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丝在自己舱室里已经关了三天，但对于罗巴把金钱看得比船员的安全还重这点，她的愤怒并没有消减，不过情绪已经比较稳定了。即便现在见到他，她也不至于要将他立刻扔到垃圾舱并按下“清除”按钮。或许她可以给他一点时间，先留个遗言。
她打开床头斜挂着的显示屏。上面出现了娱乐选项：影碟、游戏、音乐、纪实录像片段，还有教学节目。几乎所有地球上有的节目或娱乐项目，飞船上都有。铠甲虾号上的船员也可以通过私人通讯系统访问家里的邮箱或视频。对于贾丝来说，做这些事也许可以使得困在舱室的时间好过一点，但是她一点心思都没有。没有家人，地球和火星上都无亲无故。刚开始，她还以为，这样一来，自己在漫长的深空旅行中的日子会比勘探飞船上的大多数人好过一些。但是这么些年过去了，她意识到，事实恰恰相反。其他船员会盼着飞行任务早日结束，而她没有任何期待。长年累月远离家中最熟悉的一切，返回下船时却不会有人来迎接她，这真让人受不了。
她眨眨眼睛，摇了摇头。一味伤感没有任何好处。拘禁最让她痛恨的一点，就是给了她时间沉溺于胡思乱想，难以自拔。她需要做点什么，什么都行。可是舱室里已经一尘不染了，她已经无数次翻来覆去整理过少得可怜的个人物品。她抬头盯着屏幕，然而根本看不进去。
门铃响了。她用胳膊支起身体。是谁这么大胆，还来看她，也不怕惹怒罗巴？会不会就是船长本人呢？她跟少数几个相处地不错的船员说过，为他们自身着想，最好离她远点。“开门。”
出现在门口的是李导航员娇小的身影。她正畏畏缩缩地朝里张望。
贾丝关掉显示屏，甩腿下床站起身：“进来吧。”李往过道左右张望了一眼，进了屋。舱门在她身后关上，她才稍稍放松了一点。
“怕别人看见你来找我，嗯？”贾丝说，“坏了你的名声，是不是？”
李看起来吃了一惊：“也许我该走了。”说着，就要转身。
“对不起，”贾丝说。为什么她总是要拒人千里？“别走。过来坐。我是给关疯了。”
导航员不再坚持。她拉出贾丝桌下的折叠椅，坐下来。刚开口想说话，贾丝就打断了她。
“你来了我很高兴。感谢你在指挥室对我的支持。你真勇敢，我很感激。你是唯一一个敢站在我这一头反对罗巴的人。这么做是需要勇气的。”
李紧锁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一点：“多谢，不过我不这么看。我倒很乐意帮你，但当时说的都不过是真心话。上次你的确在87593g行星上救了我们的命。你做的我都看见了。你清楚你的职责，既然你说67092d不安全，我就相信它不安全，哪怕你说不出为什么。你就是吃这碗饭的，对吗？所以既然你说我们不能靠近它，我也就相信我们的确不能靠近它。别在意罗巴说的话。钱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对吧？”
“我看过很多文章，介绍调研队可能遇到的危险。”李接着说，“新闻上也看过不少。”她打了个颤，“到外星上去不安全。我的一个堂兄的朋友……或者是同事？……反正他知道有这么个人，不过就是和一个小小的外星生物玩耍了5分钟，三天后他就死了。辐射病。谁都没有办法救他。我还听说过一件事，一个动物碰了一下一个调研队员就跑了。那女人没太在意，但是她的手被那动物的毛皮碰过，上面覆盖着一层毒液，能够穿透人体皮肤。她只撑了一个星期，还有几个队员因为不知情，也被传染了。”
贾丝不知道李还听说过多少悲惨的故事。
“我最近还听说过一个惨案。”李继续说，“飞船的安全官连‘123’工作都没做，就让调研队登陆了。我听说无一生还。你也听说过吧？我想他们都没有声张，你知道吗？是不想吓着人们吧？那现在，下一个是……？”
“对对对，好啦，我说过，”贾丝站着说，“我很感谢你的支持。谢谢过来看我。”她有点明白，为什么她和李导航员最多只能是熟人关系了。
那导航员捋了捋一头金色短发，看起来没有注意到贾丝的暗示：“你怎么样？已经三天了，对吗？你听到船长那儿有什么消息吗？有没有放你出去的意思？我要是天天坐在舱室里，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会疯掉的。我是说，你到底怎么过的？你和船上的其他人有过联系吗？你有机会和人说话吗？”
贾丝叹了口气，坐下来：“没，没和船上其他人联系过。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罗巴提到过什么精神健康测评，但是我再没有听到过下文。”
“不过，如果那颗行星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至少你在这里，它们伤害不了你。我们这里很安全，对吗？”李扬起眉毛，满眼疑问。见贾丝没有回答，她又说，“反正我觉得是这样。这就是我为什么从不离开飞船的原因。”
“你从来没离开过飞船？你从来没有‘登星’过？从来没有？”
导航员抿着嘴，摇摇头：“我唯一待过的星球就是美好的老地球。其他星球上你不会看到我的。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贾丝琢磨了一会儿这番话，说：“那么……你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会在勘探太空船上工作？为什么不待在家，就在地球上找一份体面又安全的坐班工作？”
李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唔，因为我是一名导航员吧？是我爸爸建议我选的专业，他是对的。对我来说很轻松，薪水也不错。只要我一直不离开飞船，我就可以假想只要穿过小小的气密舱我就到家了。”
贾丝双手托着头。所有的要员中这个唯一支持她的人竟是个妄想狂。这说明什么问题呢？自己对K.67092d的判断是不是错了？难道是她也疯了？是不是干了这么多年，她也要崩溃了？
“反正，我不喜欢危险外星物种这个话题。”李说，“我们聊点别的吧。你看过他们眼中的星光这个电视剧吗？我太喜欢了，简直爱不释手，我花了足足十一个小时，一口气就把它看完了。”
门铃又响了。贾丝长舒一口气，发出了开门指令，但随即便从解脱转为了痛苦——她以前最不想见的是罗巴，现在多了一个李，如果还有谁她更不想见到的话，那就是现在等在门口的这个人。
他站在她舱门前，手里攥着一个仪器贴在胸口，满脸堆笑，原来是斯帕克斯。这个医疗官是个出了名的马屁精，会根据上不得桌面的潜标准泾渭分明地划分亲疏。
斯帕克斯是来给她做精神健康测评的。他可能早就巴望着来插上一手了。
李跳起来，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她脸红了，显然是因为在贾丝的舱里被人撞见，感到很尴尬。但是她似乎很高兴看到斯帕克。而他满面春风的样子，只能说明他看见她也肯定很高兴。
“李导航员真是雪中送炭，看到这一幕我太高兴了。”
她微微一笑，脸上的红晕消失了：“我想哈林顿安全官一个人在这儿会觉得孤独的。”
斯帕克斯本来就圆圆的眼睛睁得更圆了，他点点头：“当然，当然。你想得真是周到。我也来加入你俩，不介意吧？”
“你来这里肯定是有公事，斯帕克医生，所以我就不妨碍你了。”李说。
导航员把他俩丢下走了，贾丝几乎有些遗憾。
“我可不可以坐这里？”斯帕克斯医生问道。门在李身后关上了，他坐在刚才导航员腾出来的位置上，把仪器面朝下放在桌上，转向贾丝，欠身朝前，胳膊肘放在膝上，十指簇成尖塔状，脸上做出一副关切的表情：“你最近还好吗？”
“还好。”贾丝回答。
斯帕克斯歪着脑袋，扬起眉毛：“你睡眠怎么样？头疼吗？胃口好吗？”
“好啦，我们可不可以直接开始精神健康检测？”
斯帕克坐直了，说：“唔。我觉得先做个常规的健康评估更好，这样有助于确诊。”
“你来就只是做这个？你带来的仪器是普通体检用的，对吗？我脑子很好，我可不想瞎折腾。”
他看了她一眼，好像在说“我不生气，只是失望而已。”然后拿起仪器递给贾丝：“哈林顿，我觉得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但是如果你拒绝合作……”他叹了口气，“那么看来你在指挥室里发脾气很可能就是病重的表现了。但是我们不能在评估结果出来前就急着下结论。”
他指着清单上的第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重要。”
贾丝一看，立刻拉下脸来：“问别人是原生人还是改良人是非法的。”
“当然，当然，你说得的确很对，的确很在理。但是，在特殊情况下高级医疗人员可以例外，因为，要了解潜在的精神健康问题和其他情况，首先就要了解一个人的基因状况，这是最基本的信息。”他压低声音说，“你别紧张。你的答案完全是保密的。”
她认真想了想，抬头看着斯帕克斯，他正注视着她。她根本不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她觉得他是在套取她的基因状况信息，这样他就可以将她归为“自己人”或“外人”，但是她必须顺利通过精神评估，才可能回到岗位上，并赶在船员们受到伤害之前搞清楚那颗星球上的生物到底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