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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最近,县委宣传部组织吴县的重要村镇党委班子去上海参加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经验交流会。活动中,彭宣遇到了现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的老上级毛森。几年没见,毛部长还是像从前一样豪迈热情,本来彭宣一行想尽早回乡传达会议精神、介绍兄弟村镇的先进经验,但经不住毛部长的挽留,决定在上海多留半天。吃过午饭,毛部长亲自陪同他们参观了上海博物馆。宽阔明亮的展厅,陈列着古代的字画、珍宝、陶瓷,尤以青铜器为最。毛部长特意带他们观赏了大盂鼎、大克鼎。作为一个在农村基层工作多年的干部哪开过这样的眼界,殷金龙当场就看呆了,直到马英虎用胳膊捅捅他,才意识到自己在首长面前失态了。

彭宣想,上海到底是大都市,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鼎。毛部长像知道他心里似的,拍拍他的肩说:彭宣呵,现在是新中国了,我们要把心思放在社会主义建设上。这也是我叫你到这里来的目的。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干部,但如今,光抓革命生产还不够,还要狠抓教育,尊重知识分子,多为新中国培养输送人才,这样才能建设好新农村。怎么样,有信心吗?有!我看你回答的底气不足嘛。别看苏州是个小地方,这两只鼎就是从苏州运来的,捐献鼎的潘老太太还是你们苏州人呐。哦,真的吗?彭宣有点不相信。毛部长接着说,到时候我来苏州,一定会到南塘,看看你的成果。欢迎吗?这次彭宣的回答是响亮的,欢迎,欢迎,我们保证好好干,接受首长的检验。好!大丈夫一言九鼎,就这么说定了。

回南塘后,殷金龙连夜撰写了上海之行的稿子,经彭宣批示后,镇上的广播站每天进行广播宣传。当然,为了突出苏州人的志气雄心,连带两只鼎的故事也一并加了进去,惹得镇上的人茶余饭后议论纷纷。

这个叫潘达予的老太太是谁?她怎么会有两只价值连城的宝鼎?她跟许文生的老婆潘明慧是什么亲戚关系?对于此类猜测,有些人还当面问了外婆,外婆连忙解释:没关系。谁知越是解释,镇上人越不相信。有次,殷金龙经过药店,看见外婆,也特意问了问。外婆矢口否认,但也没具体说富潘与贵潘的区别。

老苏州人有两句俗话:“半潘”和“一条河一条街”。“半潘”是指苏州城里的两个潘姓世家——富潘和贵潘。富潘在鼎盛时期拥有观前街的大部分商号:元大昌酒店、稻香村糕点、黄天源糕团、文昌眼镜店……生意甚至做到了天津、北京和郑州。外婆出身于富潘,不过已是旁支后代了,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嫁到南塘,嫁给外公还是下嫁。“一条河一条街”,说的是苏州独特的城市格局。官太尉河在城中曲折而过,街道都依河而建,有一条河,就有一条街。富潘的祖宅礼耕堂坐落在平江路卫道观前,官太尉河东侧。贵潘是苏州的科举世家,自乾隆年间,科举成名做大官的没中断过,最有名的是乾隆年间的状元潘世恩和他的孙子潘祖荫。这一商一官两个潘家,“占了半个苏州城”。

现在的人,说到潘家,往往把它混同于“贵潘”,更别说当时小镇的人了,他们根本分不清贵潘与富潘,想当然地以为是一家人,外婆也不再辩解。母亲放学回家后,也一个劲地缠着她讲两只宝鼎的故事,说是连学校都传开了。

前两年《苏州杂志》藏宝专栏约稿,我一下子想到了这个题材。为此,我数次去到位于官太尉河西侧南石子街的潘宅,它由几个大宅院和已废弃的苏州床单厂招待所组成。从前“攀古楼”和“滂喜斋”的影子呢?潘祖荫以“滂喜斋”的古籍善本和“攀古楼”的青铜器收藏闻名于世,他去世后这些宝贝都转移到了这里,包括“海内三宝”之二的大盂鼎和大克鼎。

翻开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苏州旧住宅》,书中保存着潘祖荫故居的平面图,这是上世纪50年代陈从周先生测绘的。从图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住宅是一个“跑马楼”,即四周都有走廊可通行的楼屋。宅院共有三进,据说潘家的收藏就保存在第二进的屋子里。

潘祖荫可不是寻常人物。他有一个身为状元、帝师、大学士的祖父,自己又是探花出身,官运亨通。一般文人所拥有的长处,琴棋书画、鉴别古董等技艺,他样样比别人出色,更兼勇于言事敢于参人,受到京城士大夫的景仰。

八、九十年代还没出现如今这样的藏宝鉴宝热,我翻阅资料,先后去了上海博物馆和北京国家博物馆,请教了文物专家,才搞清这两只宝鼎的前世今生。其中大盂鼎的经历尤其曲折离奇吸引人,我因此收到了不少读者来信。

清道光初年,陕西省岐山县一个农民挖出了一个巨大的铜鼎。消息很快传到县城,当地的富商宋金鉴急忙带上家人赶到现场。看见这只鼎圆形,直耳,柱足,口饰饕餮纹,足饰兽面纹。虽然没清洗,周身沾满了泥土和锈迹,但是给人一种庄严凝重的感觉。宋金鉴饱读诗书,知道鼎的价值,当即出高价买了下来。他把鼎运回家,小心清除鼎上的泥土和铜锈,欣喜地发现它的内腹壁上还铸有19行铭文,共计291个字。这在青铜器中十分罕见。

有些铭文宋金鉴不认识,他只是读懂了大意。在西周,有个叫“盂”的贵族,为了颂扬周王的丰功伟绩,在周康王二十三年铸造了这只铜鼎。铭文记载了周王给盂赏赐祭祀用的香酒、礼服、车马和奴隶的情况。在这些赏赐中,酒被列在最前面。可见,在当时,天子赐酒给臣属是一种至高的奖赏。同时,周王也严肃地告诫贵族盂,一定要牢记殷商因酗酒而亡,西周因忌酒而兴的教训,不得酗酒。命令盂一定要尽心尽力地辅佐他,继承文王、武王的德政。因为铜鼎是贵族盂铸造,后人称它为“大盂鼎”。同时出土的小盂鼎,体积相对要小得多。

屈指算来,大盂鼎已有近3000年的历史。宋金鉴赶紧叫人把铜鼎移进书房,并嘱咐家人一定要严守秘密,不得声张。但是,为时已晚。县令周庚盛听到消息,前来登门拜访。宋金鉴不敢怠慢,连忙沏茶倒水,热情款待。周庚盛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想一睹宋金鉴新得到的宝物。

宋金鉴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却不敢违抗,只好把周庚盛领进书房。看到大盂鼎,周庚盛连声赞叹,顿生占有之欲。他先劝说宋金鉴转让宝鼎,遭到婉言谢绝后,又板起脸,威胁宋金鉴说:鼎为何物?鼎乃国之重器,象征着国家的权力和尊严。明白人应该知道私藏宝鼎的严重后果……

宋金鉴只能忍痛割爱,把大盂鼎转让给了周庚盛。周庚盛得到宝鼎,并没有上缴,而是把它悄悄搬回了家。私藏宝鼎后,周庚盛做贼心虚,常常心神不宁,生怕宋金鉴去告发他。于是,他把大盂鼎转手卖给了北京琉璃厂的古董商,发了一笔大财。就这样,大盂鼎从陕西千里迢迢地来到了京城。

失去宝鼎,宋金鉴失魂落魄,发誓一定要将它夺回来。他派人秘密打探大盂鼎的下落,得知周县令把鼎搬回了家,宋金鉴打算告发他,但想到如果朝廷来了人,必定会把大盂鼎运走,那就永远失去夺回它的机会了。他压抑住胸中的愤怒,静观事态的变化。

大盂鼎被卖到京城后,宋金鉴夜不能寐。他知道京城是藏龙卧虎之地,位高权重、腰缠万贯的人大有人在,仅凭自己手里的这点银子,要把宝鼎买回来,恐怕不行。即使行,那些高官会再次把它夺走。宋金鉴一连几天冥思苦想,终于悟出一个道理:这年头,没有权势根本保不住宝鼎。他下定决心要考取功名。

宋金鉴夜以继日发奋读书,赶考时间一到,他打点行装,奔赴京城。宋金鉴没有白费苦心,他如愿以偿,不但金榜题名,而且做了翰林。

有了权势的宋金鉴立即找到收购大盂鼎的古董商,花3000两白银,将大盂鼎再次买了回来,深藏府中。看着失而复得的宝鼎,宋金鉴心满意足。谁知好景不长,过了十几年,宋金鉴渐渐失去了朝廷的信任,仕途渺茫,终日郁郁寡欢,一病不起。宋金鉴的一生,荣辱跌宕都和大盂鼎紧密相连。想当年,他刚刚得到宝鼎,周县令就上门勒索,他不得不忍痛割爱;失去了宝鼎,他满腔郁愤,立志读书考取功名,为的就是夺回宝鼎;功成名就,宝鼎复得,他如愿以偿,但仕途戛然而止。难道这是命运的安排?宋金鉴百思不得其解,在迷茫中病逝。

宋金鉴的后代不像他那样珍惜大盂鼎,他们把宋金鉴花3000两白银购回的大盂鼎仅以700两白银的价格再次售出。这样,大盂鼎有了第四任主人,他是陕甘总督左宗棠的军事幕僚袁保恒。袁保恒买下宝鼎,把它献给了上司左宗棠,以表忠心。左宗棠为感激多年前的知遇和救命之恩,又把宝鼎赠送给了潘祖荫。

大盂鼎现在收藏在北京国家博物馆,我倒是常常能看到,反而大克鼎是我趁着来南方采风,才在上海博物馆看到。隔了这么多年,它还是那么的庄重古朴,那么的典雅大气。我从各个角度拍下它,用作电脑桌面,天天欣赏。

潘祖荫修建了“攀古楼”,专门用于收藏大盂鼎、大克鼎等文物,并镌刻一枚“宝藏第一”的印章,以表达自己得宝后的高兴。

我对捐献出两只宝鼎的苏州女子潘达予充满了好奇,在那样的年代,作为一个弱女子,她是怎么捱过来的呢?我萌生了采访她的念头,被拒绝了。我决定回南塘,去找外婆,她们毕竟是同时代的人,又都姓潘,也许会有些收获的。

潘祖荫对家藏的文物,特别是大盂鼎、大克鼎很珍爱,定下了“谨守护持,决不示人,世世代代留在潘家”的家规。不过,在得到大克鼎的当年,潘祖荫就病逝了。他膝下空虚,弟弟潘祖年曾把自己的两个儿子过继给他,作为子嗣,但是两个孩子都因病早殇。遗产由潘祖年继承。

潘祖年赴京料理完后事,把包括大盂鼎、大克鼎在内的众多文物装船运回故乡苏州。潘祖荫在世时,潘家的收藏受到不少人觊觎,端方就是其中一个。端方听说潘家藏有西周宝鼎,几次派人到潘家求取铭文拓片,还亲自登门,希望潘家能出让宝鼎,都被潘祖荫拒绝了。潘祖荫是清朝老臣,德高望重,端方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潘祖荫去世,端方认为夺宝的机会来了。

果然,潘祖年刚回家,端方就赶到了苏州。这时的他荣任陆军尚书、直隶总督,大权在握。他不时派人到潘家,软硬兼施,想把宝鼎据为己有。潘祖年牢记哥哥的嘱托,不为端方的威胁利诱所动,派人昼夜看护宝鼎,以防不测。

端方自信宝鼎已是囊中之物,得到它们只是时间问题。但不知是历史的巧合,还是潘家祖宗的护佑,辛亥革命爆发了,端方率军到四川镇压保路运动,结果被起义士兵给杀了。消息传来,潘家上下兴奋异常。最艰难的日子挺过去了,潘祖年也病入膏肓。潘祖年去世后,年仅19岁的孙媳潘达予挑起守护家藏的重任。抗日战争爆发,苏州沦陷,潘达予与家人把两只宝鼎埋在家中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里。她让木匠做了一个大木箱,在鼎内塞入破絮,上面覆盖泥土,地面铺设方砖,不露丝毫痕迹。日军屡次冲进潘家大院,威逼潘家交出宝鼎,但潘达予和家人坚决不泄露宝鼎的去处。由于掩埋隐蔽巧妙,日军掘地三尺也没找到。

说到潘达予,外婆的语气间充满了敬佩。她告诉我,那是一个纤弱瘦小的苏州女子,说话轻声细语,她的堂叔潘成儒认识她。有一次她去卫道观前堂叔家时,坐的黄包车还经过南石子街潘宅呢,可惜没进去看看。我亲昵地搂着外婆的肩,劝慰她:进去了也没用。你真想看,我陪你去上海、北京。外婆摇摇头,不看也罢。想想,我还挺佩服潘达予的,偌大的庭院,孤儿寡母守护着几屋子被人窥视的文物财宝,她的压力多大呀,换作是我,吓得天天都睡不着觉。更何况,潘家的收藏盛名在外,窃贼防不胜防,搞不好,会把命都丢了。我不服气了:外婆你多能干呀,换作是你,肯定也行。是吗?外婆看着我。嗯!我使劲地点点头。

光膀子的胖老头汪栋摇着蒲扇坐在旧货店门口,他把他的旧货店叫作古董铺。古董铺开在又一村茶馆的对面,靠近东美桥,窗台下架着块门板,上面堆着盆盆罐罐、扇骨念珠、佛像、碑帖、紫砂壶、老唱片……

打烊了,汪栋把杂货一件一件收进几只大纸盒,搬进客堂。客堂里挂着一轴老虎,尽管画得有点蹩脚,但落款是“唐伯虎”。唐伯虎在苏州的名气太大,家喻户晓,做假的山水人物花鸟翎毛,对外人都说是唐伯虎的杰作。

本地的许多人家喜欢在客堂里挂绘有老虎的画,有说是镇宅避邪的,有说是吴方言中“虎”“火”音同,挂老虎,就是祈愿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镇上的老人认为,纯粹的吴方言把“虎”念成“富”,挂老虎就是通富。

汪栋挂的是一只吊睛白额下山虎,画轴两边,还挂了一副对联:

蝉噪林逾静

鸟鸣山更幽

落款是“郑板桥”

他的客堂里还挂了幅“难得糊涂”的拓片。

有段时间,宝珠常常走这条街,从汪栋的古董铺门前经过。

临河种着几棵大香樟树,宝珠放学见过汪栋收摊,但没见过他出摊。有一次她与彭一澜、辛丽丽一起走,汪栋拿着电烙铁正在一把蒲扇上烫诗,彭一澜好奇地将头凑过去,想好好看看。这时,汪栋把蒲扇一挥,像赶歇在鼻尖的苍蝇。宝珠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就来气,拉上辛丽丽,对彭一澜说,我们走。

他也不从早坐到晚,有时会去几个熟识的店铺走走:茶叶店、油条店、布店、米行、酱园……最后,日落黄昏,古董铺打烊后到又一村茶馆。他一到茶馆,就让伙计找一个茶碗,从茶缸里倒一杯菊花茶,在店堂找一张椅子坐下。

他把木匣放在店堂方桌上,有生意做生意,没生意时和店里的人、无事的闲人谈天说地,道古论今。他久在江湖,见多识广,大家也愿意听他吹牛。听他吹牛的人大都半信半疑,以为是道听途说。——他书读得不多,路走得不少。

他说泰山的秦刻石,也称李斯碑。是秦二世胡亥下的诏书,由丞相李斯以小篆字体书刻制成。有人问这块“秦刻石”在哪里?汪栋说,从前在岱顶,后来移存山下的岱庙,曾被盗又追回。尚存完整者7个字,“臣去疾臣请矣臣”,半残者三字“斯昧死”。有人说,哦,不过是块残碑。汪栋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没见识。——“泰山秦刻石”是稀世珍宝。

他说周家有一朵云。云在一块水晶里。平时看不见。一到天阴下雨,云就生出来,盘旋袅绕。天晴了,云又渐渐消失。自从这块水晶被不肖子孙周炳卖掉后,周家就败落了。周家到底有没有一朵云,很难说了。——这多美呀,通常没人说汪栋瞎说。但现在,有人纠正说,不对,不对,应该是许家,许文生娶了城里的潘小姐,潘小姐就是那朵云。汪栋想了想,点点头。许文生是祖宗积德交好运了。大家纷纷猜测:潘小姐的陪嫁除了压箱底的房契、田契,还有些什么宝贝?

有人说,是翡翠白菜。汪栋马上否定:这不可能。翡翠白菜是慈禧太后殉葬物,民间没听说过。许家二婶告诉我,是一颗夜明珠,有鸽子蛋那样大小。大家不太相信:哦,真是傅大炮说的?汪栋点点头。结婚那天,傅大炮正好在许家大房帮忙,偷看到的。房间里放了夜明珠,就不用点灯了。

而后,他故作神秘地说,其实真正的宝还是在我们镇上。大家问,谁呀?谁呀?他说就是陆家。“瘗鹤堂”据说是堂建成时有八只白鹤飞来,这极有可能。宋徽宗有幅名画《瑞鹤图》,画的就是在巍峨的宫殿之上,霞蔚的云气之间,盘旋飞舞姿态各异的二十只白鹤。汪栋又说,只不过,堂名起得不好,陆夫人早逝与这堂名多少有点关系,叫“瑞鹤堂”多好呀,偏偏叫什么“瘗鹤堂”,晦气。

“就是,就是。”大家附和说。

汪栋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陆家有一尊羊脂玉观音。这尊玉观音有一尺多高,通体洁白无瑕。难得的是龙女的一抹红嘴唇、善财童子的红肚兜,都是天然的。这叫白玉红皮,是和田玉中的精品,碾玉人据说是陆子冈,不然,有谁会把“巧色”用得这么炉火纯青?新中国成立前,有一个大盗,想盗这尊观音,在个园柴房里蛰伏了一个月。可是每天晚上只见外面整夜都是灯笼火把,人来人往,无从下手。其实并没有,这是神灵佑护。凡宝物,必有神护,没福的,根本得不了手。

汪栋吹牛只是“噱头”,目的是招徕人,推销他店里的假古董。他把他卖的破烂东西,吹得天花乱坠,天上人间少有。

有一次他拿来一个浅黄色的烟嘴,说是蜜蜡的。几个脑袋凑过来,他拿出魔术师变戏法的架势,拿了一张白纸,剪成米粒一小块一小块,把烟嘴在袖口上磨几下,往纸屑上一放,纸屑被吸起来了。“看!不是蜜蜡,能吸得起来么?”

“不就是琥珀么?”殷金龙说着,走了进来。“正是。还是殷镇长识货。”蜜蜡烟嘴被殷金龙买下了,汪栋没敢多要钱。

殷金龙经常穿一件深蓝色中山装,中等个子,瘦脸,一副白框眼镜为他平添了几分书卷气,走起路来慢悠悠,四平八稳。殷金龙每次到又一村来,就在账桌后面一坐,取出蜜蜡烟嘴,用纸捻得干干净净,觑着眼看着烟嘴小孔,又掏出手帕把烟嘴轻轻擦拭一番。然后,掏出一支大前门,插进烟嘴,点了火,轻轻吸入一口,经肚内循环后从鼻孔喷出,悠然自得。

汪栋看殷金龙抽烟抽得那样出神入化,也很陶醉:“蜜蜡烟嘴抽烟,就是不一样:香,醇,厚,有品位!”

殷金龙不置可否。

“殷镇长,你见多识广,潘家那两只鼎真的堪当国宝吗?”

“那当然,我在上海博物馆亲眼见过,是镇馆之宝。”殷金龙得意地说。

“怪不得,我听史万先说,早年大盂鼎、大克鼎的铭文拓本,在北京黄纸本每本值银1两,白纸本每本值银2两。不是诓我呀。”

殷金龙没再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是块田黄印石。

“这值不了什么钱!”汪栋评论说,“因为上一段有裂纹,下半截有杂质,只有中间一小块完美。”

“我是以高价买的。”殷金龙大吃一惊。

“你听我说。”汪栋笑了,“如果把上下两截锯掉,只留中段,大家就只看见那是一块温润美好的田黄,有谁知道它原来要大得多?价钱就倍于此了。”

“嗯,有道理。”殷金龙点点头。

辛公映死后,崔香把房子卖了,跟着大女儿住到了苏州,反正其他三个女儿早已出嫁。还好,她把米行后院的房子留给了谭玉凤母女,让她们不至于流落街头。宝珠有点同情辛丽丽。可辛丽丽说,她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她再也不养鸽子,把它们全部放走了,看着天空中远去的鸽群,宝珠注意到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辛公映刚被枪毙不久,谭玉凤是脆弱而悲伤的。但没多久,她似乎从悲伤中摆脱了出来,脸上有了浅浅的笑意。夏天的傍晚,谭玉凤穿了件月白色短袖旗袍,耳朵上吊着滴水翡翠耳环,周身散发着白兰花的幽艳晚香。她坐在后院的井台边洗碗,洗着洗着,走神了。缕缕阳光透过桂树的浓密枝叶漏射下来,远远望去,神情恍惚的她就像一个触手可及的诱惑,甜蜜而伤痛。

辛丽丽注意到殷金龙来得很频繁,送这送那,十分殷勤。还通过关系把谭玉凤调入了吴县昆剧团,有了正常的工资收入。为此,谭玉凤很是感激。那天,他又送来了米和鸡蛋,谭玉凤留他在家吃饭,殷金龙也就没客气。辛丽丽看着心里烦躁,赌气报名参加了学校组织的为期两天的“给贫下中农送温暖”活动。

辛丽丽走的当晚,谭玉凤演完戏,正要休息。马英虎突然闯进她的家,他长得敦实,虎背熊腰。谭玉凤吓坏了,问马镇长你怎么会进来的?马英虎气喘吁吁地说,美人儿,今天运气好,老婆儿子去了外婆家,下大雨回不来了。说着就宽衣解带。谭玉凤冷冷地说,马镇长,你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马英虎嘿嘿一笑,这还用说吗?老天爷眷顾,我不能辜负天意呵!谭玉凤冷笑一声:苍天有眼,马镇长就不怕遭报应?马英虎愣了一下,恶狠狠地说,什么人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敢跟我这样说话?你想怎么样?谭玉凤回答:我不想怎么样,只想干干净净做个女人。马英虎反讥道:干干净净?你别又做婊子,又立牌坊。谭玉凤气得身体摇晃了一下,说不出话来,眼泪噗噗地直往下流。手里却紧紧攥着一枝银簪子。马英虎清清喉咙,说道,你不是还有个宝贝女儿么,要我保护吗?

手一松,银簪子掉在地上。人就呆了。马英虎暗喜,一把将谭玉凤抱住,按倒在床上,野猪一样乱啃。谭玉凤哇地大叫了一声。这时,门被踢开了。马英虎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人打了一拳,重重地摔在地上,随即一把匕首横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吓出一身冷汗,抬头一看,是殷金龙。忙赔着笑说,你这是……英雄救美?殷金龙厉声呵斥:滚!既然你也喜欢这美人儿,早点告诉我不就得了。马英虎说完,夺门而逃。谭玉凤扑在殷金龙怀里,嘤嘤哭了起来。那梨花带雨的俏模样,更让殷金龙怜惜不已。他轻拍她的背,别怕,别怕。有我呢。

不久,镇上关于地主小老婆勾引革命干部的谣言像杨花似地四处传播。

有一天课间,辛丽丽从外面冲到殷琴面前,指着她的鼻子说:“黑丫头,你乱造谣!”“黑丫头”是本地对农作物一种害虫的俗称,殷琴长得黑,又蛮横无理,常被她欺负的同桌就给她起了这么个绰号。殷琴是从附近乡下转学来的,平时最忌讳别人说她黑。“你在说谁?”殷琴说着,上前一把揪住了辛丽丽的头发,辛丽丽也揪住了殷琴的头发,两人撕打起来,宝珠拉不开她们。殷琴力气大,她的手像老鹰尖利的爪子,在辛丽丽娇嫩的脸上划来划去。辛丽丽一定感到自己的脸被划破了,她嘤嘤地哭起来。殷琴斗志昂扬,不停地教训辛丽丽:

“小狐狸精,地主兔崽子,你跟你妈妈一样都是骚货。乱造谣?老子揍死你,就是你妈妈鼓动我爸爸闹离婚的,揍死你……”彭一涛就是这时候赶到的,他当机立断,把辛丽丽从地上扶起来,然后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对宝珠说,你管好殷琴。随即他背起辛丽丽,往镇卫生院跑。

“你看到辛丽丽的脸了吗?真吓人。你下手怎么这么狠。”许宝珠对殷琴说。

殷琴像公鸡一样昂着头,而后却转过身“呜呜”哭了起来:“都是因为她们,爸爸不要我们了,妈妈跟我要回乡下外婆家去了……都是她们害的,狐狸精!”

那一刻,宝珠有些同情殷琴,但她不想安慰她,她担心丽丽的脸会破相。

辛丽丽脸上的伤过了几天,就完好光滑了。辛丽丽对彭一涛那天的表现非常满意,也非常欣赏。有一天,辛丽丽对许宝珠说:“彭一涛很有大哥哥的风度。”

许宝珠喜欢别人赞美彭一涛,她骄傲地说:

“是的,他是个英雄。”

辛丽丽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暧昧的笑容。

许宝珠和辛丽丽是形影不离的伙伴,背着书包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每天都要经过封福根的剃头摊。他家在南市口,是个热闹去处,往来的大都是熟人。卖青菜的、卖鱼的、箍桶的、拉板车的、吹糖人的……他从他们的吆喝声、说话声、脚步声、喘气声,甚至从他们身上的气味,就能辨别出来,不必抬头看。他的隔着一条小巷的邻居瞎子老胡下班回家,老远他都能听见他的苍老的咳嗽声,就放下手里的活计,等着跟他打个招呼。瞎子老胡一过,仍旧剃头。动作从容不迫,神色安静平和。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有点秃,像老师,不像剃头师傅。但是这个镇上来了什么陌生人,他立刻就会发现。大都只要看一眼,就基本能判断来人的身份。他从眼镜框上露出来的眼睛是彬彬有礼的,也是机警锋利的。

梧桐树下,封福根给小辫子剃头。许益生从前生下的男孩,都活不长,小辫子快满月的时候,史万先说给他扎个小辫子,当女儿养,成活率就高。小辫子现在已八九岁,早不在脑后扎小辫子了,但街上的人大大小小还是喊他小辫子。小辫子直接坐在椅子上,他的个头很高了,不需要再垫小板凳。封福根剃头时,周围或坐或蹲或站着七八个闲人。封福根见人多,就高兴,口若悬河,剃刀咔嚓,嘴巴不停。许益生着急了,说道:“当心,别把小辫子的耳朵给剃了。”“许二爷,你放心,剃小辫子的耳朵,我还舍不得呢。”封福根说着,拎起小辫子的耳朵,说:“你们看,这对招风耳,不但招风还招财。”大家都笑了,许益生也笑。封福根用手指抹抹刀刃,对闲人们说:“我有一个对子,你们能对上吗?”大家让他说,童子打桐子桐子不落童子不乐。大家就嘘他,这对子太老了。弄个新鲜点的。封福根又说了一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水水落石出。

大家搔头摸耳朵了一番,都叹气,说难对难对。封福根说这是个绝对,唐伯虎都没对上。大家说不信不信,你别卖关子了,给我们说说吧。封福根吐了口痰,清清喉咙,问:“真要我说?”“说!说!”封福根假装很为难似地一张嘴,急急地说了出来:金龙压玉凤玉凤压床床压地地动山摇。

听清的人就笑,没听清的让封福根再说一遍,封福根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辛丽丽的脸煞白,她甩开宝珠的手,一路跑回家。

辛丽丽一进门,发现家里的窗帘拉上了,客堂里很黑。她站在妈妈的房间外,从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这声音既压抑又快乐,还有惶恐急促的呼吸。她大气不敢出,扒在门缝里一看。她看到殷金龙赤身裸体地趴在谭玉凤的身上。她气得差点晕过去,她靠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终于瘫坐在地上。里面的人显然听到了门外的声音。他们慌乱地开始穿衣。

她重重地敲了一下房门,然后跑出了家。

那一刻,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父亲,那么好的一个人,他有什么罪?她觉得母亲真不要脸。她向许家大院跑去。

谭玉凤追问:“丽丽,你去哪里?”

她不想看母亲一眼,跑得更快,一会儿,就到了许家大院。见到潘明慧,她的情感才有了方向。她扑到潘明慧的怀里,失声痛哭。

自从撞见母亲和殷金龙的私情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辛丽丽都沉默寡言的。

傍晚,辛丽丽跟许宝珠一起放学。辛公映死后,她开始有意识回避家里的一切。这天,不知怎么的,她们无意中来到了保圣寺。平时,宝珠拉她一起来,她总说,不去,拜什么菩萨,搞什么迷信。

一进山门,天王殿里空空荡荡(原有的四大天王都毁于侵华日军之手)。大雄宝殿的房顶上长了好些枯草和瓦松。大殿昏暗,神龛佛案黯淡无光,触鼻是陈年的香灰和尘土的气息。在佛教的菩萨里,老百姓最有好感的是两个。一个是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是一个好心的菩萨。手持净瓶杨柳的他(她)慈眉善目,静坐在莲花座上。另一个是地藏菩萨。他是地之神,能满足众生所求,让一切草木和农作物都得到好收成。这是农民最希望的。地藏菩萨戴着毗卢帽,跏趺而坐,低眉闭目,神色安详。地藏菩萨前点着一盏长明灯,灯光幽暗。一点声音都没有,整座寺庙是静寂的。偶尔有一两个和尚走动,衣履敝旧,神情淡漠。

她们继续往前,突然砰的一声,辛丽丽的额头撞上了什么东西。幸好她走得不快,这一下碰撞也不怎么疼痛,伸手摸去,原来前面是一扇门。她慢慢将门推开,眼前一片光亮。罗汉堂里著名的十八尊罗汉神态各异,但罗汉多年没装金了,身上的金漆大半已剥落,挖耳罗汉的一只手臂断裂掉落在地,他只好挂着一只独臂坐在那里。殿外,两棵粗大的银杏树有几百年了。一树浓荫。

罗汉堂东侧有一口钟,很高大。钟用铁链吊在粗壮的木架上,旁边是从树上挂下来的撞钟的木杵。撞钟的是一个长眉老和尚,相貌清癯,身材瘦削。他有好多年不出山门了。他就住在罗汉堂里。白天,他跟着寺里的和尚诵经,洒扫庭除。晚上,他负责剔亮地藏菩萨前的长明灯。早晨,半夜,各撞钟一次。

“咚——嗡……嗡……嗡……”钟声柔和、悠远。

飞出保圣寺,扩散到了千家万户。

佛寺让辛丽丽想起了母亲和殷金龙的事——在经文里他们是有罪的。她对许宝珠说:

“我看不起我妈妈。”

“谭阿姨挺好的呀,你为什么看不起她?”

“我妈妈是个缺乏革命意志的人,她对不起我爸爸,是个小资产阶级。”

“丽丽,你妈妈说话和气,你不觉得她很好看吗?”

许宝珠的话让她反感。她说:

“那你也是个小资产阶级。”

“丽丽,你现在学会乱扣帽子了。”

“还不是跟殷琴学的。”她冷冷地说。

“说说看,你妈妈怎么对不起你爸爸了?”

“这个……我不想说。”辛丽丽扭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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