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去。嘿,尿床鬼,你拉裤子了还是怎样?”
弗里曼看向说话的男孩,这个少年有一张结实的大饼脸,剃了个平头。他的眼睛小小的,看起来很贪婪,眼神里闪烁着的冷酷狡黠弗里曼在很多人脸上都见过,他们来自全国各地的福利院。他像是猪一样贪婪的目光锁定在一个看起来差不多十岁,瘦弱苍白的男孩身上。
“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德克。”瘦弱男孩说道。他的反应很快也很熟练,弗里曼笃定他之前就一直是德克的霸凌对象。
“好吧,尿床鬼。你最好自己换床单,不然我们就要叫护士来换了。”说到“护士”这个词,德克的语气转变成了阴阳怪调的嘲笑,“你不想她看到你的秽物,是吧?”
自从男孩们走进蓝屋子,弗里曼就没说过话。他一直坐在他的床铺上,装作其他男孩子都与他无关。其中一个男孩用一贯审视新人的目光看他,另一个则对他招了招手,但弗里曼把注意力都放在刚从邦杜兰特的办公室偷出来的书上。这本书很无聊,是那种教你如何在上帝的帮助下获得成功的励志精装书。但是举着这本书,让他可以在用余光扫视全屋的同时估量一下这里的地位等级排列。德克看起来是他们里面地位最高的。
德克开始围绕那个瘦男孩跳舞,动作像是正在用厕纸给他擦屁股。其他不少人都在旁观,在观众面前,德克变得越来越大胆。“来啊,尿床鬼,别拉裤子了。”
嘲笑声在房间内炸裂开。那个朝弗里曼招手的男孩在啃指甲,紧张地盯着门口。弗里曼很想知道宿舍管理员在哪里。他在很多家福利院里待过,知道孩子们是不该脱离监管的,虽然这事儿经常发生。
尿床鬼在嘲弄中节节败退,经过了弗里曼的床铺。德克追赶着他的猎物,还不忘朝弗里曼得意地笑道:“快看我玩得多开心啊。”
弗里曼赶忙把目光重新聚焦在书页上,想从乏味中受到启迪。他对尿床鬼感到些许抱歉,但他现在最好的打算是待在一边旁观。也许孩子之中有德克的敌人,但这个几率就和他统治这个小团体却没有反对者一样。而幸存者并不会因为变成弱势的捍卫者而得以生存。
穿着橄榄绿军装夹克的高个子男孩像是少尉一样跟在德克后面,从他脸上的毛发看,他应该有十五岁了。尿床鬼蜷缩进墙角,两个大男孩用手指戳他,讥笑他。“尿床鬼,穿尿布,尿床鬼,穿尿布。”德克道,他的奚落因为他复读机般的歌唱莫名变得更加下流。
其他男孩聚集在德克身后,模仿着放屁的声音。三个孩子静静地坐在他们的床铺上,从他们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看来,弗里曼明白,他们在为这一次尿床鬼代替他们成为众矢之的而感到庆幸。接着,弗里曼失误地对上了尿床鬼的眼睛。
救救我。那双漆黑的小眼睛恳求道。
德克解开裤子纽扣,俯下身子,像是要脱光裤子对着尿床鬼露屁股。小男孩儿的嘴唇颤抖着,目光掠过折磨他的德克看向弗里曼。房间里充斥着汗水的味道以及困兽的紧张感。弗里曼紧紧抓着放在大腿上的书,以至于纸张都有些皱了。他要做个聪明的士兵,把头埋得低低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就像《黄金三镖客[17]》里的伊斯特伍德一样。
尿床鬼又瘦又弱,这很不公平。但谁说过生活是公平的呢?如果生活是公平的,像这样的地方就不会存在了;如果生活是公平的,那弗里曼就会有个不一样的爸爸,他的妈妈也会依旧活着;如果生活是公平的,弗里曼就会觉得生命鲜活而不是半死不活。
“喂,新来的。”隔了两张床的男孩朝他低语。他是那三个没有参与霸凌的其中之一。他的眼睛是弗里曼见过的最奇怪的绿色,像是恶心的苔藓。
大多数男孩都挤在德克周围,所以弗里曼没办法看清德克发明了什么新的欺凌方式。但从四起的笑声中,他知道一定是很厉害的那种。弗里曼决定悄悄回答他,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怎么了?”他像伊斯特伍德那样从嘴角发出声音对那个男孩说,佯装因为看书被打扰而有些不耐烦。
“你要去帮他吗?”
另外两个孩子从床上看过来,等着弗里曼的回答。弗里曼合上书,道:“那你呢?”
在宿舍的尽头,尿床鬼哭了。德克开始模仿他的啜泣声,那个满脸胡子拉碴的穿军装夹克的少年也加入其中。还有其他一些孩子嘟囔着加入奚落的浪潮。
那个和弗里曼说话的男孩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
该死的。
弗里曼站起来,把那本厚厚的书扔在地上,书平平地砸在瓷砖上,发出犹如枪声一般的声音。尿床鬼四周的人安静了下来,等着德克的反应。
噢,糟糕。
弗里曼感觉到身上聚集了目光,正在审视他。弗里曼做过很多次旁观者,观察新到的孩子,看看新来的表现会对团体有何影响。但他已经把藏到幕后的机会吹跑了。退而求其次,现在只能去模仿老克林特,大概是那种塞吉欧·李昂尼[18]的意大利式西部片大杂烩,然后长出一片生皮铠甲。
“是哪个不长眼的?”德克对整间屋子发问。弗里曼怀疑德克不知道“反问”这个词语的意思。
现在终于被遗忘的讨厌鬼投来感激的目光,滑坐在他的床铺上。弗里曼打了个哈欠,然后慢慢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书。“不好意思,我的书掉了。”
德克大步穿过屋子,军装夹克少年紧随其后。围在尿床鬼周围的人群现在都在德克的身后,包围住弗里曼的床铺。
弗里曼拿出书好让德克看个清楚。德克一把抢过书,皱眉耸鼻地想要看懂书名,最后还是放弃了并把书砸在地上,又踢了一脚,让那本书像是长方形的冰球一样滑过地面。
“恶心的书。”德克说。
“我也觉得,”弗里曼说,“全都是一派胡言。”
他们大眼瞪小眼,一分钟前充满房间的嘲弄骤然被安静取代。
“你是哪里来的?”德克问。
“达勒姆。”
“少教所送你来的?”
在这群未成年恶棍中,持有少教所的介绍信意味着有附加的名目,但弗里曼是从别的渠道进入那个系统的。不是他存心欺瞒,他只是不想被招揽入德克的团伙,除非那是生存必需。
“不,从没被抓过。”弗里曼用他最镇定的语气说道,虽然他腋下湿透,心脏也像是上了发条的击鼓玩具一样砰砰直跳。
有个人把书踢回给德克,后者捡起书。“你叫什么名字?”
“西奥多·罗斯福[19]。”
穿军装夹克的少年窃窃发笑,德克却面不改色。“什么娘炮名字。”
“简称泰迪。”军装夹克说。
“泰迪熊,”德克双唇咧成一抹微笑,“看娘炮书的娘炮男孩的娘炮名字。”
“不是,呆瓜,那是前总统。”人群中有人说。
德克搓了搓他的板寸,满脸不相信。“所以,泰迪,你应该注意到了,这个鬼地方可不是达勒姆。”
“你可以再说一遍。”弗里曼说。
“这个鬼地方可不是达勒姆。”军装夹克说。不少男孩笑了起来,德克用手肘捅了军装夹克一下,作为他抢风头的惩罚。屋里再度陷入沉默。
德克举起书:“都没去上过课,你怎么会在读这本蠢书?”
“偷的,从邦杜兰特的办公室里。”
“胡说八道。”
弗里曼耸耸肩,好像德克相不相信他都无所谓。他希望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可以被当作是冷酷而不是傲慢。德克比弗里曼体型大,至少比他重四十磅。弗里曼可能在速度上占上风,但他并不想第一天就陷入战斗之中。
“你为什么不读读看?”弗里曼说,“看看是不是邦杜兰特的东西。”
德克翻开书,他的眉头蹙起,似乎对这些文字很纠结。弗里曼瞥了一眼眼睛是奇怪绿色的男孩,那男孩还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尿床鬼坐在门边最前面的床铺上,像其他人一样旁观着。
军装夹克猛然推了一下德克的胳膊,弄掉了那本书。
“你干嘛呢,木头脑袋?”德克说。但弗里曼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解脱。
“你读了这玩意儿也会变成娘炮的。”军装夹克说。
片刻后,德克道:“说得对。”然后又把书从地上踢过去,书撞到一张床的支脚,滑到一个红发男孩的脚边。
红发男孩也踢了一脚,把书传给了军装夹克,后者重重踩了一脚,又传给了别的男孩。人群散开,男孩们把书踢来踢去,独特的破坏活动让赞和声此起彼伏。
弗里曼交叠起双腿,坐回他的床铺。他最终还是要和德克交涉的,但至少这次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这样他就能有机会在不可避免的“开球”之前充分了解温多弗的里里外外。其实也没什么别的事会占据他的时间,除了避开多管闲事的心理咨询师,密切关注信赖会,以及不泄露自己的想法。
可在宿舍监管员抵达的时候,邦杜兰特的启示录还是遭遇了惨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