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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聚会后的第三天,我睡了个懒觉,直到上午十点才起床。对我这样的工作而言,虽然每个月有着严格的业绩指标,但好在时间还能由自己控制和分配。简而言之,只要业绩达标,去不去公司,是否让老板见到你,都无所谓。何况我所在的是一家业内不知名的小公司,听同事们说,老板甚至有转行的打算,因此,在公司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员工,不在少数。
我起床后,简单洗漱。今天上午就这样混过去了,下午要和一位客户见面。他的公司离我家不远。我将下午要用的材料进行简单整理,放在公文包里。又把桌上分散着的信件一封一封剪开看,这是前天晚上从信箱里取上来的,多半都是银行的贷款缴费通知和信用卡的还款通知。说起钱,我想起昨晚饭后,大冢要求每个人拿出5000元。由于事先就在电话里说好是AA制,也没有人提出异议。随后,二十个人分别回家,大部分人坐电梯到地下停车场取车,我、虫男和其他几个人搭地铁。虫男和我是相反的方向,我们在地铁站道别。除了席间互留了手机号码,我和他又留下了各自家里的座机号码,方便联系。我对他说了些气色不好,希望他注意休息之类的话,随后登上地铁。在地铁上,我把他的号码编入通讯录,写上了“虫男家电”四个字。
我烧上一壶热水,泡了一杯咖啡。沸水冲散咖啡颗粒的瞬间,我又想起了昨晚最后的那道菜,脑中满是昆虫的画面。仔细想来,这也许是那家饭店取名“虫宠”的缘故,但这样的感官刺激,似乎又和“宠”字沾不上边。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回想着昨天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冢是领袖,其他人似乎也事业有成,从下楼取车这点就能看出些端倪。这些人当中,也许虫男和我的境遇最为相似。在读高中那会儿,我就有这样的感觉。
那是二十年前,我由于搬家的缘故,来到吉安高中念书。这所学校在当地来说,是一所位于中游的高中。它成立的时间很早,原本和一些教会人士有关联,几十年发展下来,周围的地块建起了成片的商业区,吉安高中也摇身一变,成为了一所地处闹市区的公立高中。它招收的学生多以本地的生源为主,由于历史悠久,可以说颇受家长的欢迎,加上毕业生考入名牌大学的比例也不差,因此成为了附近最热门的高中之一。后来父亲告诉我,当时转入这所学校,也找了不少人帮忙。
我来到学校的第一天,校长向我介绍高二(3)班的班主任永泽老师。他是一个谢顶的中年男人,戴着无框的近视眼镜,鬓角有些发白。永泽老师将我领入班级,对同学们进行介绍。我背着书包站在讲台旁,紧张地注视着台下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对即将展开的这段未知的旅程更是惶惶不知。永泽老师说完介绍的话语后,让同学们鼓掌欢迎。我有些不知所措地鞠躬示意,并请大家多多关照。鞠躬的时候,我觉得书包里的书本和铅笔盒上上下下地跳动着,发出咚咚的闷响声。
教室里只有一个座位空着,永泽老师便把我安排在那里。那是最后一排的一个座位,旁边坐着个微胖的男孩,我走向座位时,他也注视着我发愣。从第一排经过时,我就听见有同学窸窸窣窣地说着什么,有几句听清楚的,大致在说“新来的要坐在那个怪人旁边了”之类的话。我走到男孩身边,放下书包,从里面拿出书本和铅笔盒,再把空书包塞入抽屉里。我转向他,和他打招呼。
“你好,我叫秀男前代。以后请多关照。”
他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的脸。
这时,前排的永庆回过头来悄悄地对我说:“新来的,他是个怪人,别和他说话。”说完,他转回头去。一会儿,他又转过头来补充:“这里也没有人和他说话。”永泽老师在讲台上回过头来,斥责说话的永庆,他便向我吐了吐舌头,回过头去听课。
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课间,几个同学来到我身边和我攀谈,男孩坐在我身边听着,没说过一句话。
这就是我和虫男的第一次见面。曾经一度我也很好奇,他为什么不说话,是否在说话上有障碍?或者是根本就不会说话?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多余的。上课时,老师也会叫起虫男回答问题,他的回答流利干脆,尤其是生物课和数学课,他往往能答出其他同学回答不出的问题。这一点让我佩服。作为一名转校生,要我跟上学习的进度着实不易,至于他是否善于沟通或者是否和同桌交流的问题,一段时间之后就被我抛于脑后了。
虫男第一次和我说话,是我转校的一个星期之后。那天,天气炎热,气温预报说突破了38摄氏度。爱写板书的麻里子太太一边在黑板前忙碌着,一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她教我们语文课,除了一些优秀的学生外,大多数同学都趴在桌上,无精打采地听着课。头顶上,八台电扇在飞速地旋转着。虫男对语文课丝毫不感兴趣,他把手伸进书包,摸着什么。书包里发出玻璃瓶碰撞的声音,被麻里子太太听到了。她转过身,愤怒地朝着虫男的方向走过来,喝令他站起来,并把书包里的东西交给她。虫男咬着牙纹丝不动。麻里子太太怒火中烧,从书桌里嗖地拉出他的书包,在里面摸索着。里面再一次发出了玻璃碰撞的声音,这次的声音更响。她在书包里找到了三个小玻璃瓶,大小与女生用的指甲油的小瓶相当。里面似乎装着什么东西,黑乎乎的。虫男正要张嘴说话,麻里子太太转身回到讲台边,对着全班的同学说:“谁要是再把这些不相干的东西带来学校,我就像这样处理!”说罢,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三个玻璃瓶扔出了窗外。
虫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前排的几个女生回过头悄悄地盯着他看,在麻里子太太又一次的喝令下,才回过头去。我听见隔壁走廊的女生偷偷地和同桌耳语:他好像哭了。
当天中午,太阳直射在头顶,学校楼下的操场如同火炉一样,只有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发出叫声。我从远处走近正在草丛里翻找着什么的虫男,叫了他的名字,递给他一个玻璃瓶。他回过头,惊讶地看着我手中的物品,然后愣住了。
我说,我只找到了这一个。
他伸出手,另两只瓶子已经攥在了他的手里。
他问我:“你在哪里找到的?”
“和你一样,在那里的草丛里。”我指着不远处的一蓬乱草说。
“……谢谢。”虫男低下头向我道谢。
“要感谢教室窗下的草丛才是。”我笑着说。
“那么……你的午饭……”虫男看着我问。
“算了,晚上多吃点就是了。你也没吃吧?”我说。
他点点头。
我指着他手里的瓶子问他:“这里面装的是蚂蚁?”
“严格来说,是树蚁,生活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它们的个头比较大,也更凶猛一些。”虫男说。
“那么厉害。”我说。
“另两只都属于树蚁的品种,但是仔细看,三只都有区别。”虫男说。
“那你把它们带在身边干什么?”我问虫男。
“它们,是我的伙伴呀。”虫男说。他嘴角露出了笑容,这些伙伴的失而复得,让他的心情好了起来。
虫男和我一起上楼,我们开始聊起昆虫的事。那天让我记忆深刻,不仅是和虫男成为朋友,还有饿着肚子上完了一下午的课。
我把杯子里剩余的咖啡喝完,起身,站到窗边。时间已是中午时分,大街上车水马龙。二十年前的一个夏天的中午,两个男孩在草丛里寻找装有树蚁的玻璃瓶,他们在草丛里握手,成为朋友。毕业后,我和虫男就没有再联系。同学会上的相遇,触发了我脑海中的记忆。而我相信,虫男也一定记得当年在草丛里找玻璃瓶的事。想到这里,我看了看时间,拉上窗帘,准备扒上两口饭就出门应付下午的工作。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我接起电话放在耳旁,和对方打招呼。
电话里传出男人的声音,他缓缓地说:“您好,是秀男前代先生吗?您的朋友大冢三郎失踪了。”
3
打来电话的是江户区警署的刑警。他在电话里说,他们正奉命调查大冢三郎失踪一事,希望能向我了解情况。
“为什么是向我了解情况?”我在电话里问。
“我们了解到,大冢三郎三天前曾组织过一场聚会,范围是他的高中同学。因此,除了您之外,其他参加同学会的人,我们也正在一一地向他们了解情况。”刑警在电话那头解释说。
之后,他向我询问是否能上门拜访。我想了一下,和他约在晚上六点,在离家两条街外的咖啡店里碰头。他确认时间后,挂断了电话。
我把电话听筒放回原位,从餐桌旁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大冢失踪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遇到意外了,还是生意上的事?无论如何,一定是家里人无法联系上他才报的警。思前想后,我也没有对大冢的失踪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这时,手机收到短信,是下午约见的客户发来的。我诶呀一声,连忙拿起公文包,打开门小跑出去。
晚上六点,我准时来到“科斯特”咖啡。由于我经常一个人光顾,这里的老板和我还算熟悉。一进门,我径直走到一个靠里面,挨着厨房的位置坐下,这是我的老位子。伙计过来和我打招呼,并送来一杯冰咖啡。我喝着咖啡,注视着店门口的动静,虽说工作就是和人打交道,但和刑警面对面接触,倒还是第一次。我又把伙计叫来,和他交代如果有人找我,把他领进来。
十分钟后,咖啡店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伴随着伙计口中的“欢迎光临”的声音,出现了两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他们扫视着店里的顾客,像是在找什么人。伙计机灵地走到他们身边,耳语了几句,他们点了点头。伙计便领着他们向我的方向走来。
我站起身迎接,与其说迎接,倒不如说是一种不自觉的力量把我推离了座位。他们走到我面前坐下,分别从口袋里取出刑警证向我示意。一位年长的先开口说:“秀男前代先生,你好。感谢你百忙中抽空配合我们的调查。据我所知,你是搞保险的,经常在外面跑,可没有太多休息的时间呢。”
“这年头,工作就是如此啊。你们不也是一样。”我说。
中年男人笑着,继续说:“还没跟你介绍。我是江户区警署的警长石村弘。这位是我的部下,金水贺年。也就是之前给你打电话的那位。”
我转头看了看他身边的那位年轻人,他向我点头示意。
伙计拿着菜单走过来,站在一旁等待。我问石村要喝些什么,他看了看我面前的咖啡,转头和伙计说和我的一样。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包七星香烟,点燃一支抽了起来。
“那么,”我隔着袅袅升起的烟雾问石村,“调查进行得如何?”
“正在分头调查。大冢三郎的家里人昨天报了案,说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回家,手机没有人接,公司里的职员也说没看到过他。不过,类似这样的失踪案件,可能性有很多,”石村抽了口烟说,“他这样的生意人,有时候说不定还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呢。他的太太对我们说,他们夫妻的感情很好,如果不回家,他至少会打一通电话回去。结婚五年来,从无例外。”
听着石村的话,我心里暗想,还真没发现大冢是这样的人。在我的印象里,商人常会自然而然地把工作上油嘴滑舌的习性带回到生活中。
“而且,他的太太是个厉害的角色,绝不是普通的家庭主妇……”石村补充说。
我点点头。“那么,你们找我是想了解什么情况呢。”我问。
“你别着急。具体的情况,金水你来介绍一下吧。”石村转头对身旁的同事说。
“我们到大冢三郎先生的公司里去了解了一下情况,他的秘书告诉了我们他本周的安排。”金水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记事本,“他本周的安排相对空闲,白天在公司参加几个会议,晚上的安排,只有周一在新秀购物中心的‘虫宠’饭店参加聚会。秘书说,这家店是大冢先生定的,她负责做了预约。而周二,他就没有再来上班。这和大冢先生太太的说法也一致,周二早上出门上班后,晚上就没有回来。”
“因此,我们想看看他的失踪,和这场同学会,是否有什么联系。”石村说着,把身子向前凑了凑。
伙计把两杯冰咖啡端来,分别放在了两位刑警的面前。
“我明白了,”我说,“那么我来说说我这里的情况。”
“嗯,到底是和人打交道的。我们已经了解的,你就不必说了。我来问,你来回答吧,可好?”石村说着,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嗯了一声,等待他的提问。
“那么,秀男先生,听说那天你迟到了是吗?”石村问。
“是的,我工作的地方离市中心很远。”我说。
“上班不是应该很自由嘛。”石村说。
“每周一下午,会安排专门的业务每周总结,每个人都要发言,所以常常拖到很晚。”我说。
“是这样啊。”石村说,“听说,他们还拿你开玩笑来着?大冢的主意?”
被石村这样盘问,我心里有些不悦。“石村先生,您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大冢的失踪和我有关?还是说我是嫌疑犯?”我皱着眉头,用手指的关节敲着桌面说。
“石村先生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着急,”一旁的金水说,“像石村先生之前说的,大冢先生在同学聚会后的第二天就失踪了,这难免不让人对这场聚会产生一些怀疑。”
石村伸手打断了金水,对我说:“秀男先生,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想尽可能多地了解当天的情况,如果言语上冒犯了你,请你原谅。这可能是刑警的习惯吧。”
我身体向后,靠在沙发座椅上。对石村说:“我能理解,我当天迟到,而且被当众取笑了一番。这可能就是你们所谓的,有别于他人的地方。不过,我和这件事可没有什么关系。我也不会因为被他取笑,就要让他消失?这未免也太夸张了。对你们而言,这样的推断似乎了小儿科了一点。”
石村大笑了起来,他喝了一口咖啡,对我说:“的确如此。我们也只是就事论事。同学会那天的突发情况、同学之间是否有过恩怨、彼此之间又是否有利害关系等等,我们都必须调查……”金水在一旁轻轻咳嗽了一声,石村顿了顿,接着说:“所以,秀男先生,麻烦你提供这几天的工作安排给我们好吗?当然,对每个人我们都是这样要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