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死去的那天,莎伦·利和往常一样,先沿着查尔斯河晨跑。
“我走啦,亲爱的。别忘了,你今晚要去市中心的办公室接我,不是去实验室。6点没问题的对吧?”她系着跑鞋鞋带,扭头问道。
“哦,对啊!你下午有董事会,我给忘了。”保罗坦白道。总是有点儿什么事儿。
“是啊,又开董事会。”莎伦咬牙切齿地说,一脸夸张的厌恶。
“没问题,6点可以的。市中心。记住了。”
“谢啦,晚上见。爱你。”她说着跑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她从下阿尔斯顿的郊区出发,速度适中,穿过剑桥区后继续向东,这段5英里的慢跑会路过哈佛,直到麻省理工和她位于斯塔特中心的实验室。这是一个美丽的六月清早,没有一点要下雨的意思。她轻便的背包里装着一套更换的衣服,有节律地撞击着她的后背。
她的新工作进展很顺利。她在读博期间制成的硅烯材质纳米管传感器是一次了不起的初步尝试,但现在这个新方法有了显著进步。之前,她要辛辛苦苦地在已有的微电路上一个原子一个原子地把装置搭建起来。一个芯片需要几周谨小慎微心无旁骛的付出,在芯片表面培养神经细胞则又要花上几周功夫。现在再无须这样了。
她在这些芯片上的成功让她发表了一些不错的论文,但它们的价值仅限于此。她永远不能把它们作为人机界面介绍给公众,至少按现在的制造成本是不可能的。此外,植入传感器必然需要脑部手术,这是不会被批准的,至少在她的有生之年不会。
所以,莎伦想出了一个更好的主意。通俗地讲——她在派对上对旁人讲解时的说法——她发明了一种方法,可以让一个人自己的脑细胞组建出微观机器,让人成为行走的超级计算机。
用科研咖的话说,这个新方法将传感半导体纳米粒子和编码硅烯合成酶的RNA结合。她将这个RNA半导体混合装置命名为动态神经纳米点,简称DNND。
她在向人描述她的工作时,往往会收到非此即彼的两种回答。“哦,所以你就是那种信奉人类改造主义的科学家,玩儿命想改造人类。”或者,“DNND……登第!我太爱这名字了。”两种回答一样恼人。
莎伦奔跑着,沉浸在自己单调却又平和沉静的脚步声中。路旁的风景渐渐模糊了。除了过十字路口时看看车辆,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上。当她跑出了最佳节奏,她的思绪便无拘无束地回想起过去四年实验室的发展。
他们已经证明,DNND注射进小鼠体内不会产生副作用,并且可以穿过血脑屏障,在大脑内成功地自我组装成一套可运作的系统。这本身,在业内已经是一次飞跃了。
第一代混合DNND仅有探测神经活动的能力。换句话说,它们只能听不会说。
在此基础上,第二代则可以直接激活突触并安全地刺激神经元。现在,DNND既能听又能说了。
解决了基本的输入输出能力问题,莎伦对组建一个完整的直通大脑的界面已胸有成竹。这是一项振奋人心的开拓性工作。他们很快从第二代进展到第三代。最新的一代,3.2版本,是迄今为止成长最快、最高效的一版。
在机构理事的鼓励下,莎伦分拆出了一家子公司,以探索这个项目的市场潜力——所有人都知道,市场潜力是巨大的。
她将大部分股权和自己的丈夫平分,并将一份比例可观的公司股份,提供给两位参与了装置早期开发的博士后。
大卫和尼克,这两位成为她生意伙伴的博士后对项目在“现实世界”的前景感到无比振奋,于是毅然决然地告别了大学的制约,加入了神经纳米装置公司。毕竟在这里,他们可以更好地致力于科技的发展,也会有更好的钱途。
校园就在眼前,莎伦放慢了脚步开始放松。她拿起水袋喝了一口,把手搭在腹部。她对生活中即将发生的变化做好准备了吗?她不敢向朋友们承认,自己仍然无法完全接受将要身为人母的事实——但并非出于常见的原因。
6个月以前,当她向自己体内注射DNND时,她情愿承担作为人体实验对象的风险。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一个月后怀孕。他们应该小心点的。然而……
每个科学家都会告诉你,“99.9%安全”并不是100%。但就像大多数都市上班族一样,她犯傻地把那0.1%的风险作为小概率事件而忽略了。傻眼了吧。
注射后的几周,她决定是时候向丈夫坦白了。她还记得自己心里的盘算——就在今晚了,晚饭之后就说。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感觉真好。
如果她那天上班路上没顺道去看医生,事情也许真是这样的走向。她那一阵一直觉得有些“不舒服”,想着估计是DNND在体内的初期活动。但她还是去做了个检查,排除一下别的可能。
全科医生帮她做了体检,验了血尿常规。他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她也许是怀孕了,并建议她过几天回来再看实验室检验结果。光是想到这种可能,她就慌了。离开医生办公室,她径直去了隔壁药店,买了一支家用验孕棒。
没过多久,坐在公共厕所隔间里的莎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盯了验孕棒足足一分钟才起身,强迫自己放缓呼吸保持冷静。她回到药店,拿了几种不同的验孕产品以核实结果。结果全部一致。
不不不,这怎么行!她空着的手把面前的头发捋到后面。现在怎么办?我决不能告诉保罗,我在自己身上做实验了,现在是肯定不行了。他会发疯,会害怕,会急出病来。现在这么千头万绪的时候我根本应付不来。不行。在我们确认了宝宝的健康之前,DNND的事儿决不能提。
除了大卫和尼克,她没敢告诉任何人,混合纳米技术正在她大脑里扩张生长。她告诉他们也是因为她需要他们帮助监控网格的生长情况。就连她自己也难以相信自己干了什么。
就像一次酒后乱性,木已成舟,后悔也没用了。决定早已不能反悔。现在做什么也改变不了既成事实,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冷静和健康。
她需要继续生活。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保证一切进展正常——她叮嘱自己。而且,一切进展得岂止正常,简直美不胜收。
但是,她坦白自己所作所为的时刻很快就会到来。保罗听到会骂死我的,他也有权这样做。如果他对我演了这么一出,我也会这样做的。但他最终会接受事实的吧。
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向自己保证。我注射体内的那管DNND是迄今为止最安全、纯度最高的。我的孩子开始成形之前,它们有足够的时间在我的大脑组织中安定下来。它们哪儿也不会去。孩子不会有危险,我也不会。
大学的反应会非常不同。他们发现后会崩溃的。这也在所难免。自体实验是极为严重的职业操守问题,一个无法原谅的罪过。除了科研道德和声誉危机,他们最关心的还是这件事对保险和风险管理的影响。处理不慎,这事儿会演变成一场公关灾难。
谢天谢地,我再不是仅为大学工作了。至少我的合伙人们支持我的英雄壮举。他们为我叫好——只要他们在天塌下来时还能全身而退就好。
她带给自己的风险有时让她也颇感心惊,但DNND科技让她心中充满对世界的希望。她会不遗余力地推动这项研究的进展。
人类科技和人类社会的复杂性已经超过了主流人群的理解能力。世界需要这项技术,等不及官僚主义跟上科学的步伐了。
即使是在她的同事中,也很少能找到能够从自己狭隘的专业领域迈出来的人。加上在最近的总统竞选里,那场可笑的、毫无教养的公众演说,她痛苦而清醒地认识到,一场强有力的修复已是大势所趋,急如星火。如果我们不变得更聪明,我们会被自己的愚蠢害死。DNND可以推动这次跃进。我知道它们可以。
她知道FDA[1]会依公众舆论而动。如果我能改变公众对自我复制的纳米科技的恐惧,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当然,确实存在一些问题,但不像人们想的那么糟糕。自我复制不表示一定会失控。
离大厦还有一个街区,莎伦慢慢走着。突然胃里一阵巨响,莎伦回过神,笑了一下。嗯,就算是怀孕了,这最近的饮食也确实是有点怪。
从注射后第一周开始,DNND对某些元素的渴求使她产生了奇怪的食欲。RNA编码的酶聚体使纳米点能用可获得的原材料进行自我复制。这些酶需要的元素都来自不寻常的地方:黏土,稀土和其他矿物质。DNND从她的血液里汲取建筑材料。当她缺少某种必要元素时,她就会体验到一种诡异而无法抑制的渴求。她从不质疑,总是顺从。DNND收集了所有的硅和金属。我的验血结果一切正常。一切都没有问题。
莎伦拉伸了一下疲惫的肌肉,进去冲了个澡之后,走向实验室。
她的团队很优秀。他们不需要保姆式的照顾,都能主动行动。想来伤感但不得不承认,和她在身边指挥时相比,她偶尔不在公司时,他们的工作效率更高。她每周至少要和每个成员碰一次头,以防万一有难题需要她来救火。但多数时候,她会放手让他们自己工作。
“早安,小美。”路过实验室旁的办公室时,她大声和行政助理打了个招呼。“今天早上有人找我吗?”
“没,除了下午在神经纳米那边的会,你今天的日程是空的。如果有什么变化,我给你发消息。能找到你吗?”
“没问题,我就在这儿。”她答道,敲了一下自己的通讯手环,“我早上要做DARPA[2]的计划书,但我得先去看看我的‘小黄人’[3]们都在干什么。”她玩笑着说。
“大家早安!”她走进实验室,欢脱地和大家问好。她的团队由一群才华出众、国际化、跨学科的成员组成。除了她的祖国,印度、中国、加拿大、俄罗斯和巴西都跻身其中。他们带来了多种专业技能,包括计算机、合成生物学、材料科学、数学和工程学。
“莎伦早。”几声心不在焉的回复传来。她四下观望,看见阿莫吉特,罗伯和奥利弗——她的两个大四学生和博士后——正忙着实验。四个大三的学生正在笔记本前,读着文献或是做着其他有用的工作(希望如此)。她在阿莫吉特的实验台旁停下。
“今早小鼠怎么样?”
阿米的回答还是一贯的言简意赅。“进展不错,第17个月了,除了逐渐衰老,3.1版的小鼠仍非常健康。我们继续用登第系统和fMRI[4]做脑功能成像。3.2版本实验鼠已进入第10个月,无副反应表征。”
“血清素水平正常?”
“从登第报告看,神经递质水平在正常区间。”
莎伦点点头。她烦透了他们给DNND起的昵称“登第”,但又拦不住,只好不情愿地接受了。
阿米预料到了她导师的下一个问题,继续说:“我还没做二次确认,因为确认过程对这帮小家伙来说太辛苦了。要是你觉得还是有必要做一下,我这就开始做一次独立分析,确认初始读数。”
“不用了,没关系。除非指标看着有问题,没必要给它们上脑部微活检。CT平扫结果如何?里面的DNND还听话吗?”
“嗯哼,都待在该待的地方呢。”
莎伦的手不由自主地移到了她的头上,似乎是潜意识的动作。她自己发现了,赶紧装作捋头发掩饰过去。就她的学生们所知,小鼠是第一批且唯一一批自复制版本DNND的哺乳动物受试者。她希望能保密得再久一些。
“好啦。我们还要再收集几个月的数据,才能再向FDA申请黑猩猩实验。”阿米扬起了眉毛。莎伦无奈叹息。“嗯,又来一遍。”
注意力转向实验台,她的目光集中在一个聚精会神的鼻环少年的身上。“罗伯,有没有发现3.2出现协同下的网络活动迹象?”
罗伯从仪器上抬起头,才注意到莎伦来了。他正在关注着多通道示波器上的脑电图信号,和DNND产生的数字脉冲做对比。虽然他的滑铁卢大学电子工程学位没教过他脑电图的波形,但对他而言,这不外乎是信号处理而已。他还没有完成自己的博士学位,但他已经为关于哺乳动物大脑数据处理的书籍加入了重要的新章节。他摘掉耳塞,放在实验台上。
即便隔着实验台,莎伦也能听清耳机里传来的电子音乐。“你知道你三十岁前会聋的对吧?”
“哈?你说啥?”罗伯大声喊道。“我听不见!”他咧嘴一笑,“逗你呢。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听得真真儿的——确实能看到小型的局部聚集,但网络的全面协作还没开始。群落比上周稍微大一点了,且填充已经停止。”
“我太兴奋了。我觉得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和整个网格开始对话了。你知道吗,要是我们提高初始的登第剂量,说不定我们能缩短下一轮的等待时间。”
更高的登第浓度会加快进程,对此莎伦早已有了一手经验。她很清楚,是因为此刻在她脑内形成的登第系统正是2倍于小鼠体内样品浓度的产物。它正飞速发展着。但是我不能说。否则我可能会失去整个项目。我不能冒这个险,还是策略一点吧。
“是的罗伯,我也是这么推测的。我们可以在新一代的小鼠上,绘一份不同起始浓度的生长曲线图,找出最佳起始浓度。阿米,你下周测一下好了。”
阿米一想到下面几个月能做更有意思的事儿,立刻来了精神。“咱们用3.2吧?”她在实验仪器间扫视了一圈,把问题抛给了奥利弗。大家聊天的当口,奥利弗正在实验室的合成生物区安静地工作着。
莎伦已经习惯了戴起一副令人信服的面具。“嗯,这主意不错。你说呢,奥利弗?有哪些新的合成酶和复制酶脱颖而出吗?还是说3.2依然是最好的?”
奥利弗从显微镜上抬起头。“153位点精氨酸变异的合成酶,碳端506位点丝氨酸变异的复制酶的表现,都超过了之前稳定的3.2。但是它们对整体进展的推动程度也都不超过几个百分点。所以,我觉得3.2足以成为最佳,而且它的体内耐受性也得到证实了。”
“那好。”听了他的回答,莎伦琢磨了几秒。她还是觉得奥利弗刚刚对蛋白质分子结构的描述有些难懂。
“那就3.2好啦。算一个覆盖现有起始值,端点浓度相差1000倍的区间出来,我们看一下哪个浓度在活体内的效果最好。”她非常确信,版本3.2会很接近最佳值。
“我看这样就差不多了。我得去忙DARPA的计划书了,下午还要开会。我走之前,还有别的问题吗?”
带领新的人工智能项目的二年级学生从电脑前抬起头,问道:“您可以问一下弗兰蒂博士,他在MetaCepta的熟人让不让我们用他们的网格平行遍历算法吗?”
“没问题,谢谢提醒。”得到MetaCepta的同意是当务之急。他们先进的模式识别代码与神经纳米的登第科技的完美结合,极有可能会实现她梦寐以求的即时学习。再加上她下午要给自己做的CT和功能磁共振脑成像,今天或许将成为里程碑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