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4862600000005

第5章

南塘这个地方,许多人家在小孩子识字前,都让他们练毛笔字,练得有点像样了,才去买毛边纸练。练字用的帖一般是颜真卿和柳公权。男孩子练肥美的颜体,女孩子练清瘦的柳体。一天晚上镇上突然停电,外婆要去买蜡烛和毛边纸,我自告奋勇地去了。小巷黑乎乎的,走到一半,我就害怕了。正想着唱歌壮胆,路灯亮了。赶紧回家,外婆用手绢擦着我额头上的冷汗,说你呀,跟你妈妈比,胆子真小。我不服气地反驳,妈妈她那点胆算什么,不就是青春期叛逆吗?外婆笑着说,就你新名词多。不过,你妈妈当年可没让我少操心,从我怀孕开始。

从现在来看,外婆当年不顾一切,从苏州城里嫁到南塘小镇,嫁给一个药店小老板,还是需要一点勇气的。她嫁过来已经一年多了,全家还是把她当新娘子,当客人,对她很客气。她也没闲着,常去药店帮忙。就是肚子总没动静。好在婆婆去世得早,也没人跟她计较,倒是菊娥替自家小姐着急。外公安慰她,不急。但拗不过外婆还是陪她去庙里拜了观音菩萨。果然,第二年生了一个小女孩。临产前,外婆的肚子痛了三天三夜,外公在床前守着。早晨迷迷糊糊刚拿了酥油饼充饥,才咬了一口。菊娥喊道,小姐生了!饼一下子掉在了地上。他看着哇哇啼哭的婴儿,手足无措,心里却欢喜。“明慧,这可是我们好不容易盼来的掌上明珠呵。”小女孩唇红齿白,玉雪可爱,仿佛知道他是爸爸,认识他一样,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直对着他转,竟然笑了。外公也朝她笑一笑,然后伸出手,把她抱了起来。床单上已经湿了一大片。这个小女孩就是我的母亲许宝珠。

母亲七岁的时候,她的祖父许淼还活着,他是商人出身。中国古代士、农、工、商,商被排在末位,文化观念和社会习俗讲究阀阅门第,他在内心深深渴求改变卑微的地位,义无反顾地走上了科举之路。许淼不孚众望,十六岁就中了秀才。然后,就是乡试了。他关起门来读书,累了,想着画一幅画吧。

他画的是《嫦娥折桂图》,画好后,还题了首诗在上面。“谁道嫦娥多寂寞,桂花折与最高枝。”第二年秋天,许淼到南京参加乡试,名列榜首,成了有名的许解元。这是他一生的顶峰,也是他一生的峰回路转,他的科举之路划上了句号。

苏州城里黄鹂坊桥堍临街的小楼,许淼在这儿作画卖画。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他有了诗兴和画兴。但船上廉价的藕都没人来买,还有谁会要这纸上的荷花呢?他不由长叹一声。

回南塘后,他接过家业,走上悬壶济世的道路,好在他底子不错,医术也日臻精熟。在他的经营下,保和堂的生意不咸不淡。几年后,长子许文生接班,他不但医术高明,而且乐于助人,加上娶了个能干体贴的老婆,药店门庭若市,他彻底歇了下来,乐得享福。许淼整天没什么事。他在本家中家境是比较好的,这从他家里的摆设用具、每天的饭菜就看得出来。他不出大门,很少与人来往,亲戚家有娶亲、做寿、办丧事的,他一概不到,只差人用大红信套封一份礼送去。

每天,他给鹦鹉喂食后,一头钻进后院的书房。他喜欢下围棋,没人和他对弈,就一个人摆棋谱,一摆一上午。他种了十几盆兰花。一盆种在一只小的钧窑瓷盆里,其余的都排在天井里的石条上。他不种别的花。早晨用一个小喷壶给兰花浇一遍水,然后在藤椅上一靠,睡着了,一直到母亲喊他吃饭。

他吃的东西很清淡,拌荠菜、马兰头、清蒸火腿、虾籽鲞鱼、冬笋炒雪里蕻、蚌肉金花菜,高兴的时候,也喝酒。他对药店的经营,从来不过问。

一开始他对母亲不太喜欢,因为重男轻女的缘故。启蒙后,发现小女孩脾气虽然任性,但十分聪明,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转一个主意。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三字经》、《诗经》、《古文观止》背得朗朗上口,学画也有灵气。

他有个苏州的老朋友来,请他在一幅花鸟画上题款,画面上画的无非是牡丹、兰草、野菊,也不是十分醒目,他挥笔“春色满园”。写完,见母亲站在一旁,问她好不好,母亲说不好。他瞪眼翘胡子:不好?那你来写。母亲说我写就我写,于是题款“贫富一家人”。他看完,捋了捋胡子,说不错。

保圣寺修复的时候,他出了不少点子。他和苏州城里的那些名士经常聚会,地点就是许家大院。大家围坐在紫藤架下,商讨保圣寺的修复、文物的保护等等,再说一些琴棋书画和诗词文章,他们在晴暖的阳光下惬意地谈笑风生。

临到中午,许淼招呼:宝珠呵,你去荷塘摘几片荷叶,中午让菊娥做荷叶粉蒸肉吃。这时候的许淼是快乐的。

宝珠坐在院子里,用毛笔蘸着墨汁,把宣纸上的兰叶越描越粗,甚至跨出了篱笆。她看了一眼藤椅上闭目养神的许淼,又画了两株饱满的辛夷。

宝珠画了一会儿,就逗鹦鹉玩。

鹦鹉很大,绿毛,红嘴,用一条银链子拴在铁架子上。它一声不响。偶尔唱歌,很动听。现在是白天,我的眼前出现一幅画:一只绿鹦鹉对着一丛红蔷薇,还有一个素裳沉思的女孩。鹦鹉突然叫了一声,清脆,这一声在回廊的转行处。

相比许家的安静,烟水居是热闹的。这家面馆除了早上做面,中午到晚上还做茶水生意。因此别的店铺到九点多,就没有什么人,往往只有一个管事在算账,一个学徒在打盹。烟水居正是高朋满座的时候。这些人大都是无家可归的光棍,这时都聚集到面馆里来。有几个常客,剃头师傅封福根,卖鱼的薛和清,给人家挑担的老葛,屠夫王二,还有一个史万先。史万先约有七十岁了,长得活脱脱像个绍兴师爷,尖嘴猴腮。他年轻时在外闯荡做生意,走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什么都知道,镇上的人说他是“老百晓”、“百宝全书缺只角”。比如说喝酒,他能说出山东黄、状元红、莲花白……说喝茶,他就告诉你狮峰龙井、大红袍,云南的普洱茶生茶和熟茶的区别,福建功夫茶的茶杯比酒盅还小。说牡丹花,除了魏紫、赵粉、姚黄、二乔,他还见过黑牡丹,花蕊是绿色的,周围是墨紫色的多层花瓣,似一条青龙盘卧于墨池中央。他熟读《聊斋志异》、《子不语》,能讲许多鬼狐故事,有板有眼的。他知道三峡附近有个丰都城,是人死后灵魂归宿的地方,谁家死了人,只要去那里都能再见到。城中有条阴司街,白天人赶场,晚上鬼逛街。他读过《三国演义》、《周易》,会看风水。他很仰慕诸葛亮的八阵图,说这个石阵位于重庆奉节的鱼腹浦,绝妙至极。他一般要到快九点时才出现,他一来,大家精神为之一振,一个晚上就全听他一个人“说书”。他很会讲,承上启下,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他也像说书先生一样,说到关键处就停住了,慢慢地抽烟,急得大家一个劲地催他:“后来呢?后来呢?”

他讲过一个“菊花之约”的故事,听起来平平淡淡,却让人脊梁骨都冒汗。

从前有一个书生叫范巨卿,上京赶考途中忽染重病,在客店里卧床不起,店主怕他传染瘟疫,对他不闻不问。幸好店里住了另一个赶考的书生,叫张元伯。他亲自为范巨卿精心调理医治,不久范生痊愈了,却耽误了两人的考期,范生很内疚,两人就此结为兄弟。

后来,范巨卿辞别张元伯返回故乡,当时黄花红叶装点秋光,正是重阳佳节,就定下菊花之约,约定来年今日再相聚,把酒赏菊。

转眼一年过去了,又到九月九,一早起来,张元伯打扫草堂、遍插菊花、宰鸡备酒,家人说不必着急,路途遥远等人来了再杀鸡也不迟。张元伯不听,从早上等到中午,中午等到下午,太阳落山了还不见范巨卿的影子。家里人都以为范巨卿不会来了,劝他别等了,吃了早点歇息。

张元伯还是不听,独自等到半夜。不久范巨卿果真来了,两人相聚很是欢悦,只是面对酒菜范巨卿不食不语。张元伯问其缘由,范巨卿说,实不相瞒,其实我是鬼。去年考试未成,我回到故乡做起生意,日日繁忙竟忘了约会之事,到了九月九想起菊花之约。我俩相隔千里,再动身已经迟了。于是想起古人说的,人不能日行千里而鬼魂可以,就拔剑抹了脖子,乘阴风前来赴约。

“这人傻呵,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老葛第一个开口。

“就是,就是。”薛和清连声附和。

“有些人么心里装着信德、节操什么的,看得比命都重。”史万先总结说。

“哎,你们说,现在还有这样的人不?”封福根想了想,问道。

……

有一天,史万先谈起人生有命。楚霸王力能扛鼎,才气过人。出身名将世家,锐志神勇;楚汉之战,却败于乡间无赖刘邦,落得乌江自刎。宋高宗赵构骑着泥马都能渡江。光武帝刘秀在家读书,安分守己,一旦造反,倒海翻江,轰轰烈烈。他又说凡是有大作为,兴旺发达的,都有异相,或有特殊的秉赋。桃园三结义,刘备两耳垂肩,双手过膝;关羽髯长二尺,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张飞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睁眼入睡。谁有过?骑牛出关的老子耳朵长得弯弯曲曲,一出生头发就是白的。连带市井之人,凡走了一步好运的,也都有与众不同之处。所以说非常之人,乃成非常之事。大家听了,不禁暗暗点头。

史万先猛吸了几口烟,忽然话锋一转,对大家说:“就说许文生吧,他这些年财源茂盛,也必有异秉。不然,城里的潘小姐怎么看得上他……?”

屠夫王二不懂什么叫“异秉”。

“就是与众不同,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史万先不屑地看了一眼王二。

“你说说,你说说!”大家怂恿史万先:“说说!说说!”

“潘小姐可能真的是白素贞那样的蛇精,前世许文生救过她,今世她幻化成人来报恩,她对许文生百依百顺。虽说许文生医术高明,相貌堂堂,但仅凭这两点潘家就放着万贯家财不招赘,偏让独生女嫁到我们这样偏僻的小镇来?想想也没这么简单,所以说,许文生肯定是有异秉的。”

大家点点头,异口同声地说:“有道理,不知他的异秉是什么?”

“被你们知道就不稀奇了哇!”史万先说。“当然,镇上最有异秉的还是陆操,他现在人不在南塘,在上海,不过……”

“你说说,再说说!”大家怂恿史万先:“说说!再说说!”

史万先又吸了一口烟,悠悠说道:“你们应该知道,陆操不是在本地出生的。陆操三四岁时,才跟着陆家老爷回的南塘。他一进门,整个园通屋发亮;在他回来前,有人在河边常看到一个小孩在读书,他回来后,读书的小孩就不见了。”

“那他不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可以这么说。”

“真这么神?”

“陆家老太太是精明的。她临死前,就是解放军快要解放我们小镇的前一年,就叮嘱陆操把全部田产都卖了,只剩了个园,因为有许多的藏书。”

“那得有人看哪,不然,偷了怎么办?”

“他家的花匠齐聋子不是看着?”

“但他是个聋子!”

“谁说他不是装聋作哑呢,该听见的时候他自然会听见,不该听见的时候自然就听不见,这才叫真人不露相。不然……再说了,现在有谁要偷书呢。就说你们这些人吧,大字都不识几个,偷了书有什么用,虽说其中的古籍善本不少。”

“古籍善本是什么?值钱么?”

“说来话长,不说了,不说了。”史万先摆摆手。

小时候,我见过父亲的表叔,每两三年从北京回一趟南塘,祭奠先祖。他是学考古的,在德国留过学,他开导我,要好好学习呵,书读到肚子里,火烧不掉,水冲不跑,强盗也抢不走。那一年他回乡探亲,正巧长沙刚发掘出马王堆,是件大喜事,与最高指示一样鼓舞人心,母亲看他的眼神自然就多了层神秘色彩。

母亲喜欢读书,从小还学了一门士大夫的看家本领——国画。开始母亲觉得学画不需要文化,长大了才明白学画更需要文化。经历“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以后是“三年自然灾害”,再到“整风整社运动”、“四清运动”,在那种离乱的茫然与企盼中,大学一毕业,没多久,她就与父亲结婚,之后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生下母亲后,外婆再没生第二个孩子。外公因此特别宠爱这个独生女,去药店上班,常带上这个俏皮可爱的小人儿。店里每个人都很忙碌,母亲东走走,西看看。店堂的梁上有一只燕子窝,年复一年,燕子飞来飞去。有天她走进店里,不知从哪弄来一根长竹竿,使劲地捅着房梁上的燕子窝,惹得小燕子“叽叽喳喳”地乱叫。瞎子老胡对她直跺脚,外公和颜悦色地教导她,宝珠,燕子是有记性和灵性的,千万不要伤害它。这样,明年它还会回到这儿的旧巢;一旦你捣了燕子窝,它就再不会来了。她也有乖巧的时候,或坐在外公身边,用毛笔在纸上画紫苏、合欢、当归、半夏,然后配上字,这样就容易记住了;或从一摞横放着的书籍里熟练地抽出那本《本草纲目》,靠着墙,一页一页全神贯注地翻看。

上学后,因为是独生女,宝珠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每天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引得镇上的女孩子,特别是同班的女同学嫉妒极了。那时,解放没多久,物质匮乏,有些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哪还顾得上穿着。可宝珠每天都穿得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一天,上完体育课,宝珠在教室里刚换好鞋,殷琴走进来,指了指她脚上的白皮鞋,冷冷地说:“你看看,这班上谁穿皮鞋?只有你这个资产阶级小姐。”宝珠听了这话感到无地自容。无产阶级、资产阶级、反革命分子、剥削、专政,这些都是她刚刚在学校学到的词汇,她清楚“资产阶级小姐”是不好的,代表小人书里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坏女人。宝珠的要好同学辛丽丽看不过去,说:“你不能这么说,我看马列也穿皮鞋呢,他还是马镇长的儿子,你怎么不说他。”“哟,看不出你这个地主小姐,嘴巴蛮能说的嘛。”“谁都有权利说话。”“你别得意,前两天我爸爸说,马上要镇压反动地主了。到时,我看你这个地主小姐的嘴巴还硬不硬?”宝珠担忧地看着辛丽丽,因为她知道殷琴的父亲就是殷镇长。但她也知道,辛丽丽的父亲辛公映是个老好人,绝对不是反动地主。

辛公映的米行看起来不大,门面也很暗淡。店堂里一边是几个大米囤,囤里依次分别堆积着“头糙”、“二糙”、“三糙”、“白米”。头糙紫红。二糙较白。三糙更白。白米是雪白发亮几乎透明的上好精米。四个米囤,颜色由红到白,各有不同的买主。白米只有少数高门大户才买,一般人家是舍不得吃的。常来的无非是镇上的陆家、许家。另外还有两个小米囤,一囤糯米;一囤晚稻香粳——这种米是专门煮粥用的。这两种米平常少有人买,米行只是备用。另外一边是柜台,里面有一张账桌,几把椅子。柜台一头有一块竖匾,白地,上漆四个黑字,写着:“食为民天”。是许文生的手笔。年深日久,墨色分外浓黑。

辛家米行的门面虽不起眼,后院却很大。这后院本是周家祠堂。周家原是望族。他们聚族而居的大宅的后面有很多大树,有合抱的大桂树,有太湖石,景色宜人,被人称为“周家花园”,但房屋已经残破不堪了。周家败落后,把祠堂租给了辛公映。朝南的正房里一长排祭桌上还有许多周家祖宗的牌位。正房前还有两棵大柏树。起初逢清明,周家的子孙还来祭祖,这几年来得很少了,那些刻字涂金的牌位蒙着灰尘东倒西歪,上面落了好多鸽子粪。这个祠堂的好处是房屋都很高大,还有两个大的天井,都是青石铺的。那些高大房屋,正好当做积放稻子的仓廒,天井正好翻晒稻子。祠堂的侧门临河,出门就是河埠头。这条河四通八达,运粮十分方便。船一到,侧门打开,稻子可以由船上直接挑进仓里。

本地的米行实际是个粮行。单靠门市卖米,赚头不大。多半靠做稻子生意,秋冬买进,春夏卖出,贱入贵出,从中牟利。稻子的来源有两个:有的是城中地主寄存的。这些人家收了租稻,并不过目,直接送到一家熟识的米行,由他们代为经营保管。一切都由米行东家经手。另一个来源,是米行东家自己收购的。辛公映每年到底经手多少稻子,他从来不说,但是这瞒不住人。尤其瞒不住挑夫的眼睛。他们说:辛家米行的仓库里稻谷挤满挤高,一直堆到屋顶。

早晨的阳光斜射下来,照在米行的柜台上,夹着水笔的手按在算盘珠上,辛公映大清早出门,气也不喘一口,就来到米行。他生得大头大脸,大手大脚,无论冬夏,总是穿着一身灰色布衣服。灰布长衫,灰布夹袍,灰布棉袍,年复一年。

辛公映每天的生活很单调。量米。南塘镇以南的人田多,有剩余粮,就挑稻到米行卖;镇以北的人田少,靠种莲藕、茭白、红菱、荸荠过活,要到米行买米。都是熟人,买什么米,一次买多少,他都清清楚楚。一见有人进店,他殷勤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拿起量米升子。量完了,拍拍手,——手上沾了米灰。看稻样。替人卖稻的客人到店,送上货样。他随手抓起一把,搓开稻壳,吹去糠皮;然后看看米色,撮起几粒米,放在嘴里嚼嚼,品品米的成色味道。做米行的都很有经验。卖稻的客人知道辛公映在这方面很精明,从来不跟他多磨嘴皮。

接着,去看看仓里的稻谷,看看两个大天井里晒的稻子,或拿起扬铲把散落在外的稻子归归拢,——他身体结实,从来不觉得累,连伙计们都佩服;或轰一会儿麻雀。米行稻仓里有许多麻雀,飞上飞下,叽叽喳喳叫成一片。周炳有时在天快黑的时候,拿一把竹枝扫帚在空中一扑一扫帚能扑下十几只来。周炳说这是下酒的美味,熏熟了还给辛公映拿来过。辛公映摇摇头,他可不吃这种东西!

他有两个老婆,大老婆崔香生了四个孩子都是女儿,小老婆谭玉凤,是个唱戏的,也生了个女儿。他这下认命了,他不可能有儿子。因此对小女儿辛丽丽很疼爱,但管得也严。孩子的那点天真爱好,放风筝、逮蝈蝈、养金铃子,辛公映都不允许,只同意她养了几只鸽子。这是谭玉凤求的情。她城里的舅母来看她,拿来几只鸽子,说:“孩子什么也不玩,你就让她喂几只鸽子吧。这吃不了多少稻米。”米行养鸽子,几乎成为习惯,辛公映想了想,说:“好,让她养吧!”鸽子逐渐发展成一大群,黑点子、紫点子、老虎帽、黑玉翅、斑点灰、勾眼灰……都有。从此周家祠堂的屋顶上热闹了,雄鸽子围着雌鸽子求爱,一边优美地转着圈,一边不停地叫着:“咯咯咕,咯咯咕……”辛丽丽一有空,就去捣鼓她的鸽子。那是一个天蓝得发亮的大晴天,群鸽一哄而上,在院子瓦顶上盘旋飞翔。鸽子身上发白的羽毛,配合阳光的照射,一闪一闪的如银光般闪耀。辛丽丽不停地挥动一根绑了红布条的竹竿,手舞足蹈,宝珠看着羡慕得不得了。辛公映有时也去看看,看着辛丽丽捉住一只宝石眼的鸽子,翻过来,正过去,鸽子眼里的“沙子”就跟着慢慢地来回流动。他摸摸鸽子,心想:真有趣,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辛公映有钱,又节俭,名声倒是好的。他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对人从不尖酸刻薄,对地方的公益,也不袖手旁观。某处的桥坍了,要修一修;哪里发现一个饿死的人,要掩埋起来;闹瘟疫的时候,与许文生一起在码头路口设一口大瓷缸,内装药茶,施给来往行人;一场大火后,请来保圣寺的和尚做法事……遇到这一类的事,需要捐款,发起者把捐簿伸到他的面前时,他都会提笔写下一个不小的数字。因此,他走在街上,镇上的人都跟他客气地点头打招呼。

“早!”

“早!”

“吃过了?”

“吃过了!”

新中国成立前,辛公映还救过镇长殷金龙的命。

与米行隔几个门面,往西是保和堂药店,往东是殷记裁缝店。那时候殷金龙是新四军,到南塘来组织农民搞地下武装运动,凭着好手艺,以裁缝店做掩护,生意不错,一般说法“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古镇的人就常到殷金龙的店里去。有一次,他在附近乡村召开秘密会议遭到保安团袭击,逃跑的时候左腿中了一枪,流了很多血,被米行的伙计发现,救了下来。辛公映收留他隐藏在米行养伤。因为怕被人发现告密,所以让谭玉凤照顾他,偷偷请许文生来诊疗。

谭玉凤身材苗条,瓜子脸,左颊有个很深的酒窝。一双凤眼,眼梢微微挑起。见到谭玉凤的最初,每个人都会想起两个字:柔,媚。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好听,那些字句那些手势,让人无形中在这个柔的姿态中慢下来,静下来。她看着你的神情、她走路的姿势,都很媚。春天,暖风吹着,她穿着碎花绸旗袍走在河边的杨柳荫里,媚得要滴出青翠来。

“这样的女人,翻遍我们家乡都找不到哇。”谭玉凤走进来的时候,殷金龙看着她,呆呆地想。

谭玉凤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轻轻地给殷金龙拆换腿上渗着脓血的纱布,她很小心,但撕扯纱布时还是牵动了皮肉,他痛得不由抖了一下,谭玉凤忙嘟起小嘴对着伤口吹了吹,殷金龙痒得又抖了一下,却面不改色。

河埠头传来挑夫一阵阵挑稻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简直要喊塌了天;屋内的殷金龙泰然自若,看着眼前的女人一双青葱玉手拿着棉签,蘸着药水,一遍遍涂在伤口上,凉凉的,指甲上残留着粉色凤仙花痕,很好看。他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心里就生出了一丝爱怜,这女人真美,美得让人心折。

“你发什么愣呀?”谭玉凤发现了,问他。

“没有呵!”他掩饰得很好,但不免心慌,感到她那双凤眼似乎看穿了他。

“没有就好。”谭玉凤斜睨了他一眼。

米行后院的桂树蓬勃着馥郁的香气,大块的青石地却浑浑然一片冷寂。天长日久这冷寂中就有了那么一丝微妙的不易察觉的悸动。

秋天的时候,南塘镇政府镇压了一批反革命分子。

许宝珠一天前已知道了这个消息,是同学彭一澜告诉她的。彭一澜说,那将是一次公判大会,解放军会当着老百姓的面,把这些反革命分子押送镇外执行枪决。彭一澜说这话时非常兴奋。他头戴有红五角星的旧军帽(他父亲的),用手当枪,对着远处,叭叭地打了几枪。

公判大会那天,镇广场前人山人海,场面沸腾,许宝珠是跟着彭一澜跑来的。他们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好不容易才挤到前面。彭宣书记坐在主席台上,他的左右都是端着枪的雄赳赳的解放军。那些“反革命分子”低着头,胸前挂着写有他们名字的巨大的牌子,他们的名字上打着一个大大的红叉。

一会儿,彭书记代表镇政府开始讲话,他讲述了镇压反革命分子的理由和伟大意义。台上的那些“反革命分子”,脸上毫无表情,他们的脸僵硬,显得脆弱而虚假。副镇长马英虎开始宣读他们的罪状。这些“反革命分子”大都是特务,也有的是地方劣绅,他们的罪行是触目惊心的,罪状大都涉及到杀人等种种恶行。

这时,宝珠认出了辛丽丽的父亲辛公映,他站在第一排的最左边。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站在那里。马英虎开始宣读他的罪状:新中国成立前曾有党的地下工作领导人受伤后到他家里救治,被他出卖了,领导人不幸被国民党枪决。宣判书还说,他反对土改,逼迫穷困农民交租致全家自杀。这样的指控令宝珠心惊肉跳。

当她回过神来时,反革命分子已被押解刑场。所谓刑场,就是镇外的一片空地。宝珠独自跟着队伍往前走,她没看见辛丽丽,与彭一澜也走散了。

那时,犯人被押去刑场的时候还允许到路边的馆子,吃最后一口人间食。辛公映被押在车上,经过烟水居,说是去阴间的路上想吃碗面。于是押进去,辛公映开口要吃焖肉面,因为他平时不太舍得吃这面。老板也不说话,马上开始做。

他放面下锅,片刻捞起,入在鲜汤里,夹了一大块焖肉,撒了一大把葱花,双手捧了碗放在辛公映面前。围观的人都伸头看,说不出话来。辛公映挑起面看了看,手上的镣铐“哗啦啦”响,吃完,说:“味道真好。”就上路了。

傍晚,宝珠魂不守舍地来到彭一澜家,他哥哥彭一涛也刚回来。宝珠看到他,心怦怦直跳,脸有些发烫。彭一涛比她高三级,她初一,他高一。他的篮球打得很好,是全校的运动尖子。他会评论时势历史,这在小镇的中学是少见的。南塘中学一进门有个大黑板报,是学生会自办的。每期的黑板报刊头都是宝珠画的,黑板报是这个中学才子的园地,大家都要看的,彭一涛每期都在黑板报上发表作品。他长得高大英俊,篮球比赛时是全中学女生瞩目的焦点:彭一涛,加油!

记得有次放学后,她和他一起坐在植物实验室的花圃里看书,两人隔着半米远。生物老师看见他们,笑嘻嘻地走过来,教她认识蓝色的鸢尾,华丽的九重葛,鬼脸的三色堇。后来,她索性放下书,给他画速写。他笑笑,继续看书。她画得那样专注,因为她觉得,为他画画,让他当她的模特儿是观察他的最好方式。

此刻,他一直在同彭一澜谈清算问题。彭一涛说,共产党领导的新社会就是要把旧社会的蛀虫坏分子一个个抓出来,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宝珠不由想起了父亲,他是个中医,还开了一爿药店,他算好人还是坏人?

于是,宝珠忐忑不安地问彭一涛,开了一爿药店的中医是什么成分?彭一涛想都没想,就铿锵有力地回答:

“是工商地主。”

宝珠大吃一惊。她不能把父亲和工商地主联系在一起,着急地问:

“你在同我开玩笑吗?”

“千真万确。”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天晚上,宝珠噩梦连连。她的眼前一直晃动着那个被枪毙的辛公映的脸。

许家大院的附近有条小巷,巷子里有一座老宅。大人之间流传着这屋子里闹鬼的闲话。有时候深夜,空关的房间里会传出摔碗扔盆的声音,还有一闪一闪的绿光。“第二天一看,一只铜面盆从中间断开,整整齐齐地像用锯子锯的”。有一次,黑漆大门半开着,一个长得妖里妖气的少妇倚在门边,托着只白瓷盘,里面装着金黄的枇杷,正想吃。看到宝珠走过,就要拿枇杷给她。宝珠的知名度很高,镇上的人都知道她是许家的千金。她赶紧跑开了。

即便如此,宝珠还是喜欢听宝岚讲鬼故事。宝岚是许益生的女儿,她比宝珠高出一个头,那长相那体态,完全是一副大人的样子,脸圆圆的,腰细细的,一条乌黑的长辫子,明丽动人。五岁的时候,她的生母病死了。许益生续弦后,老婆傅文华是个苏北人,原是许家的仆佣。她有一张短而宽的脸,塌鼻梁,厚嘴唇,一头乱蓬蓬的黄发,说起话来快得像开炮,绰号“傅大炮”。“傅大炮”与许益生一样吝啬,镇上人说,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凶悍,不讲理,经常虐待许宝岚,很长时间,古镇的上空反复不断重复着一个女人的叫骂声。

生了弟弟小辫子后,许宝岚的日子更不好过了。除了被打骂,还经常饿肚子,许益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闷声不响,因为他是个“妻管严”。“傅大炮”有恃无恐,愈发嚣张。潘明慧看宝岚可怜,经常找借口让宝珠招呼她来家里住个十天半月,吃点好饭好菜。夏夜,宝岚总是讲着同一只鬼故事,讲到一半,猛地一关灯“啊”地一声高叫(关灯和高叫过后,这只鬼故事也就结束了)。尽管这只鬼故事宝珠听得都能背了,但还是愿意听她讲,只有听她讲她才能感到恐惧和恐惧中的兴奋。现在,她不敢听了,觉得辛公映可能变成鬼了。

同类推荐
  • 月光下的银匠

    月光下的银匠

    在故乡河谷,每当满月升起,人们就在说,听,银匠又在工作了。满月满满的升上天空,朦胧的光芒使河谷更加空旷,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而又遥远。这时,你就听吧,月光里,或是月亮上就传来了银匠锻打银子的声音……《月光下的银匠》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共收作者阿来的短篇小说13篇,包括《野人》、《槐花》、《群蜂飞舞》、《阿古顿巴》、《月光下的银匠》、《格拉长大》等。
  • 入骨相思知不知:醉倒在中国古代的情诗里

    入骨相思知不知:醉倒在中国古代的情诗里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以诗为食粮果腹,以诗为空气呼吸,以诗下酒,以诗会友,以诗传情,最后以诗殒命,以诗殉葬。作者以文字传递一种温柔的、唯美的、无际涯的细微知觉。深信:每个人内心的曲折宛转,如若不断,终会触及那些遥远的相同的灵魂深处。
  • 陶然斋选集(第三卷)

    陶然斋选集(第三卷)

    本书精选陶行知先生的主要代表作,并加以分类编辑,便于广大教师检索、查阅、学习。此外,编者还分别选编了他的政论、诗歌、散文等,这也有助于我们更全面地了解陶行知先生。
  • 苦水塔尔拉

    苦水塔尔拉

    说桑那镇的古朴,是有好多朴素的民风一直还沿袭着。比如像叶尔羌河边的渡口,摆渡的木船是不收费的。至于船工姚栓栓摆渡的工钱,是谁给的,没有人问过,也没有听姚栓栓自己说过。从姚栓栓的上辈,再到上上辈,一直都是这样传下来的。叶尔羌河到了开春,冰雪一融化,水渐渐就多了,这时候需要过河,就得有人摆渡,不然,是没法从河床里涉水过去的,倒不是河水有多深,主要是淤泥深,水淹不死人,淤泥却能把人吸进水里呛死。
  • “娜”些情事

    “娜”些情事

    《辛唐米娜经典悦读作品集》分为《“娜”样生活》《“娜”年之痒》《“娜”点伤痛》《“娜”段魅影》《“娜”时性情》《“娜”些情事》。这次推出的这六册书,延续了其以往犀利、直白、深刻的文风,但讲述了一个个的故事,“这些小说的故事可能是别人的,也可能是自己的,加入了丰富想象,以生活的小经验来引领读者”。想恋爱,正恋爱,感受恋爱滋味的人就读《“娜”点伤痛》和《“娜”些情事》。
热门推荐
  • 道士和鬼鬼

    道士和鬼鬼

    道士和鬼鬼的捉鬼日常,搞笑中不失温暖,虐心后又充满温情。苦情人,何苦情。
  • 重生大唐当奶爸

    重生大唐当奶爸

    (已有完本二百万字老书《大唐图书馆》,感兴趣的可以去看一下。)大唐贞观五年,长乐公主李丽质离宫出走,皇帝遍寻全国而找不到,五年后母亲长孙皇后病危才再次回来。于此同时,一名叫杜少清的现代人离奇穿越到唐朝,莫名其妙的成了一个书生,身边还多了一个可爱的萌萌小女儿……简介不长,故事却绝对精彩,质量保证,请大家放心收藏观看。
  • 文学概论通用教程:文学概论教程作家论

    文学概论通用教程:文学概论教程作家论

    作家何不为?何为?“作家”的意义是什么?本书在学生听课笔记的基础上改写而成,保留了课堂教学口语风格,以“正文+附录”为体例,以文学的本质及其规律为逻辑,深入浅出,为读者理解文学及其相关事物提供桥梁。
  • 历史真的很有料

    历史真的很有料

    是智趣历史首席讲师雾满拦江集数十年历史写作的精华之作,沿袭作者一贯的通俗易懂,幽默、智趣的风格,在历史的边角料和碎片中,剥丝抽茧,阐释权力、人性、情爱、处世、歧见、风雅、轶闻……历史在细节处,人性在细节处,988条有料而又多味儿的历史,据说每一条都能稍微改变一下你的世界观。
  • 武破天穹

    武破天穹

    武之极,镇苍宇,破天穹!东玄大地,赵帝霸世南荒宝地,钱家纵横。西原灵地,草木称仙。北寒绝地,魔主为尊。通天阁气盖人间,掌控飞升之事,修武难,成道难,破虚更难!少年赵逸尘自微末崛起,且看他如何在这大争之世,武破虚空,君临苍穹!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娘子不准逃跑

    娘子不准逃跑

    一朝穿越成王妃!她以为他不好女色所以在他面前毫无防备,却没发现某人的眸光似虎!直到某夜她眼中的断袖王爷用行动证明了他不是断袖之时,她才猛然发觉,他明明就是一匹不安分的狼……(轻松宠文)
  • 重生左财右福

    重生左财右福

    麻?重生鸟?她挽挽袖子,即然有这机会,那就别浪费。咱先把家里未来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解决掉再手起刀落,快剑暂情丝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然后麻,搓搓手,顺便挣挣小钱,发发小财也是可以滴~什麻?你个死人还想来抢老娘的‘劳动成果’?不用废话,一脚踹飞~咱左手挽着财神,右手拐着福星,带领全家发财致富,奔福去~~
  • 我的异界主神生涯

    我的异界主神生涯

    来自地球的年轻人苏添,偶然之间获得混沌神格,降临到这片奇幻而瑰丽的世界。这里,旧日的神序已然崩塌,残存的记述千疮百孔。身为混沌主神的他,要如何聚拢信徒,发展神国,令世界重拾上古的信仰,重建昔日诸神的荣光?【书友群群号:773705961】
  • 海贼之我有地下城

    海贼之我有地下城

    带着DNF(地下城与勇士)系统穿越到海贼王世界,会发生什么奇妙的变化?当DNF之中的各种道具装备,各种强力职业,甚至于各种职业NPC出现,又会给海贼王的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剑魂VS鹰眼!漫游枪手VS黄猿!阿修罗VS艾尼路!新的传奇即将要诞生,海贼王绝不会是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