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骄阳似火,阳光下的这片林子仿佛跌进了一支万花筒——金色、深红色,还有一种末日系的深紫色,好似谁挨打后留在皮肤上的斑斑瘀痕。
现在这里空气清新,他们身后的夏洛特和温斯顿-塞勒姆已被大火毁于一旦,烟尘也渐渐沉进了东边的地平线。不谙世事的鸟儿正在高枝莺歌婉转。所以瑞秋·惠勒并没有觉得这同昨天有什么不同——反正仍活在劫后。
只要别想那些死掉的或者变异的人,也别想烧疯所有人的太阳风暴什么时候再爆发,每天都一样。
瑞秋感觉两腿酸胀,不过长途跋涉已令腿部肌肉更加强壮。走在她身后的那个深色皮肤的男人叫德文特·琼斯,他有只玻璃义眼,看着有些跟不上步伐的样子。或许,他这是有意放慢脚步,好让斯蒂夫像个普通男孩一样四处探索:这边的花草,摘一朵;那边的水坑,拿小棍搅一搅。今秋的第一片落叶被他踩在脚下,带出的簌簌声响令他雀跃不已。
“还要走多久?”德文特问瑞秋。
“你拿着地图还问?”
“那些里程数我不懂的。”他说话时带着些许费城口音,六个星期前爆发的太阳耀斑不仅抹去了人与人之间的界限,也淡化了他这一口费城腔,“我想知道的是,还要在林子里走多久?”
“这辈子都别想走出去了,”瑞秋答道。趁斯蒂芬听不到二人对话,她又加上一句,“不过也走不了几天了。”
“你的乐观呢?”德文特话中透着一股尖酸,“那些鼓舞人的话呢?虔诚的祷告呢?不谈信仰了吗?”
瑞秋可不想谈及信仰。这一路走来,那些尸体、杀戮以及无尽的恐惧已开始侵蚀她的心灵。心中所剩无几的希望也因这无法避免的苦难消磨殆尽。信仰抛弃了她,但不愿屈服的犟劲却接过信仰的棒子,促使她继续朝群山进发。
当希望变成绝望,心中的怒火会让她继续抗争。
“我的信仰还在。”她对自己的谎言毫无愧意,因为现在,她信奉的是——
活下去。
“好吧,那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德文特接着说,“也许你是清楚我们在哪而,可我还是想好好研究一下地图。”
“你竟敢开女司机的玩笑?”瑞秋佯装恼怒。
“不敢不敢。”德文特本想挤眉弄眼糊弄过去,不想那玻璃义眼的眼皮只合上了一半,反增了几分诡异。
“斯蒂芬!”瑞秋喊了一声。
三人约定不能离开彼此的视线,斯蒂芬却蹦蹦跳跳地钻进了林子。这让瑞秋变得有些不安。自从离开那个农场,他们已在林子里走了五天。偶尔要穿过高速路,还不时能看到一栋房子,但耀斑丧尸倒还没看到过一个。清风徐徐间,远处隐隐有几声诡异的轻笑传来。
“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德文特说。
瑞秋可以察觉德文特的忐忑,因为他已把肩扛的猎枪滑到手上,蓄势待发。“林子里应该很安全。”瑞秋说,“这里没有丧尸的猎物。”
她尽量不去回忆夏洛特的那些丧尸,还有它们围攻、摧毁能呼吸的幸存者的画面。说到“耀斑丧尸”这个叫法,起先是一些聪明的博客在太阳风暴初期喊起来的,后来渐渐被主流媒体沿用。这些怪物基本都在人口密集的居民区扎堆,瑞秋觉得这是因为丧尸的智力发育尚不健全,还未考虑到迁徙的必要,因而仍旧滞留在耀斑诱发突变时的地方。
不过德文特想的却是另一个角度:居民区更好猎食。
“斯蒂芬!”瑞秋又喊了一嗓子。他们右侧是一条绵长的高速路,路面杂乱地散满了汽车和胀气的尸体。斯蒂芬绝不会往那个方向跑的。
“你们快来!”斯蒂芬应道。声音从一排红枫树和美国梧桐那边传来,“新发现。”
瑞秋的胸腔一紧,心脏感受到一种压迫感。她早就看腻了沿途的风景,对周遭环境见怪不怪,也没什么心思探寻新事物。她见证过高高在上的太阳能把无形的地狱带到这个世界,杀死成百上千的无辜者,再把一些人变异成无脑杀手。她还发现自己同寥寥无几的幸存者将要面对一个荒芜的世界,数十年经久不衰的基础设施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她还意识到上帝并没有当初信仰的那般仁慈,那般永恒。
现在她意识到,自己不再愿意做出新尝试,不再幻想有惊喜,也不再期待克服挑战。然而无论如何她都要迈出步子,一步,又一步。
再然后就是步履不停。
在农场发现了这把猎枪后,德文特就把手枪给了瑞秋,让瑞秋练了练手,直到她对使用猎枪和手枪都有了信心。她曾与丧尸近距离交战,还不期有了一个新发现:丧尸流的血也是红色的。野性十足的外皮下,它们与幸存下来的人类并无大异。
当然,要是自己或是斯蒂芬受到威胁,她定会让对方血债血偿。
这样凶狠的想法不会再令她感到惊悚。愤怒是她仅存的动力,愤怒充满她的胸腔,激荡着她的灵魂。
德文特大步超过瑞秋,走向那片空地。瑞秋等了足足十秒才跟了过去。她看到德文特缓慢放下了手中的猎枪,意识到那里并没有危险。
“是架飞机。”听到斯蒂芬的话,瑞秋不自觉地仰头扫视天空,看到的却是午后天边稀疏的云朵。
成片的树木被齐齐削去了树梢,树杈被折断,树皮脱落,白惨惨的树干暴露在太阳之下。往前四五十米处的地方,一架坠地的飞机机身映入眼帘,红棕色的土壤被犁出一条宽轨,足见坠势之急。飞机的一侧机翼顶在一棵粗壮的橡树躯干上,另一侧不见了踪影——可能是被甩进了松树林里。
通过被摔得稀烂的螺旋桨,瑞秋看出这不是喷气式飞机。这应该是一架短程通勤客机,载客量大概三四十人,类似于商务旅行的那种“小飞机”。太阳风暴爆发时,它肯定还在天上飞行,结果瞬间丧失动力,无线电也随即中断。飞行员一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双手紧扳方向舵,想要避免坠落时机头着地。可从眼前这画面来看,飞行员没能让任何人幸免于难。
“真惨。”德文特说。
“或许他们算幸运的。”瑞秋说。斯蒂芬的脸上并没有显露受到惊吓的迹象,更多的是男孩子应有的好奇。联想到这孩子因失去母亲而险些失了心智,瑞秋觉得这是个好迹象——现在这孩子应该快恢复正常了。
跟劫后世界里的任何一位一样的正常。
“可惜,咱们开不走,”斯蒂芬说,“要不就能飞去密西西比了。”
瑞秋和德文特一直在给斯蒂芬营造一种假象:最终他们会带他去密西西比,找他那个要么归了西、要么变成了丧尸的老爹。此刻的瑞秋完全不觉得自己欺骗一个孩子是件多么罪过的事——罪恶感是人类文明的奢侈品。
“你觉得那时候飞机上有多少人?”德文特问。
“电磁波击落他们的样子应该和苍蝇拍打苍蝇差不多。”她说,“和新闻广播上说得差不多,那时候一切都还只是理论上的猜测。”
“没看到降落伞。”德文特说,“我觉得他们可能没想到会坠毁,所以也没人准备救生背心。”
“这死法可太惨了。”
瑞秋从未惧怕过飞行,但每次走上通往飞机的舷梯,她都会想到坠机的可能。那时候她担心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知道自己快要坠机,却不得不忍受撞击前的那几分钟。
可这难道不是每个人每时每刻都会遇到的事情吗?人的终点都是一样的。大家不过在坚持一个自圆其说的推诿伎俩——人终有一死,但不是今天;所有人都想死后升天堂,但今天还不想。每当需要安慰,这种自我对话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心里上演。
斯蒂芬继续朝着飞机走去,他着了迷,好似第一次同这庞然大物近距离接触;又或许,这只是出于男孩子对“破坏”的情结。瑞秋揪住他的袖子,可他挣开了,接着又走近了一些。飞机尾部一小圈的草地被烤焦了,但整个机身相对完整。残骸四周散布着行李,其中有件行李破了口,露出一件亮红色裙子,还有一根高尔夫球杆从一件行李里戳了出来。
圆形的四角窗户里并没有什么动静。瑞秋不希望斯蒂芬接触那几十具散发着恶臭的腐尸。即使没有光照的影响,飞机内部可能也有三十七八摄氏度,把尸体烤焦不在话下。
“我想去看看。”斯蒂芬说。
“先让德文特看过再说。”瑞秋说。
德文特双眼眯成一条缝,玻璃义眼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冷光。“万分荣幸。”
“别忘了,你可是家里的男人,”她说。
虽说他们还未谈过这种微妙关系,但他们目前的相处模式俨然就是最真实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翻版。《圣经》肯定不会认可这种事,但他们一起经历的苦难肯定超越了《旧约》里的瘟疫。把他们联结起来的,是相互扶持以共生的信念。
德文特走向飞机残骸,警觉地托起猎枪。斯蒂芬想跟在他身后,但瑞秋一把揪住他的衣服,把他紧紧拽住:“别急,冲锋兵。”
德文特把目光瞄向机舱的一扇窗户,然后走到飞机前端,那里的机头部分已与机身分离。瑞秋则跪在一个露出钞票的绿色行李箱旁,手柄上拴着的挂牌显示,这个行李箱去过亚特兰大。她飞快地在脑海里猜测这个行李箱神秘主人的身份——我有权这样窥探他人隐私吗?
她抬头看了看飞机。远处的杂草丛里躺着一块扭曲的东西,一头挂着湿布条,另一头则有一只指向树梢的皮鞋。
我要是被整成这副模样,随便别人怎么用我的东西,我不介意。
当她打开行李箱时,斯蒂芬凑上前来,把里面的衣服、书统统翻了出来,还有一个拉着拉链的小化妆包。斯蒂芬揪出一条女式内裤,他脸上的瞬时凝住,连忙甩掉了它:“好恶心!”
他的反应完全就是一个普通男孩——不劫难发生之前的男孩,瑞秋见状险些笑出声来。但在这般惨遭天劫的环境下笑出声似乎有违天理。
她看见一件有着柔和玫瑰色调的长袖上衣。她将上衣举了起来,放在离开农场穿到现在的脏得不能再脏的法兰绒上衣上比了比——大小似乎差不多。“你觉得这件怎么样?”她问斯蒂芬。
他耸耸肩:“看起来不错,你喜欢就好。”
她把衣服卷了起来,丢进了行李箱。“没错,现在打扮还有什么用。”
斯蒂芬拿起那件上衣,把它重递给瑞秋。一双水汪汪的棕色眼睛流露着期望——就好像在说假装世态依旧美好也无伤大雅那样:“这衣服挺好看的,我妈妈可能会喜欢。”
这下瑞秋真的笑了。“好吧。”她说完,抬起一只胳膊,闻了闻腋下,一脸夸张地说,“正好现在穿的这件也该换了。”
德文特从破败不堪的残骸现出身,猎枪随意地在肩头挂着。“没问题了,”他说,“咱们要找个过夜的地方。”
瑞秋一个激灵:他不会要我们今晚睡在死尸堆里面吧?
德文特指了指飞机头部,直指上空的机头看着就像敲开了壳的鸡蛋。“那里面没人。”
瑞秋在收拾行李箱时才突然意识到刚才有些反应过度,虽是本能反应,却多少有些好笑。她把上衣夹在腋下问道:“五星住宿?”
德文特仰头望向西沉的落日,说,“我不喜欢星星,尤其讨厌那颗。”
瑞秋翻弄他人行李的动作显然给了斯蒂芬可以这么做的垂范,他跑向一只背包,拉开拉链,把里面的衣服啊、纸啊都甩了出来。突然他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呆立原地,望着包里。
瑞秋和德文特交换了一个眼神,德文特眉头紧蹙,摇了摇头。“你去吧,看看孩子怎么了。”
“遵命,长官。”
瑞秋走向斯蒂芬,看到那只背包里躺着一个洋娃娃。斯蒂芬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他舍去了对布娃娃茉莉小姐的依恋,把它留给了那个死去的小女孩,让娃娃安慰她,陪伴着她到另一个世界去。然而此时此刻,失去母亲时的表情似乎又再度回到了眼前的男孩脸上——悲痛无声,伤心无痕。
“咱们走吧,”她把手搭在斯蒂芬肩膀上,领他走向机头。今晚他们就要睡在这里了。她要去找些衣服,准备睡觉的地方,还要生一团篝火,弄热坎贝尔留给他们的罐头,到晚饭时再吃上些饼干。德文特则忙着将倾斜的机头里的残骸清理干净。
今晚他们得睡在周围全是尸体的地方。
劫后的一天即将过去。
瑞秋安慰着斯蒂芬,却全然不知周边树林里的动静。今晚陪他们入睡的,不仅仅只有那些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