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齐!”
她从那些混乱的影像中醒来,影像中充满了可疑的人、狂热的神职人员、巨大的白牛,还有满脸痘痕、蛮不讲理的女人。卧室里光线充沛。被子下面的她,衣服缠在身上,浑身大汗淋漓。
“莉齐,你还在睡吗?快点,你可不能整天赖在床上。”妈妈在门边戳了戳她的脑袋。
莉齐望向手腕想要看看时间——但她的手表不见了。
“几点了?”
“十点。你睡了好几个小时了。”
“十点?”她很少睡到那么晚。
妈妈进来拉开了窗帘。莉齐本能地拉起床单藏起她的外套。
“我们得把这地方打扫干净,而且我可不会一个人干。”
妈妈弯下腰来盯着莉齐的脸。“那是什么?”她说。她舔了舔拇指,在莉齐的眉心擦了一下。手指拿开时莉齐看到上面有一块桃红色的污渍。
“你动我的化妆品了吗?”
她看着妈妈叹了口气,大步走出房间。然后她睁大眼睛看着倾斜的天花板。昨天晚上的记忆涌上心头。
发生了什么?
一切历历在目。入侵者,自己出门进入花园,小水缸绕着雕像跳舞,旋转的色彩,还有漆黑的地下室。包括后来在那个奇怪的城市里发生的一切,祭司、白牛和笑着的男孩。它们如此真实。
她又摸向自己的手腕。她的手表哪去了?她想起自己逃走之前那个男孩曾经抬手碰过她的手。
他一定是把手表偷走了。这个小偷!
但是,如果是他偷走了手表,那这整件事就是真的。可是这不可能……
她把恐慌压回去。一定有合理的解释。可能是她昨天晚上把手表取下来放在什么地方了。或者可能是她梦游了。
她坐起来往窗外看。
天空中混合着蓝色和灰白色的云彩。斑斑点点的阳光穿过树林,像雄鹿的角一般向四方伸展。在那之下,叔祖父的花园沐浴着阳光。纵横交错的树篱顶部因反射阳光而闪烁。花园的远端,她发现一座黄色的小塔,一条石板路通向它。石板路铺在基座上,被一道水流纵向分开。
望着书房外的草地,莉齐看见半圆形树篱中间的缺口,一道走廊通向远方。她只能看到花园中深绿色灌木和跳舞男子雕像的顶部。
莉齐打了个寒战,爬下床。
*
“你还没有给狗洗澡吧?”妈妈边说边走进厨房。
莉齐坐在一碗动都没动的麦片前,看着小水缸,小狗把鼻子埋在她的手掌里。“妈妈……”
“你为什么不去外面的花园里给他洗澡呢?那边肯定有匹马什么的。”
“妈妈,那边……”
“十点半。”妈妈说,看着厨房的钟啧啧几声,莉齐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回到了客厅。
莉齐盯着窗外,几乎没注意到树木变黑生苔的树干。过了一会,她闻到小水缸身上散发的气味。或许新鲜空气能帮助她顺利思考。她走出厨房门来到天井,在小外屋里找到一根软管。小水缸顺从地站着,因为莉齐把冷水喷在它身上而发抖。莉齐心中强烈的混乱慢慢安定下来。
她一定是做了个噩梦。货真价实的噩梦。她额头上的红色可能是某个她没注意到的小划伤流的血。她大概是把手表放在床边桌上,夜里把它弄掉在地板上了。一给小水缸洗完她就上楼去找。
其他的一切——入侵者、进入花园、奇怪的城市——一定是梦的一部分。她想着雕像,想起了在叔祖父桌子上看到的那本书。
或许是它们引起了这场梦。
用一条旧毛巾把小水缸擦干后,她跑上楼,在床下面寻找。没有手表,但是她的旧运动鞋在那儿——而且湿嗒嗒的。莉齐畏缩地搜索了房间的其他部分,决定去花园里看看。穿过叔祖父的书房时她看到那本关于印度教的书躺在桌子上。她抓起书翻看那些黑白照片。照片上有神庙和印度神灵的石头雕像,和花园里的相似。翻到最后一页看见最后一张照片时,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是昨晚那座城市的照片。
她瞪着水滨的照片,胸口一阵翻腾。水边有宽阔的台阶和杂乱无章的建筑,许多人在河边的浅水滩祷告。
她睁大眼睛阅读图片说明:
“人们相信印度教已经在迦尸(也称宾那拉西或瓦拉纳西)实践了三千年。这里,在湿婆的光耀之城,恒河是最为神圣的。高僧大德们从印度各地前来,在河边的石梯上朝拜。这些石头阶梯也称为圣阶。”
莉齐梦中的画面回来了。她感到不安,急忙出去,沿着昨日的路线穿过树篱,细心审视小路的前方。她到达印度花园,快速穿过灌木丛。
她一看到舞蹈者的雕像胃里再次一阵翻腾。她在草丛里走来走去寻找手表时不断瞥向他的脸,原以为可以看到他做些什么——微笑,皱眉,或是慢慢把头转向她。但是他一动不动,唯一的声响是小水缸在边上抽鼻子。
“它不在这儿,对吧,乖狗狗?”过了一会莉齐说。小水缸停止嗅探,来到她的身边。
她站在那面对雕像时想起了妈妈抱怨过叔祖父遗嘱的奇怪条款。遗嘱里说莉齐二十一岁前不能卖掉房子的原因是“这样她就有时间发掘花园的乐趣”。不是房子的乐趣——是花园的乐趣。妈妈把它当作一个醉心于园艺的人的胡言乱语不予理会——然而他的意思仅限于此吗?
伴随着某种不好的预感,另一个念头闯进她的脑海:
有一个非常简单的方法来判断它是否只是个梦……
再次触摸雕像的念头浮现在她脑中,她蹲下来抱住小水缸寻求安慰。小狗舔了舔她的脸。
莉齐试着思考她爸爸在这种不可思议的情况下会怎么做。他不会害怕,反倒会很兴奋。相当兴奋。对于某个工作中到过世界各地、热爱到国外度假的人来说,这将是一个奇迹般的机会。他会再试一次,看看会发生什么。
她有胆子这么做吗?
莉齐一回到小屋妈妈就带她径直穿过客厅进到车里,拉她去买东西。驶过狭窄的乡村小径时莉齐心不在焉地望着远方的群山,在清澈的冬天光线中它们像绿色天鹅绒一般光滑。
“今天不说话吗?”妈妈说。
莉齐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吧……”
几分钟后他们到达了海勃利,这是一个小村庄,黑白屋舍围绕着有漆黑尖顶的石头教堂。
他们把车停在村里的绿地旁。三只白鹅站在草地上,它们的头伸直,一只野鸭在小池塘里打转。莉齐没有跟着妈妈直接进入超市,而是从兜里拿出手机检查信号。她渴望联系到什么人,好让自己感觉回到了克里登——回到家里。虽然自从去年转学后直到最近才开始交朋友,但她仍旧希望听到熟悉的声音。然而像往常一样,没有信号。
她骂了一句,准备跟上妈妈,这时她听到一阵马蹄声。她转过身来看见一个乘着栗色骟马的骑手从路中央走向她。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马背上高大自信的人影是一位穿着橄榄色绗缝夹克的女士。几缕深色的头发从她的头盔下漏出来。
骑手接近时对莉齐微笑致意。
“早上好!”她说着勒住马。“天气真好。”她有着浓重而清晰的外国口音。
“是啊。”莉齐说。
“见到新面孔真好。你在度假吗?”
“不。我们刚刚搬到这里。”
“欢迎。我是伊娃,伊娃·布兰。我住在老领主庄园。”
莉齐向着女人微笑。她有一对友好的眼睛——漆黑但是温暖。她的马棒极了。
“那么……你是?”
“哦。莉齐——莉齐·琼斯。”
“你搬到哪里了?”
“山梨小屋?”
“那你一定是艾瑞克·哈特利的……孙女?”伊娃敏捷地跳下马鞍站在路上。莉齐注意到她抓着鞍尾的手上绑着绷带。
“他是我的叔祖父。你认识他吗?”
“一点吧。他是个有魅力的人。”
“你是领主庄园的女主人吗?”莉齐忽然感到自己很傻。真是个愚蠢的……土气的问题。她可是从大城市来的。成熟点。她尴尬地转头去拍马的鼻子。
“嗯——我住在领主庄园里,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但是我没有爵位——反正在这个国家没有。”
莉齐睁大眼睛。她在哪个国家有爵位?
“你从哪搬过来的?”伊娃问。
“伦敦——克里登。”
“有点不适应吧!”
“嗯。”莉齐说。想起那个难以置信的夜晚——或者噩梦——她补充道:“确实如此。”
“那你打算干点什么?”
“莉齐!”莉齐的妈妈从商店里出来。“我还在想你到哪去了。”她冲上来抓住莉齐的胳膊。“希望她没有太烦人,”她对高个的女士说,“她对马很着迷。”
“妈!”莉齐抽出胳膊,对于被人毫无顾忌地当面议论而感到气愤。
“爱马的人!”伊娃看着莉齐的眼睛说。“等你们安顿下来一定要来我的马厩看看。我有一匹可爱的小马,你肯定会喜欢的。不像这匹一样会咬人。”她说,笑着展示缠着绷带的手。莉齐看到了一些凝固的血透过绷带。
“当然,如果您同意的话?”伊娃转向莉齐的妈妈补充道。
“呃,嗯——应该吧……”莉齐的妈妈说。
“无论如何,欢迎你们俩。”伊娃说着重新上马。“我后天有一场聚会——只是在下午喝点东西,两点开始。欢迎参加。”
“太棒了!”莉齐说。
“嗯……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是谢谢邀请我们。”妈妈说。
莉齐被拉走时瞥了一眼伊娃,她给了莉齐一个匆忙、坦率的微笑。
*
午饭后,莉齐和小水缸去了花园。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她的大脑马上开始转动,想着前一天晚上的事情。她真的在印度待了几个小时吗?这完全不可思议。
那是个梦。但话说回来,有那么一刻,她假装如果那不是梦,这件事真的有那么糟糕吗?当时的一切都令人困惑,但是并没有坏事发生。而且当她找到方法之后,回来也挺容易的。或许她应该再去雕像那儿一次?仅仅为了确认那就是一个梦。
“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我真实的想法。”她对小水缸说。“我疯了吗?”
但随着她漫步在紫衫丛生的走廊,她更多地被这座花园本身吸引住了。这里有太多可看的。走廊的每一个拐弯都会带给她全新的景色,或者是一小块花园中分出的隔间,里面立满长满青苔的雕塑。
她发现了一个被月桂树围出来的香草园,月桂树好像棒棒糖一样;一片林地,遮天蔽日的枝丫下藏着一个污浊的死水塘;还有一个带着凉亭的薰衣草园。
这里有各式各样的镶嵌画、雕刻品和塑像,或鲜艳或灰暗,或大或小,木质的,金属的还有石头的,每一个都摆放在属于它自己的专门的地方。她好奇她的叔祖父都是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的。
朝着小塔的方向走,她来到了最大的隔间,里面除了一排修剪整齐通向一块大花岗岩的树之外,什么都没有。石块顶端有个天使一本正经地注视着草地。
花岗岩上刻着几行字。
伊芙琳·哈特利:1895—1994
“源泉”
我曾去到远方
而后便能
从黑暗中见到亮光
从真实中见谎
从一个地方——
本源之地——
见到所有
这首诗看上去没写完。所有的什么?莉齐怀疑这是她叔祖父母亲或者姐姐的墓。那么就应该是她的曾祖母或者姨婆。
当她终于走到那栋黄色的建筑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她走上夹在水渠和树篱之间的石板路,在空荡荡的基座上踱步。
水渠最高处是一个刻有一张男人脸的柱基。小溪中的水就来自这人的嘴里,倾泻而出,越过一丛常春藤叶子和藤蔓——既有石头刻的也有真的。
植物还从男人的头发和耳朵里爬出来,让莉齐想起了她叔祖父客厅里奇怪的石膏像。
她仔细端详着这张脸,打了一个冷战,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背后抚了抚她的头发。当她伸手摸摸自己的辫子时,所有的东西好像变暗了。她抬头看是不是有云经过,但是太阳无遮无挡,光亮依旧。
她想着这张脸肯定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于是赶快走向那看上去更温暖的淡黄色建筑。
塔侧面的一个拱门打开便是一个储藏室,里面放着工具和花盆,还有一段摇摇晃晃的楼梯通往上层。
顶上有一个房间,地板光秃秃的,里面有几件旧家具,包括一张红靠垫已经裂开的扶手椅、放在唯一的窗户前的桌子。一张只有床垫的单人床靠墙放着。
莉齐考虑着妈妈会不会同意让她单独跟小水缸留在这儿。这个房间尽管现在阴冷潮湿,但是等天气好起来,她都可以想象出自己坐在扶手椅里看书,小水缸蜷在她脚边的样子。这可以成为他们自己的秘密领地。
她透过窗户向外望,看见水渠正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黄铜一样的光泽。桌上散落了几张发黄的纸。她拿起来扫了一眼。
大都是植物的素描。除了一张,那是手绘的花园地图,每一个花园中的小隔间都用蓝色墨水工整地标注了名字。书房外面的花园叫太阳花园,有跳舞雕塑的那一个,不出所料,叫印度花园。
她快速浏览着这些名字:复活节岛、彩虹蛇、印加花园、爱德华小路——这单子还很长。她现在所在的建筑就简单地叫作塔,吐水的雕塑叫作本源。
一座带着一棵大树的花园被称为戴小姐花园。她想知道戴小姐是谁,她微笑着想象出一个充满活力带着棉布手套的维多利亚时期的老姑娘,而且酷爱牡丹。
她看着太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地平线。她从这里居高临下地将花园欣赏了一番,看着金绿色的树篱顶在寒气中蒙上一层雾。她感到眼花缭乱,想起了她疯狂的梦,但依然难以相信这些都是属于她的了。
“这太壮观了。”她轻轻对小水缸说。他已经在危险的轻轻一跃之后,成功坐在窗台上,也向外看着。
小狗叫了两声,好像是在同意莉齐的话。
*
那天晚上,在她觉得妈妈已经睡着之后,莉齐蹑手蹑脚下了楼,穿上外套蹬上运动鞋,和小水缸一起走入花园。微风轻柔,空气很冷。小水缸穿着一件莉齐从楼梯下翻出来的小棉袄,但是仍时不时地在莉齐身旁边跑边哆嗦。
月亮被云遮住了,但是星星的亮刚好能让她找到在印度花园里的湿婆雕像。她现在知道那是谁了,因为她花了一整晚的时间读那本放在叔祖父书桌上关于印度教的书。
湿婆是印度教三主神之一,其他两个是梵天和毗湿奴。莉齐想起来祭司哈努——当然,那是在她梦里——提到过他们。梵天是宇宙的创造者,毗湿奴是保护者,湿婆是毁灭者。
但是他作为毁灭者并不完全是消极的,因为通过清除旧事物才能给新事物生长和繁荣的空间。莉齐喜欢这个想法。这座雕塑塑造了他作为舞王的经典形象——在象征愚昧和恐惧的魔鬼上跳舞。莉齐也很喜欢这个造型。
阅读更勾起了她的好奇心,这让她战胜了焦虑和疑惑。在妈妈让她去睡觉之前,她已经觉得越来越有勇气,并且决定一探究竟。
但当她瑟瑟发抖站在雕像无动于衷的青铜面孔前时,她感到自己畏缩了。
她真的要再试一次吗?如果一切再次发生呢?
然后她想到了爸爸,于是告诉自己别做胆小鬼。她必须要知道真相。
“这边来,水缸。”她说,紧紧抓住青铜火焰边缘,开始绕着走。
真的发生了!一瞬间,所有的色彩都从夜色中冲了出来,从紫色到亮红、黄色、绿色,然后出现了彩虹般的颜色。她的体重好像从脚下飞走了,身旁的一切都在旋转,仿佛进入了一个宇宙的洗衣机里。
有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太空中,深邃的蓝黑色包围了她,其中有微闪的星光,那些半人半兽的画面又出现了。她努力睁着眼,但是一切归于漆黑。
又一次,她在黑暗的禁锢中苏醒,膝盖抵着胸口,隐约的光亮从遥远的门口渗进来。
这次,晕眩的感觉消失得快了些。在感到自己能动了之后,她马上脱掉鞋袜,把自己放进浅浅的水里。然后,她没有往外走,而是直接跳回了洞里。
这个返回的过程很顺利,不出一会儿,她就躺在花园里了,小水缸趴在她旁边,嗅着她的耳朵。
这是真的!
她简直不能相信。这是怎么做到的?这像是从星际迷航里出来的某种东西,像是那种传送点。
叔祖父的话在脑中回荡:……是时候去发现花园中的乐趣了……
他一定知道这件事。她想起了在她小时候他送给她的那些书,书里的孩子们总是在奇怪的房子——或者奇怪的花园里,发现魔幻的通道,然后开启神奇的旅程。
那些书一定是个小信号,一个让她为此开始准备的起点。这个世界真的是一个比大多数人所认识到的更神奇的地方吗?只有为数不多的幸运儿可以发现。
在狂喜中,她想起了那个入侵者。这是他来花园的原因吗?她犹豫了一下。
然后,带着喷薄而出的信心,她绕着跳舞的湿婆跑了起来,渴望再次见到他的城市——伽尸,光耀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