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多弗南副楼里一间敞开的大宿舍被叫作蓝屋子,弗里曼想,这个名字应该是源于它天蓝色的墙壁,可能是某个脑袋没发育好的社会科学家觉得天空能让孩子顺从一些所以选了这个颜色。房间里排列着金属床铺,两排间的过道上铺着一条污迹斑斑的灰色工业毯子,地上其余部分也都铺着同样灰暗的地砖,吸光了走道里的光亮。如果墙壁刷成橄榄绿或者卡其色,那这里一定会被错认为是个少年劳教营。
“我有预感,我不会有单人房。”弗里曼对斯达雷妮说。这二十来个床铺下面大多装有木制的储物柜,落单的袜子和漫画书藏在阴影处。
“其他人现在都在班上,”她把他领到后墙边的床铺旁,“这张是你的。”
弗里曼压了压床铺,没弹性。好吧,反正他不是来这里睡美容觉的,也没有什么美梦可做。“之前睡这里的孩子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斯达雷妮依旧挂着耐心的、圣人般的微笑。她身上很好闻,像是泡泡糖的味道。
“我很迷信的,好吗?”他等着她告诉自己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而他已经是大孩子了不应该相信这种东西,而且温多弗不允许这种蠢事儿。毕竟,她是个心理咨询师。
“他找到了一个永久安置,”她说,“也许这是张幸运床也说不定。”
永久。弗里曼发现这个词对于那些有家人、住处和未来的人来说真简单。“希望我也能蹭点儿好运。”
“这是个新开始,弗里曼。我不知道你之前发生了什么,但现在你可以把它们抛诸脑后。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也是我会在这里的原因。”
弗里曼坐在床上想他的健身包去哪儿了。也许和蜥蜴一样的邦杜兰特先生正在快速翻查他的所有物,希望找到点儿毒品、酒精或者色情杂志之类的。“这里有多少人?”
“包括你,温多弗现在有四十七个孩子。我们的执照允许容纳六十个人,但是新政策的重点在帮助孩子们和他们的家人重新团聚——”
“嗯,帮助他们离开油锅却把他们推进火坑,让文件上的数字变得好看些,但真的有人会去那些‘家’里面看看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吗?那些事我见多了。”
“社会批判家,是吗?”斯达雷妮跪在他边上,迫使他直视她。她的语气强硬又直接,几乎完美,“你有家人吗?”
“有的,一个还是处女的妈妈和一个放硫磺屁的爸爸。”
“你为什么生气,弗里曼?”
弗里曼发现自己正紧握拳头。她试图从他那里套出点什么。他们喜欢探索你的脑子并在里面作威作福,当你们相处愉快的时候,他们日子会好过很多,所以他们觉得“帮忙”是件好事。
“不是生气,最多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疼痛。”他说。
“或许是你的心在痛。”
实际上,疼痛的部位要再低点儿,就是他坐在床上的那个部位。
但他觉得没必要对她太刻薄,如果每天都和这些糟心孩子待在一起,她估计活不了多久。他应该对她表示同情,为人们向她倒垃圾表示怜悯。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微笑接受,然后领取薪水。但他不会表现出任何同情她的样子,以后她可能会给他做团体和个人心理治疗,所以他必须和她保持安全距离。不管怎样,他的棱角都在慢慢消失。躁狂期总是来得和火箭一样快,可走的时候却跟熄了火的炮竹一样。
“我觉得是我的脚在痛,”他说,“也许得脱了鞋子待一会儿。”
他把脚放在床铺上,脱掉他的网球鞋。他的大脚趾把袜子戳出了一个洞。不知怎的,被陌生人看到他赤裸裸的脚趾头让他有些尴尬,于是他盘起腿遮住自己的脚丫和脱线的袜子。
铃声响了,噪音在水泥墙上回响。回音慢慢消失后,其他铃声却轮番响起,响彻整栋大楼。
“下课了,”斯达雷妮说,“你马上就要见到你在温多弗的兄弟姐妹了。”
“一定是个快乐的大家族。”
“我们都是主的大家庭的一份子。”
先是邦杜兰特,现在是这个女人,出场都强行带着神的旨意。温多弗脱离教堂和州政府管制的文件肯定被延期处理了。不过还好,斯达雷妮在这件事上并没有过分极端,她的目光很平静,眼睛明亮。那是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但也可能只是蓝色墙壁反射出来的光。她的眼睛让他想到了圣女贞德,像是注定要看尽浮世的烈士之目。
那双眼睛像极了他过世的妈妈。
但斯达雷妮不是他的妈妈,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达勒姆那个嘴里满是威士忌味道的心理咨询师不是,特赖恩庄园那个老是发狂的西班牙住家妈妈不是,夏洛特那个明明收了州政府发的补贴却要弗里曼给陶土上色来“付生活费”的养母当然也不是。
孩子们兴奋吵闹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
“我得走了,”斯达雷妮说,“你的宿管员是菲利普和兰迪,他们都是好人。”
斯达雷妮走回床铺间的过道,她要离开的事情不再让他畏惧,相反,她的持续亲切对弗里曼来说是种恐吓,不过现在也随着她的离开而消退。
弗里曼设想了所有可能的逃脱路线。他的床铺在房间仅有的一扇窗户下面,脏兮兮的玻璃距离床铺四五米高。墙角有一扇不锈钢门,门把上落了一把大锁。锁上方的一块面板上闪烁着红光,好像是需要什么电子密码才能把锁打开。
弗里曼看向斯达雷妮离开的那扇门,上面有一样的电子锁。如果火警响了,他们不会把孩子们锁在这里然后吞下钥匙逃走,对吧?他踩着袜子快速穿过屋子。
门没有锁,打开的时候吱嘎吱嘎地响。他在心里记下,如果要偷溜出去得记得抹点儿油。走廊空荡荡的,斯达雷妮的脚步声在拐角处轻轻地回响着。他要关门的时候看到相反方向有个男人正往这边走来。
一定是清洁工,不过清洁工都穿得比这个男人好。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制服,看起来应该是白色的,但实际上是灰色的,上面沾满污渍。他的头顶秃得发亮,几缕油腻的头发黏在秃顶的位置上,眼睛空洞而无神。
他看起来像个酒鬼或者流浪汉。但他是个成年人,弗里曼知道,在福利院里,最低等的成年人都比孩子的等级要高得多。弗里曼朝他挥了挥手,但男人继续默默前行着。
“那个,先生,你知道我的包在哪里吗?”弗里曼问道,语气里没有一丝的蔑视和反抗。有时候奇怪的清洁工是可以变成同盟的,只要他们不是变态。
在达勒姆,托尼·比格斯塔夫就贿赂了周末兼职宿管员,让他们偷渡一些孩子们喜欢的R级影片。弗里曼始终没搞明白托尼是怎么抵债的,用钱、毒品、他姐姐还是他自己。他从来没问,而托尼也从来不说。但如果没有托尼的牺牲,弗里曼对伊斯特伍德、德尼罗和帕西诺[16]三大巨咖的崇拜就无从谈起。他们还刷了无数遍《蓝精灵》和日本动画,并在其中学到了不少人生道理。
清洁工慢慢靠近,苍白的嘴唇颤抖着。那男人的手也在哆嗦,他的步态有些奇怪,赤裸的脚从破烂不堪的裤脚中伸出来,在瓷砖地上悄无声息。
哪有清洁工会光着脚丫子?
“你在这里工作吗?”弗里曼看向走廊,想看看斯达雷妮有没有走回来。
男人没有回答,现在弗里曼离他很近,都能看到他蜡一般的脸上的毛孔了。他瞪着的眼睛下有半月形的阴影,嘴边的褶皱处还挂着一丝口水。他的腿继续前行,手臂无力地在两侧晃荡。腐肉的味道朝弗里曼袭来。
男人经过弗里曼时,距离近到可以伸手碰到他,但弗里曼不敢。你永远不知道福利院的员工里哪个会扇你巴掌,哪个是重要人物,哪个是你可能需要给他留下好印象以备不时之需的。你永远不知道你的未来握在哪个人手里。诚然,这个干瘪的家伙看起来不像是心理咨询师,但你永远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他们刻意安排的某种测试。
并且,如果这个男人是信赖会的人,那他的眼神下面肯定隐藏着什么诡计。
弗里曼等着被问为什么没在班里,为什么没和别的孩子待在一起。但是男人只是蹒跚而过,目视前方,仿佛弗里曼并不存在。他的双脚上有过分夸张的青筋,骨头凸起,钙化严重,可每一步抬起放下都很平稳。男人像是要去墙的另一边却没发现有堵墙挡住了去路。
弗里曼有了别的想法。也许这个男人不是福利院的员工,也许他是个一直没离开,一直没能找到永久安置的人。也许这就是那些没人要的人老去的下场。有那么一刻,弗里曼想象自己穿着脏兮兮的制服,陷入一生漫无目的步履艰难的困境。
弗里曼想要潜入他的大脑,看看这个老家伙在想什么,但一个小时之前的躁狂嗡嗡声已经消失不见了。再者,每次读心都要付出代价——头痛还有自我迷失的茫然感。只有一件事很明确,他知道每个人都糟糕透了,每个人的想法和感情都奇怪又扭曲。他的脑子里有一种声音已经足够了,也许一种就已经太多了。
老男人在拐角处消失,弗里曼走回蓝屋子,让风带上门。他感到此刻比以往那些年更加孤独,几乎和爸爸把他关在小黑屋里一样糟糕。在那里,那些电线和诡异的灯光还有痛苦让他学会潜入别人的大脑,让他做坏事,还让他有了坏想法。
他走回他的床铺,静静坐下,像是个死刑犯,直到其他孩子回到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