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船长阿卡伯·罗巴来说,下班后回到自己舱室休息几乎是他一天中最大的享受,而最最让他痴迷的是接下来的事。他关上舱门,把朝着走廊的面板设置成“请勿打扰”,然后一边走向衣柜,一边脱下外套扔到地板上。他从衣柜最高层拿下一个柱状容器,噗的一声打开盖子,抽出一卷古老的纸——可能是羊皮纸或者牛皮纸,反正罗巴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有时担心自己被卖货人坑了,买得太贵,不过无所谓,就算这张示意图是赝品,至少在他看来货真价实,而他很喜欢它古色古香的样子和感觉。最重要的是,他发现这东西相当精准。
在他记忆中,这个流程很久以来一直没变过,尽管说实话,他的记忆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好了。他知道自己该改变习惯,慢慢戒掉了,不过今天不行,明天再开始吧,要不下个星期,等他们把最近的这个星球调查完成结案了,歇口气再说。都怪那个该死的哈林顿拖延了时间。正想着,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喘气了,不由把那个安全官抬杠挑事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
罗巴解开裤子褪到脚跟,把脚从裤腿中拔出来,又从桌上拿起两个镇纸。其中一个是拳头大小的七彩晶体,这是他当年还在努力向上爬的时候,在一颗被人遗忘了很久的行星上的沙漠里找到的。另一个则是一长条抛光的乌木——一种现在已经灭绝的地球植物。他把那卷图纸铺在地板上,用晶体压住一端,然后把它完全展开,用木块压住另一端。
每天都是这样。
纸上褪色的墨痕勾勒出了一个裸体男人的形象。他四肢张开,双目无神,波浪般的头发像光圈一样环绕着他的脑袋。对罗巴来说,这个形象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贯穿他的身体,从头部经脊椎直达指尖和脚趾的线条。那才是他的兴趣所在。这些线条是经络,标明了能量在人体传导的路线,在这些线路上才能感觉到极致的痛苦——还有愉悦。
他的指尖沿着一条线划过腹股沟、大腿和小腿。那是他昨天注射毒品用过的经络。为了让他所选的这种毒品发挥出最大效力,罗巴必须严格按照一种特定顺序在经络上标注的各个点用药。昨天他用的是左侧腹股沟上的一点。今天他用药的位置是在大腿上,与昨天的位置相距15厘米。用药点的顺序全凭罗巴的记忆。一旦任何跟他这个嗜好有关的证据被人发现,他的前程就完蛋了。因此,他只有这样一张纸质的示意图做参考,这玩意儿一分钟之内就能彻底销毁掉,而电子材料就难清除得多了。
吸毒已经影响了罗巴的各项身体机能,但是就记忆毒品的注射顺序这点而言,他依然出类拔萃。
他摁下乌木镇纸上的一个隐形按钮。镇纸啪的一声弹开,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木镇纸中心是掏空了的,镀了一层铅,里面有个透明的小药瓶,装着深红色液体——迷思蓝铌。极乐琼浆!小药瓶边上放着一套精致、中空的针。罗巴能听到他自己的喘息声。
快了,快了……
他取出了药瓶和一根针,走到卫生间里的消毒器前,把针放入消毒器里,静置三十秒后再取出来,他的手哆嗦个不停。
再等一分钟就好……
他坐在床铺上,取出瓶塞,把针插入液体,然后轻轻地在另一端吸吮。得非常小心,不能把迷思蓝铌吸到嘴里去了。消化系统会破坏毒品的有效成分,每一滴可都是一周的工资啊!他从嘴里抽出针,迅速用拇指盖住针孔防止液体滴出来。最后,他看了一眼图片上那个展开双臂的男人,随即躺在床铺上,估摸着找那个注射点——从腹股沟上那个痛点再往下大约十五厘米的地方。
还有几秒钟就好……
罗巴把针刺入肌肤,进针处瞬间的刺痛让他咧开了嘴,但快感同时弥漫了全身。他刺准了位置,打通了经络,如痴如醉的狂潮涌遍全身。现实世界的所有关切、担心和忧虑全都烟消云散,他陷入极乐的迷幻中。
***
罗巴已羽化登仙,飘飘然进入完美之境。他漂浮在浩瀚无垠、渺渺茫茫的时空里,灵魂如云出岫,往来吐纳,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于虚空中;难以言表的奇幻色彩交织纠缠,叫人目眩神迷;无法描述的激情以排山倒海之势从他身上一泻而下,淘净其灵魂,涤荡其头脑,洗尽自我身上的腐败杂质,仿佛他的存在即是永恒,每一刻都充满无尽的愉悦。
一阵巨大的铃声蓦地在他身后响起。哪儿来的不速之客?罗巴转过身,极力把眼光聚焦,投向眼前无底的深渊[1],但他找不到声音的来源。正找着,这声音再次穿彻他的耳朵,很不和谐的声音,它搅碎了宇宙的波澜不惊,令他困惑不解——这噪音是从哪里来的?它又是如何侵入这永恒的宇宙的?
铃声第三次响起,罗巴身边所有的幻象开始分崩离析,他大叫起来。这可怕的铃声将要毁掉一切,他必须趁早找到它,叫它停止闹腾,不然就太晚了。他得干掉它!
罗巴在床铺上拼命扑腾,结果一下子滚了下来,重重地跌落在地板上。惊吓加上疼痛让他差不多回到了现实,他意识到现在听到的这种声音——也就是打断了毒品迷梦的那个声音——是门铃。来得太突然了。他身上的迷思蓝铌作用还没消失就被打断了。
仿佛按下了一个开关,罗巴从迷糊变成了狂怒。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搞明白身在何处,四肢在哪方,然后慢慢坐起身,弯腰蜷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手颤抖不止,胸脯起伏着。他从地板上抓起经络图扔进衣柜,关上柜门,把那瓶迷思蓝铌和针放进乌木镇纸里,合上盖子。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舱门处,这时,铃声第四次响起。不管是谁,那傻瓜一定还没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罗巴打开连接走廊的视频系统。是个女人。一名调研队员。他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开门。”
“你他妈知道自己在干嘛吗?”他咆哮道,“你是瞎了还是傻了?竟敢打扰我……”罗巴的声音越来越小。那女人在他说话时也在说话,显然对他的愤怒无动于衷。
他停下来,她又重复了一遍:“罗巴船长,我们在那颗行星表面有重要发现,你必须立刻去看看。”
“什么?现在?是什么鬼东西那么重要……”
“我说不清楚。你必须跟我去一趟。你必须立刻跟我走。”
“去个鬼啊!我哪儿也不去。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发现什么了?哈!我才不管是什么。你该干嘛干嘛,该写报告就写去,别再打扰我……”一阵天旋地转,他抓住了门框。
“这个发现非常重要,”那女人说,“非常有价值。你必须跟我来,亲自看一看,没有别的办法。”
她是不是出什么毛病了?为什么不听他的命令?他可是船长!罗巴抱紧头。难道这不是真的?他是不是还在迷思蓝铌的幻梦里?他刚才的愤怒又变成了迷惘和困惑。或许,他应该跟这女人走。如果这都是幻觉的话,他按她说的做,或许就能重登极乐。
他盯着她。为什么她对他的愤怒毫无反应?他觉得毛骨悚然,更恐怖的是,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着内裤,而这女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罗巴冷静下来。这都不是真的。还是迷思蓝铌在起作用。但这也太奇怪了。他以前从来没像这样过。可能他使用的剂量或者位置错了。他只需要顺其自然,继续待在幻象里,或许就能在醒来之前重返天堂。
“好吧,我跟你去。”
这女人看上去满意了。
注释
[1]语出尼采《善恶的彼岸》“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正在凝视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