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杜兰特不相信世界上有幽灵。理智的人都不会信,圣洁的人也不会。但斯达雷妮在湖边发生的事情是这几周的第三次了,那三个人都说他们看到一个穿着灰色脏袍子的男人。
第一件报告是厨房帮工发来的,一个满脸皱纹的苏格兰加爱尔兰人,他家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时候在温多弗坐落的地方拥有一个农场。男人说那个幽灵穿得就像是第二次世界大战那会儿,这里还是州立精神病院时那些在走廊里蹒跚的病患一样。那会儿他还是个小男孩,邦杜兰特问他的时候,这个老男人的眼中泛起了如孩童般的恐惧。邦杜兰特把他定性为迷信的乡巴佬。
第二件报告来自一个心理咨询师,南妮·哈特维希。她在温多弗工作了八年。南妮是个可靠的人,体型丰满,反应迟钝,并且跟奶牛一样耐心。她从来不会被孩子们激怒,就算他们朝她扔食物,诅咒她或是朝她吐唾沫。南妮可以用像是精心设计过的摔跤动作非常流畅地擒拿孩子。
但是南妮在某天早上来轮她三天宿管员的班时忽然不见了。其他心理咨询师发现她不见后找了好几个小时才在一个壁橱里发现她,她蜷缩着,紧紧抓着一只拖把,用力到关节发白。南妮语无伦次地呢喃,说有个穿着袍子的男的直直地从她身体里穿了过去。邦杜兰特给了她两周的假并暗示她可以考虑看看心理治疗。不是去诊所,而是去教堂。
最后目击的是今天的斯达雷妮,而且是最糟糕的。邦杜兰特相信事不过三,第三次说明这次事件就不能被看作是幻想或者喝多了眼花,因为斯达雷妮是虔诚的基督徒。邦杜兰特可以对董事会撒谎,对基金会和私人赞助方正面解释这件事,甚至如有需要也可以对社会服务局花言巧语,但是平息员工间的流言蜚语,就如阻止水向下流一样困难。
他考虑过去问问克拉科夫斯基对这件事的看法。克拉科夫斯基对每件事情都可以给出简单的答案。通常来说克拉科夫斯基医生会打开他的期刊,或者从电脑里打出一些图表,让满头雾水的邦杜兰特被专有名词和计算公式淹没。但他的那种自信总能安慰到邦杜兰特。毫不谦逊虽然让克拉科夫斯基显得很讨人厌,但也使他的解释有理有据让人信服。
邦杜兰特靠在椅背上。办公室很安静,除了时钟的指针正在滴滴答答指向九点。窗户染上墨色,外面黑压压的山上有几颗明星点缀。孩子们正在被安排做睡前祈祷,男孩子在蓝屋子里,女孩子在绿屋子里。除了当班的宿管员和晚间清洁女工,其他员工都下班了,住在院内的小屋里,或者在离温多弗很远的母鹿山谷。
邦杜兰特打开他桌子最下面的抽屉。他的圣经旁边放着木棍和一只紫色天鹅绒的袋子。他提起袋子,里面有一瓶皇冠威士忌。第一口刺痛了他的舌头和喉咙,第二口灼热,第三口温暖到他都颤栗了起来。
有人敲门。
邦杜兰特把酒瓶换成了圣经,将抽屉合上,并把圣经随机翻开一章。《约伯记》,这是他最喜欢的章节之一,受尽苦难又肆无忌惮、不思悔改的魔鬼,哪天抽空他会读读看理解理解,这篇,还有那该死的“鱼的比喻”。
“进来吧。”他说。
然而什么都没有。他按了一下电话的免提键。前台办公室在晚上也不会上锁,为了方便员工可以拿到病历。
“你好?”他说完,听见外面办公室里自己被放大的声音在回响。
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邦杜兰特站起来,因为不得不自己去开门而有些恼怒。他把门敞开,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他穿过前台办公室,看向走道。在一片昏暗中,一个影子正朝食堂的方向走去。一定是有男孩从蓝屋子里溜出来了,说不定正要去厨房偷吃。
“那边那个。”邦杜兰特控制着语气叫道。就算生气了,你也得假装平静。不然,你最终会拎起那些小罪人的耳朵直到他们痛哭流涕,或者让那些姑娘趴在桌子上一遍遍鞭挞她们——
邦杜兰特咽了一口口水。那个人停了下来,融进阴影之中。走道里阒静无声,空气凝滞沉重。邦杜兰特感觉自己的肺部像是进了玻璃。
“你不应该去准备熄灯吗?”邦杜兰特边说边往前走。
那个人影在黑暗中蹲了下来。邦杜兰特心里埋怨走道里光线不足。预算似乎永远也无法满足所有的设施需求,虽然管理费用一直在稳步上升,邦杜兰特的薪水也是。
当他慢慢靠近,邦杜兰特意识到这个身影太大了,不可能是福利院的孩子。这么晚了,员工游荡在走道是搞什么鬼?宿管员应该和孩子们在一起,同时担任监护人和狱警的角色。清洁女工应该在男孩住的副楼的浴室里洗厕所,日程安排从邦杜兰特开始做负责人起就没有变过。也许是克拉科夫斯基新的仰慕者,冷漠又鬼鬼祟祟的那种,以为他们不需要许可通过就能来去自如。
“不好意思,你知道现在超过九点了吗?”邦杜兰特看到那个人又胖又矮,在昏暗的灯光下呈现灰褐色。是南妮?她那么固执非要回来证明她真的见到了那些不存在的东西吗?
“没事的。”邦杜兰特真希望自己学过心理学,因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电视剧里的警察正在规劝一个站在窗台上的自杀者。他伸出手,缩短他们之间六米的距离。万一她疯起来咬他怎么办?
“你可以和我聊聊。”他说。
四点五米,他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南妮了。三米,他依旧不确定,但他肯定那是个女人。
她脸朝里缩在角落里,肩膀颤抖着啜泣,但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她上了年纪,灰白的头发乱糟糟纠缠在一起,袍子下摆露出裸露的双腿。袍子由三根绳子笨拙地在脊梁骨处打结收紧,露出的皮肤杂色斑驳。她是跪着的,两只宽大、满是老茧的脚耷拉在身后。
邦杜兰特迟疑了。也许他应该喊一个宿管员来,或者打电话报警。但警察因为温多弗的逃跑案和额外的警卫需求已经抱怨许久。可这次不同,孩子逃跑时有发生,但是有多少成年人会往温多弗跑呢?
在邦杜兰特下定决心前,女人转身了。
如果不是因为酒的后劲上来了,邦杜兰特可能已经失声尖叫了。那个女人面容扭曲,一边唇角裂开,另一边扬起一个歪歪曲曲的微笑。她的眼皮耷拉下来,嘴里的舌头像是肿胀的虫子。邦杜兰特以为的啜泣,现在看来应该是抽搐,因为这个老女人的头在肩膀上不断抖动,就像是连着金属弹簧一样。
不过最可怕的是她额头上的一长条疤痕,皮肤里翻出一块血肉,发炎红肿。这个疤痕就像是在咧嘴笑,骇人地趴在歪曲的嘴和破碎的眼之上。女人伸出颤抖的手臂,舌头伸出来,跟不长在脸上一样,仿佛在里面长眠之后刚刚苏醒。两片嘴唇不整齐地贴在一起,打哈欠的时候分开,然后又痉挛着闭上。
天哪,她在试图开口说话。
邦杜兰特下意识退后一步,强迫自己深呼吸。他的喉咙里泛起胆汁的酸味,突如其来的烧心。如果他的腿没有僵硬,他可能已经逃跑了。女人用膝盖快速向前挪动,一抹闪着光的唾液挂在她扭曲的下巴上。她脏兮兮的袍子拖拖拉拉,像是一件过大的披肩。
她的嘴唇再次颤抖,虫子一样的舌头伸出来,但却没有发出声音。
邦杜兰特大声呼救,但却无法召唤足够的风,他的呼喊消失在走廊的拐角。邦杜兰特放弃了向凡人求救,而把希望寄托在更高的力量上。
他记得好撒玛利亚人的比喻[42],撒玛利亚人在公路边怎么搭救了耶稣。或许那不是耶稣,可能是其他人,又或许耶稣才是那个施救的人。邦杜兰特对细节记不太真切,反正就是一个基督徒在他人倒下的时候伸出援手的故事。
就算倒下的是个扭曲、蹒跚的,魔鬼本人都会厌恶地想要把他赶出火焰之湖[43]的人。
“现在没事了,”邦杜兰特用比耳语稍响一些的声音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嘴唇再一次翕动,弯曲的舌头塞在牙齿之间,但依旧一个字都没说。女人睁开一只眼睛,邦杜兰特看向那一片漆黑,那里仿佛是个无底洞。
“我扶你起来。”他说。
他闭上眼睛,伸出手。一阵冷风拂过,激得他再次睁眼。
站在他面前的女人抬起了胳膊。
女人把双手伸向自己的脸,绻成利爪一般,开始揉搓自己的眼睛。在她疯狂的动作下,她的袍子松开,一边的肩膀露出来,在昏暗中显得很是苍白。
女人的嘴巴张开,舌头在里面摆动着,手指拉扯着眼皮上的皮肤。邦杜兰特只能盯着她,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耶稣和上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在温多弗神圣的走廊里发生。
然后,尽管他很害怕,他还是在琢磨要拿来搪塞当地机关的故事。
她闯了进来,我试过阻止她。不,我从没见过她……
女人的袍子从肩膀滑落得越来越厉害,邦杜兰特可以看到她松垮垮的胸上有许多十字状的疤痕。她粗糙的手指继续到处摸索,肉体被手指甲压垮。她的嘴唇不停颤抖,像是试图叫喊,但那黑洞洞的喉咙始终发不出声音。
邦杜兰特曾经练过怎么对付暴力与过激的患者,他知道一些擒拿技巧,从篮式环抱到双重束缚。如果他能够抓到她,把她的胳膊压在身后,然后——
然后他就只能等到她累到脱力或者援兵抵达。
他要去抓她的手肘,却落了空。她转身离他而去,隐入阴影中。只是她不是跑走的,他看见了。
她是飘走的,她那恶心肿胀的脚趾头距离地面有几厘米的距离。
她继续抓着眼睛,扭曲的嘴巴吐出无声的呐喊。
就在她消失于墙边之前,她额头上的疤痕微微弯曲,像是在和邦杜兰特微笑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