服年轻人的头脑,他自己从没想到讲课还需要有个备用的问题。有了这个启示,他也豁然了许多,把自己的教案重新整理加工。可他边加工自己的教案,又一边心里嘀咕:这叫什么事!
7
最后一次演练升旗仪式和大课间活动。二百多名小学生和二十多名老师在操场上站得整整齐齐,就连进入操场和退出操场也一改平时乱哄哄的无秩序的状态,体育老师精心编制了一套方案,经过反复练习,终于可以让孩子们牢牢记在心里。锈迹斑驳的旗杆已经换成了锃亮的新旗杆,撕破了一角的旧国旗也换成了鲜艳的新国旗。在校长的批准下,学校还组建了国旗班,为了升好国旗,专门带他们到城里的学校去学习。又教他们走正步,练习了半个月后,虽说走得还不太整齐规范,也用脚板把地面拍得啪啪响,像刮风似的扬起一片尘土。
“升旗仪式现在开始!”
主持升旗仪式的是一个五年级的男生,他的嗓音浑厚,富有穿透力。随着他的口令,国旗班的学生踢着正步走向旗杆。他们保持着一定的队形,刻意模仿了天安门广场国旗班的姿态,只是处处显得呆板。国歌响起,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缓缓升起,旗手小心翼翼地拉着绳子,眼睛不敢离开红旗半寸,耳朵竖直了听着国歌的进度,在最后一个“前进”的音符结束时,正好把国旗升到顶端。稍然有点风,国旗的一角舒展开,随着风的方向起伏着。在升国旗的过程中,高振兴老师和其他老师们一样专注着国旗,心里都默默地唱着国歌。对国旗与国歌的感情,他会比那些年轻人更深厚。
之后是大课间活动,由做广播体操开始。伴随着音乐,同学们都自动地向四周扩散,那是有秩序有规则的扩散,似乎是一个花蕾在操场上盛开来。怕孩子们找不准自己的位置,体育老师花费了半天时间,在每个位置上钉了一块黑皮子。已经好多天没下雨了,操场也干燥得裂了缝儿。此时太阳也正火热地烤着,摸哪都有点烫手。下午四点,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操场上也没有一丝阴凉。如果不是迎接明天的现代化达标验收,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做操。老师们满头是汗,孩子们也满头是汗,大家都不敢抬头看天空,怕被阳光刺伤了眼睛。低着头,会感觉好一点。
队伍从来没这么整齐过,学生也从来没这么严肃过。校长说哪个班队伍不整齐就让哪个班一直站到晚上放学;谁不认真做,就让谁一直做到晚上放学。孩子们禁不住吓唬,更禁不住长时间的太阳暴晒,都愿意做一遍早点完事。
才做到第三节,一个孩子突然有点发惨地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老师们顿时慌乱地跑过去,学生们也惊恐地忘记了继续做操。操场上发生了一件从未发生过的严重的事情,把一切计划都打乱了。广播体操的口令不得不停止。
“怎么了?”
校长也跑过来,他大腹便便,从不跑,这回跑得比谁都快。
“有人休克。”
“中暑了吧?”
“不像。”
高老师抱起那个孩子。他的四肢抽搐,嘴里吐出白沫。
“是抽风。”
“掐人中。”
“人中在哪?”
“鼻子下边,嘴上边。”
也不知道都是谁在诊断和开方,有位老师就用力按住了那个部位。孩子不那么抽搐了,不知道是掐人中起了作用,还是他已经没有了抽搐的力气。
“快点找大夫吧。”
高老师抱着孩子,孩子脸色苍白。
“打120。”
“打120更慢,还是打卫生所电话吧。”
学校旁边就是卫生所,几分钟后一辆自己改装的救护车开到了操场边上。高老师抱着孩子坐上去,连同校长一起去了卫生所。
“唐嘉臣让警车拉走了。”
“是去医院。”
“那干吗来警车?”
“一个警察也没有。”
几个年龄更小的孩子从没见过救护车,但认识警车,只要车顶上有一闪一闪的警灯或是能一边跑一边嗷嗷叫唤的车都是警车。他们认定唐嘉臣是让警车接走了。
从卫生所回来后,老师们便接到一个十万火急的通知:一个一个地排查学生身体状况,把生病的和曾经有过较为严重疾病的学生统计出来,让他们明天全部在家休息。今天这样的场面若是明天再出现,谁也估计不出结果如何。一切为了现代化达标验收,也只能牺牲几名学生的利益了。
8
正在看新闻联播时,高老师接到了唐嘉臣的妈妈打来的电话。她是想感谢高老师照顾她的孩子。不久前开过家长座谈会,高老师对她还有印象。虽然是位农村妇女,却有城里人的气质。听说她考上过大学,只是因为身体不好而没去读。高老师忽然意识到唐嘉臣的病或许是从他妈妈身上遗传来的。还有,高老师又想起了那次家长座谈会。座谈什么呢?是给家长们分派任务。因为现代化验收时有一项是电话访问学生家长,所以校长让老师们千方百计给家长做工作,要家长们说学校怎么怎么好。大多数家长表示认可,也有极个别的对学校管理等问题不满意。学校也有办法,把他们的电话号码从家长通讯录中删除掉。
“还不许家长们说句实话吗?”
高老师是个耿直的人,他和校长发生了争论。
“有些人对学校不满,一旦说实话,把咱们学校的毛病捅出来,现代化达标验收就没法通过。”
“这不明摆着糊弄上级的专家吗?”
“没办法,你打听打听,哪个学校都如此,甚至有的地方都给一些有意见的家长送礼了,不就是想堵住他们的嘴吗。”
“真不敢想。”
“您呀,就是上了年纪,思想老了,得跟上现代化的步伐。”
“真是这样,我宁肯不要现代化。”
“不要行吗?达不了标我这个校长的乌纱帽就被摘了。”
“我看摘了更好。”
校长气得咽了口唾沫,他还是给高老师留了几分面子,换个年轻老师,他肯定铁着脸再争论一番。高老师这样的年纪和他父亲差不多,他不得不尊敬些。
虽然高老师满肚子的不情愿,还是照着校长的要求去做的,他不能因为个人有怨言就影响学校的利益,还有校长的前途。看别的班都开了家长座谈会,他也开了。就在这样的家长座谈会上,他第一次认识了唐嘉臣的妈妈。
“谢谢您,高老师。”
“谢什么呀,老师对学生都跟父母对孩子似的。”
“那也得谢您,这孩子就是身体不好。”
“可学习好,懂事。现在怎么样了?”
“没事了。”
“那就好,在家歇两天吧。”
“还是明天让他上学吧,别耽误了课。”
“那也行。”高老师希望自己的学生都来上课,一个不少,可他又立刻记起了学校的要求,“还是歇一天吧。”
“怕他待在家里跟不上课。”
“没事,明天学校进行现代化达标验收,也上不了一两节课。再说即便上课,那些课赶明儿也得重新讲。”
“怎么呢?”
“按验收那套标准讲的课学生根本学不到东西。”
“那就听您的。”
挂断了电话,高老师依旧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联播已经结束了,正在播天气预报,预报明天晴转阴,有雷阵雨。“是该下雨了。”他自言自语,刚才和唐嘉臣的妈妈通电话时,竟莫名其妙地来了一股疲惫。天气预报有雨,他的心里仿佛就下起了雨滴,心情舒展了。他站起身来,用尽全身的力气伸了个懒腰,又赶忙坐下,胳膊腿儿老了,怕这一用力会引起哪个部位出了毛病。小孙女跳到沙发上,挥起小拳头给他捶肩膀和后背。他干脆不看电视,把眼一闭,尽情享受一番天伦之乐。
但他并不是什么也没想,而是把明天那节课的内容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除了要讲一节课给专家们听,他还要负责学校的一个兴趣小组活动,那也是被验收的最后一项内容。学校已经把全校二百多名学生分成了二十个兴趣小组,有美术小组、书法小组、音乐小组等等,他负责的是十字绣小组。十字绣他一针也不会绣,没法指导学生。他建议让女教师负责这个小组的活动,校长说女教师都安排到别的小组了,本来女教师就少,他也只能凑合了。校长也明确告诉他只要在小组内转转就行,至于怎么转,学生怎么绣,也演练过好几遍了。
“咳!”
高老师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他决定什么也不想了,干脆去睡觉。
9
星期五的早晨,天空果然多了几缕薄如蝉翼的黑云。太阳也早早的升起,阳光肆无忌惮地穿透那几缕黑云,射到地面。高老师骑上自行车上班,离学校老远的地方,就看见校门口彩旗飘飘,有种过节的喜庆。到了近前才发现还有条横幅,上书“欢迎市评估专家组莅临指导”。教学楼上也挂起了好几条彩绸,远看去像举行开张剪裁仪式。昨天从镇政府借来的花都摆在了教学楼门口,吸引着一群蜜蜂嗡嗡地飞着。
“高老师,怎么没打领带?”
校长四处巡视,生怕还有不符合标准的地方,结果发现了高振兴老师没打领带。
“天儿热,忘了系了。”
高老师从口兜里掏出那条带紫色斑点的深红色的领带,套在脖子上。还是前天系的那个扣儿,他没舍得解开,怕解开了自己系不上。这东西看起来简单,真系起来挺麻烦,他和肖克强学了半天也不会系,怎么系都是系红领巾的样子。因为装在口兜里时间长了,领带显得褶皱。他并不介意,稍拉紧一点,变把它塞进西服里面。
“光穿衬衫不行?”
天一热,穿着西服更显别扭。
“穿西服正规些,今天不会太热。”
“不穿舒服点。”
“您忍着点吧。哎,高老师,您那课准备怎么样?”
校长还有点不放心,前天高老师的课令县里的领导和专家极其不满,没对高老师说什么,却狠狠批评了他一顿。
“又进行了改善,应该没问题。”
“那就好,马上把你的学生拉出来打扫卫生。”
“昨天晚上不是打扫过吗?再说一会该上第一节课了。”
“哪有时间上课,一会评估组就到了。”
“不是挺干净的吗?”
“干净也得再打扫。”
高老师只能让学生们去扫楼道,擦地板,又到楼外面去捡石子。孩子们倒是乐意干活,拉着墩布满楼道的跑。楼道里贴满了大大小小的标语口号,乍一看,有点文化大革命的味道。
吴小飞和宋春雨被派到学校大门口附近捡石子,农村的学校就是这样,总有捡不完的石子,昨天晚上放学时就捡过一遍,可一夜间又有不少,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宋春雨特别淘气,用捡到的石子瞄准挂在一棵树干上的大喇叭砸,“当”一声砸中了。惊飞了趴在旁边的一只蝉。那只蝉在被惊吓前一声也没叫,像是在睡觉。
“别砸了,一会让校长逮着就完了。”
吴小飞从不那么淘气,干什么事都特别听话。
“怕什么,逮着也没事,我爸是镇长。”
宋春雨又砸了一个石子,只是没砸中。他的语气很自豪,很得意。
“镇长也得听校长的。”
“不对,校长要听镇长的。”
“校长官大。”
“镇长官大。”
校长远远地走来,不管谁官大,他们俩都赶紧闭严了嘴巴,一本正经地寻找石子。校长没有靠近他们,又转向了别处。宋春雨把一把石子放到大树底下,又拿起一个,在树干上使劲划了个“大”字,仔细看看,觉得不够,又在下面加了个点。
吴小飞看看那个字,然后问宋春雨:
“你说,今天还听高老师的课吗?”
“肯定听,高老师说校长早安排好的。”
“哦。”
“你可别再乱答问题。”
“我没乱答。”
“你就是乱答了,老师都生气了。”
“谁说的?”
“我看出来的。”
“老师才不生气呢,我去找老师了,老师说我表现得很好。”
“你吹牛。”
“不信你去问老师。”
“问就问。”
两个孩子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但他们自己认为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说去问老师就得去问老师。于是他们都扔了手中的几颗石子,准备去找老师问问。就在这当儿,一声汽车喇叭响,一辆豪华中巴开进了学校。验收组的专家们到了。
10
校长带着老师们忙来迎接。除了高老师,每个人的脸都笑得像开了花。专家们都是老头,起码比高老师年纪大,没有一个是黑头发的。吴小飞和宋春雨就站在了中巴汽车的旁边,他们不知道该不该快点跑掉,因为老师说见到客人不能躲避,要主动问好。
“爷爷好。”
吴小飞先开口。
“老师好。”
宋春雨也说。
专家们笑眯眯的,都说“小朋友好,小朋友好”。走在最后面的那个专家老头猫下腰,摸摸他们的小脑瓜儿,问吴小飞: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吴小飞。”
“你呢?”
又问宋春雨。
“宋春雨。”
“这名字都不错,上几年级?”
“一年级。”
宋春雨和吴小飞抬头看着这位和蔼的专家,把那副慈祥的面孔记在心里。他们觉得这些专家的样子与自己想像的样子相差很远,连老师都怕这些专家来,那他们想专家们肯定都凶巴巴的,肯定连笑都不会。
“吴小飞,赶紧回教室。”
高老师拉一拉令他不舒服的领带,在专家走过去后招呼他的学生。按计划,第二节课就听他的课,现在第一节课已经下课了。宋春雨还没忘刚才和吴小飞的争论,想向老师证实一下,他只说了“老师”两个字,就没机会了。高老师急匆匆往回走,吴小飞和宋春雨也急匆匆跟在后面,他们得一路小跑。
“别乱答问题,记住没?”
边小跑,宋春雨再次提醒吴小飞。
“记住了。”
“要不练了好几天就白搭了。”
吴小飞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按照老师的安排,接下来这节课他只能像个木偶似的坐着,不需要他读书,不需要他回答问题,他的手举得再高老师连看也不看一眼。想到这些,他忽然觉得自己有样东西受了伤害,他还不知道那东西叫自尊心。
11
高老师从没这么衣冠楚楚过,他穿西服打领带的样子别说他自己看了不自在,连同学们都觉得新鲜。前天县里来领导试听课时,他穿着西服就别扭了半天。天凉快一点还可以,本来就闷热,弄这么条带子勒在脖子上不难受才怪。他还是把课本夹在腋下,这是学校规定的姿势,不许用手拎着课本。站在讲台,先平静一下心态,听课的专家就在他心态稍平和时进来了。
吴小飞和宋春雨一眼就认出这个专家就是摸他们脑瓜儿的那个。
接下来就和前天的过程差不多了,先说“今天有市里的专家来我班指导教学,大家用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同学们鼓掌。然后发自学提纲,再然后是展示自学成果。老专家听课很认真,不停地记笔记,一点也不像县里来的领导那样。吴小飞不用担心被老师叫到,全班只有他是自由的,所以他就偶尔歪一下头看一眼坐在自己斜后面的专家老爷爷。
“最后一个问题,由谁来回答呢?”
又到了一节课的关键时候,不过今天高老师做好了准备。他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备用的问题,一旦再有上次的那样的情况出现,他可以马上拿出那个问题来。他看一眼吴小飞,吴小飞并没有举手,只低头看书。其实吴小飞也没在看书,他是在想着心事。他仍就想站起来回答这个问题,可那样还得受同学们的谴责。虽然那天老师说他表现得很好,可既然是自己表现得很好,怎么自己一回答出来,老师就急得出汗了呢?看来还是应该像宋春雨告诉自己的那样做。
果然是刘心心举手回答:
“是妈妈错了,因为她过分相信女儿。”
“这样吗?老师觉得这个答案还不够好,再努力思考。”
第二个举手回答的也果然是宋春雨:
“是爸爸错了,因为他不相信女儿的话。”
“你的答案与刘心心的完全不同,一个同学说是妈妈错了,一个同学说是爸爸错了,那么到底是谁错了呢?原因是什么?看来大家有了分歧意见,那好,下面请同学们按照我们平时的学习小组进行一下讨论,然后再告诉老师答案。”
一切顺利,高老师轻松多了,他开始走下讲台,深入到同学们中间去,偶尔伏下身子询问一下讨论的情况。他面带着微笑,不过他总感到笑的不自在。他心里始终有个疙瘩解不开,这哪是上课,明明是在演戏,观众只有一个,就是听课的那位老专家,而他就是这出戏的导演。
当高老师巡视到一张空位子时,心腾地一下紧张起来,赶忙把所有的学生看一遍,哪怕看到的只是个后背,他也能分辨得出是谁。这一看,就更紧张了。一紧张,脸上就钻出了汗。他下意识地拽拽领带,让那个扣儿略松一点。那个空位子是唐嘉臣的,他因为昨天练习大课间活动时突然晕倒,今天没来上课,而他,正是最后一个回答正确答案的人啊!高老师在别人都没注意的情况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老了,真是老了,昨天晚上唐嘉臣的妈妈还打电话说要孩子今天上学,自己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
高老师不是个心理素质很好的人,一着急就容易表现在脸上。他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走过吴小飞的课桌时,他碰了碰他的桌子,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还轻轻咳嗽一声。吴小飞当然不明白老师在有意暗示他什么,还是一个人低头看着书。他没有参加到别人的讨论中去。高老师也不能明确地告诉他什么,因为听课的专家就在吴小飞身边。
“好了,大家讨论了一段时间,下面再来说说刚才那个问题。谁来回答呢?”
高老师是怀着一种极其忐忑的心情回到讲台去的,他边走边想着办法,他希望吴小飞能明白刚才自己的暗示。他又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只是留了个备用的问题,为什么没有安排一个回答问题的备用学生呢?他看着讲台下的学生,此时他有是多么希望勿小飞站起来呀!
没人举手。
“谁回答都可以。”
他把目光落在吴小飞脸上,无小飞却下意识地低了头。
仍没人举手。但同学们开始偷偷左顾右盼,有人到现在才发现原来唐嘉臣没来。可老师也没安排别人回答,万一自己答了给老师带来麻烦怎么办?老师说这个问题只能由唐嘉臣来回答的,所以同学们都不能站起来回答。面对这样的情形,高老师头上的汗珠儿明显增多,变大。时间是固定的,后墙上的电子钟正滴答滴答地走着。
“吴小飞,你能答吗?”
高老师终于喊起了没有丝毫思想准备的吴小飞。
“我?”
吴小飞很诧异。
“对,就是你,你怎么认为呢?”
吴小飞站立的过程有些胆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答才符合老师的要求。他望一眼老师,又侧身望一眼听课的专家老爷爷。现在,包括专家老爷爷在内,几乎每个人都在专注地等待他的答案。
“老师,我是答对的,还是答错的呢?”
“当然答对的。”
高老师的脸色稍有变化,他知道吴小飞心中的顾虑。但他这么一问,无疑能让人听出其中的奥妙,却也没办法。
“你有什么看法都可以大胆说出来。”
高老师又补充一句。
吴小飞自己给自己壮了壮胆子。
“老师,是女儿错了,因为她首先说了谎话。下课的时候好多同学还在这么说,可一上课他们就故意说错,这样好再讨论讨论,您说这样对吗?我答对了,他们还都指责我呢。”
高老师震惊。
学生们瞪大了眼睛。
专家老爷爷一愣。
12
课间十分钟,听课的老专家并没有马上离开教室,他还有一项工作,就是向学生进行调查。可能是他最先认识了吴小飞,所以听课时就坐在他身后,下课后也第一个和他聊了起来。这不是普通的闲聊,而是包含着许多他要掌握的问题在内。可吴小飞不知道,就认为老爷爷在和他闲聊。
其实学校已经给同学们发放了专家问卷材料,是校长费了好几天的工夫从十几所已经通过验收的学校搜集整理来的。每个问题都给出了答案,要学生背下来,专家问哪个答哪个。比如专家问你们学校的图书室每天都开放吗?学生答是。可学校的图书室在哪大家都不知道,别说去借书看了,直到昨天才有人发现原来的一间库房的门口挂上了图书室的牌子,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书。吴小飞因为前几天一直有病请假,所以他手里并没有那份问卷材料。
“吴小飞同学,对吧?”
老专家看看他语文课本上歪歪扭扭的名字。
“是。”
“几岁啦?”
“六岁。”
“你喜欢上语文课吗?”
“喜欢。”
“今天语文老师的课讲的好吗?”
“不如以前的好。”
“哦?为什么呢?”
“他不讲,全让我们自己学,好多地方看不懂。”
“不是每个问题都答得挺好吗?”
“老师提前把答案都告诉他们了,还不许我回答问题呢。”
“怎么呢?”
“前几天我有病了,老师没安排我。”
“那有的地方你们还没学会怎么办?”
“老师说等你们走了再重新讲一遍。”
“数学课也这样吗?”
“都一样。”
“你真好,机灵又聪明,谢谢你。”
老爷爷又摸摸他的脑瓜儿,才笑眯眯离开教室。在吴小飞和老专家交谈的时候,许多同学远远地看着,听着,他们都不敢说话,但又都想提醒吴小非不该那么回答。今天,窗外的蝉只断断续续地叫着,声音里夹着些郁闷,大概它们喜欢燥热,稍凉爽一点就懒得舒展歌喉。教室里,即使下课也从没这么安静过,孩子们竟然没有一个人去责备吴小飞,他们竟觉得吴小飞说的话也正是他们想说的。
高老师一直在教室门口徘徊,他得等听课的专家出来征求意见,这是学校的规定。他来回踱步,楼道里很安静,往日的吵闹全没有,只是每个教室门口立了个佩带“纪律督察”标识的学生,有他们在,别的学生连走路都蹑手蹑脚的。见专家出来,高老师忙迎住。
“您好,请您对我的课指点一下吧。”
他陪上一脸的微笑,不过心里却不很情愿。学校规定每位被听课的教师都得如此,而且怎么和专家说话都落实到了书面文字上。
“不错,像您这样的老教师能把课堂组织地这么活跃,很不错。”
“这样的课还可以吗?”
“可以可以,各个环节都安排很巧妙。尤其那个吴小飞,这孩子真不错。”
一提到吴小飞,高老师的脑子就“轰”地一下发晕,他不知道专家提他在暗示什么,就闷闷地搭讪:
“是不错,是不错。”
“您看,真像他所说的那样,如果孩子们已经明白的东西,课上确实没必要非弄个讨论出来。”
“可没那个环节不符合规定。您也知道,小学一年级语文不是每节课都有可以讨论的问题,可不讨论又不行,真没辙,有时候为了多出这个步骤,没问题也得制造出问题。”
高老师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讲了出来,他忘了校长的不许乱说话的规定了。这一讲出来,浑身轻松。
“您说得对,我和您的观点一样,讲课不能千篇一律,有问题而且是需要讨论的问题就讨论,没问题就不需要硬去讨论。尤其是小学一二年级的孩子,他们能讨论出什么呢?昨天在另一所小学听数学,就是简单的乘法,直接告诉学生乘法口诀去背不就行了,可验收规定必须有讨论,结果老师就安排学生讨论二乘二为什么得四。您说那是一年级的孩子该做的事吗?为了完成这个环节,讲课的老师也和您年纪差不多,憋出了一脑门子汗。”
高老师一把抓住专家的手,紧紧地握着,连说了两声:
“您才是真正的专家,您才是真正的专家。”
13
高振兴老师趴在窗户上看看天。眼下是下午第三节课,但并没上课,按验收流程是课外小组活动时间。早晨那几缕蝉翼般的黑云已经演变成半边天的乌云,乌云的边缘上镶嵌着阳光的金色,倒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画。
兴趣小组不是按年级分的,也就是说他带的十字绣小组既有一年级的学生,也有六年级的学生。他们占用了一间教室,教室提前做了布置,学校把几位女教师绣好的十字绣挂在墙上,冒充学生的作品。他们隔壁的教室里是肖克强带的根雕小组,每人从家带来个树根,拿把小刀,胡乱却又认真地削着。学校更是从县城艺术品商店买了几件根雕来冒充是学生们做的。
高老师干什么都认真,既然学校让他负责十字绣小组,他还真的向年轻的女老师们学了半天,现在,穿针引线的,冷眼一看也像那么回事。二十名小组成员每人一块绣布,一把五颜六色的绣线,这一针那一针地穿。至于能绣成什么东西,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要做的就是等专家进来看时正认认真真地活动就够了。
高老师是他们的指导老师,更是他们的情报员。他不时地趴在门口张望一下,如果专家来巡视,他得告诉学生们一本正经起来。在专家没来之前,有的学生就是在叽叽喳喳地聊天。
“大家注意,专家来了。”
小组成员们立即有模有样地绣起来。一位专家进了教室,他的脚步很轻,好像怕打扰了专心致志的同学们,他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宋春雨旁:
“小朋友,你绣的什么呀?”
“小猫。”
“哦,绣吧。”
宋春雨也刚在那块拿着都有点别扭的布上穿了三针,老师告诉过他们,有专家问时,随便说就行,因为专家也不一样会绣。
专家太头看墙上挂着的十字绣成品,高老师赶忙过来给他介绍:
“这些都是我们十字绣兴趣小组的成员绣的作品,我们每周活动三次,每次一节课。您看这块《春竹图》,就是刚才您问的那个孩子绣的,他的手很巧。”
“真不错,你们的兴趣小组是我见到的最多的,最好的,这些作品完全可以和市场上销售的商品相媲美。还有刚才那个根雕小组,孩子们的想像力非常丰富,作品也非常好。”
“农村孩子也不笨。”
“我看比城里孩子还聪明,还手巧,还有创造力。”
“就是我们这里条件差些。”
“条件可以慢慢改善。”
“您说像我们这样的学校,能通过达标验收吗?”
“应该没问题。”
“那就是说我们也步入现代化的轨道了?”
高老师不是怀疑专家的话,而是怀疑现代化的标准。这么破旧的学校,还有不少三条腿的课桌,讲课也只能挂两块小黑板,就算是现代化了?平时根本就没有,只是临时凑几个兴趣小组,借几样东西,加班加点编造点档案,就算现代化了?
“相比之下,你们算优秀的。”
他忽然又弯下身问宋春雨:
“小朋友,我把你墙上的那副作品带走,去参加市里的比赛怎么样?”
“参加什么比赛?”
“就是小学生手工艺品,看谁做的好。”
“老师,那不是我的。”
宋春雨站起来回答。
“那是谁的呢?”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的。”
高老师吓了一跳,没想到这里又出了漏洞,谁也没想到专家会说要拿走墙上的东西。他真不知道怎么收场,因为自己刚才明明告诉专家那件十字绣就是宋春雨的。
“可能是我记错了,这些东西蹬不了大雅之堂。”
“我只是随便说说。”
“那就好。”
专家重新审视了一下墙上的几件作品,猛然间像想起了点什么:
“噢,我还想到根雕小组再看看。”
说着便去了。高老师自己惊出的汗还没有落去,马上又为肖克强担忧起来。
14
现代化达标验收就这么结束了,给老师们的感觉是在仓促中开始,也是在仓促中结束。短短一天时间,老师和学生们辛辛苦苦准备了一个多月的东西给专家看了,他们不知道专家们看过之后是怎么想的。但除了校长,没有人过多担心,因为大家一直都觉得离现代化的要求还很远很远。
可既然付出了努力。又人人都希望通过这一关。校长寸步不离地跟在专家们身后,把提前准备好的土特产品硬塞进中巴车。中巴车出发前,他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
“你看我们能够通过吗?”
专家组组长就是听高老师课的那位,副组长是检查兴趣小组的那人。听校长问得迫切,他们关上了车窗,在车内进行了研究。
高老师也来给专家们送行,他更多的时候是抬头看着天空。东北边的天空已经乌云滚滚,看样子太阳是挡不住它们的气势了。整个天空中,一半是乌云,一半是阳光,似乎他们正处在乌云与阳光交接的地方。隐隐传来了雷声,预示着暴雨快到了,不过那半面天空的阳光依然很灿烂。
“这天真该下雨了。”
他自言自语。
“下吧,痛痛快快地下。”
肖克强说。
“下场大雨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冲走,更干净些。”
“天也会更蓝。”
中巴车的窗子又推开,专家组组长探出头,他也望了望天空,然后又望了望校长和老师门,只说:
“还需要研究。”
关了窗,车走了。
头顶上终于炸响了一个惊雷,让所有的人为之震颤,接着,几颗豆大的雨点砸下,击到地面,荡起一曾尘土的涟漪。老师们顾不了再想关于现代化的事,匆匆往教学楼里跑。只有高老师和校长站在那没动。校长为什么没动高老师不知道,而他只想在雨中站一会,让雨把自己淋湿,像个落汤鸡才好。
暴雨来了。
中巴车却向着有阳光的一面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