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你是暑天暮色中的点缀,是镶在夏至天幕上的漂亮首饰;
你是从明亮的圆月上游离出来的光点;
你忘我劳动,坚持在地下劳作,为了家庭的未来而鞠躬尽……
——摘自法布尔《昆虫记》
1
拥挤不堪的地下铁兀自穿梭在狭长的隧道内,发出呜呜的声响,在车轮的带动下,疾驶向下一站。车门上方的电子路线图闪着红光,标识出列车的行驶路径,司机透过广播向乘客们播报着目的地的站名,并请乘客为有需要的人士让座。车厢里面,每个人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读书看报,或是塞着耳机。也许都是老乘客的缘故,没有人在意广播里说着什么,到了站,自然会换到车门处,准备下车。
我把脖子使劲伸长,用眼睛扫了扫所在的位于列车中段部位的这节车厢。这里恐怕载了四百个人,郊区和市中心果然不能同日而语,我暗想。
列车缓缓停站,车窗外硕大的“新秀站”三个字映入我的眼帘。新秀是位于市中心的一幢豪华购物中心的名字,是这座城市的重要地标之一。除了购物,它也涵盖了许多配套服务设施,比如饮食、娱乐等等。以新秀购物中心为圆心,方圆两公里内还有数百家商铺,它们共同形成了这一地区超强的吸金能力。新秀购物中心的年利润有多少我不清楚,但是听新闻里说,离它三公里外的商铺租金已经上升到了每月十万,承租者依旧络绎不绝,由此也许便可见一斑。列车减速进站,我和身前的乘客说着抱歉,向外挤去。前面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转过头鄙夷地说了句“不要挤,我也下车”的话,随即回过头去。我“哦”了一声,一手拎包,一手拉住吊环,等待列车开门后,随着人潮蜂拥出站。
我抬腕看表,晚上六点五十分。
从我所在的庶务区坐地铁过来,最快也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五点半下班,在公司耽搁了一会儿,再加上出站排队所花的时间,整整用了将近一个半小时。我站在站厅的地图前面皱着眉,寻找新秀购物中心里一家叫作“虫宠”的饭店的位置。地图上星罗棋布,看得我眼花缭乱。终于,经过一番寻找,在B座三楼的位置,找到了这家店。
今天来这里赴约,是一周前说好的事。上周五晚上,多年不联系的中学同学打来电话,自称是大冢三郎。虽然手机上显示的号码很陌生,但当这个名字在耳边响起,我一下便想了起来。大冢是我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是班级里的班长。虽然高中毕业已近二十年,但大冢的声音和过去还是一模一样。
几句寒暄之后,我询问来意。大冢说,同学们自从毕业后就没有再见过面,想在下周组织一场同学会,问我是否有兴趣参加。我在电话里爽快地答应了,毕竟这些年过去,我也很想知道每个人的现状和变化。大冢把时间和地点报了一遍,我记了下来,和他再见之后挂了电话。
由于路线不熟悉,我绕了个大圈子才找到了“虫宠”饭店。饭店门口排着长队,估计有四、五十人。饭店的招牌散发着金黄色的亮光,上面写着“虫宠”二字。有趣的是,两个字的一些笔画用昆虫的卡通形象代替,比如“宠”字的一点,就是一只红黑色的七星瓢虫。我向饭店门口的服务员询问大冢的订位时,听到里面有人招呼我的名字。我转头看去,原来大冢一行人就坐在饭店的中心位置,五六个人向我挥着手。我赶忙也挥手致意,然后脱了鞋,交给服务员。
“虫宠”是一家日式的饭店,里面的格局采用榻榻米式样,因此进入饭店要先换上拖鞋,然后坐在榻榻米上用餐。大冢所订的位置,位于饭店的中心位置,一张大的方台,可以围坐二十人左右。我走到他们身边,大家起哄似地拍起手来,要我为迟到罚酒。我勉强地笑着,摇着手说自己不胜酒力。这话一说,大家就更来劲儿了。一个肥胖的男人从座位里抽出身子,快步走到我的身旁,用手臂搭着我的肩膀,对大家嚷道:“喂喂!各位静一下!大家先猜一猜这是谁好不好?”
有个角落里的男人举起手。
“报告!”
胖子用右手一指他说:“前田同学,你说!”顺着胖子的右手看去,他手上还夹着一双筷子。木质的筷子在他的手里显得如此纤细。
那个叫前田的夸张地敬了个礼,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是秀男千代子同学!”说完,自己发出怪笑声,随即引得哄堂大笑,他身边的一个女人甚至笑得躲到了他的背后。
“是前代,秀男前代。”我向众人解释。由于我名字读音的缘故,学生时代,常被人叫作千代子,仿佛女孩儿的名字。有一段时间,我心中也常常责怪父母怎么给我起了个这样的名字。
“好了好了,”胖子举手示意,“下面由我班长来正式介绍一下,这位就是秀男前代同学,他可是位稀客呀!我们有二十年没见了吧!”
原来在我身边的这个胖子就是班长大冢三郎。在他说话的当口,我用眼角的余光仔细打量着他。大冢在高中时期是校足球队的主力队员,个子高挑,眉清目秀,很招女孩儿们的喜爱。没想到这些年过去,岁月让他日渐发福,现在他的腰围大得惊人。
一场令我并不愉快的见面仪式之后,大冢招呼我入座。我看了一圈,方桌周围几乎坐满了人,除了大冢的空位之外,只剩下一个座位,我便走过去坐了下来。
坐下后,服务员递来饮料菜单,问我喝什么饮料。我没有打开菜单,直接和她说要一杯柠檬水。大冢坐回原位后,又继续聊着由于我出现而打断的话题。我一边听着,一边观察着身边的男男女女,或者说,从我的记忆库里和过去的同学们对上号。刚才起哄的叫作前田辽一,是过去班里的捣蛋鬼,喜欢恶作剧的他,常挨班主任老师和大冢的批评。身边的女人是静子,过去曾坐在我的后排座位,上课时总爱在面前放一块小镜子,偷偷打扮自己。为此,她还总让我坐得直一些,好遮挡住老师的目光。静子身边的美代,过去曾是个大美人,现在看上去,除了五官没有变,其他都有些走样了。
还有一些同学我实在认不出,只能挨个看过去。记忆就是如此有趣,一旦把人对上号,就会发现大部分的同学还是那个模样,只是换了身行头,又苍老了一些而已。之所以大冢说我是稀客,可能是毕业之后,我和他们并无太多来往的原因。我是一名转校生,高二时来到此班,加上我性格的缘故,和大家玩不在一起,只有寥寥几个要好的朋友。因此,毕业之后,我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同学,直至今天,借大冢组织的这场同学会,才和班里的同学们重又遇上。
我听着众人的谈话,大半说的是工作、配偶和子女的话题。我还没成家,一个人租房在外居住,工作是保险推销,也谈不上体面。因此,在这样的话题当中,我基本上是个旁观者。加之我的座位也在靠角落的位置,不参与讨论也无大碍。
“秀男。”
突然听到一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的思绪从聆听谈话中被抽离出来。叫我名字的人,是坐在我身边的男人。我上下打量着他,他头发蜷曲地贴在头皮上,眼窝微陷,嘴唇厚实。他上身穿着一件格子呢衬衫,下身是一条牛仔裤。他右手放在桌上,手指纤细,手背上的经络分明。多么瘦的一只手啊,尤其在与大冢的那只手相较之下,我心里惊叹。
“你是……”我一下没把他认出来。
“我是‘虫男’。”男人说。
“你是‘虫男’?”我讶异地喊出了声。
被我这一喊,一旁的同学们都转过头来看着我们。大冢面无表情地说:“你来之前,他对我们都爱答不理的呢。秀男君你到底是他的老同桌呢,就是有面子。”看起来,他已经喝了不少酒,说话有些大舌头。
被大冢这样一说,我有些想起来了。虫男曾经是我高中时期的同桌,他沉默寡言,学习成绩也普普通通。由于他非常热衷于抓虫,因此男孩子们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虫男。在我的记忆里,他个头不高,体型微胖,留着卷发。我笑着回应大冢,又再次打量起虫男。如果和过去相比,他消瘦太多,除了卷发这一特征以外,要是在路上相遇,决然认不出这是过去的他。不过话说回来,又有几个人能认出过去英俊潇洒,而现在大腹便便的大冢呢?
不知谁又把大家拉回原来的话题,他们继续聊着。我转头向着虫男。
“你变化好大。”我微笑着对他说。
虫男嘿嘿地笑着点头答应:“你变化不大,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是呀。”我想,这可能是由于我尚未结婚生子的原因,体型上没有剧变。“你现在怎么这样瘦?”我接着问他。
虫男指着面前干净的饭碗和骨盆说:“吃得少的缘故吧。”
坐下来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好好地看过桌上的菜肴。但从钻进鼻子的香气来说,菜肴绝对上乘。“你可要多吃点,太瘦可不利于健康。”我说。
“大学毕业后你在忙什么呢?”虫男问。
“我在干保险。”我说,“你呢?”
“我?就算我是自由职业好了。”虫男说。
“既能赚到钱,工作又能自己安排时间。这样的自由职业前途无量啊。”我说。
“没有你说的这样好。”虫男笑着说。
“对了,你那时候非常爱捉虫子,我一度以为你会选择生物行业。怎么样?现在这个爱好还保持着么?”我问虫男。
“嗯,是非常喜欢,”他摸了摸下巴,“还是非常喜欢,只是时间不允许啊。而且,要像过去一样,在草丛里趴上一下午,别人会把我当作精神病抓起来吧?”虫男严肃地说。
“我至今记得,开办一个昆虫展览是你的梦想。”我对他说。
“你还记得呀?”虫男说,“我记得小时候,曾经说要抓一千种昆虫,把他们装在透明的玻璃瓶子里,展示给朋友们看。但是,要抓一千种,哪有这样容易呀?”
“是呀是呀,”我笑着说,“结果你把瓶子的虫子放了,把梦想搁了进去。是不是啊?”
虫男笑而不答。
不过,谈话至此,我仍旧没有想起虫男的真实姓名。吉本还是仓野?我实在想不起来,只好厚着脸皮说:“真不好意思,你的名字我有些忘了……”
虫男有些惊讶,但随后微笑着说:“没有关系。你的名字我也只记得前代,秀男还是你刚才自报家门我才想起来的。毕竟过去这么久的时间了。你就还是像过去一样,叫我虫男吧。”
虫男对我如此客气,让我更觉羞愧。这时候,大冢的声音突然跳出来,他一边提醒大家注意,一边拍起手来。
“各位各位各位!今天最重要的一道菜来了!是这家‘虫宠’店的金字招牌!来来来,快把桌子挪出地方来……”说着,大冢和身边的几个人手忙脚乱地从桌上取下几个盆子,空出了中间的一大块地方。
远处,两名服务员捧着一口大锅,缓步向我们的桌子走来。这口大锅通体浑黑色,腰际上镶着金边,上面扣着一个透明的大盖子,盖子上有个碗口大小的开口。在两人身后,还有一个人手捧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二十多个小碟子,盛放着酱油或者醋之类的调料。
大冢拍了两下手,示意大家听他说。“这是‘虫宠’饭店的招牌菜,每天限量供应,叫作‘末日庞贝’。大家筷子都准备好,大快朵颐!”
被大冢一说,几乎所有人都垂涎欲滴,有人喊着“我就在等它啦!”之类的话,举起筷子做好准备。我也准备拿起筷子,并礼节性地对虫男说一起尝尝。虫男没有动,筷子依旧搁在筷架上。
黑色的大锅放在了桌上,众人伸头观察。透过透明的锅盖可以看到,锅里装满了黑色的生物,他们快速地爬行着,在锅壁上游走。这些黑色的生物有些超过六只脚,有些背上还有翅膀,他们个头和小龙虾相仿,爬行时发出“嗤嗤”的声音。根据我的判断,这可能是某种昆虫类的动物。只是种类较多,一时无法分辨。
调料分毕,大冢示意服务员开始。我也吃过一些工序复杂的菜肴,但往往是商家的噱头而已,我两手向后撑着,远远地看着那盆昆虫。一个男服务员从一旁端来一盆冒着烟的鲜红色液体,刺鼻的腥味像是能直接传入每个人的大脑皮层。这是一盆滚烫的辣油。盆的底部是一个类似漏斗般的口子。他把口子对准玻璃盖子上的洞口,随后拧开漏斗上的开关,一整盆辣油如同熔岩般泻入锅内,随后传来的是“刺啦刺啦”的高温灼烤声和昆虫们无处可逃的,迅速抓挠盆底发出的脚步声。只几秒钟的功夫,声音消失,服务员打开锅盖,对着我们说:“欢迎各位客人品尝‘末日庞贝’,请尽快分享,确保肉质精良!”
大冢率先起筷,夹起一只像蝉一样的虫子,在大家面前摇晃。仔细看,那只蝉还未死亡,身上的翅膀微微颤动。大冢说:“快吃,这个时候肉最紧实。”说完,把蝉蘸了蘸调料,放进了嘴里,并发出牙齿咀嚼的“咔嚓咔嚓”的声音。紧接着,其他人从锅里夹起自己心仪的虫类,也吃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末日庞贝”。对这些昆虫而言,一锅滚烫的火红辣油,和当年庞贝城所承受的火山岩浆何其相似,对谁而言都是无路可逃的灭顶之灾。我定了定神,并未动筷夹取。
我看了一眼虫男,他低着头,默不作声。
另一边,大冢鼓起的嘴巴继续咀嚼着锅里的食物,嘴角淌下了黑红色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