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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丽莎的哀怨

医生说我病了,我有了很深的梅毒……

上帝呵,丽莎的结局是这样!丽莎已经到了末路,没有再生活下去的可能了。还有什么再生活下去的趣味呢?就让这样结局了罢!就让这样……我没有再挣扎于人世的必要了。

曾记得十年以前,不,当我在上海还没有沦落到这种下贱的地位的时候,我是如何鄙弃那些不贞洁的女人,那些把自己的宝重的,神圣的,纯洁的肉体,让任何一个男子去玷污的卖淫妇。她们为着一点儿金钱,一点儿不足轻重的面包,就毫无羞耻地将自己的肉体卖了,那是何等下贱,何等卑鄙的事情!

曾记得那时我也就很少听见关于这种罪恶的病的事情,我从没想及这方面来,我更没想及我将来会得着这种最羞辱的病。那时如果我晓得哪一个人有了这种罪恶的病,那我将要如何地鄙弃他,如何地憎恨他,以他为罪恶的结晶。我将不愿正视他一眼,不愿提到他的那会玷污了人的口舌的名字。

但是,现在我病了,医生说我有了很深的梅毒……上帝呵,这就是丽莎的结局吗?丽莎不是一个曾被人尊敬过的贵重的女子吗?丽莎不是一个团长的夫人吗?丽莎不是曾做过俄罗斯的贵族妇女中一朵娇艳的白花吗?那令人欣羡的白花吗?但是现在丽莎是一个卖淫妇了,而且现在有了很深的梅毒……丽莎的结局如那千百个被人鄙弃的卖淫妇的结局一样。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如白云苍狗一般,谁个也不能预料。当我还没失去贵族的尊严的时候,当我奢华地,矜持地,过着团长夫人的生活的时候,我决没料到会有今日这种不幸的羞辱的结局。真的,我绝对没有涉想到这一层的机会,我只把我当做天生的骄子,只以为美妙的,富丽的,平静的生活是有永远性的,是不会变更的。但是俄罗斯起了革命,野蛮的波尔雪委克得了政权,打破了我的美梦,把一切养尊处优的贵族们都驱逐到国外来,过着流浪的生活……

现在我明白了。生活是会变动的,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真理。我自身就是一个最确当的例证:昔日的贵重的丽莎,而今是被人鄙弃的舞女,而且害了最罪恶的,最羞辱的病。这是谁个的过错呢?是玷污了我的那些男人的过错吗?是因为我的命运的乖舛吗?是野蛮的波尔雪委克的过错吗?唉,波尔雪委克!可恶的波尔雪委克!若不是你们捣乱,贵重的丽莎是永远不会沦落到这种不幸的地步的啊。

我们,我同我的丈夫白根,离开俄罗斯已经十年了。在这些年头之中,我们,全俄罗斯的外侨,从祖国逃亡出来的人们,总都是希望着神圣的俄罗斯能从野蛮的波尔雪委克的手里解放出来。我们总是期待着那美妙的一天,那我们能回转俄罗斯去的一天。我们总以为波尔雪委克的政权是不会在神圣的俄罗斯保持下去的,因为聪明的然而又是很浑厚的俄罗斯人民不需要它。它不过是历史的偶然,不过是一时的现象,绝对没永久存在的根据。难道说这些野蛮的波尔雪委克,无知识的黑虫,能有统治伟大的俄罗斯的能力吗?俄罗斯应当光荣起来,应当进展起来,然而这是优秀的俄罗斯的爱好者的事业,不应当落在无理性的黑虫的手里。

我也是这样想着,期待着,期待着终于能回到俄罗斯去,重新过着那美妙的生活。我曾相信俄罗斯的波尔雪委克终有失败的一天……

但是我们离开俄罗斯已经十年了。我们时时期待着波尔雪委克的失败,然而波尔雪委克的政权却日见巩固起来。我们时时希望着重新回到俄罗斯去,温着那过去的俄罗斯的美梦,然而那美梦却愈离开我们愈远,或许永无复现的时候。我们眼看着波尔雪委克的俄罗斯日见生长起来,似乎野蛮的波尔雪委克不但能统治伟大的俄罗斯,而且能为俄罗斯创造出历史上的光荣,那不为我们所需要的光荣。

这是什么一回事呢?这难道说是历史的错误吗?难道说俄罗斯除开我们这些优秀分子,能够进展下去吗?这是历史的奇迹罢?……

我们,这些爱护神圣的俄罗斯的人们,自从波尔雪委克取得了俄罗斯的统治权以后,以为俄罗斯是灭亡了,我们应当将祖国从野蛮人的手里拯救出来。波尔雪委克是俄罗斯的敌人,波尔雪委克是破坏俄罗斯文化的刽子手。谁个能在俄罗斯的国土内将波尔雪委克消灭掉,那他就是俄罗斯人民的福星。

于是我们对于任何一个与波尔雪委克为敌的人,都抱着热烈的希望。我们爱护俄罗斯,我们应当为我们的伟大的亲爱的祖国而战。但是我们的希望结果都沉没在失望的海里,幻成一现的波花,接着便消逝了,不可挽回地消逝了。我们希望日尼庚将军,但是他被波尔雪委克歼灭了。我们希望哥恰克将军,但是他的结局如因尼庚的一样。我们并且希望过土匪头儿谢米诺夫,但是他也同我们其他的侨民一样,过着逃亡的生活。我们也希望过协约国的武力干涉,但是十四国的军队,终没将野蛮的波尔雪委克扑灭。这是天命吗?这是上帝的意旨吗?上帝的意旨令那不信神的邪徒波尔雪委克得到胜利吗?……思想起来,真是令人难以索解呵。就是到现在,就是到现在我对于一切都绝望了的时候,我还是不明白这是一回什么事。也许我明白了……但是上帝呵,我不愿意明白!我不愿意明白!明白那波尔雪委克,将我们驱逐出俄罗斯来的恶徒,是新俄罗斯的创造主,是新生活的建设者,那真是很痛苦的事情呵。如果我们明白了波尔雪委克胜利的原因,那我们就不能再诅咒波尔雪委克了……但是我沦落到这样不幸的,下贱的,羞辱的地步,这都是波尔雪委克赐给我的,我怎么能够不诅咒他们呢。

但是徒诅咒是没有益处的。我们,俄罗斯的逃亡在外的侨民,诅咒尽管诅咒,波尔雪委克还是逐日地强盛着。似乎我们对于他们的诅咒,反成了对于他们的祝词。我们愈希望将俄罗斯拯救出来,而俄罗斯愈离开我们愈远,愈不需要我们,我们的死亡痛苦于俄罗斯没有什么关系,俄罗斯简直不理我们了。天哪,我们还能名自己为俄罗斯的爱护者吗?俄罗斯已经不需要我们了,我们还有爱护她的资格吗?

现在我确确实实地明白了。俄罗斯并没有灭亡,灭亡的是我们这些自称为俄罗斯的爱护者。如果说俄罗斯是灭亡了,那只是帝制的俄罗斯灭亡了,那只是地主的,贵族的,特权阶级的俄罗斯灭亡了,新的,苏维埃的,波尔雪委克的俄罗斯在生长着,违反我们的意志在生长着,我们爱护的是旧的俄罗斯,但是它已经死去了,永远地死去了。我们真正地爱护它?不,我们爱护的并不是什么祖国,而是在旧俄罗斯的制度下,那一些我们的福利,那一些白的花,温柔的暖室,丰盛的筵席,贵重的财物……是的,我们爱护的是这些东西。但是旧的俄罗斯已经灭亡了,新的俄罗斯大概是不会被我们推翻的,我们还爱护什么呢?我们同旧的俄罗斯一块儿死去,新的俄罗斯是不需要我们的了,我们没有被它需要的资格……

现在我确确实实地明白了一切。我的明白就是我的绝望。我已经不能再回到俄罗斯去了。十数年来流浪的生活,颠连困苦,还没有把我的生命葬送掉,那只是因为我还存着一线的希望,希望着波尔雪委克失败,我们重新回到俄罗斯去,过着那旧时的美妙的生活。呵,我的祖国,我的伏尔加河,我的美丽的高加索,我的庄严的彼得格勒,我的……我是如何地想念它们!我是如何地渴望着再扑倒在它们的怀抱里!但是现在一切都完结了,永远地完结了。我既不能回到俄罗斯去,而这上海,这给了我无限羞辱和无限痛苦的上海,我实在不能再忍受下去了,我一定要离开它,迅速地离开它……唉,完结了,一切都完结了。

据医生说,我的病并不是不可以医治的,而且他可以把它医治好,他劝我不必害怕……天哪!我现在害怕什么呢?当我对于一切都绝望了的时候,我还害怕什么呢?不,多谢你医生的好意!我的病不必医治了,我不如趁此机会静悄悄地死去。我已经生活够了。我知道生活不能再给我一些什么幸福,所以我也就不再希望,不再要求什么了。那在万人面前赤身露体的跳舞,那英国水兵的野蛮的拥抱……以及我天天看见我的丈夫的那种又可怜,又可耻,又可笑,又可恨的面貌,这一切都把我作践够了,我还有什么生活下去的兴趣呢?如果一个人还抱着希望,还知道或者还相信自己有光明的将来,那他就是忍受灾难折磨,都是无妨的。但是我现在是绝望了,我的将来只是黑暗,只是空虚。只是羞辱,只是痛苦。我知道这个,我相信这个,我还有力量生活下去吗?我没有生活下去的勇气了。

别了,我的祖国,我的俄罗斯!别了,我的美丽的伏尔加的景物!别了,我的金色的充满着罗曼谛克的高加索!别了,我的亲爱的彼得格勒!别了,一切都永别了……

革命如六月里的暴风雨一般,来的时候是那样地迅速,那样地突然,那样地震动。那时我仿佛正在温和的暖室里。为美妙的梦所陶醉,为温柔的幻想所浸润,心神是异常地平静……忽然乌云布满了天空,咯咯嚓嚓轰轰洞洞响动了令人震聩的霹雳,接着便起了狂风暴雨,掀动了屋宇,屋宇终于倒坍了。我眼看看我的暖室被暴风雨推毁了,所有暖室中美丽的装置:娇艳的白花,精致的梳妆台,雪白的床铺,以及我爱读的有趣的小金色书,天鹅绒封面的美丽的画册……一切,一切都被卷入到黑黯黯的,不可知的黑海里去了。我的神经失了作用,我陷入于昏聩迷茫的状态。我简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点儿都不明白。后来等到我明白了之后,我想极力抵抗这残酷的暴风雨,想极力挽回我所失去的一切,但是已经迟了,迟了,永远不可挽回了。

当革命未发生以前,我也曾读过关于革命的书,也曾听过许多关于革命的故事。虽然我不能想象到革命的面目到底象一个什么样子,但我也时常想道:革命也许是很可怕的东西,革命也许就是把皇帝推倒……也许革命是美妙的东西,也许革命的时候是很有趣味,是很热闹……但是我从未想到革命原来是这样残酷,会推毁了我的暖室,打折了我的心爱的娇艳的白花。革命破灭了我的一切的美梦,革命葬送了我的金色的幸福。天哪!我是如何地惊愕,如何地恐惧,如何地战栗。当那革命在彼得格勒爆发的时候……

那时我与白根结婚刚刚过了一个月。前敌虽然同德国人打仗,虽然时闻着不利的恐怖的消息,但是我那时是过着蜜月的生活,我每天只是陶醉在温柔的幸福的梦里,没有闲心问及这些政治上和军事上的事情。我只感谢上帝的保佑,白根还留在彼得格勒的军官团里服务,没有被派到前线去。那时白根是那样地英俊,是那样地可爱,是那样地充满了我的灵魂。上帝给了我这样大的,令我十分满足的,神圣的幸福。我真是再幸福没有的人了。

真的,我那时是终日地浸润在幸福的海里。白根是那样英俊的,风采奕奕的少年军官,他的形象就证明他有无限的光荣的将来。又加之我的父亲是个有名的,为皇帝所信用的将军,他一定是可以将白根提拔起来的。也许皇帝一见了白根的风采,就会特加宠爱的。我那时想道,俄罗斯有了这样的少年军官,这简直是俄罗斯的光荣呵。我那时是何等地满足,何等地骄傲!我想在全世界的女人们面前,至少在彼得格勒所有的女人们面前,高声地喊道:“你们看看我的白根罢,我的亲爱的白根罢。他是俄罗斯的光荣,他是我的丈夫呵!……”

我总是这样地幻想着:如果白根将来做了外交官,——他真是一个有威仪的,漂亮的外交官阿!——或者简直就做了俄罗斯帝国驻巴黎的公使,那时我将是如何地荣耀!在那繁华的整个的巴黎面前,我将显出我的尊贵,我的不可比拟的富丽。若在夏天的时候,我穿着精致的白衣,我要使得那些巴黎人把我当做白衣的仙女。如果我同亲爱的白根,我的这样令人注目的漂亮的外交官,坐着光彩夺目的汽车,在巴黎城中兜风,我要令那些巴黎的女人们羡瞎了眼睛。

我们于假期可以到清雅的瑞士,优美的意大利等等有诗趣的国度里去漫游。我不想到伦敦去,也不想到纽约去,听说那里有的只是喧嚷和煤气而已,令人发生俗恶的不愉快的感觉。我最倾心于那金色的意大利,听说那里的景物是异常地优美,娟秀,令人神往。

在俄罗斯的国境内,我们将在高加索和伏尔加的河岸上,建筑两所清雅的别墅。在秋冬的时候,我们可以住在高加索,在那里玩山弄水,听那土人的朴直的音乐,看那土人的原始的然而又美丽的舞蹈。那该多么是富于诗趣的生活呵!在春夏的时候,我们可以住在伏尔加的河岸上,听那舟子的歌声,看那冰清玉澈的夜月。那里的景物是如何地荡人心魂,如何地温柔曼妙。河冰潺潺而不急流,风帆往来如画。呵,好美妙的天然!……

我同白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曾相信白根永远地爱着我,我也永远地爱着白根。如果世界上有圆满的生活,那我同白根所过的生活,恐怕要算是最圆满的了。呵,想起来我在那与白根初结婚的蜜月里,我的生活是如何地甜蜜,我的心神是如何地愉快,我的幻想是如何地令我感觉着幸福的温柔!如果我此生有过过最幸福的日子的时候,那恐怕就是这个简短的时期了。

不料好梦难常,风波易起!忽然……暖室的好梦打破了,娇艳的白花被摧折了……随着便消灭了巴黎的风光,高加索和伏尔加的别墅,以及对于漫游意大利的诗意。忽然一切都消灭了,消灭了帝国的俄罗斯,消灭了我的尊优的生活,消灭了一切对于美妙的幻想。是的,一切都消灭了……

有一天……那是春阳初露的一天。从我们的崇高的楼窗看去,温暖而慈和的阳光抚慰着整个的洁白的雪城。初春的阳光并不严厉,放射在洁白的雪上,那只是一种抚慰而已,并不足以融解它。大地满布着新鲜的春意,若将窗扉展开,那料峭的,然而又并不十分刺骨的风,会从那城外的效野里,送来一种能令人感觉着愉快的,轻松的,新鲜的春的气味。

午后无事,我拿起一本金色的诗集,躺在柔软的沙发上翻读。这诗集里所选的是普希金,列尔茫托夫,歌德,海涅……等等的情诗,一些令人心神迷醉的情诗。读着这些情诗,我更会感觉到我与白根的相爱,是如何地美妙,是如何地神秘而不可思议。在蜜月的生活中,我是应当读这些情诗的呵。我一边读着,一边幻想着。虽然白根不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感觉到他是如何热烈地吻我,如何紧紧地拥抱我……他的爱情的热火把我的全身的血液都烧得沸腾起来了。我的一颗心很愉快地微微地跳动起来了。我的神魂荡漾在无涯际的幸福的海里。

忽然……

白根喘着气跑进来了。他惨白着面孔,惊慌地,上气接不着下气地,继续地说道:

“丽莎……不好了……完了!前线的兵士叛变了。革命党在彼得格勒造了反……圣上逃跑

了……工人们已经把彼得格勒拿到手里……完了,完了!……”

好一个巨大的晴天的霹雳!一霎时欢欣变成了恐惧。我的一颗心要炸开起来了。我觉得巨大的灾祸,那可怕的,不可阻止的灾祸,已经临到头上来了。这时我当然还不明白革命到底是一回什么事,但是我在白根的神情上,我明白了最可怕的事情。

“他们只是要把圣上推翻罢?……”我惊颤地说了这末一句。

“不,他们不但要把圣上推翻,而且还要求别的东西,他们要求面包,要求土地……要求把我们这些贵族统统都推翻掉……”

“天哪!他们疯了吗?……现在怎么办呢?待死吗?”

我一下扑到白根的怀里,战栗着哭泣起来了。我紧紧地将白很抱着,似乎我抱着的不是白根,而是那一种什么已经没落了的,永远不可挽回的东西。接着我们便听见街上的轰动,稀疏的枪声……完了,一切都完了!

父亲在前线上,不知道是死还是活,后来当然被乱兵打死了。母亲住在家乡里,住在伏尔加的河畔,从她那里也得不到什么消息。我只得和白根商量逃跑的计策,逃跑到亚洲的西伯利亚去,那里有我们的亲戚。好在这第一次革命,野蛮的波尔雪委克还未得着政权,我们终于能从恐怖的包围里逃跑出来。这时当权的是社会革命党,门雪委克……

两礼拜之后,我们终于跑到此时还平静的伊尔库次克来了。从此后,我们永别了彼得格勒,永别了欧洲的俄罗斯……上帝呵!这事情是如何地突然,是如何地急剧,是如何地残酷!我的幸福的命运从此开始完结了。温和的暖室,娇艳的白花,金色的诗集……一切,一切,一切都变成了云烟,无影无踪地消散了。

我们在伊尔库次克平安地过了几个月。我们住在我们的姑母家里。表兄米海尔在伊尔库次克的省政府里办事。他是一个神经冷静,心境宽和的人。他时常向我们说来:

“等着罢!俄罗斯是伟大的帝国,那她将来也是不会没有皇帝的。俄罗斯的生命在我们这些优秀的贵族的手里。俄罗斯除开我们还能存在吗?这些无知识的,胡闹的,野蛮的社会党人,他们能统治俄罗斯吗?笑话!绝对不会的!等着罢!你看这些克伦斯基,雀而诺夫……不久自然是会坍台的,他们若能维持下去,那真是没有上帝了。”

白根也如米海尔一般地相信着:俄罗斯永远是我们贵族的,她绝对不会屈服于黑虫们的手里。

“丽莎!我的爱!别要丧气呵,我们总有回到彼得格勒的日子,你看这些浑蛋的社会党人能够维持下去吗?等着罢!……”

白根此时还不失去英俊的气概呵。他总是这样地安慰我。我也就真相信米海尔和他的话,以为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会回到彼得格勒去的。但是时局越过越糟,我们的希望越过越不能实现;克伦斯基是失败了,社会党人是坍台了,但是波尔雪委克跑上了舞台,黑虫们真正地得起势来……而我们呢?我们永没有回转彼得格勒的日子,永远与贵族的俄罗斯辞了别,不,与其说与它辞了别,不如说与它一道儿灭亡了,永远地灭亡了。

十月革命爆发了……命运注定要灭亡的旧俄罗斯,不得不做一次最后的挣扎。哥恰克将军在西伯利亚组织了军事政府,白根乘此机会便投了军。为着俄罗斯而战,为着祖国而战,为着神圣的文明而战……在这些光荣的名义之下,白根终于充当扑灭波尔雪委克的战士了。

“丽莎!亲爱的丽莎!听说波尔雪委克的军队已经越过乌拉岭了,快要占住托木斯克城了。今天我要到前线上去……杀波尔雪委克,杀那祖国的敌人呵!丽莎!当我在前线杀敌的时候,请你为我祷告罢,为神圣的俄罗斯祷告罢,上帝一定予我们以最后的胜利!”

有一天白根向我辞别的时候,这样向我颤动地说。我忽然在他的面孔上,找不到先前的那般温柔的神情了。我觉得他这时是异常地凶残,面孔充满了令人害怕的杀气。我觉得我爱他的热情有点低落了。我当时答应为他祷告,为祖国的胜利祷告。但是当我祷告的时候,我的心并不诚恳,我有点疑虑:这祷告真正有用处吗?上帝真正能保佑我们吗?当我们自己不能将波尔雪委克剿灭的时候,上帝能有力量令他们失败吗?……

哥恰克将军将白根升为团长,嘉奖他的英勇。我不禁暗自庆幸,庆幸我有这样一个光荣的丈夫,为祖国而战的英雄。但是同时,我感觉到他的心性越过越残酷,这实在是令我不愉快的事情。有一次他从乡间捉来许多老实的,衣衫褴褛的乡下人,有的是胡须的老头子,有的是少年人。他们被绳索缚着,就如一队猪牛也似的,一队被牵入屠场的猪牛……

“你把这些可怜的乡下人捉来干什么呢?”我问。

白根很得意地,眼中冒着凶光地笑着;

“可怜的乡下人?他们都是可恶的波尔雪委克呵。他们捣乱我们的后方呢,你晓得吗?现在我要教训教训他们……”

“你将怎样教训他们呢?”

“枪毙!”

“白根!你疯了吗?这些可怜的乡下人,你把他们枪毙了干什么呢?你千万别要这样做罢!我的亲爱的,我请求你!”

“亲爱的,你完全不懂得呵!现在是这样的时候,怜悯是不应当存在的了。我们不应当怜悯他们,他们要推翻我们,他们要夺我们的幸福,要夺我们所有的一切,我们还能怜悯他们吗?不是他们把我们消灭,就是我们把他们消灭,怜悯是用不着的……”

我听了白根的话,沉默着低下头来。我没有再说什么话,回到自己的房里。我的心神一面是很恍惚的,迷茫地摇荡着,一面又是很清晰的,从前从没有这样清晰过。我明白了白根的话,我明白了残酷的历史的必然性……我明白了白根的话是对的。我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因此,我的心神也就迷茫地摇荡起来……如果我坚定地不以白根的话为然,那结果只有加入那些乡下人的队里,投入波尔雪委克的营垒。但是我不能离开白根……

后来白根终于毫无怜悯地将那些老实的乡下人一个一个地枪毙了……

上帝呵,这是如何地残酷!难道说这是不可挽回的历史的运命吗?

但是旧俄罗斯要灭亡的命运已经注定了,注定了……任你有什么伟大的力量也不能改变。黑虫们的数量比我们多,多得千万倍,白根就是屠杀他们的一小部分,但是不能将他们全部都消灭呵。已经沉睡了无数年代的他们,现在忽然苏醒了。其势就如万丈的瀑布自天而降,谁也不能阻止它;就如广大的燃烧着了的森林,谁也不能扑灭它。于是白根……于是哥恰克将军……于是整个的旧俄罗斯,终于被这烈火与狂澜所葬送了。

前线的消息日见不利……我终日坐在房里,不走出城中一步。我就如待死的囚徒一般,我所能做得到的,只是无力的啜泣。伊尔库次克的全城就如沉落在惊慌的海里,生活充满了苦愁与恐惧。不断地听着:来了,来了,波尔雪委克来了……天哪!这是如何可怕的生活!可怕的生活!……

米海尔表兄已经不如先前的心平气静了。他日见急躁起来,哭丧着面孔。他现在的话已经与先前所说的不同了:

“上帝啊!难道说我们的命运就算完了吗?难道说这神圣的俄罗斯就会落到黑虫们的手里吗?上帝呵!这是怎样地可怕!……”

姑母所做得到的,只是面着神像祷告。她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太婆了,她经过许多世事,她也曾亲眼看过许多惊心动魄的现象,但是她却不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情,这种为她梦想也不能梦想得到的事情。她的面孔已经布满了老的皱纹,现在在终日泪水不干的情状中,更显得老相了许多。她终日虔诚地祷告着,为着她的儿子,为着神圣的俄罗斯……但是一个与上帝相反对的巨神,已经将我的命运抓住了,紧紧地抓住了,就是祷告也不能为力了。

可怜的姑母,她终于为苦愁和恐惧所压死了!她是在我的面前死去的……天哪!我真怕想起这一种悲哀的景象!我当时并没有哭泣,我只如木鸡一般地望着姑母的死尸。在她的最后的呻吟里,我听出神圣俄罗斯的最后的绝望。这绝望将我们沉没到迷茫的,黑暗的,无底的海里。天哪!人生是这样地不测,是这样地可怕!这到底是谁个的意志呢?……

白根的一团人被波尔雪委克的军队击溃了。因之他对于将军或总司令的梦也做不成了……我们终于不得不离开伊尔库次克。我们别了米海尔表兄,上了西伯利亚的遥长的铁道。我们并没有一定的方向。只是迷茫地任着火车拖去。我们的命运就此如飘荡在不着边际的海里,一任那不可知的风浪的催送。

从车窗望去,那白茫茫的天野展布在我们的眼前。那是伟大的,寂静的俄罗斯的国土,一瞬间觉得在这种寂静的原野上,永不会激起狂暴的风浪。这里隐藏着伟大的俄罗斯的灵魂。它是永不会受着骚乱的……忽然起了暴风雪,一霎时白茫茫的,寂静的俄罗斯,为狂暴的呼鸣和混饨的骚乱所笼罩住了。我们便也就感觉着自己被不可知的命运所拖住了,迷茫了前路。是的,我们的前路是迷茫了。如长蛇也似的火车将我们迷茫地拖着,拖着,但是拖到什么地方去呢?……

当我们经过贝加尔湖的时候,我看见那口加尔湖的水是那样地清澈,不禁起了一种思想:我何妨就此跳入湖水死去呢?这湖水是这样地清澈可爱,真是葬身之佳处。死后若我的灵魂有知,我当邀游于这两岸的美丽的峰岚,娱怀于这湖上的清幽的夜月。……但是白根还是安慰我道:

“丽莎!听我说,别要灰心罢。我们现在虽然失败,但是我们的帮手多着呢。我们有英国,有美国,有法国……他们能不拯救我们吗?他们为着自己的利益,也是要把波尔雪委克消灭下去的呵……丽莎,亲爱的!你不要着急,我们总有回到彼得格勒的一日。”

天哪!当时如果我知道我永没有回到彼得格勒的一日,如果我知道会有不幸的,羞辱的今日,那我一定会投到贝加尔湖里去的呵。我将不受这些年流浪的痛苦,我将不会害这种最羞辱的病,我就是死,也是死在我的俄罗斯的国土以内。但是现在……唉!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那时西伯利亚大部分为日本军队所占据。我们经过每一个车站,都看见身材矮小的,穿着黄衣的日本军队。他们上车检查坐客,宛如他们就是西伯利亚的主人一般。他们是那样地傲慢,是那样地凶恶,不禁令我感觉得十分不快。我记得我曾向白根问道:

“你以为这些日本人是来帮助我们的吗?为什么他们对待我们俄罗斯人是这种样子?”

白根将头伸至窗外,不即时回答我。后来他说道:

“也许他们不怀着好意,也许他们要把西伯利亚占为领土呢。他们很早就想西伯利亚这块广漠的土地呵……但是……俄罗斯与其落在波尔雪委克的手里,不如让日本人来管理呵。……”

“白根?你,你这说的什么话,呵?”我很惊异地,同时感到不愉快地问道,“你说情愿让日本人来管理俄罗斯吗?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常说你是很爱护俄罗斯的吗?现在却说了这种不合理的话……”

我有点生气了。白根向我并排坐下来,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这时觉察到他完全改变了样子。他的两眼已经不如先前的那般炯炯有光了。一种少年英俊的气概,完全从他的表情中消逝了。天哪!我的从前的白根,我的那种可爱的白根,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他拿起我的手来,抚摩着,轻轻地说道:

“不错,我时常说我是祖国的爱护者,我要永远做它的战士……但是,丽莎,亲爱的,现在我们的祖国是被黑虫们战去了,我们的一切都被黑虫们占去了。我们还爱护什么呢?俄罗斯与其被波尔雪委克拿去了,不如让它灭亡罢,让日本人来管理罢……这样还好些,你明白吗?”

“但是波尔雪委克究竟是俄罗斯人呵。……”

“是的,他们是俄罗斯人,但是现在我们问不到这个了。他们夺去了我们的福利……”

我忽然哭起来了,觉得异常地伤心。这并不是由于我生了气,也不是由于恨日本人,而且也不是由于恨波尔雪委克……这是由于我感觉到了俄罗斯的悲哀的命运,也就是我自身的命运。白根不明白我为什么哭起来了,只是抚慰着我说道:

“丽莎,亲爱的!别伤心!上帝自然会保佑我们的……”

我听着他的这种可怜的,无力的抚慰,宛如一颗心上感觉到巨大的刺痛,不禁更越发放声痛哭了。上帝呵,你是自然保佑我们的,但是你也无能为力了!……

最后我们到了海参崴。我们在海参崴住下了。此地的政象本来也是异常地混乱,但是我们在日本人的保护下,却也可以过着安静的生活。日本人向我们宣言道,只要把波尔雪委克一打倒了,即刻撤退西伯利亚的军队……天哪!他们是不是这样地存心呢?我们不相信他们,但是我们却希望他们将俄罗斯拯救出来。我们不能拯救祖国,而却希望外国人,而却希望日本人,这不怀好意的日本人……这岂不是巨大的羞辱吗?

白根找到差事了。我也就比较地安心过着。我们静等着日本人胜利,静等着波尔雪委克失败,静等着那回到彼得格勒的美妙的一天……

在海参成我们平安地过了数月。天哪!这也说不上是什么平安的生活!我们哪一天不听见一些可怕的消息呢?什么阿穆尔省的民团已经蜂起了哪,什么日本军队已经退出伯里哪,什么……天哪,这是怎样的平安的生活!不过我们总是相信着,日本军队是可以保护我们的,我们不至于有什么意外的危险。

海参成也可以说是一个美丽的大城。这里有高耸的楼房,宽展的街道,有许多处仿佛与彼得格勒相似。城之东南面濒着海,海中有无数的小岛。在夏季的时候,深碧的海水与绿森森的岛上的树木相映,形呈着绝妙的天然的景色。海岸上列着一个长蛇形的花园,人们可以坐在这里,一面听着小鸟的叫鸣,一面受着海风的陶醉。

在无事的时候,——我镇日地总是没有事做呵!——我总是在这个花园中,消磨我的苦愁的时日。有时一阵一阵的清凉的,然而又温柔的海风,只抚摩得我心神飘荡,宛如把我送入了飘缈的梦乡,我也就因之把一切什么苦愁哀事都忘怀了。有时我扑入海水的怀抱里,一任着海水温柔地把我全身吻着,吻着……我已经恍惚离开了充满了痛苦的人世。我曾微笑着想道,就这样过下去罢,过下去罢,此外什么都不需要呵!……

这是我很幸福的时刻。但是当我立在山岗的时候,我回头向那广漠的俄罗斯瞻望,我的一颗心就凄苦地跳动起来了。我想着那望不见的彼得格勒,那我的生长地——伏尔加河畔,那金色的,充满了我的幻想的,美丽的高加索……我不禁渗渗地流下悲哀的泪来。我常常流着泪,悄立着很久,回瞻着我那已失去的美梦,那种过去还不久的,曼妙的,幸福的美梦!由边区的海参崴到彼得格勒,也不过是万余里之遥,但是我的美梦却消逝到无数万万里以外了。我将向何处去追寻它呢?

我又向着那茫茫的大海望去,那里只是望不见的边际,那前途只是不可知的迷茫。我觉着那前途所期待着于我的,只是令人心悸的,可怕的空泛而已。我曾几番想道,倒不如跳到海里面去,因为这里还是俄罗斯的国土,这里还是俄罗斯所有的海水……此身既然是在俄罗斯的国土上生长的,那也就在俄罗斯的国土上死去罢……我总是这样想着,然而现在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当时不曾如此做呢?到了现在,我虽然想死在祖国的境内,想临死时还吻一吻我祖国的土地,但是已经迟了!迟了!我只能羞辱地,冷落地,死在这疏远的异乡!……天哪!我的灵魂是如何地痛苦呵!这是我唯一的遗恨!

当时我们总是想着,日本人可以保护我们,日本人可以使我们不离开俄罗斯的国土……但是命运已经注定了,任你日本人是如何地狡桧,是如何地计算,也终抵挡不住那泛滥的波尔雪委克的洪水。我们终于不得不离开俄罗斯,不得不与这个“贵族的俄罗斯”的最后的一个城市——海渗崴辞别!

日本人终于要撤除海参崴的军队……

波尔雪委克的洪水终于流到亚洲的东海了。

那是一个如何悲惨的,当我们要离开海参崴的前夜!……

在昏黄而惨淡的电灯光下,全房中都充满了悲凄,我和白根并坐在沙发上,头挨着头,紧紧地拥抱着,哭成了一团。我们就如待死的囚徒,只能做无力的对泣;又如被赶到屠场上去的猪羊,嗷嗷地吐着最后的哀鸣。天哪!那是如何悲惨的一夜!……

记得那结婚的初夜,在欢宴的宾客们散后,我们回到自己的新婚的洞房里,只感到所有的什物都向我们庆祝地微笑着。全房中荡溢着温柔的,馨香的,如天鹅绒一般的空气。那时我幸福得哭起来了,扑倒在白根的怀里。他将我紧紧地拥抱着,我的全身似乎被幸福的魔力所熔解了。那时我只感到幸福,幸福……我幸福得几乎连一颗心都痛起来。那时白根的拥抱就如幸福的海水把我淹殁了也似的,我觉着一切都是光明的,都是不可思议的美妙。

拥抱同是一样的呵,但是在这将要离开俄罗斯的一夜……白根的拥抱只使我回味着过去的甜蜜,因之更为发生痛苦而已。在那结婚的初夜,那时我在白根的拥抱里,所见到的前途是光明的,幸福的,可是在这一夜,在这悲惨的一夜呵,伏在白根的拥抱里,我所见到的只是黑暗与痛苦而已……天哪!人事是这样地变幻!是这样地难料!

“白根,亲爱的!”我鸣咽着说,“我无论如何不愿离开俄罗斯的国土,生为俄罗斯人,死为俄罗斯鬼。……”

“丽莎!别要说这种话罢!”白根哀求着说,“我们明天是一定要离开海渗崴的,否则,我们的性命将不保……波尔雪委克将我们捉到,我们是没有活命的呵。我们不逃跑是不可以的,丽莎,你不明白吗?”

“不,亲爱的!”我是舍不得俄罗斯的。让波尔雪委克来把我杀掉罢,只要我死在俄罗斯的国土以内。也许我们不反抗他们,他们不会将我们处之于死地……

“你对于俄罗斯还留恋什么呢?这里已经不是我们的俄罗斯了。我们失去了一切,我们还留恋什么呢?我们跑到外国去,过着平安的生活,不都是一样吗?”

“不,亲爱的!让我在祖国内被野蛮的波尔雪委克杀死罢……你可以跑到外国去……也许你还可以把俄罗斯拯救出来……至于我,我任死也要回到彼得格勒去……”

我们哭着争论了半夜,后来我终于被白根说服了。我们商量了一番:东京呢,哈尔滨呢,还是上海呢?我们最后决定了到上海来。听说上海是东方的巴黎……

我们将贵重的物件检点好了,于第二天一清早就登上了英国的轮船。当我们即刻就要动身上船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把心坚决下来。我感觉到此一去将永远别了俄罗斯,将永远踏不到了俄罗斯的土地……但是白很硬匆促地,坚决地,将我拉到轮船上了。

我还记得那时我的心情是如何地凄惨,我的泪水是如何地汹涌。我一步一回头,舍不得我的祖国,舍不得我的神圣的俄罗斯……别了,永远地别了!……此一去走上了迷茫的道路,任着浩然无际的海水飘去。前途,呵,什么是前途?前途只是不可知的迷茫,只是令人惊惧的黑暗。虽然当我们登上轮船的时候,曙光渐渐地展开,空气异常地新鲜,整个的海参崴似乎从睡梦中昂起,欢迎着光明的到来;虽然凭着船栏向前望去,那海水在晨光的怀抱中展着恬静的微笑,那海天的交接处射着玫瑰色的霞彩……但是我所望见得到的,只是黑暗,黑暗,黑暗而已。

从此我便听不见了那临海的花园中的鸟鸣,便离开了那海水的晶莹的,温柔的怀抱;从此那别有风趣的山丘上,便永消失了我的足迹,我再也不能立在那上边回顾彼得格勒,回顾我那美丽的乡园——伏尔加河畔……

白根自然也怀着同样的心情,这辞别祖国对于他当然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我在他的眼睛里,我在他那最后的辞别的话音里。

“别了,俄罗斯……”

看出他的心灵是如何地悲哀和颤动来。但是他不愿意在我面前表示出他是具着这般难堪的情绪,而且佯做着毫不为意的样子。当轮船开始离岸的时候,白根强打精神向我笑道:

“丽莎!丽莎奇喀!你看,我们最后总算逃出这可诅咒的俄罗斯了!”

“为什么你说‘这可诅咒的俄罗斯’?”我反问着他说道,“俄罗斯现在,当我要离开它的时候,也许是当我永远要离开它的时候,对于我比什么都亲爱些,你晓得吗?”

我觉着我的声音是异常悲哀地在颤动着,我的两眼中是在激荡着泪潮。我忽然觉着我是在恨白根,恨他将我逼着离开了亲爱的俄罗斯……但我转而一想,不禁对他又起了怜悯的心情:他也是一个很不幸的人呵!他现在向我说硬话,不过是要表示他那男子的骄傲而已。在内心里,他的悲哀恐怕也不比我的为浅罢。

“俄罗斯曾经是神圣的,亲爱的,对于我们……但是现在俄罗斯不是我们的了!它已经落到我们的敌人波尔雪委克的手里,我们还留恋它干什么呢?……”

我听了他的话,不再说什么,回到舱房里一个人独自地啜泣。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如此地悲哀过。这究竟由于什么,由于对于俄罗斯的失望,由于伤感自身的命运,还是由于对于白根起了怜悯或愤恨的心情……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啜泣着,啜泣着,得不到任何人的抚慰,就是有人抚慰我,也减少不了我的悲哀的程度。同船的大半都是逃亡者,大半都是与我们同一命运的人们,也许他们需要着抚慰,同我需要着一样的呵。各人抚慰各人自己的苦痛的心灵罢,这样比较好些,好些……

我不在白根的面前,也许白根回顾着祖国,要发着很深长的叹息,或者竟至于流泪。我坐在舱房里,想象着他那流泪的神情,不禁更增加了对于他的怜悯,想即刻跑到他的面前,双手紧抱着他的颈项,抚慰着他道:

“亲爱的,不要这样罢!不要这样罢!我们终有回返祖国的一日……”

舱房门开了,走进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贵妇人。她的面相和衣饰表示她是出身于高贵的阶级,最触人眼帘的,是她那一双戴着穗子的大耳环。不待我先说话,她先自向我介绍了自己:

“请原谅我,贵重的太太,我使你感觉着不安。我是住在你的隔壁房间里的。刚才我听见你很悲哀地哭泣着,不禁心中感动起来,因此便走来和你谈谈。你可以允许我吗?”

“自然罗,请坐。”我立起身来说。

“我是米海诺夫伯爵夫人。”她坐下之后,向我这样说道,表示出她有贵重的礼貌。我听见了她是米海诺夫伯爵夫人,不禁对她更注意起来。我看她那态度和神情与她的地位相符合,便也就相信她说的是真实话了。

“敢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伯爵夫人?”

我将我的姓名向她说了之后,便这样很恭敬地问她。她听了我的话,叹了一口气,改变了先前的平静的态度,将两手一摆,说道:

“到什么地方去?现在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不都是一样吗?”

“一样?”我有点惊愕地说道,“伯爵夫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她有点兴奋起来了。她将两只美丽的灰碧色的眼睛逼射着我。“我问你,你到什么地方去呢?无论什么地方去,对于你不都是一样吗?”

她说着带着一点责问的口气,好象她与我已经是久熟的朋友了。

我静默着不回答她。

“我问你,你刚才为什么哭泣呢?你不也是同我一样的人吗?被驱逐出祖国的人吗?我们失掉了俄罗斯,做了可怜的逃亡者了。无论逃亡到什么地方去,我想,这对于我们统统都是一样的,你说可不是吗?”

我点一点头,表示与她同意。她停住不说了,向窗外望去,如有所思也似的。停了一会儿,她忽然扭转头来向我问道:

“我刚才听见你哭泣的声音,觉得是很悲凄的,你到底在俄罗斯失去了一些什么呢?”

“失去了一些什么?难道说你不知道吗?失去了一切,失去了安乐的生活,失去了美满的,温柔的梦,失去了美丽的伏尔加河,失去了彼得格勒……”

“和你同舱房的,年轻的人,他是你的丈夫吗?”

“是的。”我点一点头说。

“你看,你说你一切都失去了,其实你还是幸福的人,因为你的丈夫还活着……”

她忽然摇一摇头(她的那两只大耳环也就因之摆动了),用蓝花的丝手帕掩住了口鼻,很悲哀地哽咽起来了。我一方面很诧异她的这种不能自持的举动,一方面又很可怜她,但即时寻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我真是失去了一切,”她勉强将心境平静一下,开始继续地说道:“我失去了……我的最贵重的丈夫……他是一个极有教养,极有学识的人,而且也是极其爱我的人……波尔雪委克造了反,他恨得了不得,便在伊尔库次克和一些军官们组织了恢复皇室的军队……不幸军队还没十分组织好,他已经被乡下人所组织的民团捉去杀掉了……”

她又放声哭起来了。我听了她的话,不禁暗自庆幸:白根终于能保全性命,现在伴着我到上海去……我只想到自身的事情,反把伯爵夫人忘掉了。一直到她接着问我的时候,我才将思想又重新转移到她的身上。

“贵重的太太,你看我不是一个最不幸的人吗?”

“唉!人事是这般地难料!”她不待我回答,又继续说道,“想当年我同米海诺夫伯爵同居的时候,那种生活是如何地安逸和有趣!我们拥有很多的财产,几百顷的土地,我们在伊尔库次克有很高大的,庄严而华丽的楼房,在城外有很清幽的别墅……我们家里时常开着跳舞会,宾客是异常地众多……远近谁个不知道米海诺夫伯爵,谁个不知道他的夫人!仿佛我们是世界上最知道,最知道如何过着生活的人……想起来那时的生活是如何地甜蜜!那时我们只以为可以这样长久地下去……在事实上,我们也并没想到这一层,我们被幸福所围绕着,哪里有机会想到不幸福的事呢?不料霹雳一声,起了狂风暴雨,将一切美妙的东西都毁坏了!唉!可恶的波尔雪委克!”

“贵重的太太,”伯爵夫人停了一会,又可怜而低微地说道,“我们现在到底怎么办呢?难道说我们的阶级就这样地消灭了吗?难道说我们就永远地被驱逐出俄罗斯吗?呵,这是如何地突然!这是如何地可怕!”

“不,不会的,伯爵夫人!”我说着这话,并不是因为有什么自信,而是因为见着她那般可怜的样子,想安慰她一下。“我们不过是暂时地失败了……”

“不见得!”她摇了一下头,很不确定地这样说。

“你还没有什么,”她继续说道:“你还有一个同患难的伴侣,而我……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别要悲哀啊,伯爵夫人!我们现在是到上海去,如果你也打算到那儿去的话,那末将来我们可以住在一块,做很好的朋友……”

话说到此时,白根进来了,我看见他的两眼湿润着,如刚才哭过也似的……我可怜他,但是在伯爵夫人的面前,我好象又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而有点矜持的心情了。

从此我们同伯爵夫人便做了朋友。我犯了晕船的病症,呕吐不已,幸亏伯爵夫人给我以小心的照料。我偶尔立起病体,将头伸向窗外眺望,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漫无涯际。传到我们的耳际的,只有汹涌的波浪声……好象波浪为着我们的命运而哭泣着也似的。

上海,上海是东方的巴黎……

我曾做过巴黎的梦,维也纳的梦,罗马的梦……我曾立定了志愿,将来要到这些有名的都城旅行,或者瞻望现存的繁华,欣赏美丽的景物,或者凭吊那过去的,令人神思的往迹。但这些都城对于我,都不过是繁华,伟大,庄严而已,我并没幻想到在它们之中有什么特别的,神异的趣味。它们至多是比彼得格勒更繁华,更伟大,更庄严罢了。

但是当我幻想到上海的时候,上海对于我并不仅仅是这样。中国既然是古旧的,庞大的,谜一样的国度,那么上海应当是充满着东方色彩的,神奇而不可思议的,一种令欧洲人发生特别趣味的都会。总之,在上海我们将看见一切种种类类的怪现象,一切古旧的,东方的异迹……因此,当我在中学读书的时候,读到中国的历史和地理,读到这在世界上有名的大城,不禁异常地心神向往,而想要在无论什么时候,一定与上海有一会面的因缘。

呵,现在我同白根是到了上海了,是踏到中国的境地了。中国对于我们并不是那般的不可思议,上海对于我们并不是那般的充满了谜一样的神奇……而我们现在之所以来到这东方的古国,这东方的巴黎,也不是为着要做蜜月的旅行,也不是为着要亲一亲上海的面目,更没有怀着快乐的心情,或随身带来了特别的兴趣,……不,不!我们是不得已而来到上海,我们是把上海当成旧俄罗斯的人们的甫逃薮了。

不错,上海是东方的巴黎!这里巍立着高耸的楼房,这里充满着富丽的,无物不备的商店,这里响动着无数的电车,马车和汽车。这里有很宽敞的欧洲式的电影院,有异常讲究的跳舞厅和咖啡馆。这里欧洲人的面上是异常地风光,中国人,当然是有钱的中国人,也穿着美丽的,别有风味的服装……

当我们初到上海时,最令我们发生兴趣的,并引以为异的,是这无数的,如一种特别牲畜的黄包车夫。我们坐在他们的车上面,他们弯着腰,两手拖着车柄,跑得是那样地迅速,宛然就同马一样。这真是很奇怪的事情。我们不曾明白他们如何会有这般的本领。

再其次使我们发生兴趣的,是那些立在街心中的,头部扎着红巾的,身量高大的,面目红黑的印度巡捕。他们是那般地庞大,令人可怕,然而在他们面部的表情上,又是那般地驯服和静默。

再其次,就是那些无数的破衣褴褛的乞丐,他们的形象是那般地稀奇,可怕!无论你走几步,你都要遇着他们。有的见着欧洲人,尤其是见着欧洲的女人,讨索得更起劲,他们口中不断地喊着:洋太太,洋太太,给个钱罢……

这就是令我们惊奇而又讨厌的上海……

我们上了岸的时候,先在旅馆内住了几天,后来搬到专门为外国人所设的公寓里住。米海诺夫伯爵夫人同我们一块,我们住在一间大房间里,而她住在我们的隔壁——一间小房间里。从此我们便流落在这异国的上海了,现在算起来已经有了十年。时间是这般地迅速!……我们总是希望着上海不过是我们临时的驻足地,我们终究是要回到俄罗斯的,然而现在我的命运已注定了我要死在上海,我要永远地埋恨于异土……天哪!你怎样才能减少我的心灵上的苦痛呵!

我们从海参崴跑出来的时候,随身带了有相当数目的财产,我们也就依着它在上海平安地过了两年。至于伯爵夫人呢,我没便于问她、但她在上海生活开始两年之中,似乎也很安裕地过着,没感受着什么缺陷。但是到了第三年……我们的生活便开始变化了,便开始了羞辱的生活!

当我开始感觉到我们的经济将要耗尽的时候,我催促白根设法,或寻得一个什么职业,或开辟一个什么别的来源……但是白根总是回答我道:

“丽莎,亲爱的,这用不着呵。你没有听说波尔雪委克已经起了内证吗?你没有听说谢米诺夫将军得了日本政府的援助,已经开始夺取西伯利亚了吗?而况且法国……美国……英国……现在正在进行武装干涉俄罗斯的军事联盟……丽莎,亲爱的,我相信我们很快地就要回到俄罗斯去的呵。我们没有焦虑的必要……”

但是白根的预言终于错误了。波尔雪委克的俄罗斯日见强固起来,而我们的生活也就因之日见艰难起来,日见消失了确定的希望。

我们静坐在异国的上海,盼望着祖国的好消息……白根每日坐在房里,很少有出门的时候。他的少年英气完全消沉了。他终日蹙着两眉,不时地叹着气。我们的桌子上供着尼古拉皇帝的肖像,白根总是向它对坐着,有时目不转睛地向它望着,他望着,望着,忽然很痛苦地长叹道:

“唉,俄罗斯,俄罗斯,你难道就这样地死亡了吗?!”

我真是不忍看着他这种可怜的神情!他在我的面前,总是说着一些有希望的硬话,但是我相信在他的心里,他已是比我更软弱的人了。我时常劝他同我一块儿去游玩,但他答应我的时候很少,总是将两眉一皱,说道:

“我不高兴……”

他完全变了。往日的活泼而好游玩的他,富于青春活力的他,现在变成孤僻的,静寂的老人了。这对于我是怎样地可怕!天哪!我的青春的美梦为什么是这样容易地消逝!往日的白根是我的幸福,是我的骄傲,现在的白根却是我的苦痛了。

如果我出门的话,那我总是和米海诺夫伯爵夫人同行。我和她成了异常亲密的、不可分离的朋友。这在事实上,也逼得我们不得不如此:我们同是异邦的零落人,在这生疏的上海,寻不到一点儿安慰和同情,因此我们相互之间,就不得不特别增加安慰和同情了。她的大耳环依旧地戴着,她依旧不改贵妇人的态度。无事的时候,她总是为我叙述着关于她的过去的生活:她的父亲是一个有声望的地主,她的母亲也出自于名门贵族。她在十八岁时嫁与米海诺夫伯爵……伯爵不但富于财产,而且是一个极有教养的绅士。她与他同居了十年,虽然没有生过孩子,但是他们夫妻俩是异常地幸福……

有时她忽然问我道:

“丽莎,你相信我们会回到俄罗斯吗?”

不待我的回答,她又继续说道:

“我不相信我们能再回到俄罗斯去……也许我们的阶级,贵族,已经完结了自己的命运,现在应是黑虫们抬头的时候了。”停一会儿,她摇一摇头,叹着说道:“是这样地突然!是这样地可怕!”

我静听着她说,不参加什么意见。我在她的眼光里,看出很悲哀的绝望,这种绝望有时令我心神战栗。我想安慰她,但同时又觉得我自己也是热烈地需要着安慰……

虹口公园,梵王渡公园,法国公园,黄浦滩公园,遍满了我和米海诺夫伯爵夫人的足迹。我们每日无事可做,只得借着逛公园以消磨我们客中的寂苦的时光,如果我们有充足的银钱时,那我们尽可逍遥干精美的咖啡馆,出入于宽敞的电影院,或徘徊于各大百货公司之门,随意购买自己心爱的物品,但是我们……我们昔日虽然是贵族,现在却变成异乡的零落人了,昔日的彼得格勒的奢华生活,对于我们已成了过去的梦幻,不可复现了。这异邦的上海虽好,虽然华丽不减于那当年的彼得格勒,但是它只对着有钱的人们展着欢迎的微笑,它可以给他们以安慰,给他们以温柔,并给他们满足一切的欲望。但是我们……我们并不是它的贵客呵。

在公园中,我们看到异乡的花木——它们的凋残与繁茂。在春天,它们就发青了;在夏天,它们就繁茂了;在秋天,它们就枯黄了;在冬天,它们就凋残了。仿佛异乡季候的更迭,并没与祖国有什么巨大的差异。但是异乡究竟是异乡,祖国究竟是祖国。在上海我们看不见那连天的白雪,在上海我们再也得不到那在纷纷细雪中散步的兴致。这对于别国人,白雪或者并不是什么可贵的宝物,但这对于俄罗斯人——俄罗斯人是在白雪中生长的呵,他们是习惯于白雪的拥抱了。他们无论如何不能身在异乡,忘怀那祖国的连天的白雪!

有一次,那已经是傍晚了,夕阳返射着它的无力的,黄色的辉光。虹口公园已渐渐落到寂静的怀抱里,稀少了游人的踪影。我与米海诺夫伯爵夫人并坐在池边的长靠椅上,两人只默默地呆望着池中的,被夕阳返射着的金色的波纹。这时我回忆起来彼得格勒的尼娃河,那在夕阳返照中尼娃河上的景物……我忽然莫明其妙地向伯爵夫人说道;

“伯爵夫人!我们还是回到俄罗斯去罢,回到我们的彼得格勒去罢……让波尔雪委克把我们杀掉罢;……这里是这样地孤寂!一切都是这样地生疏!我不能在这里再生活下去了!”

伯爵夫人始而诧异地逼视着我,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或以为我发了神经病,后来她低下头来,叹着说道:

“当然,顶好是回到俄罗斯去……但是白根呢?”她忽然将头抬起望着我说道,“他愿意回到俄罗斯去吗?”

我没有回答她。

夕阳渐渐地隐藏了自己的金影。夜幕渐渐地无声无嗅地展开了。公园中更加异常地静寂了。我觉得目前展开的,不是昏黑的夜幕,而是我的不可突破的乡愁的罗网……

客地的光阴在我们的苦闷中一天一天地,一月一月地,一年一年地,毫不停留地过去,我们随身所带来到上海的银钱,也就随之如流水也似地消逝。我们开始变买我们的珠宝,钻石戒指,贵重的衣饰……但是我们的来源是有限的,而我们的用途却没有止境。天哪!我们简直变成为什么都没有的无产阶级了!……房东呈着冷酷的面孔逼着我们要房钱,饭馆的老板毫不容情地要断绝我们的伙食……至此我才感觉得贫穷的痛苦,才明白金钱的魔力是这般地利害。我们想告饶,我们想讨情,但是天哪,谁个能给我们以稍微的温存呢?一切一切,一切都如冰铁一般的冷酷……

白根老坐在家里,他的两眼已睡得失了光芒了。他的头发蓬松着,许多天都不修面。他所能做得到的,只是无力的叹息,只是无力的对于波尔雪委克的诅咒,后来他连诅咒不也不诅咒了。我看着这样下去老不是事,想寻一条出路,但我是一个女人家,又有什么能力呢?他是一个男子,而他已经是这样了……怎么办呢?天哪!我们就这样待死吗?

“白根!”有一次我生着气对他说道:“你为什么老是在家里坐着不动呢?难道说我们就这样饿死不成?房东已经下驱逐令了……我们总是要想一想办法才行罢……”

“你要我怎么样办呢?你看我能够做什么事情?我什么都不会……打仗我是会的,但是这又用不着……”

我听了他的这些可怜的话,不禁又是气他,又是可怜他。当年他是那样地傲慢,英俊,是那样地风采奕奕,而现在却变成这样的可怜虫了。

有一天我在黄浦滩公园中认识了一个俄国女人,她约莫有三十岁的样子,看来也是从前的贵族。在谈话中我知道了她的身世:她的丈夫原充当过旧俄罗斯军队中的军官,后来在田尼庚将军麾下服务,等于田尼庚将军失败了,他们经过君士坦丁堡跑到上海来……现在他们在上海已经住了一年多了。

“你们现在怎么样生活呢?你们很有钱罢?”我有点难为情地问她这么两句。她听了我的话,溜我一眼,将脸一红,很羞赧地说道;

“不挨饿已经算是上帝的恩惠了,哪里还有钱呢?”

“他现在干什么呢?在什么机关内服务吗?”

她摇一摇头,她的脸更加泛红了。过了半晌,她轻轻地叹着说道:

“事到如今,只要能混得一碗饭吃,什么事都可以做。他现在替一个有钱的中国人保镖……”

“怎吗?”我不待她说完,就很惊奇地问她道,“保镖?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不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吗?在此地,在上海,有许多中国的有钱人,他们怕强盗抢他们,或者怕被人家绑了票,因此雇了一些保镖的人,来保护他们的身体。可是他们又不信任自己的同国人,因为他们是可以与强盗通气的呵,所以花钱雇我们的俄罗斯人做他们的保镖,他们以为比较靠得住些。”

“工钱很多吗?”我又问。

“还可以。七八十块洋钱一月。”

忽然我的脑筋中飞来了一种思想:这倒也是一条出路。为什么白根不去试试呢?七八十块洋钱一月,这数目虽然不大,但是马马虎虎地也可以维持我们两个人的生活了。于是我带着几分的希望,很小心地问她道:

“请问这种差事很多吗?”

“我不知道,”她摇一摇头说道,“这要问我的丈夫洛白珂,他大约是知道的。”

于是我也不怕难为情了,就将我们的状况详细地告知了她,请她看同国人的面上,托她的丈夫代为白根寻找这种同一的差事。她也就慨然允诺,并问明了我的地址,过几天来给我们回信。这时正是六月的一天的傍晚,公园中的游人非常众多,在他们的面孔上,都充满着闲散的,安逸的神情。虽然署气在包围着大地,然而江边的傍晚的微风,却给了人们以凉爽的刺激,使人感觉得心旷神恰。尤其是那些如蝴蝶也似的中国的女人们,在她们的面孔上,寻不出一点忧闷的痕迹,我觉得她们都是沉醉在幸福的海里了。我看着她们的容光,不禁怆怀自己的身世:四五年以前我也何尝不是如她们那般地幸福,那般地不知忧患为何事!我也何尝不是如她们那般地艳丽而自得!但是现在……现在我所有的,只是目前的苦痛,以及甜密的旧梦而已。

可是这一天晚上,我却从公园中带回来了几分的希望。我希望那位俄国夫人能够给我们以良好的消息,白根终于能得到为中国人保镖的差事……我回到家时,很匆促地就这把这种希望报告于白根知道了。但是白根将眉峰一皱,无力地说道:

“丽莎,亲爱的!你须知道我是一个团长呵……我是一个俄罗斯的贵族……怎么好能为中国人保镖呢?这是绝对不能够的,我的地位要紧……”

我不禁将全身凉了半截。同时我的愤火燃烧起来了。我完全改变了我的过去的温和的态度,把一切怜悯白根的心情都失掉了。我发着怒,断续地说道:

“哼!现在还说什么贵族的地位……什么团长……事到如今,请你将就一些儿罢!你能够挨饿,如猪一般地在屋中睡着不动……我却不能够啊!我还能够,我不能够再忍受下去了,你晓得吗?”

他睁着两只失了光芒的,灰色的眼睛望着我,表现着充分的求饶的神情。若在往日,我一定又要懊悔我自己的行动,但是今天我却忘却我对于他的怜悯了。

“你说,你到底打算怎样呢?”我又继续发着怒道,“当年我不愿意离开俄罗斯,你偏偏要逼我跑到上海来,跑到上海来活受罪……象这样地生活着,不如痛痛快快地被波尔雪委克提去杀了还好些呵!现在既然困难到了这种地步,你是一个男子汉,应该想一想法子,不料老是如猪一般睡在屋中不动……人家向你提了一个门径,而你,而你说什么地位,说什么不能够失去团长的面子……唉,你说,你说,你到底怎么样打算呢?”

鼻子一酸,不禁放声痛哭起来了。我越想越懊恼,我越恼越哭得悲哀……这是我几年来第一次的痛哭。这眼见着使得白根着了慌了。他走上前来将我抱着,发出很颤动的,求饶的哭音,向我说道:

“丽莎,亲爱的!别要这样罢!你不说,我已经心很痛了,现在你这样子……唉!我的丽莎呵!请你听我的话罢,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不过我请求你,千万别要提起过去的事情,因为这太使我难过,你晓得吗?”

女子的心到底是软弱的……我对他生了很大的气,然而他向我略施以温柔的抚慰,略说几句可怜的话,我的愤火便即时被压抑住了。他是我的丈夫呵,我曾热烈地爱过他……现在我虽然失却了那般的爱的热度,但是我不应当太过于使他苦恼呵。他是一个很不幸福的人,我觉得他比我还不幸福些。我终于把泪水抹去,又和他温存起来了。

我静等着洛白阿夫人来向我报告消息……

第二天晚上洛白阿夫人来了。她一进我们的房门,我便知道事情有点不妙,因为我在她面孔上已经看出消息是不会良好的了。她的两眉蹙着,两眼射着失望的光芒,很不愉快地开始向我们说道:

“……对不住,我的丈夫不能将你们的事情办妥,因为……因为保镖的差事有限,而我们同国的人,想谋这种差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无论你到什么地方去,我的丈夫说,都会碰到我们的同国人,鬼知道他们有多少!例如,不久以前,有一个有钱的中国人招考俄国人保镖,只限定两个人;喂,你们知道有多少俄国人去报名吗?一百三十六个!一百三十六个!你们看,这是不是可怕的现象!……”

她停住不说了。我听了她的话,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好。我的上帝呵,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半晌她又继续说道:

“我听了我的丈夫的话,不禁感觉得我们这些俄侨的命运之可怕!这样下去倒怎么得了呢?……我劝你们能够回到俄罗斯去,还是回到俄罗斯去,那里虽然不好,然而究竟是自己的祖国……我们应当向彼尔雪委克让步……”“唉!我何尝不想呢?”我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悔恨我离开了俄罗斯的土地……就是在俄罗斯为波尔雪委克当女仆,也比在这上海过着这种流落的生活好些。但是现在我们回不去了……我们连回到俄罗斯的路费都没有。眼见得我们的命运是如此的。”

白根在旁插着说道:

“丽莎,算了罢,别要再说起俄罗斯的事情!你说为波尔雪委克当女仆?你疯了吗?我……我们宁可在上海饿死,但是向波尔雪委克屈服是不可以的!我们不再需要什么祖国和什么俄罗斯了。那里生活着我们的死敌……”

白根的话未说完,米海诺夫伯爵夫人进来了。她呈现着很高兴的神情,未待坐下,已先向我高声说道:

“丽莎,我报告你一个好的消息,今天我遇着了一个俄国音乐师,他说,中国人很喜欢看俄罗斯女人的跳舞,尤其爱看裸体的跳舞,新近在各游戏场内都设了俄罗斯女人跳舞的一场……薪资很大呢,丽莎,你晓得吗?他说,他可以为我介绍,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已经决定了。怎么办呢?我已经什么都吃光了,我不能就这样饿死呵。我已经决定了……丽莎,你的意见怎样呢?”

我只顾听伯爵夫人说话,忘记了将洛白珂夫人介绍与她认识。洛白珂夫人不待我张口,已经先说道:

“我知道这种事情……不过那是一种什么跳舞呵!裸体的,几乎连一丝都不挂……我的上帝!那是怎样的羞辱!”

伯爵夫人斜睨了她一眼,表示很气愤她。我这时不知说什么话为好,所以老是沉默着。伯爵夫人过了半晌向我说道:

“有很多不愁吃不愁穿的人专会在旁边说风凉话,可是我们不能顾及到这些了。而且跳舞又有什么要紧呢?这也是一种艺术呵。这比坐在家里守着身子,守着神圣的身子,然而有饿死的危险,总好较好些,你说可不是吗?”

洛白珂夫人见着伯爵夫人不快的神情,便告辞走了。我送她出了门。回转房内时,伯爵夫人很气愤地问我:

“这是哪家的太太?我当年也会摆架子,也会说一些尊贵的话呵!……她等着罢,时候到了,她也就自然而然地不会说这些好听的话了。”

白根低着头,一声也不响。我没有回答伯爵夫人的话。停一会儿,她又追问我道:

“丽莎,你到底怎样打算呢?你不愿意去跳舞吗?”

我低下头来,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时白根低着头,依旧一声也不响。我想征求他的意见,他愿不愿意我去执行那种所谓“裸体的艺术跳舞”。……但是我想,他始终没有表示反对伯爵夫人的话,这是证明他已经与伯爵夫人同意了。

过了几日,我与伯爵夫人进了新世界游戏场,干那种所谓裸体的跳舞……日夜两次……我的天哪,那是怎样的跳舞呵!那简直不是跳舞,那是在观众面前脱得精光光的,任他们审视我们的毫无遮掩的肉体,所谓女人的曲线美……那是如何地无耻,如何地狠亵,如何地下贱!世界上真有许多说不出来,而可以做得到的事情。我现在简直不明白我那时怎样就能做那种无耻的,下贱的勾当。我不是一个贵重的团长的夫人吗?我不是一个俄罗斯的贵族妇女吗?我不是曾被称为一朵纯洁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娇艳的白花吗?但是我堕落到了这种羞辱的地步!我竟能在万人面前赤露着身体,而且毫无体态地摇动着,以图搏得观众的喝彩。我的天哪,那是怎样地令人呕吐,怎样地出人意想之外!迄今想来,我还是为之面赤呵!……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上台的时候……在我还未上台之先,我看见伯爵夫人毫不羞赧地将全身衣服脱下,只遮掩了两乳和那一小部分……接着她便仿佛很得意似地跑上台去……她开始摆动自己的肥臀,伸展两只玉白的臂膀……她开始跳起舞来……我的天哪,这是怎样的跳舞呵!这难道说是跳舞么?若说这种是艺术的跳舞,那我就希望世界上永无这种跳舞的艺术罢。这简直是人类的羞辱!这简直是变态的荒淫!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到底是谁个想出来的。我要诅咒他,我要唾弃他……

伯爵夫人退了场,我在台后边听见那些中国人呼哨起来,“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这种野蛮的声音简直把我的心胆都震落了。我再也没有接着伯爵夫人上台的勇气。我本来已经将衣服脱了一半,但是忽然我又把衣服穿起来了。伯爵夫人赤裸裸地立在我的面前,向我射着诧异的眼光。她向我问道:

“你怎么样了,丽莎?”

“我不能够,我不能够!这样我会羞辱死去,伯爵夫人,你晓得吗?我要离开此地……我不能够呵!呵,我的天哪!……”

“丽莎!你疯了吗?”伯爵夫人起了惊慌的颜色,拍着我的肩,很急促地说道,“这样是不可以的呵!我们已经与主人订了约……事到如今,丽莎,只得这样做下去罢。我们不能再顾及什么羞辱不羞辱了。你要知道,我们不如此便得饿死,而且已经订了约……”

她不由分说,便代我解起衣来。我没有抵抗她。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肉体,无论哪一部分,毫无遮掩地呈露出来了。我仿佛想哭的样子,但我的神经失去了作用,终于没哭出声来。所谓团长夫人的尊严,所谓纯洁的娇艳的白花……一切,一切,从此便没落了,很羞辱地没落了。

我如木偶一般走了舞台……我的耳鼓里震动着那些中国人的呼哨声,笑语声,鼓掌声。我的眼睛里闪动着那些中国人的无数的俗恶而又奇异的眼睛。那该是如何可怕的,刺人心灵的眼睛呵!……始而我痴立了几分钟,就如木偶一般,我不知如何动作才是,这时我的心中只充满着空虚和恐怖,因为太过于恐怖了,我反而好象有点镇定起来。继而我的脑神经跳动了一下,我明白了长此痴立下去是不可能的,于是我便跳舞起来。我也同伯爵夫人一样,开始摆动我的臀部,伸展的我两臂,来回在舞台上跳舞着……上帝呵,请你赦我的罪过罢!这是怎样的跳舞呵!我不是在跳舞,我是在无耻地在人们面前污辱我的神圣的肉体。那些中国人,那些俗恶而可恨的中国人,他们是看我的跳舞么?他们是在满足他们的变态的兽俗呵。不料从前的一个贵族的俄罗斯妇女,现在被这些俗恶而可恨的中国人奸淫了。

从此我同伯爵夫人便在新世纪游戏场里,做着这种特别形式的卖淫的勾当……

我明白了:面包的魔力比什么都要伟大,在它的面前,可以失去一切的尊严与纯洁。只要肚子饿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来:男子可以去当强盗,或去做比当强盗还更坏些的事情;女子可以去卖淫,作践自己的肉体……现在我自己就是一个明确的例证。当我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的时候,我是如何将自己的肉体看得宝重,不让它渲染着一点微小的尘埃。但是现在……我的天哪!我成了一个怎样的不知自爱的人了!

我明白了:金钱是万恶的东西,世界上所以有一些黑暗的现象,都是由于它在作祟。它也不知该牺牲了多少人!我现在就是一个可怜的牺牲者了。如果野蛮的波尔雪委克,毫不知道一点儿温柔为何如的波尔雪委克,他们的目的是在于消灭这万恶的金钱,那我,一个被金钱所牺牲掉了的人,是不是有权来诅咒他们呢?唉!矛盾,矛盾,一切都是矛盾的……

我由这种特别卖淫所取得的代价,勉强维持着我同白根两人的生活。白根似乎很满意了。他现在的面貌已经不如先前的苦愁了,有时也到街上逛逛。在街上所得的印象,他用之作为和我谈话的资料。他一面向我格外献着殷勤,一面很平静地过着,好象我们的生活已经很好了,他因之消灭了别种的欲望。他现在很少提到祖国和波尔雪委克的事情。有时很满意地向我说道:

“亲爱的丽莎!你老记念着什么祖国,什么俄罗斯,你看,现在我们的异国里不也是可以安安稳稳地过着生活吗?让鬼把什么祖国,什么俄罗斯,什么波尔雪委克拿去罢,我们不再需要他们了……”

“但是你以为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很好的了吗?你不以这种生活为可耻吗?”

我这样问着他,忽然觉得起了一种厌恶他的心情。我觉着他现在变成了这末一个渺小的,低微的,卑鄙的人了。他现在连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什么漂亮的外交官,什么驻巴黎的公使,什么威风赫赫的将军……这一切一切对于他已经成为他的死灭了的愿望了。上帝呵,请你原谅我!我现在还爱他什么呢?他的风采没有了,他的愿望也没有了,他成了这末一个卑微的人了,他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我的爱情呢?上帝呵!请你原谅我!……

伯爵夫人现在开始醉起酒来了。有时舞罢归来,已是深夜了,她独自一个在房中毫无限制地饮着酒,以至于沉醉。我在隔壁时常听着她哀婉地唱着那过去时代的幸福的歌。有时在更深人静的时分,她低声地哭泣着,如怨如诉,令听者也为之酸鼻。好可怜的伯爵夫人呵!昔日的俄罗斯的骄子,而今却成为异邦的飘流的怨妇了。……但是伯爵夫人在我们的面前,很少有示弱的时候。她总是高兴着,仿佛现在的生活,并不增加她心灵上的或肉体上的苦楚。

“丽莎!我们就这样地生活下去罢,”有时她强带着笑容向我说道:“世界上比我们还不幸福的人多着呢。我们是艺术的跳舞家呵,哈哈哈!……丽莎,你还不满足吗?”

我向她说什么话好呢?她能够强打着精神,装着无忧无虑的样子,而我却不能够呵。我听了她的话之后,总是要哭起来。天哪!她问我:“你还不满足吗?”我满足什么呢?我满足我自己的这种羞辱的生活吗?丽莎还有一颗心,丽莎的灵魂还未完全失去,因此丽莎也就不能勉强地说一句“我满足了”。丽莎,可怜的丽莎,她永远地悲哀着自己的命运……现在,到了她决定走上死灭的路的时候,她还是悲哀着自己的命运,一步一步地走向坟墓去。

幸运的人总是遇着幸福的事,反之,不幸运的人总是遇着不幸运的事。例如我们……如果我们长此在新世界游戏场里跳舞下去,虽然是很不体面的事情,但还也罢了。然而我们的倒霉的命运,大概是为恶魔所注定了,就是连这种羞辱的职业也不能保存下去。我们平安地过了几个月,白根满意,伯爵夫人满意,我虽然感到无限的痛苦,然也并不再做其它的妄想了。我们实指望命运已经把我们捉弄得太够了,决不会再有残酷的事情到来。但是,我的上帝呵,你是这样地苛待我们!你是这样地不怜悯我们!……

工部局忽然下了命令,说什么裸体跳舞有伤风化,应严行禁止云云……于是我们的饭碗打破了。就是想在人众面前,毫无羞辱地摆动着自己的赤裸的肉体,以冀获得一点儿面包的代价,这已经是不可得了!我也许与工部局同意,以为裸体跳舞是有伤风化的行为,也许我深切地痛恨这种不合乎礼教的行为……但是,我的天哪,我的饭碗要紧呵!我不得不痛恨工部局痛恨它好生多事。让一切的风化都伤坏了罢,这于你工部局,于你这些文明的欧洲人有什么关系呢?你们这些假君子呵!你们为什么要替野蛮的中国人维持风化呢?

当我听到工部局禁止裸体跳舞的消息,我生了两种相反的心情:一方面我欢欣着,我终于抛弃这种羞辱的职业了,呵,上帝保佑!……一方面我又悲哀着,今后我们又怎么生活下去呢?讨饭吗?……于是我哭起来了。白根也垂着头叹起气来。他不敢向我说话,——我近来待他是异常地严厉,如果在我不快的时候,他是不敢向我说话的呵。可怜的白根!他现在的心境是以我的喜怒哀乐为转移了。

伯爵夫人始而关在自己的小房里,嘤嘤地哭泣了一个多钟头。后来她忽然跑到我们的房里,一面拭着她刚哭红了的眼睛,一面放着坚决的口气向我说道:

“丽莎,你在哭什么呢?别要哭罢!反正现在我们是不会饿死的呵!我们已经把我们的纯洁,尊严,以及我们的羞耻心,统统都失去了,我们还顾忌什么呢?你知道象我们这样的女人,这样还有点姿色可以引诱男人的女人,是不会没有饭吃的。我已经决定什么都不管了……反正我们已经是堕落的人了,不会再引起任何人的同情了。丽莎,让我们堕落下去罢,我们的命运是如此的……别要哭罢!别要哭罢!当我们失去一切的尊严的时候,我们是有出路的……我们的肉体就是我们的出路……”

她说完了这些话,当我还未来得及表示意见的时候,忽然转过身去,奔到自己的房里,又重新放声痛哭起来。她的哭声是那样地悲哀,是那样地绝望,又是那样地可怕。我觉着我的心胆都破裂了……我停住不哭了……我的神经渐渐失了作用,到后来我陷入到无感觉的,木偶一般的状态。

上帝呵,你是在捉弄我们呢,抑是我们的命运为恶的巨神所注定了,你没有力量将它挽回呢?你说,你说,你说呀!

我记得……天哪,我又怎么能够不记得呢?……那一夜,那在我此生中最羞辱的一夜……固然,几年来象这一夜的经过,也不知有多少次,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甚至于有一次还是黑人,那面目如鬼一般可怕的黑人……只要有钱,任你什么人,我都可以同你过夜,我都可以将我这个曾经是纯洁的,神圣不可侵犯的肉体,任你享受,任你去蹂躏。在我的两腕上也不知枕过了多少人,在我的口唇上也不知沾染了许多具有异味的,令人作呕的涎沫,在我的……上帝呵,请你赦免我的罪过罢,我将你所给与我的肉体践踏得太厉害了。

是的,这几年来的每一夜,差不多都被我很羞辱地过去。但是,那一夜……那是我的生命史中最羞辱的初夜呵!我记得,我又怎么能够不记得呢?从那一夜起,我便真正地做了娼妇,我便真正地失了贞洁,我便真正地做了人们的兽欲发泄器……这是伯爵夫人教导我这样做的。她说,当我们失去一切的尊严的时候,我们是有出路的,我们的肉体就是我们的出路……呵,这是多末好的出路呵!毫不知耻的出买自己的肉体……天哪,当时我为什么没有自杀的勇气呢?我为什么竟找到这末一条好的出路呢?死路,死路,死路要比这种出路好得多少倍呵!

我记得,那是在黄浦滩的花园里……已是夜晚十点多钟的光景,晚秋的江风已经使人感觉得衣单了。落叶沙沙地作响。园中尚来往着稀疏的游人,在昏黄的电灯光下,他们就好象如寂静的鬼的幻影也似的。我坐在靠近栏杆的椅子上,面对着江中的忽明忽暗的灯火,暗自伤感自己的可怜的身世。我哭了,一丝一丝的泪水从我的眼中流将下来,如果它们是有灵魂的,一定会落到江中,助长那波浪的澎湃……它们该含蕴着多未深的悲哀呵。

伯爵夫人劝我象她一样,徘徊于外白渡桥的两头,好勾引那寻乐的客人……我怕羞,无论如何不愿如她一样地做去。于是我便走到花园里,静悄悄地向着靠近栏杆的椅子坐下。这时我的心是如何地恐惧,又是如何地羞赧,现在我真难以用言语形容出来,这是我的第一次……我完全没有习惯呵。天哪,我做梦也没曾想到我会在这异国的上海,在这夜晚的花园里,开始勾引所谓寻乐的“客人”,做这种所谓“生意”!当我初到上海的时候,有时我在夜晚间从花园里归去,我看见许多徘徊于外白渡桥两头的女人,她们如幽魂也似的,好象寻找什么,又好象等待什么……我不明白她们到底是在做什么。现在我明白了,我完全地明白了。因为伯爵夫人现在成为了她们之中的一个,而我……

有时我坐在花园中的椅子上,在我除开感伤自己的身世而外,并没有什么别的想头,更没想起要勾引所谓寻乐的客人。但是寻乐的客人是很多的,有的向我丢眼色,有的向我身边坐下,慢慢地向我攀谈,说一些不入耳的调戏话……那时我是如何地厌恶他们呵!我厌恶他们故意地侮辱我,故意地使我感觉到不愉快。我本是一朵娇艳的白花,我本是一个尊贵的俄罗斯的妇女,曾受过谁的侮辱来?而现在……他们居然这般地轻视我,这实在是使我愤恨的事情呵。

现在我明白了。他们把每一个俄罗斯的女人都当做娼妓,都当做所谓“做生意”的……在事实上,这又何尝不是呢?你看,现在伯爵夫人也做了外白渡桥上的幽魂了。丽莎,曾被称为贵重的丽莎,现在也坐在黄浦滩花园中等待客人了……

我正向那江中的灯火望得出神,忽然我听见我身后边的脚步声,接着便有一个人在我身旁坐下了。我的一颗心不禁噗噗地跳将起来,我想要跑开,然而我终没有移动。我不敢扭过头来看看到底是一个什么人,我怕,我真是怕得很呵……

“夫人,”他开始用英语向我说道,“我可以同你认识一下吗?”

若在往时,唉,若在往时,那我一定很严厉地回答他道:

“先生,你错了。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为着同人认识而才来到花园里的!”

但是,在这一次,我却没有拒绝他的勇气了。我本来是为着勾引客人,才夜晚在花园里坐着,现在客人既然到手了,我还有什么理由来拒绝他呢?于是我沉默了一会,很不坚决地,慢慢地将头扭转过来。天哪,我遇见鬼了吗?这是一个庞大的,面孔乌黑的印度人……他的形象是那样地可怕!他的两眼是那样地射着可怕的魔光!我不禁吓得打了一个寒战,连忙立起身来跑开了。印度人跟在后边叫我:

“站住罢!别要怕呵!我有钱……我们印度人是很温和的……”

我一声也不回答他,跑出花园来了。我刚走到外白渡桥中段的时候,迎面来了仿佛是一个美国人的样子,有四十多岁的光景,态度异常是绅士式的。他向我溜了几眼,便停住不走了,向我不客气地问道:

“我可以同你一道儿去吗?”

我定了一定惊慌的心,毫不思索地答道:

“可以”

于是我便把他带到家里来了……天哪,我带到家里来的不是亲戚,不是朋友,也不是情夫,而是……唉,而是一个不相识的,陌生的客人!我现在是在开始做生意了。

白根向客人点一点头,便很难堪地,然而又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美国人见他走出去了,便向我问道:

“他是你的什么人呢?”

我这时才感觉到我的脸是在红涨得发痛。我羞赧得难以自容,恨不得立即地死去,又恨不得吐美国人一脸的唾沫,向他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把我的丈夫赶出去了呵……”我又恨不得把白根赶上,问他为什么是这样地卑微,能够将自己的老婆让与别人……但是我的理性压住了我的感情,终于苦笑着说道:

“他是我的朋友……”

“你有丈夫吗?”这个可恶的美国人又这样故意地追问我。

“没有”。我摇了一摇头说。

于是从这时起,白很便变成为我的朋友了。我没有丈夫了……天哪,这事情是如何地奇特!又是如何地羞辱!为夫的见着妻把客人带到家里来了,自己静悄悄地让开,仿佛生怕会扰乱了客人的兴致也似的。为妻的得着丈夫的同意,毫不知耻地从外边勾引来了陌生的客人,于是便同他……而且说自己没有丈夫了……我的上帝呵,请你惩罚我们罢,我们太卑鄙得不堪了!

记得在初婚的蜜月里……那时白根该多么充满了我的灵魂!他就是我的唯一的理想,他就是我的生命,他就是我的一切。那时我想道,我应当为着白根,为着崇高而美妙的爱情,将我的纯洁的身体保持得牢牢地,不让它粘染到一点污痕,不让它被任何一个男子所侵犯。我应当珍贵着我的美丽,我应当保持着我的灵魂如白雪一般的纯洁……总而言之,除开白根而外,我不应当再想到其他世界上的男子。

有一次,我听见一个军官的夫人同着她的情夫跑掉了……那时我是如何地鄙弃那一个不贞节的女人!我就是想象也不会想象到我会能叛变了白根,而去同另一个男子相爱起来。那对于我是不可能的,而且是要受上帝惩罚的事情。但是到了现在……曾几何时呢!……人事变幻得是这般地快!我居然彰明昭著地将客人引到家里,而且这是得到了白根的同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说现在我已经不是从前的丽莎了吗?已经成了别一个人吗?

在我的臂膀上开始枕着了别一个人的头,在我的口唇上开始吻着别一个人的口唇……我的天哪,这对于我是怎样地不习惯,是怎样地难乎为情!从前我没想象得到,现在我居然做得到了。现在同我睡在一起的,用手浑身上下摩弄着我的肉体的,并不是我的情夫,而是我的客人,第一次初见面的美国人。这较之那个同情夫跑掉了的军官夫人又如何呢?……

我在羞辱和恐惧的包围中,似乎失了知觉,任着美国人搬弄。他有搬弄我的权利,因为我是在做生意,因为我在这一夜是属于他的。他问了我许多话,然而我如木偶一般并不回答他。如果他要……那我也就死挺挺地任所欲为,毫不抵抗。后来他看见我这般模样,大概是很扫兴了,便默默地起身走了。他丢下了十块钱纸票……唉,只这十块钱纸票,我就把我的肉体卖了!我就把我自己放到最羞辱的地位!我就说我的丈夫没有了!虽然当我同他睡觉的时候,白根是在门外边,或是在街上如幽魂也似地流浪着……

美国人走了之后,不多时,白根回来了。这时我有点迷茫,如失了什么宝物也似的,又如错走了道路,感觉得从今后便永远陷入到不可测的深渊的底里了。我躺在床上只睁眼望着他,他也不向我说什么,便解起衣来,向刚才美国人所躺下的位置躺下。我的天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白根是我的丈夫呢,还是我的客人呢?……

忽然我如梦醒了一般,将手中的纸票向地板摔去,嚎啕痛哭起来了。我痛哭我的命运;我痛哭那曾经是美妙,然而现在已经消失去了的神圣的爱情……我痛哭娇艳的白花遭了劫运,一任那无情的雨推残。我痛哭,因为在事实上,我同白根表现了旧俄罗斯的贵族的末路。上帝呵!我除了痛哭,还有什么动作可以表示我的悲哀呢?

“丽莎,你是怎么了呀?那个可恶的美国人得罪你了吗?亲爱的,别要这样哭了罢!”

我还是继续痛哭着,不理他。我想一骨碌翻起身来,指着他的脸痛哭一顿: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你还能算是我的丈夫吗?你连自己的老婆都养活不了,反累得老婆卖淫来养活你,你还算是一个人吗?为着得到几个买面包的钱,你就毫不要脸地将老婆卖给人家睡觉吗?……”

但是我转而一想,我就是不诅骂他,他已经是一个很不幸的人了。世界上的男子有哪一个情愿将自己的老婆让给别人玩弄呢?可怜的白根!可怜的白根!这并不是他的过错呵。这是我们的已经注定了的命运。

这时我听见了隔壁伯爵夫人的房间内有着德笑的声浪……我没有精神听将下去,慢慢地在白根的抚慰的怀抱中睡着了。

从此我便成了一个以卖淫为业的娼妓了。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中国人……算起来,我真是一个实际的国际主义者,差不多世界上的民族都被我尝试过遍了。他们的面貌,语言,态度,虽然不一样,虽然各有各的特点,然而他们对我的看法却是一致的。我是他们的兽欲发泄器,我是他们的快乐的工具。我看待他们也没有什么差别,我只知道他们是我的顾主,他们是我的客人,其它我什么都不问。能够买我的肉体的,法国人也好,中国人也好,就是那黑得如鬼一般的非洲人也未始不可以。但是我在此地要声明一句,我从没有接过印度人,天哪,他们是那样地庞大,是那样地可怕,是那样地不可思议!……

近两年来,上海的跳舞场如雨后春笋一般地发生了。这些俗恶而迂腐的中国人,他们也渐渐讲究起欧化来了。这十年来,我可以说,我逐日地看着上海走入欧化的路:什么跳舞声哪,什么咖啡馆哪,什么女子剪发哪,男子着西装哪……这些新的现象都是经过我的眼帘而发生的呵。

自从有了许多的跳舞场以后,我同伯爵夫人便很少有在外白渡桥上或黄浦滩花园里徘徊的时候了。我们一方面充当了舞女,同时仍继续做着我们的生意,因为在跳舞场中更容易找到客人些……而且这也比较文明得多了,安逸得多了。在那露天里踱来踱去,如幽魂似的,那该是多未讨厌的事情呵!而且有时遇着了好的客人,在轻松的香摈酒的陶醉中,——当然吃啤酒的时候为多呵——缓步曼舞起来,倒也觉得有许多浪漫的意味。在这时候,上帝呵,请你原谅我,我简直忘却了一切;什么白根,什么身世的凄枪,什么可恶的波尔雪委克,什么金色的高加索,什么美丽的伏尔加河畔的景物一……切对于我都不存在了。不过有时候,忽然……我记起了一切……我原是一朵娇艳的白花呵!我原是一位团长的夫人呵!而现在做了这种下贱的舞女,不,比舞女还要下贱些的卖淫妇……于是我便黯然流泪,感伤身世了。我的这种突然的情状,时常使得我的客人惊讶不已。唉,他们哪里晓得我是什么出身!他们哪里晓得我的深切的悲哀!就使他们晓得,他们也是不会给我一点真挚的同情的。

这是去年冬天的事情。有一次……我的天哪,说起来要吓煞人!……在名为黑猫的跳舞场里,两个水兵,一个是英国水兵,一个是葡萄牙水兵,为着争夺我一个舞女,吃起醋来。始而相骂,继而便各从腰中掏出手枪,做着要放的姿势。全跳舞场都惊慌起来了,胆小一点的舞女,有的跑了,有的在桌下躲藏起来。我这时吓得糊涂了,不知如何动作才是。忽然那个英国水兵将手一举,砰然一声,将别一个葡萄牙水兵打倒了……天哪,那是如何可怕的情景!我如梦醒了一般,知道闹出来了祸事,便拚命地跑出门来。当我跑到家里的时候,白根看见我的神情不对,便很惊慌地问我道:

“你,你,你是怎么了呀?病了吗?今晚回来得这样早……”

我没有理他,便伏倒在床上痛哭起来了。我记得……我从前读过许多关于武士的小说。中世纪的武士他们以向女人服务为光荣:他们可以为女人流血,可以为女人牺牲性命,只要能保障得为他们所爱的女人的安全,只要能博得美人的一笑。当时的女人也就以此为快慰;如果没有服务的武士,即是没有颠倒在石榴裙下的人,那便是对于女人的羞辱。因此我便幻想着:那时该多么罗曼谛克,该多么富于诗意。顶好我也有这末样几个忠心的武士呵……但是现在我有了这末样两个武士了,这末样两个勇敢的水兵!他们因为争着和我跳舞,便互相用手枪射击起来。这对于我是光荣呢,还是羞辱呢?喂,这完全是别的一种事!这里没有罗曼谛克,这里也没有什么诗意,对于我,有的只是羞辱,羞辱,羞辱而已。

这种事情经过的幸而不多,否则,我不羞辱死,也得活活地吓死了。现在,当我决意要消灭自己的生命的时候,反来深深地悔恨着:为什么当时的那个英国水兵的手枪不射中在我的身上呢?如果射中在我的身上,那对于我岂不是很痛快的事情吗?那样死法真是简便得多呢。但是上帝不保佑我,一定要我死在我自己的手里……

自从我进了跳舞场之后,我们的生活比较富裕些了。白根曾一度寻到了店伙的职业,但是不久便被主人开除了,说他不会算帐,干不来……因此他又恢复了坐食的状态。眼见得他很安于我们现在的生活状况了。他的两眼虽然消失了光芒,在他的动作上虽然再找不出一点英俊的痕迹来,但是他却比从前肥胖得多了。在地位上说来,我成了主人,他成了奴仆,因为家务琐事:什么烧饭吃哪,整理房间哪,为我折叠衣服哪……这都是他的职务,我差不多一点都不问了。

当我把客人引到家时,他就静悄悄地走出去;候客人走了时,他又回来。起初,他看见我把客人引到家来,或者在门外听见我同客人的动作,他虽然没有什么表示,但总觉得有点难堪的神情。当然的,谁个情愿把自己的老婆送给别人玩弄呢?但是到了后来,这对于他就成为很平淡的常事了。他不但不因着这事而烦恼,而且,如果哪一晚我独自一个回到家来,这反而要使他失望,要使他不愉快。

有时我竟疑惑起来:白根是不是我的丈夫呢?我到底是白根的什么人呢?如果我同白根还有着夫妻的关系,那末为什么白根能平心地看着我同任何一个男人睡觉,而不起一点儿愤怒和醋意呢?为什么我能坦然地在丈夫的面前同着别人做那种毫无羞耻的事情呢?我的天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呢?这是我的白根呢?这是我的丈夫吗?这是我曾经在许多情敌的手中夺回来的爱人吗?这就是我十年以前当做唯一的理想的那个人吗?这是莲嘉处心积虑要从我的手中夺去的那个风采奕奕的少年军官吗?唉,我的天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呢?莲嘉,莲嘉,你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呢?是不是还记念着你失去了的白根呢?你把他拿去罢!唉,我不要他了,我不要他了!……

那是一九一六年的夏天……在离彼得格勒不远的避暑山庄……午后我和我的亲密的女友莲嘉走到林中去采野花,那各式各色的野花。林木是异常地高耸而繁茂;我们走入林中,只感觉得清凉的气息,时而唤着一种野兰的芳香,就同进入了别一天地也似的,把什么东西都忘怀了。我穿着一身白纱的轻衣,这是因为我时常做着白衣仙女的梦。莲嘉的衣服是淡绿色的,衬着她那副玫瑰色的脸庞,在这寂静的深林中,几乎要使我疑惑她是天上的仙人了。呵,她是那般地美丽!……但是我美丽不美丽呢?这件事情,到了后来我战败了莲嘉的时候,就可以证明了。

我们在林中走着走着,目前的感觉使我生了许多罗曼谛克的幻想:这是多未富于美妙的诗意的所在……我们两个美丽的少女,在这神秘的深林里,携着手儿走着,低唱着温柔而动人心灵的情歌……忽然林中出现来了一个漂亮的少年,向着我们微笑,接着便走向前来吻我们的手,接着便向我们求婚,向我们表示爱慕……呵,这是多末有趣而不可思议的事呵。于是我不由自己地笑起来了。莲嘉莫明其妙地睁着两只大眼向我望着,不知道我遇着了什么事情,我便把我的幻想告诉她了。

“啊哈,原来你想的尽是这些事情,”莲嘉带讥讽地笑着说道:“快快地嫁人罢,不然,你一定要想煞了。”

“莲嘉,亲爱的,你不要胡说罢。你应当知道一个人,尤其是我们这般年轻的少女,时常要发生着一种神秘的,罗曼谛克的情绪,这种情绪是很富有诗意的呵……”

话未说完,我真地在我的面前见着了一个向我们微笑着的少年:他穿着一身军服,目炯炯而发光,显得是异常地英俊;但是在他的笑容上,他又是那般地可爱,那般地温柔,……这实在与我适才幻想的那个少年差不多……我有点迷惑了。我不能断定我目前的现象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是在做梦还是在清醒的状态中。我用手将眼揉了一下,想道,莫非是我眼花了不成?……我的思想还没有完结,便听到那位少年军官发出一种令人感觉到愉快的声音:

“贵重的小姐们,请你们宽恕我,我扰乱了你们的游兴了。”

好说话的莲嘉接着便向他问道:

“你是什么人?”

“我是军官学校的学生,白根……”

“你来此地干什么呢?”莲嘉又接着问他。他没有一点儿拘束,同时又是很和善,很有礼貌的样子,笑着回答我们说:

“你们看,这种好的天气,在这林中散步,真是很美妙的事情呢。我住得离此地不远,是住在一所避暑的别墅里,我的姑母家里。今天午后兴致来了,所以我便一个人走出来散步。不料无意中我遇着了你们,这真是使我引以为荣幸的事情呢。敢问你们二位也是住在这个林子附近吗?”

“是的。”我点一点头说。这时我觉得他的目光集中在我的身上。我不禁起了一种为我所不认识的感觉:说是畏怯也不是畏怯,说是羞赧也不是羞赧,说是愉快也不是愉快,总而言之,我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贵重的小姐们,”这位少年军官又开始说道,“你们连想象都想象不到我是怎样感觉着愉快呵!你们知道吗?在未见到你们的面之前,我刚刚发了一种痴想:在这样有神秘性的,充满着诗意的,寂静的林中,我应当遇着一个神女罢,一个不可思议的神女罢,……不料,果然,现在我遇见了你们……你们说这不是奇迹吗?”

莲嘉听了他的话,望着我笑,虽然她没有告诉我她为什么笑,但是我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她是在向我说道:

“丽莎,你看,你的幻想实现了。快和你的漂亮的少年接吻罢,快把他拥抱罢!

我不知道为着什么,莲嘉的笑更使我感觉得愉快起来。但是,同时,我的脸有点沸腾起来了红的浪潮了,于是我便把头低下来了。我感觉到,如果他真走上前来拥抱我,和我接吻,那我是不会拒绝他的。呵,这是如何地突然,这又是如何地充满着奇趣!……

”如果你们允许我知道你们的芳名,”少年军官又继续很和蔼地说道,“那实在是你们所赐与我的巨大的恩惠呵。”

莲嘉向他笑着说道:

“这对于你并没有必要呵。不过,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那我就告诉你罢。我叫莲嘉,而她叫丽莎……很不好听罢,是不是?”

“呵,不,贵重的小姐们,恰恰正相反呢。我真是太荣幸了。”

从此……爱神就用一条有魔力的线索,将我同白根捆在一起了。我们三人便时常在林中聚会,有时到他姑母家里去宴会,有时他也到我们的家里来。我感觉得白根日见向我钟起情来了。我想,如果我们中间不夹着一个莲嘉,这个从前是我的密友,现在是我的情敌的莲嘉,那我们老早就决定我们的关系了。可怜的莲嘉!她枉费了许多心机向白根献媚,要夺取白根的心,可知白根的心已经是牢牢地属于我的了。但是有时我却担忧起来:莲嘉是很聪明,很会说话,又是很美丽的女子,说不定白根终于会被她夺去了也未可知呢?……每一想到此地,我不禁视莲嘉为我的眼中钉了。但是白根的心是属于我的,莲嘉无论如何,没有把它夺去。可怜的莲嘉!那时,我知道,她实在是很痛苦的呵。

有一次,白根的姑母开了一个跳舞会。我和莲嘉都被邀请了。跳舞会是异常地热闹,聚集了不少的青年男女。他们都是在夏天来到乡间避暑的。在一切的男子们之中,白根要算是很出色的人物了。我看见那些女孩子们都向他射着爱慕的目光……这时我异常地厌恶她们,恨不得把她们都赶出去,只留着我一个人和白根在一块。但是等到音乐响了的时候,白根很亲爱地走到我的面前,拉起我的手来……呵,这时我该多末幸福呵!这个为女孩子们所爱慕的少年军官,现在独独和着我跳舞,独独钟情于我,这是多可矜持的事情呵!莲嘉同我坐在一块,她见着白根把我拉走了,不禁低下头来,很悲哀地叹了一口长气。但是我顾不得她了。我要在众人面前显耀一显耀我的不可及的幸福,我要令那些女孩子们羡瞎了眼睛,气破了肚皮……当我感觉到一些冒着炉火的眼光射到我的身上,我更感觉得越加幸福起来。

在舞罢休息的时候,我同白根静悄悄地走出门来。我们走到花园中的,阴影深处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这时一轮如玉盘般的明月高高悬在毫无云翳的天空,凉爽的风送来低微的林语,仿佛有人有那儿低低地,异样地,唱着情歌也似的。呵,这是多末好的良宵美景啊!……

于是我俩便情不自禁地互相拥抱起来……于是我俩便开始了亲密的接吻……于是我俩便订了盟誓……呵,上帝,我谢谢你赐给我的恩惠,那时我该多末幸福呵!我简直被不可思议的爱情的绿酒陶醉得失了知觉了!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都是梦吗?都是未曾有过的梦吗?唉,人事是这般地变幻!日日在我身边的,这样卑微的白根,原来就是我当年的理想,就是我当年从无数情敌的手中所夺来的爱人……我的天哪,这是如何地可怕!又是如何地索然无味!

莲嘉!你现在还活在人世吗?你没有被波尔雪委克杀死吗?你或者革命后还留在俄罗斯,向波尔雪委克投降了吗?如果你还纪念着白根,还纪念着当年的那个漂亮的少年军官,那你就把他拿去罢!唉,我不要他了,我实在地不愿意要他了!

现在我时常想道,如果当年我爱上了那个鬈发的木匠伊万,而且嫁了他,那我的现在的情况将要是怎样的呢?做一个劳苦的木匠的妻,是不是要比做一个羞辱的卖淫妇为好些呢?那个木匠伊万,虽然他的地位很低,——但是木匠在现在的俄罗斯的地位是异常地高贵呵!——然而如果他能用他的劳力以维持他家庭的生活,能用诚挚的爱情以爱他的妻子,而且保护她不至于做一些羞辱的事情,如我现在所做的一样,那他在人格上是不是要比一般卑鄙的贵族们为可尊敬些呢?我还是在伏尔加的河畔,跟着那个鬈发的诚实的伊万,过着劳苦的,然而是纯洁的,独立的生活,为好些呢,还是现在跟着这过去的贵族白根,在这异国的上海,日日将肉体被人玩弄着,践踏着为好些呢?……天哪,我现在情愿做一个木匠的妻子!我现在情愿做一个木匠的妻子!

那是有一年的秋季,我同母亲住在伏尔加河畔的家里。因为要修理破败了的屋宇,我家便招雇来了几个木匠。他们之中有一个名叫伊万的,是一个强健而美好的少年。他虽然穿着一身工人的蓝布衣,然而他的那头金黄色的鬈发,他的那两个圆圆的笑窝,他的那种响亮的话音,真显得他是一个可爱的少年。我记得,我那时是十七岁,虽然对于异性恋爱的事情,还未很深切地明了,但是我觉得他实在是一个足以引动我的心的一个人。不过因为地位悬殊的关系,我终于没有决心去亲近他,而他当然是更不敢来亲近我的。在他的微笑里,在他的眼光里,我感觉着他是在深深地爱慕我。

晚上……我凭临着我的寝室的窗口,向那为月光所笼罩着的,如银带一般的伏尔加河望去。这时,在我的脑海中,我重复着伊万所给与我的印象。我的心境有点茫然一似乎起了一层浅浅的愁思。原来我的一颗处女的心,已被伊万所引动了。

在万籁静寂的空气中,忽然我听见了一种悠扬而动人心灵的歌声。于是我便倾耳静听下去……歌声是从木匠们就寝的房里飞扬出来的,于是我便决定这是木匠们之中的一个所唱的歌了。始而我听不清楚所唱的是什么,后来我才分清楚了所唱的字句:

……娘呵,你爱我罢,

我付给你纯洁的心灵。

姑娘呵,我应当知道,

爱情比黄金还要神圣……

这歌声愈加使我的心境茫然,我的神思不禁有点恍惚起来了。我想再听将下去,然而我转过身来向床上躺下去了。

第二天我乘着机会向伊万问道:

“昨天夜里是谁个唱歌呢?”

他将脸红了一下,低下头来,很羞怯地低声说道:

“小姐,请你恕我的罪过,那是我唱的。”

“我也猜到一定是你唱的。”

我莫明其妙地说了这末一句,便离开他跑了。我感觉到伊万向我身后所射着的惊讶的、不安定的眼光。他大约会想道,“我这浑蛋,别要弄出祸事来了罢……这位小姐别要恼恨我了罢……”但是我并没有恼恨他,我反而觉得我的一颗心更被引动得不安定了。呵,他的歌声是那般地美丽,是那般地刺进了我的处女的心灵!我不由自己地爱上他了。

但是第二天工作完了,他们也就便离开我的家了……从此我便再没有见过他的面,他所留给我的,只是他那一段的歌声深深地印在我的心灵里。我现在老是想着,如果我当时真正地爱上了他,而且嫁了他,那我现在的境况将要是怎样的呢?这倒是很有趣的事情呵……

两年以前,有一天,我看见轰动全上海的,为美国西席地密耳所导演的一张影片——伏尔加的舟子。它的情节是:在晴朗的一天,公主林娜同自己的未婚夫——一位很有威仪的少年军官——乘着汽车,来到伏尔加的河畔闲游。公主林娜听着舟子们所唱的沉郁的歌声,不禁为之心神向往,在这时候,她看见了一个少壮的舟子,便走上前去问他,刚才那种好听的歌声是不是他唱的。同来的少年军官见此情状不乐,恰好这时的舟子在饮水,污了他的光耀的皮靴。他便强迫舟子将皮靴的水揩去。舟子一面钟情于林娜,一面又恨少年军官对于自己的侮辱,然而无可奈何。后来俄罗斯起了革命,少年舟子做了革命军的团长,领兵打进了公主的住宅,于是公主就擒……于是判决她受少年舟子的枪决……然而少年舟子本是曾钟情于她的,便和她同逃了。后来革命军胜利了,开了军事的审判,然而审判的结果,少年舟子,公主林娜以及少年军官都没有定罪。审判官问:林娜到底愿意和谁个结婚呢?林娜终于和少年舟子握了手,少年舟子得到最后的胜利……

情节是异常地离奇,然而这张影片对于我发生特别兴趣的并不在此,而是在于它引起了我的身世的感慨。如果我的结局也同林娜的一样,如果那个少年木匠伊万在革命期间也做了革命军的首领,也和我演出这般的离奇的情史,那对于我该是多末地侥幸呵!但是现在我的结局是这样,是这样地羞辱……

我不知道伊万现在是否还生活于人世。也许在革命期间,他真地象那个少年舟子一样,做了革命军的领袖……如果是这样,那他是否还纪念着我呢?是否还纪念着,有一个什么时候,他曾唱了一段情歌,为一个小姐所听见了的事呢?……天哪,如果他知道我现在堕落到这种地步,那他将是怎样地鄙弃我、咒骂我呵?不,我的伊万!我的贵重的伊万!请你原谅我罢,因为这不是我的罪过呵!你可以鄙弃我,也可以咒骂我,但是你应当知道我的心灵是怎样地痛苦,是怎样地在悔恨……但是这样事情又有什么说的必要呢?这对于你是无关轻重,而对于我不过又是增加一层悲哀罢了。

在看这张影片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现象令我惊愕不止,那就是观众们,当然都是中国人了,一遇着革命军胜利或少年舟子占着上风的时候,便很兴奋地鼓起掌来,表示着巨大的同情。这真是不可解的怪事呵!难道这些不文明的,无知识的中国人,他们都愿意波尔雪委克得着胜利吗?难道他们都愿意变成波尔雪委克吗,我看见他们所穿的衣服都很华丽,在表面上看来,他们都是属于波尔雪委克的敌人的,为什么他们都向着波尔雪委克,那个少年舟子表示很疯狂的同情呢?疯了吗?或者他们完全不了解这张影片所表演的一回什么事情?或者他们完全不知道波尔雪委克是他们的敌人?这真是咄咄怪事呵!……我的天哪,难道他们,这些无知识的中国人,都是波尔雪委克的伙伴吗?如果是这样,那对于我们这些俄罗斯的逃亡者,是如何可怕的事情呵!我们从波尔雪委克的俄罗斯跑了出来,跑到这可以安居的上海来,实指望永远脱离了波尔雪委克的危险,然而却没有料到在中国也有了这末多的波尔雪委克……这将如何是好呢?

现在,谢谢上帝的恩惠,似乎中国的波尔雪委克的运动已经消沉下去了。大约在最近的期间,我们不会被中国的波尔雪委克驱逐到黄浦江里了。但是在那时候,在两年以前,那真是可怕,那真是令我们饮食都不安呵。我们天天听见什么波尔雪委克起了革命了……波尔雪委克快要占领上海了……波尔雪委克要杀死一切的外国人……俄罗斯的波尔雪委克与中国的波尔雪委克订了约,说是一到革命成功,便把在中国所有的白党杀得干干净净……我的天哪,那是如何恐怖的时日!如果波尔雪委克真正地在中国得了胜利,那我们这些俄罗斯的逃亡者,将再要向什么地方逃去呢?

现在,到了我决意要断绝我自己的生命的时候,任你什么波尔雪委克的革命,任你起了什么天大的恐怖,这对于我已经是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已经不惜断绝我的生命了,那我还问什么波尔雪委克……干吗呢?让野蛮的波尔雪委克得着胜利罢,让在中国的白党都被杀尽罢,一切都让它去,这对于我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了。我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死去,就是快快地脱离这痛苦的人世……

但我在那时候。我实在有点恐惧:如果波尔雪委克的烈火要爆发了,那我们将要怎么办呢?还逃跑到别的国里去吗?然而我们没有多余的金钱,连逃跑都是不可能的事了。跳黄浦江吗?然而那时还没有自杀的勇气。我曾想逃跑到那繁华的巴黎,温一温我那往日的什么时候的美梦,或逃跑到那安全的,法西斯蒂当权的意大利去,瞻览一瞻览那有诗意的南方的景物……然而这只是不可实现的梦想而已。

我的丈夫白根,他可以救我罢?他也应当救我罢?……但是,如果波尔雪委克的烈火燃烧起来了,那能救我的,只有那一个什么时候唱歌给我听的伊万,只有那曾经钟情于公主过的少年舟子,那个伏尔加的少年舟子……

但是,中国不是俄罗斯,黄浦江也不是我的亲爱的伏尔加河……我的伊万在什么地方呢?我的少年舟子又在什么地方呢?在我身旁,只有曾经是过英俊的,骄傲的,俄罗斯的贵族,而现在是这般卑微又卑微白根……

十一

在外白渡桥的桥畔,有一座高耸而壮丽的楼房,其后面濒临着黄浦江,正对着隔岸的黄浦滩花园。在楼房的周围,也环绕着小小的花园,看起来,风景是异常地雅致。这不是商店,也不是什么人的邸宅,而是旧俄罗斯的驻上海的领事馆,现在变成为波尔雪委克的外交机关了。领事馆的名称还存在着,在里面还是坐着所谓俄罗斯的领事,然而他们的背景不同了:前者为沙皇的代理人,而后者却是苏维埃的服务者……人事是这般地变幻,又怎能不令人生今昔之感呢?

现在,我们应当深深地感谢中国政府对于我们的恩赐!中国政府与波尔雪委克断绝国交了,中国政府将波尔雪委克的外交官都驱逐回国了……这对于俄罗斯在中国的侨民是怎样大的恩惠呵!现在当我们经过外白渡桥的时候,我们可以不再见着这座楼房的顶上飞扬着鲜艳的红旗了,因之,我们的眼睛也就不再受那种难堪的刺激了。

但是在这一年以前,波尔雪委克还正在中国得势的时候,那完全是别一种情景呵:在波尔雪委克的领事馆的屋顶上飞扬着鲜艳的红旗,而这红旗的影子反映在江中,差不多把半江的水浪都泛成了红色。当我们经过外白渡桥的时候,我们不得不低下头来,不得不感觉着一层深深地压迫。红旗在别人的眼光中,或者是很美丽很壮观,然而在我们这些俄罗斯的逃亡者的眼光中,这简直是侮辱,这简直是恶毒的嘲笑呵。这时波尔雪委克将我们战胜了的象征,这是对于我们的示威,我们又怎能不仇视这红旗,诅咒这红旗呢?

当我白天无事闲坐在黄浦滩花园里的时候,我总是向着那飞扬着的红旗痴望。有时我忘怀了自己,我便觉得那红旗的颜色很美丽,很壮观,似乎它象征着一种什么不可知的,伟大的东西……然而,忽然……我记起来了我的身世,我记起来了我的温柔的暖室,娇艳的白花,天鹅绒封面的精致的画册……我便要战栗起来了。原来这红旗是在嘲笑我,是在侮辱我……于是我的泪水便不禁地要涔涔落下了。

当我夜晚间徘徊在外白渡桥的两头,或坐在黄浦滩的花园里,勾引客人的时候,我也时常向着那闪着灯光的窗口瞟看:他们在那里做些什么事情呢?他们在想着怎样消灭我们这些国外的侨民?他们在努力鼓吹那些万恶的思想,以期中国也受他们的支配?……他们或者在嘲笑我们?或者在诅咒我们?或者在得意地高歌着胜利?……我猜不透他们到底在干些什么,但我深深地感觉到,他们无论干些什么,总都是在违背着我们,另走着别一方向……我不得不诅咒他们,他们害得我好苦呵!他们夺去了我的福利,他们把我驱逐到这异国的上海来,他们将我逼迫着沦落到现在的地步……天哪,我怎么能不诅咒他们呢?他们在那高歌着胜利,在那表示自己的得意,而我……唉,我徘徊在这露天地里,出买自己的肉体!天哪,我怎么能够不诅咒他们呢?

在去年的十一月,有一天的早晨,我刚刚吃了早点,伯爵夫人跑来向我说道:

“丽莎,预备好了吗?我们去罢。”

我莫明其妙,睁着两眼望着她:

“我们去?到什么地去呢?”

“到什么地方法?我向白根说了,难道说他没有报告你吗?”

白根睡在床上还没有起身。我摇一摇头,表示白根没有报告我。她接着又说道:

“明天是十月革命的十周年纪念日,也就是我们永远忘却不掉的忌日。今天我们侨民都应当到教堂里去祷告,祈求上帝保情我们,赶快将波尔雪委克的政府消灭掉,我们好回转到我们的祖国去……你明白了吗?而明天,明天我们齐集到领事馆门前示威,要求他们把那可诅咒的红旗取下来,永远不再挂了。我们将把领事馆完全捣碎,将闯进去打得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我听了伯爵夫人的一番话,不胜惊讶之至。我以为她及和她同一思想的人都疯了。这难道是可能的吗?祷告上帝?呵,我的上帝呵,请你宽怒我的罪过罢,我现在不大相信你的力量了……如果你有力量的话,那波尔雪委克为什么还能存在到现在呢?为什么丽莎,你的可怜的丽莎,现在沦落到这种羞辱的境况呢?

“我不去。”我半晌才摇一摇头说。

“丽莎,去,我们应当去。”她做着要拉我的架式,但是我后退了一步,向她低微地说道:

“如果我相信波尔雪委克是会消灭的,那我未必不可以同你一道去祷告上帝。但是经过了这十年来的希望,我现在是没有精力再希望下去了……你,你可以去祷告,而我……我还是坐在家里好些……”

“而明天去打领事馆呢?”伯爵夫人又追问了我这么一句。我没有即刻回答她。过了半晌,我向她说道:

“依我想,这也是没有意思的事情。这种举动有什么益处呢?我们可以将此地的领事馆捣碎,或者将它占领,但是我们还是不能回到俄罗斯去……而且,我们已经献丑献得够了,不必再在这上海弄出什么笑话来……你说可不是吗?你要知道我并不是胆怯,而是实在以为这个大不必要了……”

“出一出气也是好的。”伯爵夫人打断我的话头,这样说。我没有再做声了。最后伯爵夫人很坚决地说道:

“好,祷告我今天也不去了。让鬼把上帝拿去!他不能再保佑我们了。不过明天……明天我一定同他们一道去打领事馆去。就是出一出气也是好的。”

这时她将眼光挪到躺在床上的白根身上,高声地说道:

“白根!你明天去打领事馆吗?你们男子是一定要去的。”

白根睁开了惺松的眼睛望着她,懒洋洋地,很心平气静地说道:

“去干什么呢?在家中安安稳稳地坐着不好,要去打什么领事馆干吗呢?让鬼把那些波尔雪委克拿去!”

他翻过去,将头缩到被单里去了。伯爵夫人很轻蔑地溜了他一眼,冷笑着说道:

“懒虫,小胆子鬼……”

接着她便很不自在地走出去了。这时我如木偶一般坐在靠床的一张椅子上,呆望着躺在床上的白根。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够变成这种样子……他不是领过一团人,很英勇地和波尔雪委克打过仗吗?他不是曾发过誓,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要做一个保护祖国的战士吗?在到上海的初期,他不是天天诅咒波尔雪委克吗?他不是天天望着尼古拉的圣像哭泣吗?他不是曾切齿地说过,他要生吃波尔雪委克的肉吗?但是现在……他居然什么都忘却了!他居然忘却了祖国,忘却了贵族的尊严,并且忘却了波尔雪委克!我的天哪,他现在成了一个怎样卑微又卑微的人了!只要老婆能够卖淫来维持他的生活,那他便如猪一般,任你什么事情都不管了。

固然,我不赞成这种愚蠢的举动——攻打领事馆。但这不是因为我害怕,或者因为我忘却了波尔雪委克,不,我是不会把波尔雪委克忘却的呵!这是因为我以为这种举动没有意义,适足以在全世界人的面前,表示我们的旧俄罗斯的末路,如果我们有力量,那我们应当跑回俄罗斯去,把波尔雪委克驱逐出来,而不应当在这上海仗着外国人的庇荫,演出这种没有礼貌的武剧。

但是白根他完全忘却这些事情了。他以为他的老婆能够每天以卖淫的代价而养活他,这已经是很满意的事情了。什么神圣的祖国,什么可诅咒的波尔雪委克……这一切一切都在他的最羞辱的思想中消沉了。

他现在变成了一只活的死尸……天哪,我倒怎么办呢?我应当伏在他的身上痛哭罢?我应当为他祈祷着死的安慰罢?……天哪,我倒怎么办呢?

这一天晚上我没有到跳舞场去。我想到,波尔雪委克大约在那里筹备他们的伟大的纪念日,大约他们的全身心都充满了胜利的愉快,都为胜利的红酒所陶醉……同时,我们应当悲哀,我们应当痛哭,除此而外,那我们应当再做一番对于过去的回忆,温一温旧俄罗斯的,那不可挽回的,已经消逝了的美梦……但是,无论如何,今晚我不应当再去勾引客人,再去领受那英国水兵的野蛮的拥抱。

十年前的今晚,那时我还住在伊尔库次克,盼望着哥恰克将军的胜利。那时我还等待着迅速地回到彼得格勒去,回到那我同白根新婚的精致而华丽的暖室里,再温着那甜蜜的,美妙的,天鹅绒的梦……那时我还相信着,就是在平静的,广漠的俄罗斯的莽原上,虽然一时地起了一阵狂暴的波尔雪委克的风浪,但是不久便会消沉的,因为连天的白茫茫的雪地,无论如何,不会渲染上那可怕的红色。

但是到了现在,波尔雪委克明天要庆祝他们的十周年纪念了,他们要在全世界面前夸耀他们的胜利了……而我同白根流落在这异国的上海,过这种最羞辱的生活……两相比较起来,我们应当起一种怎么样的感想呢?如果我们的精神还健壮,如果我们还抱着真切的信仰,如果我们还保持着旧日的尊严,那我们在高歌着胜利的波尔雪委克的面前,还不必这般地自惭形秽。但是我们的精神没有了,尊严没有了,信仰也没有了,我们有的只是羞辱的生活与卑微的心灵而已。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总是不能入梦。我回忆起来了伏尔加河畔的景物,那个曾唱歌给我听的少年伊万……我回忆起来了彼得格勒的时日,那最甜密的新婚的生活……以及我们如何跑到伊尔库次克,如何经过西伯利亚的长铁道,如何辞别了最后的海参崴……

到了东方快要发白的时候,我才昏昏地睡去。到了下午一点钟我才醒来。本想跑到外白渡桥旁边看看热闹:看看那波尔雪委克是如何地庆祝自己的伟大的节日,那些侨民们是如何地攻打领事馆……但转而一想,还是不去的好;一颗心已经密缀着很多的创伤了,实不必再受意外的刺激。于是我便静坐在家里……

“白根,你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我自己虽然不想到外白渡桥去,但我总希望白根去看一看。白根听了我的话,很淡漠地说道:

“好,去就去,看看他们弄出什么花样景来……”

白根的话没有说完,忽然砰然一声,我们的房门被人闯开了——伯爵夫人满脸呈现着惊慌的神色,未待走进房来,已开始叫道:

“杀死人了,你们晓得吗?”

我和白根不禁同声惊诧地问道:

“怎么?杀死人了?怎么一回事?”

她走进房来,向床上坐下,——这时她的神色还没有镇定——宛然失了常态。沉默了一会儿,她才开始摇着头说道:

“杀死人了,这些浑帐的东西!”

“到底谁杀死谁了呢?”我不耐烦地问她。

伯爵夫人勉力地定一定神,开始向我们叙述道:

“杀死人了……波尔雪委克将我们的人杀死了一个,一个很漂亮的青年。我亲眼看见他中了枪,叫了一声,便倒在地上了……起初我们聚集在领事馆的门前,喊了种种的口号,什么‘打倒波尔雪委克!’……但是波尔雪委克把门关着,毫不理会我们。后来,我们之中有人提议而且高呼着‘打进去!打进去!……’于是我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一涌向前,想打进去,但是……唉,那些凶恶的波尔雪委克,他们已经预备好了,我们哪里能够打进去呢?忽然我听见了枪声,这也不知是谁个先放的,接着我便看见那个少年奋勇地去打领事馆的门,他手持着一支短短的手枪,可是他被波尔雪委克从门内放枪打死了……于是便来了巡捕,于是我便先跑回来……天哪,那是怎样地可怕呵!那个好好的少年被打死了!……”

伯爵夫人停住了,这时她仿佛回想那个少年被枪杀了的情景。她的两眼逼射着她目前的墙壁,毫不移动,忽然她将两手掩着脸,失声地叫道:

“难道说波尔雪委克就永远地,永远地把我们打败了吗?上帝呵,请你怜悯我们,请你帮助我们……”

奇怪!我听了伯爵夫人的报告,为什么我的一颗心还是照旧地平静呢?为什么我没感觉到我对于那个少年的怜悯呢?我一点儿都没有发生对他的怜悯的心情,好象我以为他是应该被波尔雪委克所枪杀也似的。

忽然……伯爵夫人睁着两只绝望的眼睛向我逼视着,使得我打了一个寒噤。在她的绝望的眼光中,我感觉到被波尔雪委克所枪杀了的,不是那个少年,而是我们,而是伯爵夫人,而是整个的旧俄罗斯……

十二

光阴毫不停留地一天一天地过去,你还有没觉察到,可是已经过了很多很多的时日了。我们在上海,算起来,已经过了十年……我们在失望的,暗淡的,羞辱的生活中过了十年,就这样转眼间迅速地过了十年!我很奇怪我为什么能够在这种长期的磨难里,还保留下来一条性命,还生活到现在……我是应当早就被折磨死的,就是不被折磨死,那我也是早就该走入自杀的路的,然而我竟没有自杀,这岂不是很奇怪吗?

我的生活一方面是很艰苦,然而一方面又是很平淡,没有什么可记录的变动。至于伯爵夫人可就不然了。四个月以前,她在跳舞场中遇见了一个美国人,据说是在什么洋行中当经理的。我曾看见过他两次,他是一个很普通的商人模样,肚皮很大,两眼闪射着很狡桧的光芒。他虽然有四十多岁了,然而他守着美国人的习惯,还没有把胡须蓄起来。

这个美国人也不知看上了伯爵夫人的哪一部分,便向她另垂了青眼。伯爵夫人近一年来肥得不象样子,完全失去了当年的美丽,然而这个美国人竟看上了她,也许这是因为伯爵夫人告诉过他,说自己原是贵族的出身,原是一位尊严的伯爵夫人……因之这件事情便诱迷住了他,令他向伯爵夫人钟起情来了。美国人虽然富于金钱,然而他们却敬慕着欧洲贵族的尊严,他们老做着什么公爵,候爵,子爵的梦。现在这个大肚皮的美国商人,所以看上了伯爵夫人的原故,或者是因为他要尝一尝俄罗斯贵族妇女的滋味……

起初,他在伯爵夫人处连宿了几夜,后来他向伯爵夫人说道,他还是一个单身汉,如果伯爵夫人愿意的话,那他可以娶她为妻,另外租一间房子同居起来……伯爵夫人喜欢得不可言状,便毫不迟疑地接受了他的提议。这也难怪伯爵夫人,因为她已经是快要到四十岁的人了,乘此时不寻一个靠身,那到将来倒怎么办呢?现在她还可以跳舞,还可以出卖自己的肉体,但是到了老来呢?那时谁个还在她的身上发生兴趣呢?于是伯爵夫人便嫁了他,便离开我们而住到别一所房子了。

我们很难想象到伯爵夫人是怎样地觉得自己幸福,是怎样地感激她的救主,这个好心肠的美国人……

“丽莎,”在他们同居的第一个月的期间,伯爵夫人是常常地这样向我说道:“我现在成为一个美国人了。你简直不晓得,他是怎样地待我好,怎样地爱我呵!我真要感谢上帝呵!他送给我这么样一个亲爱的,善良的美国人……”

“伯爵夫人,”其实我现在应当称呼她为哥德曼太太了,但是因为习惯的原故,我总还是这样称呼她。“这是上帝对于你的恩赐,不过你要当心些,别要让你的鸽子飞去才好呢。”

“不,丽莎,”她总是很自信地这样回答我。“他是不会飞去的。他是那样地善良,绝对不会辜负我的!”

但是到了第二个月的开始,我便在伯爵夫人的面容上觉察出来忧郁的痕迹了。她在我的面前停止了对于哥德曼的夸奖,有时她竟很愁苦地叹起气来。

“怎么样了?日子过得好吗?”有一次我这样问她。

她摇一摇头,将双眉紧蹙着,叹了一口长气,半晌才向我说道:

“丽莎,难道说我的鸽子真要飞去吗?我不愿意相信这是可能的呵!但是……”

“怎么样了?难道说他不爱你了吗?”

“他近来很有许多次不在我的住处过夜了……也许……谁个能摸得透男人的心呢?”

“也许不至于罢。”我这样很不确定地说着安慰她的话,但是我感觉得她的鸽子是离开她而飞去了。

在这次谈话之后,经过一礼拜的光景,伯爵夫人跑到我的家里,向我哭诉着说道:

“……唉,希望是这样地欺骗我,给了我一点儿幸福的感觉,便又把我投到痛苦的深渊里。我只当他是一个善良的绅士,我只当他是我终身的救主,不料他,这个浑蛋的东西,这个没有良心的恶汉,现在把我毫无怜悯地抛弃了。起初,我还只以为他是有事情,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一切,我一切都知道了。原来他是一个淫棍,在上海他也不知讨了许多次老婆,这些不幸的女人,蠢东西,结果总都是被他抛弃掉不管。丽莎,你知道吗?他现在又讨了一个中国的女人……他完全不要我了……”

我呆听着她的哭诉,想勉力说一两句安慰她的话,但是我说什么话好呢?什么话足以安慰她呢?她的幸福的鸽子是离开她而飞去了,因之她又落到黑暗的,不可知的底里了。她的命运是这般地不幸,恐怕幸福的鸽子永没有向她飞转回来的时候了。

她自从被哥德曼抛弃了之后,便完全改变了常态,几乎成了一个疯女人了。从前我很愿意见她的面,很愿意同她分一分我的苦闷,但是现在我却怕见她的面了。她疯疯傻傻地忽而高歌,忽而哭泣,忽而狂笑,同时她的酒气熏人,令我感觉得十分的不愉快。

不久以前,那已经是夜晚了,我正预备踏进伏尔加饭馆的门的当儿,听见里面哄动着哭笑叫骂的声音。我将门略推开了一个缝儿,静悄悄地向里面望一望,天哪,你说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一个醉了酒的疯女人……我看见伯爵夫人坐在那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就同疯了也似的,忽而哭,忽而笑,忽而说一些不入耳的,最下流的,骂人的话……客人们都向她有趣地望着,在他们的脸孔上,没有怜悯,没有厌恶,只有惊讶而好奇的微笑。后来两个中国茶房走上前去,将她拉起身来,叫她即速离开饭馆,但是她赖皮着不走,口中不断地叫骂着……我没有看到终局,便回转身来走开了。这时我忘却了我肚中的饥饿,只感觉着可怕的万丈深的羞辱。仿佛在那儿出丑的,不是伯爵夫人,而是我,而是整个的旧俄罗斯的女人……天哪,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是怎样地可怕呵!一个尊严的伯爵夫人,一个最有礼貌的贵族妇女的代表,现在居然堕落到这种不堪的地步!天哪,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这个下流的,醉得要疯狂了的,毫无礼貌的女人,就是十年以前在伊尔库次克的那朵交际的名花,远近无不知晓的伯爵夫人……当时她在丰盛的筵席上,以自己的华丽的仪容,也不知收集了许多人的惊慕的视线。或者在热闹的跳舞会里,她的一颦一笑,也不知颠倒了许多少年人,要拜伏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的华丽的衣裳,贵重的饰品,也不知引动了许多女人们的欣羡。总之,如她自己所说,当时她是人间的骄子!幸福的宠儿……

然而十年后的今日,她在众人面前做弄着最下流的丑态,而且她遭着中国花房的轻视和笑骂……天哪,这是怎样地可怕呵!难道说俄罗斯的贵族妇女的命运,是这样残酷地被注定了吗?为什么俄罗斯的贵族妇女首先要忍受这种不幸的惨劫呢?呵,这是怎样地不公道呵!

在这一天晚上,我连晚餐都没有吃,就向床上躺下了。我感受的刺激太深切而剧烈了。我的头发起热来,我觉着我是病了。第二天我没有起床……

住在楼下的洛白珂夫人,——她的丈夫积蓄了一点资本,不再为中国人保镖了,现在在我们的楼下开起鸦片烟馆来。——她听见我病了,便走上楼来看我。她先问我害了什么病,我告诉了她关于昨晚的经过。她听后不禁笑起来了。她说:

“我只以为你害了别的什么病,原来是因为这个,因为这不要脸的泼妇……这又值得你什么大惊小怪呢?我们现在还管得了这末许多吗?我告诉你,我们现在还是能够快活就快活一天……”

她停住了,她的眼睛不象我初见那时那般地有神了。这大概是由于她近来把鸦片吸上瘾了的原故。这时她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向地板望着,仿佛她的思想集中到那地板上一块什么东西也似的。后来她如梦醒了一般,转过脸来向我问道:

“你觉着不舒服吗?你觉着心神烦乱吗?让我来治你的病,吃一两口鸦片就好了。唉,你大约不知道鸦片是一种怎样灵验的药,它不但能治肉体上的病,而且能治精神上的病。只要你伏倒在它的怀抱里,那你便什么事情都不想了。唉,你知道它该是多末好的东西!请你听我的话,现在我到底下来拿鸦片给你吸……”

“多谢你,不,不呵!”我急促地拒绝她说。我没有吸过鸦片,而且我也不愿意吸它。

她已经立起身来了,听了我的话,复又坐下。

“为什么你不愿意吸它呢?”她有点不高兴的样子问我。

“因为我厌恶它。”

“啊哈!”她笑起来了。“你厌恶它?你知道它的好处吗?你知道在烟雾绕缭的当儿,就同升了仙境一般吗?你知道在它的怀抱里,你可以忘却一切痛苦吗?你知道它能给你温柔的陶醉吗?呵,你错了!如果你知道,不,如果你领受过它的好处,那你不但不会厌恶它,而且要亲爱它了。它对于我们这些人,已经失去了一切希望的牺牲者,的的确确是无上的怪药!也许它是一种毒药,然而它能给我们安慰,它能令我们忘却自己,忘却一切……它引我们走入死路,然而这是很不显现的,很没有痛苦感觉的死路。我们还企图别的什么呢?丽莎,请你听我的话罢,请你领受它的洗礼罢!唉,如果你领略过它的好处。”

“既是这样,那就让我试一试罢,我愿意走入这种慢性的死路。”

洛白珂夫人走下楼去了。但是我等了好久还不见她上来。我被她的一番话把心说动了,急于要试一试消魂的迷药,但是她老不上来……经过半点钟的光景,我听见楼下起了噪杂的哄动……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等一会,白根进来了。他向我报告道:

“适才洛白珂和他的夫人统被几个巡捕捉去了,他们说,他两夫妻私开烟馆,有犯法律……”

我听了白根话,不由得身体凉了半截。我并不十分可怜洛白珂两夫妻被捕了。经过昨晚伯爵夫人所演的可怕的怪剧,现在这种事情对于我似乎是很平常的了。

我要试一试消魂的迷药,我要开始走入这种慢性的死路,然而洛白珂两夫妻被捕了……这是不是所谓好事多磨呢?

十三

呵,死路,死路,我现在除开在走入死路,还有第二条什么出路呢?医生说我病了,我有了很深的梅毒……呵,我已经成了一个怎样的堕落的人了!我应当死去,我应当即速地死去!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不错,医生说,梅毒并不是不可治的绝症,只要医治得法,那是会有痊愈的希望的……但是我要问了:就使把我的病治好了,那是不是能增加我在生活中的希望呢?那是不是能把我从黑暗的深渊里拯救出来?那是不是能平复我灵魂的创伤,引我走入愉快的,光明的道路?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医生能够治愈我的身病,但不能治愈我的心病。现在逼我要走入死路的,并不是这种最羞辱的,万恶的病症,而是我根本的对于生活的绝望。如果我再生活下去,而在生活中所能得到的只是羞辱,那我要问一问,这究竟有什么意思呢?这岂不是故意地作践自己吗?这岂不是最不聪明的事情吗?不,我现在应当死去,而且应当即速地死去!

十年来,可以说,我把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已经作践得够了。现在我害了这种最羞辱的病,这就是我自行作践的代价。我决心要消灭自己的生命,这就是我唯一的,可寻得到的,而且又是最方便的出路。别了,我的十年来思念着的祖国!别了,我的至今尚未知生死的母亲!别了,从前是我的爱人而现在是我的名义上的丈夫白根!

别了,一切都别了!……

昨夜里梦见了那个久被我忘却的菠娜,我的姐姐……我没有梦见过母亲,没有梦见过在前敌死去的父亲,而昨夜里偏偏梦见了我连形象都记不清楚了的姐姐,这岂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她就脱离家庭了。那时我不明白薇娜因为什么事情,突然于一天夜里不见了,失了踪……在父亲和母亲说话的中间,我隐隐约约地捉摸了一点根由,然而并不十分清楚。

“你看,”父亲在愤怒中向母亲讥笑着说,“你养了这般好的女儿,一个把家庭都抛弃了的女革命党人!……要再…当心些罢,你的丽莎别玩出这样很有名誉的花样来罢!当心些罢!唉,一个将军的女儿,居然能干出这种不道德的事来,你教我怎么样好见人呢?……”

“算了罢,瓦洛加!”母亲反驳他说道,“难道说这都是我的过错吗?你自己把她送进中学校读书,在那里她学会了一些无法无天的事情,难道说这都能怪我吗?”

母亲结果总是抱着我哭。

“丽莎,唉,我的丽莎其嘉!你姐姐跑掉了,和着革命党人跑掉了……你长大再别要学你的姐姐罢!唉,丽莎,我的丽莎其嘉!……”

“妈,别要哭罢,我将来做你的一个最孝顺的女儿……我不愿意去学姐姐……”

果然,待我长大起来,我与薇娜走着两条相反的路……到了现在呢!我沦落在这异国的上海,过着最羞辱的妓女的生活,而她,也许她在我们的祖国内,坐在指挥者的地位,高喊着一些为光明而奋斗的口号……天哪,我在她的面前应当要怎样地羞惭而战栗呵!

但是,我记得,我那时是异常地鄙弃她。我听到她被捕而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消息,我一点也没有起过怜悯她的心清。我曾对母亲说,薇娜是蠢丫头,丽莎长大的时候,绝对不会去学姐姐而使着妈妈难过。自从薇娜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以后,父亲当她死了,母亲虽然思念她,然而不愿意说起她的名字。我也渐渐地把她忘了,甚至现在连她的形象都记不起了。仿佛她那时是一个面容很美丽,然而性情是很沉郁的姑娘……

不料昨夜里我梦见了她……仿佛在一块什么广漠的草原上,我跪着呢喃地向上帝祈祷,哀求上帝赦免我所有的罪过,忽然在我的面前显现了一个披着红巾的四十来岁的妇人……我记不清楚她的面容是怎样的了,但我记得她始而露着微笑,抚摩我的披散了的头发,继而严肃地说道:

“丽莎,你在这儿跪着干什么呢?你在祷告上帝吗?这是毫没有用处的呵!上帝被我驱逐走了,你的灵魂也被他随身带去了。你快同他跑开罢!你看,逃跑了的上帝正在那儿站着呢。”

我回头果然见着一个踉跄的老人……我愤怒起来了,问道:

“你是什么人,敢把上帝驱逐掉了呢?”

“你不认识我吗?”她笑起来了。“我是薇娜,我是你的姐姐。”

她的披巾被风吹得飘展了起来,霎时间化成了霞彩,薇娜便在霞彩中失去了影子……

那是怎样一个希奇的梦呵!然而细想起来,这并没有什么希奇。薇娜现在是死还是活,我当然是无从知道,然而她在我的面前是胜利了。现在是我应当死灭的时候,我应当受着薇娜的指示,同着我的被驱逐了的上帝,走进那失败者的国度里……

明天……明天世界上将没有丽莎的声影了。谁个不愿意将自己的生命保持得长久些呢?但是丽莎现在要自杀了……这是谁个过错呢?我将怨恨谁呢?不,我任谁也不怨恨,这只是我的不可挽回的,注定了的命运。例如我素来接客都是很谨慎的,生怕会传染到一点儿毛病,但是结果我还是得了梅毒,而且我现在有了很深的梅毒了……这岂不是注定了的命运吗?我可以说,我之所以沦落到如此的地步,这皆是波尔雪委克的过错,如果他们不在俄罗斯起了什么鬼革命,那我不还是住在彼得格勒做着天鹅绒的梦吗?那我不还是一朵娇艳的白花在暖室里被供养着吗?……也许我现在是俄罗斯帝国驻巴黎的公使的夫人了。也许我已经在繁华的巴黎得着了交际明星的称号,令那些法国人,男的,女的,都羡瞎了眼睛了。也许我现在正在高加索的别墅里,坐观着那土人的有趣的跳舞,静听着那土人的原始的音乐。也许我正在邀游瑞士的山川,浏览意大利南方的景物……但是我现在沦落到这种羞辱的地步,这岂不是波尔雪委克所赐给我的恩惠吗?我应当诅咒他们,这些破坏了我的命运的波尔雪委克!

然而我知道,我深深地知道,这诅咒是毫无掉益的事情。我诅咒只管诅咒,而他们由此毫不得到一点儿损失,反而日见强固起来……唉,让他们会罢,这些骂不死打不倒的,凶恶的波尔雪委克!

现在,当我要毁灭我自己生命的时候,一切对于我不都是一样吗?我曾希望野蛮的波尔雪委克在俄罗斯失败,因为我想回转自己的祖国,再扑倒于伏尔加河和彼得格勒的怀抱里。但是现在我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一切对于我都是无意义……让波尔雪委克得意罢,让俄罗斯灭亡罢,一切都让它去!而我,我不再做别的想念了,只孤独地走入自己的坟墓……

白根!请你原谅我罢,我现在也不能再顾及你了。你没有证实我对于你的希望,你没有拯救我的命运的能力……这十年来在你的面前,我也不知忍受了许多不堪言状的羞辱……然而我不愿意怨恨你,你又有什么过错可以使我怨恨你呢?这只是我的薄命而已……现在我不能再顾及你了。如果我没曾因为受苦而怨恨过你,那现在我也希望你别要怨恨我,别要怨恨我丢开你而去了。

十年来,我时时有丢开你的可能。我遇着了很多的客人,他们劝我丢开你而转嫁给他们……然而我都拒绝了。我宁可赚得一点羞辱的面包费来维持你的生活,不愿把你丢开,而另去过着安逸的生活。我现在也许偶尔发生一种鄙弃你的心情,然而你究竟曾热烈地爱过我,我也曾热烈地把你当做我的永远的爱人。我不忍心丢开你呵!我绝对地不会丢开你而嫁给别个男人,就算作是很有钱,很漂亮的男人……

是的,我不忍心丢开你而嫁给别个男人。但是现在我不能再继续我的羞辱的生命了。我想,我现在有丢开你的权利,不过这不是另嫁别人,而是消灭掉我自己的生命……白根!请你原谅我罢,我再不能顾及你了。

我很少的时候想起我的母亲,但是现在,当我要离开人间的时候,我却想起她的可怜的面容了。我想,她大概是久已死去了。大概是久已做了伏尔加河畔的幽魂。她哪里能够经得起狂暴的革命的风浪呢?这是当然的事情。不过如果她还生在人世,如果她知道她的亲爱的丽莎,什么时候曾发过誓不学姐姐的丽莎,现在沦落到这种可怜的地步,那她将怎样地流着老泪呵!

薇娜!我的姐姐呵!也许你现在是波尔雪委克中的要角了。如果你知道你的妹妹……唉,那你将做什么感想呢?你轻视她?诅咒她?还是可怜她?但是,我的姐姐呵!你应当原谅我,原谅你的不幸的丽莎,这难道说是丽莎的过错吗?这难道说是丽莎的过错吗?……让你们得意罢,我的姐姐!让我悄悄地死去,悄悄地死去……

明天……明天这时我的尸身要葬在吴淞口的海底了。我很希望我能充了鱼腹,连骨骼都不留痕迹。那时不但在这世界上没有了活的丽莎,而且连丽莎的一点点的灰末都没有了。如果上帝鉴谅我,或者会把我的尸身浮流到俄罗斯的海里,令我在死后尝一尝祖国的水味。那真是我的幸事了。然而在实际想来,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别了,我的俄罗斯!别了,我的庄严的彼得格勒!别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伏尔加河!别了,一切都永别了!……

1929年4月14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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