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利独自坐在急救病房等候区的角落里,双手抱头低声啜泣。不时有急救队伍冲过,奋力抢救的声音飘过护士站前的走廊。时而有人起身去看所爱之人状态如何。一晚上,急救大厅的门开了关,关了开,不知有多少次进出。两个男人走近保罗,他没有留意。
尼克说:“我们一听到消息就赶了过来。”
大卫问:“她现在怎么样?”
他们的声音打破了等候区的寂静,保罗抬头看向他们。“我不知道。”他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嘟哝道。他面如死灰,只有一双眼眶肿得发红。
“还没有医生出来对你说什么吗?”
“一个实习医生刚才出来了,她还在手术中。”
他们坐在保罗两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就那样摔倒了。”
“那是什么意思?”大卫追问,“她晕倒了?”
“不,她……她只是……”保罗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下班后我去接她,我正要把车停到路边,她就那样……倒下了。她像一块木板一样直挺挺地走着,然后突然就倒下了,就倒在了那辆车前面。我没办法及时阻拦。”他啜泣起来。
尼克将手放在保罗肩上,与大卫交换了一个愧疚的眼神,他们的互动被一名从手术室双开门走出的外科医生全看在眼里。外科医生认出保罗,摘下帽子走了过来。
“利先生吗?我是霍顿医生。”三个男人都站了起来。医生看了眼大卫和尼克,然后看向保罗。
“呃,这是我妻子的同事……都是朋友,”保罗解释道,“我们关系很近。”他无力地抬起手介绍道:“大卫·阿内尔,尼克·弗兰蒂。”
“明白了。两位先生好。”医生同两人打了招呼,“利先生,您妻子遭受了严重的头部创伤,我们缓解了她的高颅压,但她仍有严重的大范围颅内出血。孩子目前状态稳定,心跳有点快但仍属正常范围。您妻子需要进一步的手术,但是,坦率说,我们此时此刻并不愿继续手术。”
“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愿意做手术?”
霍顿医生举起一张X光片:“整张图覆盖着非正常的亮斑和线状模糊影,我们无法解释这一现象。您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她走到房间一边,那里有一个固定在墙上的医用阅片灯。她将胶片放入夹钳,点亮灯箱。“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来找您之前我们检查了机器的功能,一切正常。我们还不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我们觉得继续手术并不合适。我们会做更多的测试,但这需要时间。”
保罗眯着眼看了X光片几秒钟,倾身去仔细观看,将头歪到这边,又歪到那边。他什么也没说,猛地直起身,急急地转身瞪向大卫和尼克。大卫和尼克交换着焦虑、愧疚的眼神。
保罗喉中发出轰隆隆的低吼,双拳紧握,他的愤怒化为一声低沉的嘶声吼叫:“啊啊啊啊啊!”他掐住大卫的喉咙向后推,将大卫按到了墙上。
“你他妈的对我老婆干了什么?”
尼克和霍顿医生被保罗的人格转换吓呆了,二人连忙跳上前去制止保罗。
大卫挣扎着,想从保罗掌下逃脱,愤怒的保罗差点掐死他。“不是我们!不是我们!”他扯喉咙喊道。
“骗子!这都是你干的好事,我看得一清二楚!”保罗怒气冲冠。
“保罗,他说的是真的!”尼克拉住要扼死大卫的保罗,“莎伦自己这样做的。”
保罗惊愕地瞪着尼克,掐着大卫的手有所放松但并未松手。莎伦经常说她信任尼克,愿意以命相托。但他从不相信莎伦也会这样信任大卫。只要符合自己的利益,大卫几乎无所不为。
“保罗,她求我们不要告诉你,尤其是当她发现自己怀孕之后!”尼克辩白道,“但大卫是对的。莎伦给自己注射了登第,全是她一个人的决定。”
保罗的胳膊垂了下来,他跌坐到了最近的椅子里。
霍顿医生举起一只手让赶过来的医院警卫人员停下。“您没事吧?我是说你们两个没事吧,要不要叫保安?”
“不用,我们没事。”大卫代表保罗回答道,“抱歉出现这样的场面,医生。我们会没事的。”
但是,保罗看起来并不让人觉得“会没事的”。看到霍顿医生的手势,警卫走远了一点,但保持着对这边情况的密切关注。警卫之前看到过类似的郁积着愤怒的眼神,知道那个人随时有可能再次爆发。
保罗凶狠地嘶声说道:“你们最好坦白交代。就在这儿说,现在就说清楚,所有的事情,否则,我发誓……”他没把话说完,留下空间让那两人自己想象。
霍顿医生坐下来:“好了,先生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尼克吞了口口水。他不想这样把情况这么说出来,不是在这么个场合,以这样的方式。从哪里说起呢?
“保罗,你知道莎伦对FDA多么失望,他们总是各种限制各种拖延。你知道她总是对工作充满激情,容易冲动。她是个敢于冒险的人,对人为的阻碍没有耐心。”
保罗上前想要打断他,但尼克不肯停下来。他已经压抑太久了。
“她把自己当作第一个实验对象来展开登第的人体实验。”他脱口而出,“她逼我和大卫参与她的秘密实验,因为她需要有人收集可靠的数据,看看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你必须相信我们,我们与她的决定毫无关系。在她给自己注射之前我们一无所知。这就是真相。”
保罗静静地坐着,不能相信但也不能否认,他们描述的这个女人的种种作为和他娶的那位有献身精神的英勇无畏的女科学家如出一辙。
霍顿医生专注地听完尼克的讲述。“我没必要假装明白你们在说什么。”她坦率地说道,“但我有急需处理的重伤病人,所以,她脑里面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是说,我们面对的是什么东西,动物,植物,矿物?有没有我不能做核磁或实施正常治疗的理由?”
大卫请他的搭档来判断:“尼克,临床神经学你比我懂得多。”
尼克瞪了眼公司的CEO,然后对霍顿医生说:“她几乎每周都要做核磁,所以这方面不会有任何问题。我马上回实验室给您拿最近的扫描图,作为参考基线。事实上,我们的机器比你们的机器更灵敏,我们能对血管做更细致的扫描。”
他给后勤打电话。“不,我想这行不通。她不能送到实验室,功能核磁共振成像的机器也太大,没办法带过来。”霍顿医生不耐烦地说。尼克眨了眨眼,看向地板:“抱歉,我只是想提供帮助。”
“时间紧迫。这些……登第,你们是这样称呼的吧?”霍顿医生看了眼尼克,尼克点点头。“这些登第有什么药物反应,对凝血或瘀血有什么影响?它们对手术将会如何反应?”
“我们不知道。”见尼克正想要给出使人信服的回答,大卫插嘴道,“简单地讲,我们其实也不知道。”尼克不喜欢他承认什么都不知道,无论是从学术伦理还是事件责任角度看,都不该这样。但坦白说出来让人感觉轻松不少。大卫冲尼克挑衅似地扬起下巴,看他敢不敢否认。尼克移开了眼睛。
大卫继续说道:“医生,这一版本的登第是纳米级的混合装置,说白了就是一种能自我复制的有蛋白质-RNA外壳的半导体粒子。这些数以十亿计的微小元件聚合在一起,在宿主,也就是莎伦·利体内形成稳固的神经网络。我们有大量的数据描述登第在鱼和老鼠体内的行为,但除了来自莎伦的有限的数据,我们对它们在人体内的行为知之甚少。所有的人体数据都来自莎伦,她是我们唯一的实验对象。”
“而且我们之前从未将登第置于如此严重的创伤状态中。”尼克补充道,“我们估计,你们也许可以当莎伦是普通人一样治疗,就权当她大脑里没有那个正在成长的登第网络。”
大卫又插了进来:“事实是,那只能是个‘估计’。我们愿意竭力帮助你,告诉你所有可能有帮助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是否足够,但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霍顿医生看看大卫,看看尼克,又看看保罗。“很好。考虑到她的危险状况和所有未知变数,我们似乎别无选择,只能极其谨慎地继续手术。利先生,您同意继续手术吗?”
保罗清了清嗓子,但只能干涩地说:“是的,请继续手术。”
“好,那么我就回去了。我还有两条命要救。”朝手术室走的霍顿医生半路停了下来,转身说道,“先生们,我不会上报你们三个所做的事情,至少不是现在。坦白说,我仍然不怎么明白那是什么,也不知道该向谁报告,对他们说些什么。但是,如果它对利博士或她的孩子有任何影响,我会上报一切我能想到的权威部门,把你们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
“我明白。”尼克嘟哝道,“如果我们想到任何有帮助的事情,我们会告诉护士。”
“就这样吧。”霍顿医生厌恶地朝他们瞪了一眼,消失在双开门后。这些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