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达雷妮坐在湖边一块平坦的灰色岩石上。湖水散发着苔藓和鱼的气味,水面映出高大树木的扭曲倒影。一片树叶落下,在九月寿终正寝,漂浮在银蓝色水面,泛起一丝涟漪。斯达雷妮觉得落叶就如天使,虽然不知道它们落下后怎么再升上天堂。天使不应该只是沉没和陷入,然后躺在地底腐烂的泥土里。
孩子们下课后到晚饭之前有一段短暂的休息时间,被允许在宿管员的陪同下外出。很快他们就分散在草坪上,大笑着,追赶着彼此,几乎忘记他们的世界被墙围住。但那一刻,她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斯达雷妮望着温多弗福利院后方那些常年躲在阴影里的冰冷石头。窗户后面的幼小心灵逐渐变得和围住他们的石头一样坚硬。福利院的孩子,混乱的、迷失的、被遗弃的孩子。斯达雷妮将膝盖环抱在胸前。上帝不会送你任何你无法掌控的东西,因此她在这里一定是有原因的。
至少这里的员工看起来很关心这些孩子。她听过一些辉煌岁月里骇人听闻的故事,那时候孤儿院不只是少年劳役农场。虽然她来温多弗才三个月,刚刚在阿巴拉契亚州立大学获得社会科学学位,但已经和其他咨询师和宿管员相处地很好,尤其是兰迪。弗朗西斯·邦杜兰特还是一个谜,他的笑容背后藏着秘密,但他在重要人物间的声望是货真价实的。克拉科夫斯基医生同样令人捉摸不透,他的作息毫无规律,不时在那些孩子本应上课的时间给他们做秘密治疗。不过她很难想象如果没有邦杜兰特和克拉科夫斯基,温多弗这样艰难的事业怎么维持现在这么长的时间。比起怀疑他们,还是为他们祈祷比较好。
斯达雷妮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燕麦棒,撕掉包装。她快速念完祷告,然后咬了一口。她还想再吃一根,以此说服自己,干巴巴的加糖燕麦是美味的,不单单是马的饲料。这时她看到湖的另一边有个人。那人站在湖边边缘,距离六十米远,几乎被垂柳的枝条掩盖。
一定是个园丁。
她挥了挥手,那人没有反应。靠近些观察,那人似乎裹着灰色长袍。对庭院工作来说,这样的着装显得有些古怪。难道园丁刚到下午就下班了?
斯达雷妮眯眼看了眼湖水反射出的阳光。微风乍起,金色柳枝在模糊人影周围沙沙作响。她又挥了挥手。最初的不安在胃里的燕麦周围颤动。手册里说怎么报告未经授权进入的人来着?
福利院的背面毗邻一些农场,从那里可以通往金秋层林尽染的陡峭山峰。温多弗草坪周围围着栅栏,但成年人不用费太多力气就可以攀越。也许是一个富有冒险精神的当地渔民悄悄溜进来钓湖里的鲈鱼,不过要想在那些柳枝中间抛鱼线可不容易。她不会天真到觉得那些孩子从来没悄悄溜出福利院,但谁会想溜进像温多弗这样庄严的地方呢?
她站在那儿,敛下眼眸。那个人影离湖水边缘更近了。她没看见钓鱼竿,现在也能确定那一定不是园丁。那是一个老人,阳光扫过他苍白的秃头。微风掠过湖水,弄皱了老男人的长袍。斯达雷妮想起一部圣经电影,其中有个场景是施洗约翰在水中做着上帝的工作。
那男人犹豫了一会儿,越过湖水看向福利院。斯达雷妮希望自己带了对讲机,但她已经学会珍惜罕有的私人时光。她想过朝他大喊或是呼求帮助,但男人古怪、伛偻的样子让她保持沉默,最终选择蹲伏在岩石上面。
男人当然看见她了,但他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朝湖中走去。又走了一步,湖水漫过他的膝盖。水温只有四五度,但男人没有犹豫。当他走到齐腰深的地方,斯达雷妮脑中警铃大作。这种警报只有在福利院的孩子大发脾气或是有自杀念头时才会出现。
斯达雷妮跳下岩石,绕着湖匆忙跑去。当湖水漫过男人的肩膀,她爆发能量全速飞奔。
“喂!”她大喊。她冲进一条小路,接着钻入一小丛北美乔松。阳光疯狂地在她脸上洒下斑点,空气灌入她的肺中,她抬高膝盖,脚步重重敲在拥挤的地表。
当她从树丛中跑出来,男人已经消失了。她再次大喊,跑到垂柳边时都快断气了。
在男人下去的位置,水面上甚至毫无波澜。斯达雷妮在湖边跪下来,眼神陷入黑暗。应该有一些空气从他肺中跑出来,在水面上冒出气泡。水岸交接处也应当有男人泥泞的脚印,然而湖床的泥沙就像绿色的皮肤一样光滑无暇。
斯达雷妮又瞥了一眼福利院。阴影下的围墙毫无用处。这种情况下耶稣会怎么做?耶稣是否救过溺水的人?更直接地问,她会怎么做?
她脱下夹克衫,高高抛到岸上。脱掉凉鞋,她深吸一口气,呈圆弧状跳入水中,祈祷着自己和男人不会头撞头地相见。
寒冷如拳头一样击打着她,差点让她呛水。她睁开眼睛,看着满是银色斑点的迷幻世界。
她踢着腿,抵抗肺中空气引起的自然浮力,迫使自己下降。多亏她浸湿的衣服的重量,她得以触底转身。
根据耳朵遭受的压力判断,她大概在水下三四米深。这里的水更暗、更蓝,因她潜水搅起的藻类松散颗粒漂浮在她的周围。斯达雷妮用胳膊推着自己转了一圈。
没有男人的踪迹。
她用手作碗状划着水,拂去底部的东西。上方,柔和的阳光从水面透进来,令人产生幻觉,仿佛天空也是水。
她的肺因为憋气快爆炸了。没有男人,只有泥。寒冷的水刺痛她的眼睛。最终,她浮上水面呼吸新鲜空气。
当她的脑袋冒出水面,一声叫喊传来。她甩开脸上的头发,踩着水,让自己适应。又传来一声叫喊,湖面的干扰使她辨不清声音的方向。接着她看到他们朝柳树跑来:兰迪,后面瘦削的身影是正在发怒的邦杜兰特。
“你没事吧?”兰迪喊道。
斯达雷妮点点头,吸了一大口空气,接着又潜回水下。这次她待在比较浅的地方,视线穿过黑暗的水凝视下方。那个男人不见了,如果他确实曾在过。
当她再次浮上水面呼吸,兰迪已经脱下他的汗衫,站在湖水边缘。他蹚入水中,眼睛里满是冰冷的震惊。斯达雷妮挥手示意他回去。等到看她在岸上站稳了,他才爬上岸,捡回他的汗衫和她的夹克。
斯达雷妮踩在实地上滴着水颤抖时,邦杜兰特才赶到。兰迪把他的汗衫给她当毛巾用。她的乳头因为寒冷变得坚挺,他转开目光。
“发生什么事了?”邦杜兰特说,视线从她的胸部转到水上她浮现的位置。
“有个……男人。”她说着,努力深吸了口气。“他本来站在树下,然后他就……走进了水里。”
“男人?”邦杜兰特说。
“穿着一件灰色长袍,像是医院的袍子。我认不出他,所以我想他应该不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我朝他喊,但他甚至抬头看一眼,就那么往下走去,然后就消失了。”
“多久之前的事?”兰迪问道。
“不会超过四五分钟。”
“连胡迪尼[20]都没法憋这么久的气。”兰迪走到湖水漫过膝盖的位置,用手盖在眼睛上挡住阳光。“我没看见任何气泡。”
“我们应该报警或是叫救护队。”
邦杜兰特向上推了一下眼镜。“你是说,一个男人,就这么在水里消失了。”
“是的。”
“罗杰斯小姐,你指望我们相信一个男人自愿走入接近零度的水中吗?”
“不然我为什么要自己跳进水里?”
“也许是投射在水里的阳光让你产生错觉了。”兰迪说,“这一带常会发生这种事,看见一些东西。和那些孩子交谈过就知道了。”
“我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兰迪蹚水返回岸上,她缩在温暖的夹克里,邦杜兰特冲甩着头的兰迪挑起一边眉毛。
“这是一份有压力的工作。”邦杜兰特对她说,“像你这样缺乏经验的人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课堂上讲的实际应用和我们在围墙内的日常惯例远远不同。”他停顿片刻,接着补充道,“这是在真实世界里。”
斯达雷妮盯着平静的宽阔水面。她希望有穿着灰色衣服的尸体随时浮到水面上。
“我们不会说出去的。”邦杜兰特转身返回温多弗。
“我没有疯。”她说。
兰迪朝湖里看去。
“我没有疯。”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走吧。”兰迪说着,从她那里拿走他的汗衫。“你最好在冻死之前换身衣服。”
当他们绕过远处岸上的岩石,斯达雷妮回身看向那棵柳树。她的腿和胳膊跟铅一样沉,远比她的湿衣服要重。这不是她想象出来的,对吧?
兰迪用胳膊环住她,她将自己靠在他身上,靠在他黝黑的肌肉和胸毛上。
“我没有在胡说八道。”她说。
“你听到邦杜兰特说的了,”兰迪说,“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哦,我的天,你也不相信我,是吗?”
兰迪没有回答。
她原以为他是懂她的,他们从一开始就互相信任。“兰迪?”
他面对她,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温多弗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不希望你问任何问题。你越快学会,就能混得越好。”
她看着他冰蓝色的眼睛。“你在说什么?”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问题。”他转过身,在她前面沿路走去。
她颤抖着看了湖最后一眼,然后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