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邦杜兰特已经在最近一次诊断中建立了心理档案。他假装看桌上的报告,其实正越过眼镜框偷偷研究弗里曼·米尔斯。这个男孩懒洋洋地靠在邦杜兰特桌前柔软的真皮椅上,看着墙上的艺术品,勃鲁盖尔、戈雅、拉斐尔的画作。这种史诗般的宗教艺术能激发年轻人的大脑,或者至少可以唤起他们一点敬畏之心。
“你在达勒姆学院惹麻烦了。”邦杜兰特说完,抿住双唇,表现出一丝不赞许。
弗里曼没有回答,用脚在地毯上磨蹭着。
“阴沉”,邦杜兰特在心理档案里添上这个词。他有两个放满文件、报告、大体评定量表[11]分数、犯罪记录和社会服务资料的柜子,但他更喜欢为每一位温多弗的客户建立一个自己的档案。通过这种方式,他能用上帝的治愈能力感化这些任性的孩子。在他们获得更高荣誉之前,他只能将这些孩子放在自己心上。即使克拉科夫斯基医生要求并安排了弗里曼·米尔斯的转移,也并不意味着这男孩混乱的灵魂就应该完全寄希望于科学。
“你想谈谈吗?”邦杜兰特说,“有时候保持适当的距离可以更透彻地看待事情。”
“都在那些文件里了。”男孩耸耸肩,柔和的脸上是一双凌厉的眼睛,“无论他们说了什么,我都一定是干了那些事情。你知道的,他们从来都是对的。”
“你把他们当敌人?你是这样认为的吗,米尔斯先生?”邦杜兰特放下他的笔,两手交叠放在下巴下面。
“不,是他们这样认为。”
邦杜兰特笑了。这一点还是值得高兴的。魔鬼已经入侵这个孩子的身体,在他耳边私语愚蠢的东西,将他的心变得坚硬。邦杜兰特从他桌子最下面的抽屉里抽出了像是船桨一样发着寒光的利剑与惩罚的权杖。“爱的教育”是一根六十厘米长的山核桃木棍,已经成功纠正过比弗里曼年纪更大些的男孩的态度。
邦杜兰特看了司机交给他的精神病报告。双相障碍[12]、间歇性反社会行为、中度躁狂发作以及被迫害妄想症。一位医生做了标记,怀疑是循环性心境精神障碍[13],在“情感性分裂[14]”旁边打了星号和问号。
简直是诊断界的邪教。那些信仰混乱的医生无法看到这男孩最明显的障碍。弗里曼·米尔斯需要重新相信上帝,需要修正犯罪之路,需要让耶稣进入他的身体治愈他混乱的心。邦杜兰特摘下眼镜,假装擦拭它。
“自杀未遂。”他说。没必要回避,要让男孩明白在温多弗不需要掩饰任何事情。
弗里曼耸耸肩膀,心不在焉地搓着他左手腕上的伤疤。“当时这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一个破碎的家庭。这些天他见了许多这样破碎的家庭。病例中说,弗里曼的妈妈在他六岁时被杀,而他的爸爸,一位卓有成就的物理学家与临床心理学家,被判有罪,被关进一家精神病院。在邦杜兰特心里,这种惩罚是神圣的宣判,却还是留下了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但邦杜兰特确信这些孩子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否则他们就不会被政府监禁了。
“你父亲知道你在这里吗?”
男孩缩进椅子,转开目光,仿佛在等待阴影笼罩他。邦杜兰特察觉到他混合着愤怒、痛苦和害怕的复杂心理。温多弗的许多孩子都带着这样的面具,尤其是当你提到他们父亲的时候。
“为什么你非要把那个混蛋扯进来?”弗里曼说。
“我需要了解你,这样才能帮助你。”
“我有叫你们帮我吗?为什么你们这些精神病医生老要把修正我当成使命一样?”
被迫害妄想症。这可以从“精神病医生”看出来。但邦杜兰特知道,被迫害本身不是问题。亲爱的主耶稣基督就是被迫害的典型,当然主最后克服了它。
“两次因入店行窃被捕,”邦杜兰特大声读道,“逃离福利院,故意毁坏他人财产,推翻长老会公墓的墓碑。是什么原因让你做出这些事来?”
弗里曼无话可说。
邦杜兰特靠回他的真皮椅。“在这里不许再做这种愚蠢的事了,明白吗?”
弗里曼点点头,看起来好像快哭了。男孩闭上眼睛,努力控制情绪。
啊,一堂谦虚之课。邦杜兰特忍住笑意。“在温多弗有一个简单的规则,米尔斯先生。我能叫你弗里曼吗?”
男孩再次点头。
“这规则就是:尊重自己,也尊重他人。”
“在我听来像是两个规则。”
“这不是个有礼貌的回答,对吗?”
“是的,先生。”弗里曼的声音几不可闻,被办公室厚重的墙板吞没。这时电话响了,邦杜兰特愤愤地看着它,因如此重要的工作被打断而十分恼怒。
他在电话响第三声时接起。电话另一头是克拉科夫斯基。“弗朗西斯。”
不是询问,也不是问候,就只是叫他的名字。他们之间隔着的距离并未让邦杜兰特感到自在,因为克拉科夫斯基的办公室就在走廊尽头。他这才发现自己无意识松了松领带。
“你好,克拉科夫斯基医生。”邦杜兰特拿着电话的手紧握成拳。他不太能接受被要求称呼比他年轻的男人为“先生”,而自己则被直呼其名。不过克拉科夫斯基是他的饭票,是他的成就使得温多弗被有钱有势的人看重。尽管最近几个月财政资助变得有些过于神秘。
“有麻烦了。”克拉科夫斯基没什么语气地陈述。所以是好的麻烦还是坏的麻烦?
“什么麻烦,先生?”邦杜兰特说最后那个称呼时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枕头套。”
“什么?”
“子宫治疗法。斯温森医生告诉我进展不顺利。”
克拉科夫斯基的一些非正规治疗方法一旦被发现,就会引来社会服务部门对温多弗进行全面调查。克拉科夫斯基倒是不要紧,最终仍是帮助好些孩子成功融入家庭与社会的温多弗承担后果。书本上说,治疗只能用合适的方式进行。克拉科夫斯基一定是倒着看书、撕毁书页、在空白处乱涂乱画的那种人。还有地下室所有的新机器该怎么办……
邦杜兰特只能保持沉默佯装不知。他看着墙上的十字架,只有主明白他的境遇。邦杜兰特微笑着面对弗里曼,维持他沉着冷静的假象。“有多糟糕?”他问克拉科夫斯基。
“那孩子失去知觉了。”
“我知道了。”他大声说道,虽然内心在寻找最恶毒的诅咒。
“我们已经控制住了,这是治疗中必要的一部分。”
“我相信不会有问题的。”那孩子可能对治疗不会有记忆。这对克拉科夫斯基来说是好事,这样就不会有潜在的目击者来对付他了。
“这次我们不需要准备阿托品[15],”克拉科夫斯基说,“自然恢复就足够了。”
弗里曼从椅子上起身,来回踱着步子,之后走向书架,用手指划过书本。邦杜兰特用手捂住话筒,对弗里曼叫道:“不好意思,米尔斯先生,我想没有人允许你站起来。”
接着才对克拉科夫斯基说道:“请稍等一会儿,先生。”
邦杜兰特按下分机按钮,将电话接到隔壁办公室。“沃尔特斯小姐,请罗杰斯小姐进来一下。我们温多弗家族有一位新成员需要被带去参观一下他的房间。”
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回复:“好的,先生。”
弗里曼没有理会邦杜兰特,在书架前不安分起来。在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前,弗里曼第一次深深望进邦杜兰特的眼睛,接着说道:“只要她恢复呼吸就会没事了。”
邦杜兰特皱起眉头。这男孩有一点太自以为是了。信口雌黄,挺胸斜眼,典型的叛逆。也许是躁狂发作了,男孩躁郁症中躁的部分使他表现得如此不礼貌。又或许是妄想症严重。邦杜兰特可以因此原谅他,他相信魔鬼是天生的,而宽恕是需要后天学习的。如果有必要,经历一些痛苦也是应该的。
门被打开。邦杜兰特刻意盯着弗里曼的背部,而后戒备地看向斯达雷妮·罗杰斯。“弗里曼,这位是罗杰斯小姐。”他说。
弗里曼转过身,对女人微笑。“你好,罗杰斯小姐。今天在这里过得不错。”
“你好,弗里曼。”她说,“欢迎来到温多弗。”
“带他去蓝屋子,”邦杜兰特说,“稍后我会把他的行李送过去。”
邦杜兰特壮着胆瞥了斯达雷妮一眼。她很高,有些壮,是靠种植田地、圈养家畜和主日讲道为生的乡下姑娘。即使穿着深蓝色长裤,她的曲线依然使人联想到那条极致愉悦,通向永恒诅咒的通道。但她的完美却是一种威胁,她的无邪让其他人显得不洁。可邦杜兰特不能一直生闷气,因为他知道克拉科夫斯基还在等他的回话。
“跟我走吧。”斯达雷妮说道,向弗里曼伸出一只手。男孩看着她,试图表现出怀疑。邦杜兰特敢说这一定是演出来的。斯达雷妮总能让孩子们放松下来。她安静、轻松的态度使她更有魅力。邦杜兰特觉得这种品质烦人极了,怀疑她故意装出心灵纯洁的样子是别有用心。
她和弗里曼一起离开,弗里曼捂着肚子仿佛吃了太多糖果。在邦杜兰特等着门口自动关上时,弗里曼仍盯着书柜看。
“弗朗西斯?”克拉科夫斯基不耐烦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你继续说,先生。”
“在我允许之前不要让任何人靠近第十三号室。”
“好的,先生。”邦杜兰特已经习惯于不经思考就接受这个男人的指令。他的注意力飘回到书柜上。一本用皮革包裹的书不在原来的位置了,本来放在州长童年倡议委员会发给他的青铜地球仪旁边。
而地球仪不见了。
那小混蛋顺走了它。不,它就在那儿,在书柜下面。邦杜兰特发觉自己没听到克拉科夫斯基刚才说的话。“抱歉,先生。你刚才说第十三号室什么的?”
“我们在治疗的病人。”
邦杜兰特不希望福利院成为丑闻的主角。克拉科夫斯基目前将事情处理好隐在暗处,但那个男人的实验治疗变得越来越奇怪。“她怎么样了?”邦杜兰特问道。
一阵寒意随着克拉科夫斯基的回答袭来,比温多弗地下室里阴沉潮湿的空气还要冷冽。
“只要她恢复呼吸就会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