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最终爬上床的时候,总算是从夜夜降临的恐怖影像里暂时脱逃了出来。梦依旧会来,但并不吓人,我也不会再慌乱无措,大汗淋漓地醒来。只不过醒来之后,脑海中会留下一个人模糊的轮廓。一个我许久不见,挥之不去的人。
奶奶。
四年来一直没有联系——不探望、不打电话,甚至也不寄生日贺卡——我很惊讶。首先是因为奶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脑海里,其次是因为我居然认出了她。梦真是有趣。我完全没有想过她,可凌晨三点我在床上睡着了还记得她的名字和身上的香水味。
梅花味。就像梅花树的味道。很甜,像麝香,甚至有些刺鼻。
画面和记忆开始涌入脑海。转瞬之间我握着她的手,触碰着她总涂成亮粉色或橙色的长指甲;我在玫瑰花旁玩耍,她戴着玫瑰印花的手套修剪花枝;我戴着她那些多彩而粗重的项链。我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瞬间充满了整间屋子,我的心中也洋溢着各种可能。
我们要去看望奶奶。
但是,不对。
画面消失了,兴奋也散去了,我还是一个人在我的房间里,穿着猴子图案的蓝色睡衣,旁边是一堆脏衣服。这是一个多云的周二早上。
妈妈。
她不必说出来,我一直都知道。她在生奶奶的气。自从爸爸葬礼后那次家庭谈话起,我们就搬了家。所以她才拒收卡片、不接电话。她不会对你好的,我问起时她这样说。谁知道呢?也许爸爸自杀前她就已经心存怨气,也许她与奶奶一直关系不好。婆媳有时就是这样。我不知道,她也从不说起。我只知道每次当我问起,她的回答总是“不”。但是人不能一直说不,对吧?
我走进厨房找吃的,妈妈已经在了。她泡好了茶,椅子上放着麦片,正在手机上查看消息。
“早。”我说。
她好像收到了惊吓,一边抬起头一边很快地滑了一下屏幕。消息消失了。
“杰兹,我没听到你起来。”她微笑着,这个笑容对于道声早安来说太夸张了些,“睡得好吗?”
我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嗯,挺好的,谢谢。”
“没做噩梦?”
“没有,不是噩梦,”我慢慢地说,轻轻眯了眯眼。总得面对吧。不如就现在吧。“不过梦挺奇怪的。”
她侧了侧头,喝了口茶,等待着我继续。
“特别奇怪。您绝对不会相信。我居然梦到了奶奶。”
说“奶奶”的时候我看着妈妈的脸。她的脸带着嘴角抽动了一下,眼内一道异光闪过。她动了动唇:
“真的吗?”她听起来似乎有些紧张。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很难说。管他的,我继续我说了下去:
“特别真实。我们一起在,呃,花园里,像平常一样聊着学校里的事情。”
“嗯哼。”妈妈咬了一口麦片,发出的这个声音非常万能,看似什么也没说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
我转过身故意不看她,准备问最重要的问题。我不想看到她拒绝的表情。
“所以我在想,我想抽空去看看奶奶。就是,回去看看。已经好多年了。”
要么是妈妈在我身后久久不说话,要么是我的助听器没打开。总之我没听到她的回答。
好尴尬。
我从冰箱里抓起面包再次转过身去:“我说我想去看奶奶。”
妈妈面朝着水池。她紧紧抓着水槽,用力太大,指节都发白了。
“我得考虑考虑,杰兹,”她还是没有看我,声音很低,听起来很遥远,“我无法现在给你答案,尤其是吃早餐的时候。”
她笨拙地拿了架子上的干净盘子。我看到她的手机从口袋里露了出来。她把餐具叮叮当当地扔进了抽屉里,盘子甩进橱柜。我感觉到了屋里的紧张气氛,决定不等吐司了,拿着没涂黄油的面包回到了房间。凑合吃吧。之后在餐厅买一杯热巧克力,也许再买个苹果。现在我就穿好衣服去学校吧。
我后来发现这个计划相当不错。我出发太早,班车还没来,得走着去学校了。甚至我到了学校,班车还没来。说实话,我到得比大多数人都早。有个初一的孩子坐在地上玩iPod,几个高二的女孩聚成一群,就着某件事吵吵嚷嚷的。平时热闹无比到处是人的小路现在却很空旷,几近宁静。
哦,还有件事。
利亚姆不在校门口。
我很惊讶,看到他不在那里我居然感到很轻松,忽然喘得上气了,书包也变轻了。这样很蠢,我知道。我喜欢他每天等我。喜欢我们一起走路的感觉。我喜欢他。
不过今天,这就是少了一件要烦的事。如果我能一直跟加比或者双胞胎和艾琳待在一起的话,就能避免那些尴尬的对话。也许我们可以很轻松地玩耍,就像以前一样。
我坐在我们平时常坐的野餐桌子旁,看着学校里的人一点点多了起来,就像自然纪录片里常见的慢速摄影画面。学校的院子在半小时内从混凝土沙漠变成了喧哗热闹的丛林。我笑了。以前我到了学校会想要躲起来,当时觉得承受不住。但是这些日子我感觉好多了,至少大多数时候是这样。我有了朋友,对其他人也很礼貌,似乎适应得还行——只要没人来烦我,尤其是安吉拉和她那帮跟班。她们似乎还是对我不满,大概是因为之前校园剧的事。
丹是我们圈子里最早到的人,接着就是艾琳和双胞胎。他们把包扔下,跟我打了招呼。
“你来得可真早。”丹很迷惑地说。
“我走着来的。”我说。
“走了这么远?”奥莉薇娅惊呼。
“你的脚不疼吗?”凯特琳问道。
“也没那么远啦。”我说。
“利亚姆呢?”丹问道。他探头往我身后看,好像我把他藏起来了一样。
我耸了耸肩:“他还没到。”
“加比今天还会戴那只袜子来吗?”艾琳摇了摇头,“她真是疯子。”
“她是好玩,”我说,“不过应该不会了,她给我发短信说什么袋熊。”
“袋熊?”凯特琳和奥莉薇娅用同样高的音调同时说道。
可真是双胞胎啊。我心里暗笑。上次在加比家开睡衣派对的时候,她们穿着同样的睡衣抱着同样的泰迪熊出现,自那之后加比就开始这样叫她们。我第一次见到她们的时候,她们不笑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奥莉薇娅的前门牙有一道小缝,而凯特琳的牙很整齐。但是她们真的很像,简直集同卵双胞胎之大成。不过谢天谢地,我不用通过牙来分辨她们了,因为现在她们的发型不一样。奥莉薇娅长发及腰,而凯特琳的头发只是稍稍过肩。有时候她甚至会扎起来,即使不扎也会戴丝带。
想到丝带我就想到了袜子……我把目光转向了远处。加比来了,只有她这么走路,非常自信。我拥有整个世界。她好像带着狗。带狗上学?当然不会。但她确实牵着个棕色多毛的生物。我眨了眨眼。
“那是袋熊吗?”我问。艾琳和双胞胎也转身来看。
“不是,袋熊会更大。”艾琳说,“以前我们家地下有一只。特别大。”
院子里围观的孩子们越来越多。我几乎已经看到安吉拉在翻白眼了。她的朋友们面面相觑,都在想,这是什么情况?路对面,我科学课上的一群男生跟在加比后面走着。一个头发很乱,个字很高的男孩指着她笑,不过并不是嘲笑。
加比看到我们在看她,朝我们挥了挥手,跑了过来。那只不明生物吊在皮带边缘,皮带看起来很结实,不像是普通绳子。可能有点像鱼线?双胞胎尖叫了,当然是同时:
“加比!不要!”
但是加比继续往前跑,完全无视了那只被拖来拖去的动物。我双手捂着嘴,屏住了呼吸。
“你们别犯蠢了,”丹说,“那是个布偶玩具。”
“你开玩笑吧?”奥莉薇娅吼道,她打了丹的胳膊一下,“我还以为是真的。”
“我还以为它要死了,”凯特琳一屁股坐回到长椅上,大喘了口气。
加比很快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微笑着说道:“我要给你们看看。喏,我的宠物袋熊。”
她递来了一个毛茸茸的棕色布偶玩具,既没有被勒到,也没有死。事实上,它看起来还挺不错的,脖子上还围了红丝带。这很袋熊。
“这是什么?”我微笑着,只要加比在我就忍不住想笑。我摇摇头,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袋熊?”
“多可爱啊,”她稍微嘟着嘴,不过很快又振奋起来,“我觉得带它来学校还挺好玩的。它叫瓦利。”她捏着它的肚子,又把它靠到脸边蹭了蹭。
“儿童故事里的袋熊瓦利?”丹问道,“加比你可真会‘独创’。”
“那你怎么不带袋熊来上学啊?独创先生。”她露出了一个半笑半嘲讽的表情,“如果你表现好的话,我会让你摸摸他。”
丹伸出手:“我会的。”但是加比刚把瓦利递过去,丹就把它踢到了草地里。
“怎么可以这样!”加比吼道。她推开丹,跑去把瓦利找了回来。她晚了一步,利亚姆已经捡了起来。
“这是你的袋熊吗?”他弯下腰伸手将袋熊交给加比。
“谢谢!”加比冲着丹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她走回来坐到座位上,很关心瓦利,帮它拍去身上的干草。利亚姆饶有兴味地看着加比的动作,稍稍挑眉,慢慢走了过来,靠着我坐下。
“嗨。”他说。
我的心跳稍稍加速,但是我稳住了自己,对他笑了笑。笑得不是很热情,但是比仅仅出于礼貌要亲昵些。“嗨,”我说,“你还好吗?”
“你没坐班车,”他说道,“我还在大门口等你呢!”
“哦。”我说,“抱歉。”我听起来一定很迷糊,“我今天是走着来的。”
“什么时候到的?”他问道,“你肯定到得很早。我在大门口等了有半个小时吧。一个人。”他似乎有些受伤,“你至少可以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的。”
我有些愧疚。他说得对。我应该告诉他我今天不会在往常的时间到。“抱歉,”我说,“我没想到。”
“你刚才都干吗了?”他往后退了一步,依旧不开心。
“就坐在这儿,”我朝他倾身,这样我们之间不会离得太远,“看着大家。”
“谁?”他的反应很快,很强烈。嘭。我有点吃惊。
“没有谁,”我说,“就是,”我耸耸肩,“看每个进来的人。”
他看了看院子四周。有很多学生,年龄不一,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聊天的有玩球的。我能看到科学课上那个头发乱乱的男孩和他的朋友,他们卷起衬衫,大声争论着什么连环画。离他们远一点的地方站着安吉拉和她的金发克隆,我只想躲着她们。她们看起来就很坏,衬衣拉高,一脸甜美,发型完全一样。然后是剩下的一些高年级、低年级的学生,三三两两,都是我没见过的其他年级学生。利亚姆的眼神扫过了他们所有人,他在找着什么,但是我不确定是什么。
之后他的眼睛停在了一群高一的男孩子身上。
他皱起眉头,开口要说什么,我很害怕。我忽然想到,也许他会觉得我是在看他们,看他们的肌肉,看他们嬉笑打闹。我把视线转向他。他的脸,平时一直露出很放松很快乐的表情,可现在却绷得非常紧。他握紧了拳,但不至于被人发现,可是我记得他妈妈让他去扔垃圾的时候他就是这个反应。
当时他照做了。
但是他并不高兴。
他现在也这样了。我的心紧紧抽了起来。我是不是怕他啊,但应该不是吧。我不怕利亚姆。我怎么会怕他?
我只是不喜欢他对我生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