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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冲出云围的月亮

上海是不知道夜的。

夜的障幕还未来得及展开的时候,明亮而辉耀的电光已照遍全城了。人们在街道上行走着,游逛着,拥挤着,还是如在白天里一样,他们毫不感觉到夜的权威。而且在明耀的电光下,他们或者更要兴奋些,你只要一到那三大公司的门前,那野鸡会集的场所四马路,那热闹的游戏场……那你便感觉到一种为白天里所没有的紧张的空气了。

不过偶尔在一段什么僻静的小路上,那里的稀少的路灯如孤寂的鬼火也似地,半明不暗地在射着无力的光,在屋宇的角落里满布着仿佛要跃跃欲动也似的黑影,这黑影使行人本能地要警戒起来:也许那里隐伏着打劫的强盗,也许那里躺着如鬼一般的行乞的瘪三,也许那里就是鬼……天晓得!……在这种地方,那夜的权威就有点向人压迫了。

曼英每次出门必定要经过C路,而这条短短的C路就是为夜的权威所达到的地方。在白天里,这C路是很平常的,丝毫不令人发生特异的感觉,可是一到晚上,那它的面目就完全变为乌黑而可怕的了。曼英的胆量本来是很大的,她曾当过女兵,曾临过战阵,而用手上也曾溅过人血……但不知为什么当她每晚一经过这C路的时候,她总是有点毛发惊然,感觉着不安。照着许多次的经验,她本已知道那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发生的,但是她的本能总是警戒着她:那里也许隐伏着打劫的强盗,也许那里躺着如鬼一般的行乞的瘪三,也许那里就是鬼……天晓得!

曼英今晚又经过这条路了。她依旧是照常地,不安地感觉着,同时她的理智又讥笑她的这种感觉是枉然的。但是当她走到路中段的时候,忽然听见一种嗯嗯的如哭泣着也似的声音,接着她便看见了那墙角里有一团黑影在微微地移动。她不禁有点害怕起来,想迅速地跑开;但是她的好奇心使她停住了脚步,想近前去看一看那黑影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人还是鬼。她壮一壮胆子,便向那黑影走去。

“是谁呀?”她认出了黑影是一个人形,便这样厉声地问。

那黑影显然是没有觉察到蔓英的走近,听见了曼英的发问,忽然大大地战动了一下,这使得曼英吓退了一步。但她这时在黑暗中的确辨明了那黑影是个人,而且是一个小孩子模样,便又毅然走近前去,问道:

“你是谁呀?在此地干吗?”

曼英没有听见回答,但听见那黑影发出的哭声。这是一个小姑娘的哭声……这时恐惧心,好奇心,都离开曼英而去了,她只感觉得这哭声是异常地悲哀,是异常地可怜,又是异常地绝望。她的一颗心不禁跳动起来,这跳动不是由于恐惧,而是由于一种深沉的同情的刺激……

曼英摸着了那个正在哭泣着的小姑娘的手,将她慢慢拉到路灯的光下,仔细地将她一看,只见她有十三四岁的模样,圆圆的面孔,眼睛哭肿得如红桃子一般,为泪水所淹没住了,她的右手正揩着腮庞的泪水……她低着头,不向曼英望着……她的头发很浓黑,梳着一根短短的辫子……穿着一身破旧的蓝布衣……

“这大概是哪一家穷人的女儿……工人的女儿……”曼英这样想着,仍继续端详这个不做声的小姑娘的面貌。

“你为什么哭呢,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姓什么?”曼英这样开始很温和地问她,她大约由这一种温和的话音里,感觉到曼英不是一个坏人,至少不是她的那个狠毒的姑妈,慢慢地抬起头来,向曼英默默地看了一会,似乎审视曼英到底是什么人物也似的,是好人呢还是坏人,可以不可以向这个女人告诉自己的心事……她看见曼英是一个女学生的装束,满面带着同情的笑容,那两眼虽放射着很尖锐的光,但那是很和善的……她于是很放心了,默默地又重新将头低下。曼英立着不动,静待着这个小姑娘的回答。

忽然,小姑娘在曼英的前面跪下来了,双手紧握着曼英的右手,如神经受到很大的刺激也似的,颤动着向曼英发出低低的,凄惨的声音:

“先生!小姐!……你救我……救我……他们要将我卖掉,卖掉……我不愿意阿!……救一救我!……”

曼英见着她的那种泪流满面的,绝望的神情,觉得心头上好象被一根大针重重地刺了一下。

“哪个要把你卖掉呢?”曼英向小姑娘问了这末一句,仿佛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在颤动了。

“就是他们……我的姑妈,还有,我的姑父……救一救我罢!好先生!好小姐!”

曼英不再问下去了,很模糊地明白了是什么一回事,她一时地为感情所激动了,便冒昧地将小姑娘牵起来,很茫然地将她引到自己的家里,并没计及到她是否有搭救这个小姑娘的能力,是否要因为此事而生出许多危险来……她将小姑娘引到自己的家里来了。

那是一间如鸟笼子也似的亭子间,然而摆设得却很精致。一张白毯子铺着的小小的铁床,一张写字台,那上面摆着一个很大的镜子及许多书籍……壁上悬着许多很美丽的画片……在银白色的电光下,这一间小房子在这位小姑娘的眼里,是那样地雅清,是那样地美观,仿佛就如曼英的本人一样。一进入这一间小房子里,这位小姑娘便利用几秒钟的机会,又将曼英,即她的救主,重新端详一遍了。曼英生着一个椭圆的白净的面孔,在那面孔上似乎各部分都匀称,鼻梁是高高的,眼睛是大而美丽,口是那样地小,那口唇又是那样地殷红……在她那含着浅愁的微笑里,又显得她是如何地和善而多情……雅素无花的紫色旗袍正与她的身分相称……小姑娘从前不认识她,即现在也还不知道她的姓名,然而隐隐地觉着,这位小姐是不会害她的……

曼英叫小姑娘与自己并排地向床上坐下之后,便很温存地,如姐姐对待妹妹,或是如母亲对待女儿一样,笑着问道:

“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我姓吴,我的名字叫阿莲。”小姑娘宛然在得救了之后,很安心地这样说着了。不过她还是低着头,不时地向那床头上挂着的曼英的照片源看。曼英将她的手拿到自己的手里,抚摸着,又继续地问道:

“你的姑妈为什么要将你卖掉?你的妈妈呢?爸爸也愿意吗?”

“我的爸爸和妈妈……都死了……”小姑娘又伤心地哭起来了,两个小小的肩头抽动着。泪水滴到曼英的手上,但是曼英为小姑娘的话所牵引着了,并没觉察到这个。

“别要哭,好好地告诉我。”曼英安慰着她说道。“你的爸爸和妈妈死了很久吗?他们是怎样死的?你爸爸生前是干什么的?……别要哭,好好地告诉我。”

小姑娘听了曼英的话,眼见得用很大的力量将自己的哭声停住了。她将手从曼英的手里拿开,从腰间掏出一块小小的满布着污痕的方巾来,将眼睛拭了一下,便开始为曼英述说她那爸爸和妈妈的事来。这小姑娘眼见得是很聪明的,述说得颇有秩序。曼英一面注视着她的那只小口的翕张,一面静听着她所述说的一切,有时插进去几句问话。

“爸爸和妈妈死去已有半年多了。爸爸比妈妈先死。爸爸是在闸北通裕工厂做生活的,那个工厂很大,你知道吗?妈妈老是害着病,什么两腿臃肿的病,肿得那末粗,不得动。一天到晚老是要我服侍她。爸爸做生活,赚钱赚得很少,每天的柴米都不够,你看,哪有钱给妈妈请医生治病呢?这样,妈妈的病者是不得好,爸爸也就老是不开心。他整日地怨天怨地,不是说命苦,就是说倒霉。有时他会无缘无故地骂起我来,说我为什么不生在有钱的人家……不过,他是很喜欢我的呢,他从来没打过我。他不能见着肿了腿的妈妈,一见着就要叹气。妈妈呢,只是向我哭,什么命苦呀,命苦呀,一天总要说得几十遍。我是一个小孩子,又有什么方法想呢?……”

“去年有一天,在闸北,街上满满地都是工人,列着队,喊着什么口号,听说是什么示威运动……我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一回什么事情。爸爸这一天也在场,同着他们喊什么打倒……打倒……他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为什么也要那样子呢?我不晓得。后来不知为着什么,陡然间来了许多兵,向着爸爸们放起枪来……爸爸便被打死了……”

阿莲说到此地,不禁又放声哭起来了。曼英并没想劝慰她,只闭着眼想象着那当时的情形……

“小姐,请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把我的爸爸打死了呢?他是一个很老实的人,又没犯什么法……”阿莲忽然停住了哭,两眼放着热光,很严肃地向曼英这样问着说,曼英一时地为她所惊异住了。两人互相对视了一会,房问中的一切即时陷入到沉重的静默的空气里。后来曼英开始低声地说道:

“你问我为什么你的爸爸被打死了吗?因为你的爸爸想造反……因为你们的日子过得太不好了,你的妈妈没有钱买药,请医生,你没有钱买布缝衣服……他想把你们的日子改变得好些,你明白了吗?可是这就是造反,这就该打死……”

“这样就该打死吗?这样就是犯法吗?”阿莲更将眼光向曼英通射得紧了,仿佛她在追问着那将她的爸爸杀死了的刽子手也似的。曼英感觉到一种沉重的心灵上的压迫,一时竟回答不出话来。

“这样就该打死吗?这样就是犯法吗?”阿莲又重复地追问了这末两句,这逼得曼英终于颤动地将口张开了。

“是的,我的小姑娘,现在的世界就是这样的……”

阿莲听了曼英的答案,慢慢地低下头来,沉默着不语了。这时如果曼英能看见她的眼光,那她将看见那眼光是怎样地放射着绝望,悲哀与怀疑。

曼英觉得自己的答案增加了阿莲的苦痛,很想再寻出别的话来安慰她,但是无论如何找不出相当的话来。她只能将阿莲的头抱到自己的怀里,抚摸着,温声地说道:

“呵,小妹妹,我的可怜的小妹妹……”

阿莲沉默着受她的抚慰。在阿莲的两眼里这时没有泪潮了,只射着枯燥的,绝望的光。她似乎是在思想着,然而自己也不知道她所思想的是什么……

忽然曼英想起来阿莲的述说并没有完结,便又向阿莲提起道:

“小妹妹,你爸爸是被打死的,但是你妈妈又是怎样死的呢?你并没有说完呀。”

阿莲始而如没听着也似的,继而将头离开曼英的怀里,很突然地面向着曼英问道:

“你问我妈妈是怎样死的吗?”

曼英点一点头。

阿莲低下头来,沉吟了一会,说道:

“妈妈一听见爸爸死了,当晚趁着我不在跟前的时候,便用剪刀将自己的喉管割断了……当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死得是那样地可怕,满脸都是血,睁着两个大的眼睛……”

阿莲用双手将脸掩住了,全身开始颤动起来,眼见得她又回复到当时她妈妈自杀的惨象。她并没有哭,然而曼英觉得她的一顶心比在痛哭时还要颤动。这样过了几分钟,曼英又重复将她的头抱到怀里,抚摸着说道:

“小妹妹,别要这样呵,现在我是你的姐姐了,诸事有我呢,别要伤心罢!”

阿莲从曼英的怀里举起两眼来向曼英的面孔望着,不发一言,似乎不相信曼英所说的话是真实的。后来她在曼英的表情上,确信了曼英不是在向她说着谎言,便低声地,如小鸟哀鸣着也似地,说道:

“你说的话是真的吗?你真要做我的姐姐吗?但是我是一个很穷的女孩子呢……”

“我也是同你一样地穷呵。”曼英笑起来了。“从今后你就住在我这里,喊我做姐姐好吗?”

阿莲的脸上有点笑容了,默默地点点头。曼英见着了她的这种神情,也就不禁高兴起来,感觉到很大的愉快。这时窗外响着卖馄饨的梆子声,这引起了曼英的一种思想:这位小姑娘大概没有吃晚饭罢,也许今天一天都没有吃饭……

“小妹妹,你肚子饿吗?”

阿莲含着羞答道:

“是的,我从早就没有吃饭。”

于是曼英立起身来,走出房去,不多一会儿就端进一大碗馄饨来。阿莲也不客气,接过来,伏在桌子上,便一气吃下肚里。曼英始而呆视着阿莲吃馄饨的形状,继而忽然想道:“她原来是从人家里逃出来的,他们难道说不来找她吗?如果他们在我的家里找到她,那他们不要说我是拐骗吗?……这倒如何是好呢?”于是曼英有点茫然了,心中的愉快被苦闷占了位置。她觉着她不得不救这个可怜的,现在看起来又是很可爱的小姑娘……她已经把这个小姑娘当做自己的小妹妹了,但是……如果不幸而受了连累……

曼英不禁大为踌躇起来了。“怎么办呢?”这个问题将她陷入于困苦的状态。而且她一瞬间又想起来了自身的身世,那就是她也是被社会践踏的一个人,因此她恨社会,恨人类,希望这世界走入于毁灭,那时将没有什么幸福与不幸福,平等与不平等的差别了,那时将没有了她和她一样被侮辱的人们,也将没有了那些人面兽心的,自私自利的魔鬼……那时将一切都完善,将一切都美丽……不过在这个世界未毁灭以前,她是不得将她的恨消除的,她将要报复,她将零星地侮辱着自己的仇人。而且,她想,人类既然是无希望的,那她再不必怜悯任何人,也不必企图着拯救任何人,因为这是无益的,无意义的呵……现在她贸然地将这个小姑娘引到自己的家里,这是不是应该的呢?具着这种思想的她,是不是有救这个小姑娘的必要呢?不错,从前,她是曾为过一切被压迫的人类而奋斗的,但是,现在她是在努力着全人类的毁灭,因此,她不应再具着什么怜悯的心情,这就是说,她现在应将这个小姑娘再拉到门外去,再拉到那条恶魔的黑街道让她哭泣。

这些思想在曼英的脑中盘旋着不得归宿……她继续向吃馄饨的阿莲呆望着,忽然看见阿莲抬起头来,两眼射着感激的光,向曼英微笑着说道:

“多谢你,姐姐!我吃得很饱了呢。”

这种天真的小姑娘的微笑,这种诚挚的感激的话音,如巨大的霹雳也似的,将曼英的脑海中所盘旋着的思想击散了。不,她是不能将这个小活物抛弃的,她一定要救她!……

曼英不再思想了,便接着阿莲的话向她问道:

“你吃饱了吗?没有吃饱还可以再买一碗来。”

“不,姐姐,我实在地吃饱了。”

因为吃饱了的原故,阿莲的神情更显得活泼些,可爱些。曼英又默默地将她端详了一会,愉快的感觉不禁又在活动了。

曼英的脸上波动着愉快的微笑……

这时,从隔壁的人家里传来了钟声,当当地响了十一下曼英惊愕了一……下,连忙将手表一看,见正是十一点钟了,不禁露出一点不安的神情。她想道,“今晚本是同钱培生约好的,他在S旅馆等我,叫我九点半钟一定到。可是现在是十一点钟了,我去还是不去呢?若要去的话,今夜就要把这个小姑娘丢在房里,实在有点不妥当……得了,还是不去,等死那个杂种!买办的儿子!”……

于是曼英不再想到钱培生的约会,而将思想转到阿莲身上来了。这时阿莲在翻着写字台上的画册,没有向曼英注意,曼英想起“他们要把我卖掉”一句话来,便开口向阿莲问道:

“阿莲,你说你的姑妈要将你卖掉,为什么要将你卖掉呢?你今晚是从她家里跑出来的吗?”

正在出着神,微笑着,审视着画片——那是一张画着飞着的安琪儿的画片——的阿莲,听见了曼英的问话,笑痕即刻从脸上消逝了,现出一种苦愁的神情。沉吟了一会,她目视着地板,慢声地说道:

“是的,我今晚是从我的姑妈家跑出来的。爸爸和妈妈死后,姑妈把我收在她的家里。她家里是开裁缝铺子的。起初一两个月,她和姑父待我还好,后来不知为什么渐渐地变了。一家的衣服都叫我洗,我又要扫地,又要烧饭,又要替他们倒茶拿烟……简直把我累死了。可是我是一个没有父母的人又有什么法子想呢?只好让他们糟踏我……我吃着他们的饭呀……不料近来他们又起了坏心思,要将我卖掉……”

“要将你卖到什么地方去呢?”曼英插着问了这末一句。

“他们要把我卖到堂子里去,”阿莲继续着说道,“他们只当我是一个小孩子,不知事,说话不大避讳我,可是我什么都明白了。就在明天就有人来到姑妈家领我……我不知道那堂子是怎样,不过我听见妈妈说过,那吃堂子的饭是最不好的事情,她就是饿死,也不愿将自己的女儿去当婊子……那卖身体是最下贱的事情!……我记得妈妈的话,无论怎样是不到堂子里去的。我今天趁着他们不防备便跑出来了……”

这一段话阿莲说得很平静,可是在曼英的脑海中却掀动了一个大波。“那吃堂子的饭是最不好的事情……那卖身体是最下贱的事情……”这几句话从无辜的,纯洁的阿莲的口中发出来,好象棒锤一般,打得她的心痛。这个小姑娘是怕当妓女才跑出来的,才求她搭救……而她,曼英,是怎样的人呢?是不是妓女?是不是在卖身体?若是的,那吗,她在这位小姑娘的眼中,就是最下贱最不好的人了,她还有救她的资格吗?如果阿莲知道了此刻立在她的面前的人,答应要救她的人,就是那最下贱的婊子,就是那卖身体的人,就是她所怕要充当的人,那她将要有如何表示呢?那时她的脸恐怕要吓变了色,她恐怕即刻就要呼号着从这间小房子跑出去,就使曼英用尽生平的力气也将她拉不转来……那该是一种多末可怕的景象呵!曼英将一个人孤单地留在自己的房里,受了阿莲的裁判,永远地成为一个最下贱的人!这裁判比受什么酷刑都可怕!……不,无论如何,曼英不能向阿莲告诉自己的本相,不能给她知道了真情。什么事情都可以,但是这……这是绝对不可以的!曼英这时不但不愿受阿莲的裁判,更不愿阿莲离她而去。

但是曼英是不是妓女呢?是不是最下贱的人呢?曼英自问良心,绝对地不承认,不但不承认,而且以为自己是现社会最高贵的人,也就是最纯洁的人。不错,她现在是出卖着自己的身体,然而这是因为她想报复,因为她想借此来发泄自己的愤恨。当她觉悟到其它的革命的方法失去改造社会的希望的时候,她便利用着自己的女人的肉体来作弄这社会……这样,难道能说她是妓女,是最下贱的人吗?如果阿莲给了曼英这种裁判,那只是阿莲的幼稚的无知而已。

但是阿莲的裁判对于曼英究竟是很可怕,无论如何,她是不愿受阿莲的裁判的。那钱培生,买办的儿子,或者其他什么人,可以用枪将曼英打死,可以将曼英痛击,这曼英都可以不加之稍微的注意,但她不愿意阿莲当她是一个不好的人,不愿意阿莲离她而去,将她一个人孤单地,如定了死刑也似地,留在这一间小房里。不,什么都可以,但是这……这是不可以的!

曼英不预备将谈话继续下去了。她看见阿莲只是打呵欠,知道她是要睡觉了,便将床铺好,叫阿莲将衣解开睡下。阿莲在疲倦的状态中,并没注意到那床是怎样地洁净,那被毯是怎样地柔软,是为她从来所没享受过的。小孩子没有多余的思想,她向床上躺下,不多一会儿,便呼呼地睡着了。

阿莲觉着自己得救了,不会去当那最下贱的婊子……她可以安心睡去了。曼英立在床边,看着她安静地睡去,接着在那小姑娘的脸上,看见不断地流动着天真的微笑的波纹,这使得曼英恍惚地忆起来一种什么神圣的,纯洁的,曾为她的心灵所追求着的憧憬……这又使得曼英忆起来自己的童年,那时她也是这末样一个天真的小姑娘,也许在睡觉时也是这样无邪地微笑着……也许这躺着的就是她自己,就是她自己的影子……

曼英于是躬起腰来,将头伸向阿莲的脸上,轻轻的,温存地,微笑着吻了几吻。

窗外的雨淅沥地下着,那一种如怨如诉的音调,在深夜里,会使不入梦的人们感觉到说不出的,无名的紧张的凄苦,会使他们无愁思也会发生出愁思来。如果他们是被摈弃者,是生活中的失意者,是战场上的败将,那他们于这时会更感到身世的悲哀,频频地要温起往事来。

今夜的曼英是为这雨声所苦恼着了……从隔壁传来了两下钟声,这证明已是午夜两点钟的辰光了,可是她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本想摈去一切的思想,但是思想如潮水一般,在她的脑海里激荡,无论如何也摈去不了。由阿莲的话所引起来的思想,虽然一时地被曼英所收束了,可是现在又活动起来了,它就如淅沥的雨一点一点地滴到地她的心窝也似的,使得那心窝颤动着不安。她是不是在做着妓女的勾当呢?她是不是最下残的卖身体者呢?呵,如果此刻和她睡在一张床上的小姑娘,从半夜醒来,察觉到了她的秘密,而即惊慌地爬起身来逃出门去,那该是多末样地可怕,多未样地可怕……

曼英想到此处,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一方面她在意识上不承认自己是无知的妓女,不承认自己是最下贱的卖身体者,但是在别一方面,当她想起阿莲的天真的微笑,听着她的安静的鼾声的时候,她又仿佛觉得她在阿莲面前做了一件巨大的,不可赦免的罪过……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最讨厌的思想呵!

她知道,如果在一年以前,当她为社会的紧张的潮流,那一种向上的、热烈的,充满着希望的氛围所陶醉,所拥抱着的时候,那她将不会在这个小姑娘面前发生丝毫的惭愧的,不安的,苦恼的感觉,那她将又是一样地把持着自己。但是现在……现在她似乎和从前的她是两个人了,是两个在精神上相差得很远的人了……虽然曼英有时嘲笑自己从前的痴愚,那种枉然的热烈的行为:社会是改造不好的,与其幻想着将它改造,不如努力着将它破毁!……这是曼英现在所确定了的思想。她不但不以为自己比从前坏,而且以为自己要比从前更聪明了。但是现在在这个无知的小姑娘面前,她忽然生了惭愧和不安的感觉,似乎自己真正有了点不洁的样子,似乎现在的聪明的她,总有点及不上那一年前的愚痴的女兵。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唉,苦恼呵!……曼英几乎苦恼得要哭起来了。

她慢慢地回想起来了自己的过去。

那是春假期中的一天下午。家住在省城内和附近的同学们都回家去了,在校中留下的只是从远处来的学生。曼英的家本是住在城内的,可是在放假的第一天,她并不打算回家,因为她等待着她的男友柳遇秋自H镇的来信,她计算那信于这一天一定是可以到的。果然,那信于那一天下午带着希望,情爱和兴奋投到曼英的手里了。

信中的大意是说,“我的亲爱的妹妹!此间真是一切都光明,一切都是活生生的现象……军事政治学校已经开学了,你赶快来罢,再迟一点儿,恐怕就要不能进去了!那时你将会失望……来罢,来罢,赶快地来!”

这一封信简直是一把热烈的情爱的火,将曼英的一颗心在欢快的激荡中燃烧起来了。她由这封信开始幻想起那光明的将来:她也许会如那法国的女杰一般,带着英勇的战士的队伍,将中国从黑暗的压迫下拯救出来……要不然,她也可做一个普通的忠实的战士,同群众们歌唱着那胜利的凯歌。至于柳遇秋呢?……她爱他,从今后他们可以在一起做着光明的事业了,将时常谈话,将时常互相领略着情爱的温存……然而,曼英那时想道,这是末一层了。

曼英将柳遇秋的信反复地读了几遍,不禁兴奋得脸孔泛起红来,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的样子。她连忙跑到她的好友杨坤秀的房里,不顾杨坤秀在与不在,便老远地喊起来了:

“坤秀!坤秀!来,我的好消息到了!……”

正在午睡的坤秀从梦中醒来,见着欢欣地红着脸的曼英立在她的床前,不禁表现出无限的惊愕来:

“什么事情,这样地乱叫?!得到宝贝了吗?”

“比得到宝贝还紧要些呢!”曼英高兴地笑着说。于是她向坤秀告诉了关于柳遇秋的信,她说,她决定明天就动身到H镇去……

“坤秀,你要知道这是千载一时的机会呵!我非去不可!”她这样地补着说。

杨坤秀,一个年纪与曼英相仿的胖胖的姑娘,听了曼英的话之唇,腮庞现出两个圆圆的酒窝来,不禁也兴奋起来了。

“我可以和你同去吗?”坤秀笑着这样坚决地问。

“你真的也要去吗?那就好极了!”曼英喜欢得跳起来了。“你不会说假话吗?”曼英又补着反问这末一句。

“谁个和你说假话来!”

这最后的一句话是表明着坤秀是下了决心的了,于是曼英开始和她商量起明天动身的计划来。初次出门,两个女孩儿家,是有许多困难的,然而她们想,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出门都不敢,还能去和敌人打战吗?现在应当是女子大着胆去奋斗的时代了。……

当晚她回到自己的家里。快要到六十岁的白发的母亲见着曼英回来了,依旧欢欣地向她表示着温存的慈爱。哥哥不在家里,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曼英也没有问起。在和母亲谈了许多话之后(她没有告诉她要到H镇去当女兵去呵!),她走到自己的小小的房间里,那小房间内的一切,在绿色灯伞的电光下,依旧照常地欢迎着它们的主人,向它们的主人微笑……你看那桌子上的瓶花,那壁上悬着的画片,那为曼英所心爱的一架白胶镶着边的镜子……但是曼英明天要离它们而去了,也许是永远地要离它们而去了。曼英能不动物主之感吗?她是在这间房子内度着自己青春的呵!……然而曼英这时的一颗心只系在柳遇秋的一封信上,也许飞到那遥远的H镇去了,并没曾注意到房间内的一切的存在。因之,她一点儿伤感的情怀都没有,仅为着那迷茫的,在她这时以为是光明的将来所沉醉着了。

她将几件零用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将路费也藏收好了……

如果在雨声淅沥的今夜,曼英苦恼着,思想起来自己的过去,则在那当她要离家而赴H镇的前夜,可以说她的思想完全消耗到对于自己的将来的描写了。那时她的心境是愉快的,是充满着希望的,是光明的,光明得如她所想象着的世界一样。不错,曼英还记得,那时她一夜也是未有入梦,象今夜的辗转反侧一样,但是那完全是别一滋味,那滋味是甜蜜的,浓郁的。

第二天,天刚发亮,她就从床上起来了。她和坤秀约好了,要赶那八点半钟的火车……母亲见她起得这样早,不免诧异起来:

“英儿,你为什么这样早就起来了呢!学校不是放了假吗?”

“有一个同学今天动身到H镇去,我要去送她的行呢。”曼英见着她的衰老的老母亲的一副可怜的形容,虽然口中很活象地扯着谎,可是心中总有点难过。她觉着自己的眼眶内渐渐要涌起泪潮来。但是她忍着心转而一想,“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便即忙地走出家门,不再向她的母亲回顾了。

……她们终于上了火车。在三等的车厢中,人众是很拥挤着,曼英和坤秀勉强地得到了一个座位。她伏着窗口,眺望那早晨的,清明的,绿色的原野,柔软的春天的风一阵一阵地吹到她的面孔上,吹散了她的头发,给她以无限的,新鲜的,愉快的感觉。初升的朝阳放射着温暖而抚慰的辉光,给与人们以生活的希望。曼英觉得那朝阳正是自己的生活的象征,她的将来也将如那朝阳一样,变为更光明,更辉耀。总而言之,曼英这时的全身心充满着向上的生活力,如果她生有翼翅,那她便会迎朝阳而飞去了。

当曼英向着朝阳微笑的时候,富于脂肪质的坤秀,大约昨夜也没有入梦,现在伏在衣箱子上呼呼地睡着了。曼英想将她推醒,与自己共分一分这伟大的自然界的赐与,但见着她那疲倦的睡容,不禁又把这种思想取消了。

当晚她们到了H镇,找到了一家旅馆住下……也许是因为心理的作用罢,曼英看见H镇中电灯要比别处亮,H镇一切的现象要比别处新鲜,H镇的空气似乎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香味,就是连那卖报的童子的面孔上,也似乎刻着革命两个字……

她庆幸她终于到了H镇了。

在旅馆刚一住下脚,她便打电话给柳遇秋,叫他即刻来看她,可是柳遇秋因为参加一个什么重要的会议,不能分身,说是只能等到明早了。曼英始而有点失望,然转而一想,反正不过是一夜的时间,又何必这样着急呢?……于是她也就安心下来了。

第二天一清早,当曼英和她的同伴刚起床的时候,柳遇秋便来了。这是一个穿着中山装,斜挂着皮带,挟着黑皮包的青年,他生着一副白净的面孔,鼻梁低平,然而一双眼睛却很美丽,放射着妩媚的光。曼英大概是爱上了他的那一双眼睛,本来,那一双眼睛是很能引动女子的心魂的。

曼英见着柳遇秋到了,欢喜得想扑到他的怀里,但是一者坤秀在侧,二者她和柳遇秋的关系还未达到这种亲昵的程度,便终于将自己把持住了,没有那样做。

他们开始谈起话来:曼英将自己来H镇的经过告知柳遇秋,接着柳遇秋便满脸含着自足的笑容,一五一十地将H镇的情形说与她俩听,并说明了军事政治学校的状况。后来他并且说道,不久要打到北京,要完成伟大的事业……曼英听得如痴如醉,不禁很得意地微笑起来了。这微笑一半是由于这所谓“伟大的事业”的激动,一半也是由于她看见了柳遇秋这种有为的,英雄的,同时又是很可爱的模样,使她愉快得忘了形了。呵,这是她所爱的柳遇秋,这是她的,而不是别人的,而不是杨坤秀的!……曼英于是在坤秀面前又有点矜持的感觉了。

过了三日,她们便搬进军事政治学校了。曼英还记得,进校的那一天,她该是多未地高兴,多末地富于新鲜的感觉!同时又得怎样地畏惧,畏惧自己不能符合学校的希望。但是曼英是很勇毅的,她不久便把那种畏惧的心情摈去了。已经走上了火线,还能退后吗?……

于是曼英开始了新的生活:穿上了灰色的军衣,戴上了灰色的帽子,俨然如普通的男兵一般,不但有时走到街上不会被行人们分别出来,而且她有时照着镜子,恐怕也要忘却自己的本相了。在日常的生活之中,差不多完全脱去了女孩儿家的习惯,因为这里所要造就的,是纯朴的战士,而不是羞答答的,娇艳的女学生;这里经常所讨论的,是什么国际情形,革命的将来……而不是什么衣应当怎样穿,粉应当怎样擦,怎样好与男子们恋爱……不,这里完全是别的世界,所过的完全是男性的生活!如果从前的曼英的生活,可以拿绣花针来做比喻,那末现在她的生活就是一只强硬的来福枪了。在开始的两个礼拜,曼英未免有点生疏,不习惯,但是慢慢地,慢慢地,一方面她克服了自己,一方面也就被环境所克服了。

女同学们有二百多个。花色是很复杂的,差不多各省的人都有。有的说话的话音很奇怪,有的说话简直使曼英一句也听不懂。有的生得很强壮,有的生得很丑,有的两条腿下行走着一双半裹过的小脚……但是,不要看她们的话音是如何地不同,面貌是如何地相差,以至于走路时那裹过的与没有裹过的脚是如何地令人容易分别,但是在她们的身上似乎有一件类似的东西,如同被新鲜的春阳所照射着一样。在她们的眼睛里闪着同一的希望的光,或者在她们的脑海里也起伏着同一的思想,在她们的心灵里也充满着同一的希望。一种热烈的,浓郁的,似乎又是甜蜜的氛围,将她们紧紧地拥抱着,将她们化成为一体了,因此,曼英有时觉着自己不是自己,而仅是这个集体的一部分。这时,曼英的好友,杨坤秀,虽然有时因为生活的艰苦,曾发出来许多怨言,但她究竟也不得不为这种氛围所陶醉了。

女同学中有一个姓崔的,她是来自那关外,来自那遥远的奉天。她刚是十七岁的小姑娘,尚具着一种天真的稚气。但她热烈得如火一般,宛然她就是这世界的主人,她就是革命的本质。如果曼英有时还怀疑自己,还怀疑着那为大家所希望着的将来,那她,这个北方的小姑娘,恐怕一秒钟也没怀疑过,宛然她即刻就可以将立在她的面前的光明的将来实现出来。曼英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那一双圆眼睛是如何地射着热烈的光,她的腮庞是如何地红嫩,在那腮庞上的两个小酒窝又是如何地天真而可爱……曼英和她成为了很亲密的朋友。她称呼曼英为姐姐,有时她却迟疑地向曼英说道:

“我不应当称呼你姐姐罢?我应当称呼你同志,是不是?这姐姐两个字恐怕有点封建罢?……”

曼英笑着回答她说,这姐姐两个字并没有什么封建的意味,她还是称呼她为姐姐好。姐姐,这两个字,是表示年龄的长幼,而并不表示什么革命不革命,如果她称呼曼英为姐姐,那她是不会有什么“反革命”的危险的……

这个北方的小姑娘听了曼英的话,也就很安然地放了心了,继续着称呼她为姐姐。

那时,曼英有时幻想道:人类到了现在恐怕是已经到了解放的时期了,你看,这个小姑娘不是人类解放的象征吗?不是人类解放的标帜吗?……

曼英现在固然不再相信人类有解放的可能了,但是那时……那时她以为那一个圆眼睛的天真的小姑娘,就是人类解放的证据:有了这么样的小姑娘,难道说人类的解放不很快地要实现吗?那是没有的事!……曼英那时是这样确定地相信着。

因为生活习惯完全改变了的原故,曼英几乎完全忘却自己原来的女性了。从前,在C城女师读书的时候,虽然曼英已经是一个很解放的女子了,但她究竟脱不去一般女子的习惯:每天要将头发梳得光光的,面孔擦得白白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有时拿镜子照一照自己,曼英见着那镜中微笑着的,宛然是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你看,那一双秀目,两道柳眉,雪白的面孔,红嫩欲滴的口唇,这不是一个很能令男子注目的女性吗?……曼英也同普通的女子一样,当发现自己生得很美丽的时候,不禁要意识到自己的高贵和幸福了。那时,与其说曼英是一个自以为解放了的女子,不如说曼英是一个自得的美人。但是进入了军事政治学校以后,曼英完全变成为别一个人了。她现在很少的时候照过镜子,关于那些女孩儿家的日常的习惯,她久已忘却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现在只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兵,是一个战士而已。偶尔在深夜的时分,如果她没有入梦,也曾想起男女间的关系,也曾感觉到自己的年青的肉体和一颗跳动的心,开始发生着性爱的要求……但是当天光一亮,起身号一鸣的时候,她即刻把这些事情都忘却了。她又开始和大家说笑起来,操练起来,讨论起来什么革命与反革命。……

但是,无论如何曼英是怎样地忘却了自己的女性,在一般男子看来,她究竟还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在同校的一般男学生中,有的固然也同曼英一样,忘却了自己的男性,并不追求着女性的爱慰,但是有的还是很注意到恋爱的问题,时时向女同学们追逐。女同学们中间之好看一点的,那当然更要为他们追逐的目标了。曼英现在虽然是女兵的打扮,虽然失去了许多的美点,虽然面孔也变黑了许多,但是她并不因此而就减少了那美人的丰韵。她依旧是一个美人,虽然她自己也许没意识到这一层。

女同学们中弱一点的,就被男同学们追逐上了。肥胖的杨坤秀似乎也交了几个男朋友……但是曼英想道,她来此地的目的并不是谈恋爱,谈恋爱也就不必来此地……而况且现在是什么时候呢?是革命青年们谈恋爱的时候吗?这简直是反革命!……

但是男同学们追逐着曼英,并不先问一问曼英的心情。他们依旧地向她写信(照着曼英的意思,这是些无耻的肉麻的信),依旧在闲空的时候就来访看她。有的直接向她表示自己的爱慕,有的不敢直接地表示,而借故于什么讨论问题,组织团体……这真把曼英烦恼着了!最后,她一接到了求爱的信,不看它们说些什么话,便撕掉丢到字纸篓里去;一听见有嫌疑的人来访问,便谢绝一声不在家。这弄得追逐者没有办法了,只得慢慢地减低了向曼英求爱的希望。

但是,哪一个青年女郎不善怀春?曼英虽然不能说是一个怀春的女郎,但她究竟是一个女性,究竟不能将性的本能完全压抑,因此,她虽然拒绝了一般人的求爱,究竟还有一个人要在例外,那就是介绍她到H镇的柳遇秋,那就是她的心目中的特殊的男友柳遇秋……

在别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说,曼英之所以拒绝其他的一切男性,那是因为在她的心房内已经安置着了柳遇秋,不再需用任何的别一个人了。在意识上,曼英当然不承认这一层,但是在实际上她实在是这样地感觉着。如果她和别的男性在一块儿要忘却自己的女性,那她一遇见柳遇秋时,便会用着不自觉的女性的眼光去看他,便会隐隐地感觉到她正是在爱着他,预备将别人所要求着而得不到的东西完全交给他……柳遇秋实在是她的爱人了。

柳遇秋时常来到学校里访问曼英,曼英于放假的时日,也曾到过柳遇秋的寓处。两人见面时,大半谈论着一些革命,政治……的问题,很少表示出相互间的爱情的感觉。曼英的确是需要着柳遇秋的拥抱,抚摩,接吻……但是她转而一想,恋爱要妨害工作,那怀了孕的女子是怎样地不方便而可怕……便将自己的感觉用力压抑下去了。她不允许柳遇秋对于她有什么范围以外的动作。

有一天,曼英还记得,在柳遇秋的家里,柳遇秋买了一点酒菜,两人相对着饮起酒来。说也奇怪,那酒的魔力可以助长情爱的火焰,可以令人泄露自己的心窝内的秘密,可以使人做平素所不敢做的事。几杯酒之后,曼英觉着机遇秋向她逐渐热烈地射着情爱的眼光,那眼光就如吸铁石一般,将曼英吸住了。曼英明白那眼光所说明的是些什么,也就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被那眼光射得跳动起来了……她的心神有点摇荡……眼睛要合闭起来了……于是她不自主地落到柳遇秋的拥抱里,她没有力量再拒绝他了。她第一次和柳遇秋亲密地、热烈地,忘却一切地接着吻……她周身的血液被情爱的火所燃烧着了。柳遇秋开始解她的衣扣……忽然,她如梦醒了一般,从柳遇秋的怀抱里跳起身来,使得柳遇秋惊诧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遇秋,这是不可以的呵!”她向自己原来的椅子上坐下,血红着脸,很惊颤地说道,“你要知道……”她没将这句话说完,将头低下来了。

“你不爱我吗?”柳遇秋这样失望地问她。

“不,遇秋,我是爱你的。不过,现在我们万不能这样……”

“为什么呢?”

“你要知道……我们的工作……一个女子如果是……有了小孩子……那便什么事情都完了!我并不是怀着什么封建思想,请你要了解我。我是爱你的,但是,现在我们不能够这样……你要替我设想一下呵!”

柳遇秋立起身来,在房中踱来踱去,不再做声了。曼英觉着自己有点对不起他,使得他太失望了……但是,她想,她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无论如何她是不能这样做的。如果怀了孕,什么事情都完了,那是多未地可怕呵!那时她将不能做一个勇敢的战士,那时她将要落后……不,那是无论如何不可以的!

后来,柳遇秋很平静地说道:

“听我说,曼英!我们不必太过于拘板了。我们是青年,得享乐时且享乐……我老实地告诉你,什么革命,什么工作,我看都不过是那末一回事,不必把它大认真了。大认真了那是傻瓜……你怕有小孩子,这又成为什么问题呢?难道我们不能养活小孩子吗?如果我们大家相爱的话,我看,还是就此我们结了婚,其它的事情可以不必问……”

柳遇秋将话停住了。曼英抬起头来,很迟疑地望着他。似乎适才这个说话的人,不是她所知道的柳遇秋,而是别一个什么人……她想痛痛快快地将柳遇秋的意见反驳一下,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只很简单地说道:

“你不应当说出这些话来呵!这种意见是不对的。”

“也许是不对的,”柳遇秋轻轻地,如自对自地说道,“然而对的又是些什么呢?我想,我们要放聪明些才是。”忽然他逼视着曼英,如同下哀的美敦书也似地说道:

“曼英!你是不是愿意我们现在就结婚呢?如果你爱我,你就应当答应我的要求呵!这样延长下去,真是要把我急死了!”

曼英没有即刻回答他。她知道她应当严厉地指责柳遇秋一番,然而她在柳遇秋面前是一个女子,是一个为情爱所迷住了的女子,失去了猛烈的反抗性。最后她低声地,温存地,向柳遇秋说道:

“亲爱的,我为什么不爱你呢?不过要请你等一等,等我将学校毕了业,你看好吗?横竖我终久是你的……”

柳遇秋知道曼英的情性,也就不再强逼她服从自己的提议了。两人又拥抱着接起吻来。曼英还记得,那时她和柳遇秋的接吻是怎样地热烈,怎样地甜蜜!那时她虽然觉得柳遇秋说了一番错误的话,但是她依旧地相信他,以为那不过是他的一时的性急而已。她觉得她无论如何是属于他的,他也将要符合她的光明的希望。只要柳遇秋的眼光一射到她的身上时,那她便觉得自己是很幸福的人了。

除开柳遇秋而外,还有一个时常来校访问曼英的李尚志。这是曼英在C城学生会中所认识的朋友。他生得并不比柳遇秋丑些,然而他的眼睛没有柳遇秋的那般动人,他的口才没有柳遇秋的那般流利(他本是不爱多说话的人呵!),他的表情没有柳遇秋的那般真切。曼英之所以没有爱上他,而爱上了柳遇秋的原故,恐怕就是在于此罢。但是他有坚强的毅力,有一颗很真挚的心,有一个会思考的脑筋,这是为曼英所知道的,因此曼英把他当成自己的亲近的朋友。他是在爱着曼英,曼英很知道,然而柳遇秋已经将曼英的心房占据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所得到的,只是曼英的友谊而已!……

后来……后来,曼英感觉着H镇的空气渐渐地变了。无形中酝酿着什么,什么一种可怕的危机……虽然那还是不可捉摸的,然而人们已经感觉到那是不可免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再过了一些时,所谓反动的空气更加紧张了,这使得曼英感觉着自己的希望离开自己越远,因之那种欢欣的,陶醉的心情,现在变为沉郁的,惊慌的了。如果曼英初到H镇时,觉得一切都新鲜,一切都充满着活生生的希望,那她现在就要觉得一切都变为死寂,同时又暗藏着那狰狞的恐怖,说不定即刻就要露出可怕的面目来。

光明渐渐地消逝,黑暗紧紧地逼来……

那狰狞的,残忍的,反动的面目,终于显露出来……

那时柳遇秋不在H镇,李尚志因为什么久已到上海去了。那个北方的小姑娘被她的一位高大的哥哥拉到什么地方去了,而杨坤秀呢,在医院里害着病……

一切都变了相……

曼英还记得,那是她该是多末地悲愤!唉,如果她有孙行者的那般本领,有如来佛的那般法术!……但是曼英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颗悲愤得要爆裂了的心,一身要沸腾起来了的血液……怎么办呢?一点都没有办法!这时曼英有点感觉得自己是一个无能力的弱者了。

最后,在悲愤之中,然而又怀着坚决的,向前的希望,曼英和着其余的人们,走上了南征的路……

在那南征的路程上,曼英在自己的日记簿上,零碎地,写着自己思想和生活的断片:

“我们的事业就从此完了吗?不会,绝对地不会!我们一时地失败了,这并不能证明我们终没有成功的希望。但是,想起来,我究竟有点伤心,恨不得大大地哭一场才好……”

“我本是一个名门家的女儿,如果我现在在家里当小姐,那一定是很舒服的。但是现在我是一个女兵,沐风栉雨,可以说是苦楚难言。但是我并不悔恨呵!我觉得我的精神很伟大,因为……因为我是一个为人类解放而奋斗的战士呵。这战士要贵重于那些小姐们无数万倍,可不是吗?”

“今天走了九十几里路,只吃了一顿饱饭,真是疲倦极了。女同志中有几个赶不上路,怕大队把她们丢了,曾急得哭起来。她们也同我一样,从前本是娇生惯养的小姐呵……我看见她们那种苦楚的样子,真正地有点不忍呢。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已经走上了这一条又是欢欣,又是苦楚,又是可怕,又是伟大的路!我们是没有退后的机会了。”

“昨夜露宿了一夜。我躺着仰望那天空中的闪烁着的星光,我觉着那些小世界里有一种令人不可思议的神秘。在那里到底是一些什么呢?唉,如果我能飞上去看看!……夜已经深了,同伴们都已呼呼地睡去,可是我总是睡不着。我想起柳遇秋来,我的亲爱的……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呢?我们何时才能相会呢?也许他现在已经……呵,不会的,这是不会的呵!我不应当想到这一层。”

“我们前有敌人,后有追兵,不得不绕着崎岖的小道前进,可是这真就要苦煞我们了!男子们还没有什么,可是我们二十几个女子,真是要走得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言!我不知何时才能到达我们的目的地,如果还要很久地走着这种难走的路,过着这种难过的生活,那我恐怕等不及到了地点,早已要呜呼哀哉了。脚上起了泡,泡破了即淌黄水,疼痛得难言,但是还要继续走着路,谁也不问你一声……”

“我们所经过的地方,居民们始而很怕我们,以为我们是什么凶恶的匪……可是后来他们觉着我们并不可怕,也就和我们略形亲近了。小孩子们,女人们,及一些少所见多所怪的男人们,一见着我们到了,便围上来看把戏,口中叽咕着,‘女兵……女兵……’,把我们当做什么怪物也似的。我们二十几个女子之中,有的虽然走了很长的路,但还有精神向他们宣传,演讲……可是我,对不起,真是没有这种精神了。”

“这几天正是我月经来潮的时期……天哪,我为什么要生为一个女子呢?女子为什么一定要有这样讨厌的事情呢?这该是多末地不方便!如果人是为上帝所造的话,那我们为女子的就应该千诅咒上帝,万诅咒上帝。……一方面觉得身体是这样地不舒服,一方面仍要努着力走路……唉,女子要做一个战士,是怎样困难的事情呵!”

“今天和拦截我们的敌人,小小地打了一战,我们胜了,将他们缴了械。在打战时,我们女子的任务是看护伤兵……唉,我是怎样地想冲向前去,尝一尝冲锋陷阵的滋味!但是他们不允许我们,说我们女子的能力只能看护伤兵……这种意见是公平的吗?他们无论口中讲什么男女平等,如C就是很显著的一个例,心中总是有点看不起女子的……”

“M总是老追逐我……干什么呢?现在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吗?就是谈情说爱,也轮不到他的身上来,你看他的那一副讨厌的面相,卑鄙的神情!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吗?笑话!无论他的位置比我怎样高,可是我总是看不起他。我不明白象这样的人,为什么也能同我们一道呢?我是一个莫明其妙,两个莫明其妙,三个莫明其妙……”

“今天安下营来,C向我们说,‘你们女子只可以煮煮饭,什么事都不行,若谈什么革命,那简直是笑话!……’我真是有点忍不住了,便纠合了我们二十几个女子,向他提出严重的抗议。问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若以为我们没有用处,把我们尽行枪毙好了,免得说这些闲话。他看见我们很凶,终于认了错,赔了不是。这样象一个负责任的工作者所说的话吗?岂有此理!”

“一路来没有照过镜子,忘却了自己的面貌。今天,偶尔临着池水照了一下,天哪,我的面相黑瘦到怎样的地步!我简直认不得我自己了。从前被人称为美人的曼英,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去了呢?但是我要做的,是一个伟大的战士,而不是一个什么娇弱的美人。过去的让它过去了罢!……今日的曼英再也不能回转为那被称为美人的曼英了。”

“我想起我的母亲……但是我为什么要想到她呢?她现在或者正为着我而流着老泪,或者正跑在那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的神像前祷告,祷告她的唯一的女儿不至于罹灾受难……但是我,我现在是不应当念起她的呵。”

“密斯P和K姘上了……她因此有了马骑。大家看见密斯p的行为,都嗤之以鼻,连那个K的马弁都瞧不起她。天哪,我真不知她如何能有那种厚的脸皮!……近来M对我是失望了,便又去追逐别一个,密斯S。我看意志不大十分坚决的密斯S,是一定要被他追逐上的。我想劝一劝密斯S,然而,只好让她去……”

“今天可以说是在我生命史上最大的一个纪念日:我亲手枪毙了一个人……如果这事是在一年以前发生的,我是绝对不会相信我是能够做出这种事情的。我梦想也没梦想得到我将来会杀人,会做这种可怕的事情。但是今天我是杀了人了,而且我的心很安,并不因之发生特异的感觉,虽然在瞄准的时候,我的手未免有点颤动……事情是这样经过的,乡下捕来了一个面目可惜的土豪,他们说他是危害地方的老虎,欺寡凌弱,无所不为……我们以为这是没有多讨论的必要的,便决定将他枪决。一有了决定,大家便争着执行,几乎弄得吵打起来。本来关于这件事情,我们女子是没有份参加的。后来我见他们争执得不可开交,我便上前说道,这件事不如让我来做好。男子们同声赞成,有的竟拍起手来。当拿起枪来的一瞬间,未免有点胆怯,未免动了一动心,想道,这样一个活拉拉的人即刻就要在我的手中丢命,这未免有点太残忍罢?……但是我即刻想起来我们的任务,想起来被这个土豪所残害的人们,便啮着牙恨起来了……我终于在大家鼓掌的声中将我的敌人枪毙了。有了伟大的爱,才有伟大的恨,欲实现伟大的爱,不得不先实现伟大的恨……”

“昨天正在行军的当儿,天公落下了大雨,我的伞破了,浑身湿透得差不多如水公鸡一样。此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可是一到安下了营时,我便觉得头有点发烧了。不料头越烧得越利害,大有支持不住之势。我是很利害地病起来了。女房主人为我烧了一大堆火,将我的衣服烘干,后来她很殷勤地劝我在她家的床上睡下。睡下后,我在头脑昏乱的状态中,暗自想道,我这一回是定死无疑了……听说后有大批的追兵……他们一定要将我丢掉,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是定死无疑了……死我是不怕的,但是就这样地死了,就这样湖涂地死了,这不是太不值得了吗?唉,我是怎样地想生活着,想生活着再多做一些事情呵!……我觉得我有点伤起心来了,后来我竟流了泪。奇怪!我吃了些酒,发了一身大汗之后,便又觉得身体好起来了。今天还是继续着和大家一道儿走路,还是继续着和大家一道儿谈论我们的将来的事业……关于这一层,我应当向谁感谢呢?”

“密斯W发了急痧……死了……可怜她奔波了这一路,吃了无限的苦楚,到现在当我们快要到目的地的时候,不幸忽然地死了!‘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让我们把这两句话做她的挽联罢。一路中我和她最合得来,但她现在永远离我而去了……我们没有佳棺来盛殓她,没有鲜花来祭奠她,我们很简单地将她裹在毯子里,在山坡下掘了一个土坑,放进去埋了。我们的事业不知何时才能成功,然而这个忠勇的,什么时候也曾是过一个美丽的女郎,现在已经为着这个事业而牺牲了。我怎么能够不在她的灵前痛哭一场呢?……”

曼英还记得,那时密斯W之死,在曼英的心灵上是怎样地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创伤!密斯W可以说是曼英的一个最要好的,情性相投的伴侣,在遥长的南征的路上,曼英有什么悲哀喜乐,都是与她共分着,但是现在她在半路中死了,曼英再也不能见到她的面,再也不能和她共希望着完成那伟大的事业……曼英思前想后,无论如何,不得不在密斯W的墓前,大大地痛哭一番了。这痛哭与其说是为着密斯W,不如说是为着曼英自己,因为密斯W之死,就是曼英的巨大的,不可言喻的损失呵!……

在那荒凉的,蔓草丛生的山坡下,密斯W永远地饮着恨,终古地躺着了……但是曼英觉得,在那里躺着的不过是密斯W的躯壳,而她的灵魂是永远地留在曼英的心灵里。就是到现在雨声淅沥的今夜,那密斯W的面相,她的一言一笑,不都是还很清白地在曼英的眼帘前现着吗?是的,曼英无论如何是不会将她忘记的……也许曼英现在嘲笑密斯W死得冤枉,不应当为着什么渺茫的伟大的事业而牺牲了自己……但是曼英究竟不得不承认密斯W,那个埋在那不知地名的荒凉的山坡下的女郎,是一个伟大的战士,是为她所不能忘怀的好友。

自从密斯W死后,生活陡然紧张起来了。和敌人战斗的次数逐渐加多了。曼英现在还记得那时她该是怎样地为着火一般的生活所拥抱着,那时她只顾得和着大家共着忧乐,忽而惊慌,忽而雀跃,忽而觉得光明快近了,忽而觉得黑暗又紧急地迫来,忽而为着胜利所沉醉,忽而为着失败所打击……总而言之,在如火如荼的,紧张的,枪林弹雨的生活中,曼英的一颗心没有安静下来的机会。

但是到了最后……曼英不愿意再回想下去了,因为那会使得曼英太不愉快,太觉得难堪了!光明终于被黑暗所压抑了,希望变成了绝望……在枪林弹雨之中,曼英并不畏惧死神的临头,如果因为她死,而所谓伟大的事业要向前进展一步,那她是不会悔恨的。但是在失败之后……曼英便觉得自己落入到绝望的,痛苦的,悲哀的海底了。不过这并不因为她起了对于死的恐惧,而是因为那所谓伟大的事业,在她觉得,是永远地完结了,因之在这地球上将要永远看不见那光明的一日,而黑暗的恶魔将要永远歌着胜利。

但是曼英,一个为光明而奋斗的战士,会不会在失败之后,在黑暗的恶魔面前,恭顺地写出自己的悔过书呢?不会的!高傲的性格限定住了曼英的行为,她可以死,可以受侮辱,然而她是不愿意投降的……曼英对于伟大的事业是失望了,然而她并没有对于她自己失望。她那时开始想道,世界大概是不可以改造的,人类大概是不可以向上的,如果想将光明实现出来,那大概是枉然的努力……然而世界是可以被破毁的,人类是可以被消灭的,与其要改造这世界,不如破毁这世界,与其振兴这人类,不如消灭这人类。曼英虽然觉得自己是失败了,然而她还没有死,还仍可以奋斗下去,为着自己的新的思想而奋斗……虽然她不能即刻整个地将它实现,然而她可以零碎地努力着将它实现。曼英仍然是一个战士,不过这在意味上是别一种方向了。……

后来……人地生疏的S镇……小旅馆……恐慌的、困惫的生活……对于家庭来信的期待……与陈洪运的识面……在陈洪运的家里……唉,这些讨厌的经过,曼英该是怎样地不愿意将它们回忆起来!曼英愿意它们从自己的脑海里永远地消逝,永远地不再涌现出来!

有一天,陈洪运也不知因为什么,来到曼英住着的小旅馆里。他看见曼英了。曼英那时虽然是很潦倒,虽然是穿着一身破旧的女学生的服装,但她旧日的神情究竟还未全改,在她的态度上究竟还呈露着一种特点来。陈洪运即刻便认出她是一个什么人物了。他本来即刻可以将她告发,将她送到国牢里或断头台上去,然而不知因为什么(曼英后来是知道因为什么了),他发了慈悲心,要将曼英救出危险。并将她请到自己的家里。

这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无论在服饰或面孔上,都显得是一个很漂亮的人物。不过在那一双戴着玳瑁镜子的眼睛里,闪着一种逼人的险毒的,尖锐的光,这光一射到人的身上,便要令人感觉得他是在计算他,要为之惊然不安起来。曼英和他见面时,也有着同样的感觉……但是陈洪运是一个极精明的,他看见曼英迟疑的神情,便似乎很坦白地说道:

“女士,请你放宽心,我是可以将你保护得安安全全的。在旅馆住着,这是极不妥当的事情,如果一经查出,那可是没有法子想了。我家里很安适,有一个母亲,一个外甫(wife),两个小孩……如果你住在我的家里,那我敢担保谁个都不敢来问你。他们是很知道我的呵。不过,在思想方面,我虽然反对你,但是我绝对不主张……象他们那样的办法……请你放心,诸事自有我……”

曼英踌躇起来了。这向她说话的,在思想上,是她的敌人,是她要消灭的一个……然而他现在呈着胜利者的面孔,立在曼英的面前,要救曼英,要向曼英表示着自己的大量。曼英能承受他的恩惠吗?能在自己的敌人面前示弱吗?但是在别一方面,她知道陈洪运是可以即刻将她送到断头台上去的,那时她将完结了自己的奋斗的历史,将不再能奋斗了,这就是说曼英轻于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而让自己的敌人,陈洪运,无数无数的陈洪运,好安安顿顿地生活着下去,不会再受曼英的扰乱了……

不,这是不聪明的事情!曼英应当利用着这个机会,好延长自己的奋斗,好慢慢地向自己的敌人报复。如果就此死去,曼英最后想道,那对于她自己是太不值得,对于她的敌人是太便宜了!不,曼英不应当做出这种不聪明的事情!

于是曼英搬到陈洪运的家里住下了。……

这是一个很富有的家庭。大概因为陈洪运是一个新式的人物,屋中的一切布置,都具着欧化的风味。但是曼英初进入这种生疏的环境里,虽然受着很优的待遇,该是多末地不习惯,多末地不安!

果然,陈洪运家中的人数,如陈洪运向曼英所说的一样。一个贵族气味浓厚的母亲,一个艳装的,然而并不十分美丽的少妇,还有两个小孩子,——一个有五岁了,一个还在吃奶。曼英住在他们的家里无事做,只天天逗着那两个小孩子玩……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陈洪运的母亲待她仍依旧,陈洪运的老婆待她也仍旧,两个不知事的丫环待她也仍旧,可是陈洪运待她却逐渐地不同了。

陈洪运日见向曼英献着殷勤,不时地为她买这买那。在他的表情上,在他的话音里,在他的眼光中,曼英察觉到他所要求的是些什么了。如果在初期的时候,曼英总想不明白陈洪运的用意,那末现在她太过于了然了:原来是这末一回事!……久已忘却了镜子的曼英,现在不时地要拿镜子自照了。她见着那自己的面孔上虽然还遗留着风尘的倦容,虽然比半年前的曼英黑瘦了许多,然而那眼睛还是依旧地美丽,那牙齿还是依旧地洁白,那口唇还是依旧地红嫩,那在微笑时还是依旧地显现着动人的,可爱的,风韵的姿态……原来曼英虽然当过了女兵,虽然忍受了风尘的劳苦,雨露的欺凌,到现在还依旧地是一个美丽的女郎呵。如果曼英将自己和陈洪运的老婆比一比,那便见得陈洪运的老婆是怎样地不出色,怎样地难看了。

曼英忽然找到了报复的武器,不禁暗暗地欢快起来了。如果从前曼英感觉着陈洪运是胜利者,是曼英的强有力的敌人,那末她现在便感觉着自己对于陈洪运的权威了。陈洪运已经不是胜利者,胜利者将是曼英,一个被陈洪运俘虏到家里的女郎……

曼英觉察到了陈洪运的意思以后,也就不即不离地对待他,不时向他妩媚地送着秋波,或向他做着温柔的微笑。这秋波,这微笑,对于曼英是很方便的诱敌的工具,对于陈洪运是迷魂荡魄的圣药。陈洪运巴不得即刻就将这个美丽的女郎搂在怀里,尽量地吻她那红嫩的口唇,尝受那甜蜜的滋味……但是曼英不允许他,她说:

“你的夫人呢?她知道了怎么办呢?那时我还能住在你的家里吗?”

这些话有点将陈洪运的兴致打落下去了,但是他并不退后,很坚决地说道:

“我的夫人吗?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她是一个很懦弱的女人,她不敢……”

“不,这是不可以的,陈先生!我应当谢你搭救之恩,但是我……我不能和你的夫人住在一块呵……”

“你就永远地住在我家里有什么要紧呢?她,她是一个木块,决不敢欺压你。”

“你想将我做你的小老婆吗?”曼英笑着问他。

陈洪运脸红起来了,半晌不做声。后来他说道:

“什么小老婆,大老婆,横竖都是一个样,我看你还很封建呢。”

“不,在你的家里,无论如何,我是不干的,除非是……”

“除非是怎样呢?”

“除非是离开此地……到别处去……到……随你的便,顶好是到上海去……”

最后,曼英表明她是怎样地感激他,而且他是一个怎样可爱的人,如果她能和他同居一世,那她便什么都不需要了,所需要的只是他的对于她的忠实的爱情……这一番话将陈洪运的骨头都说软了,便一一地答应了曼英的要求。他们的决定是:曼英先到上海,到上海后便写信给陈洪运,那时他可以借故来到上海,和曼英过着同居的生活。

在曼英要动身的前一日,陈洪运向曼英要求……但是曼英婉转地拒绝了。她说:

“你为什么这样性急呢?老实说,我还不敢相信你一定会离开你的夫人,会到上海去……到上海后,你要怎样便怎样……”

陈洪运终于屈服了。

一上了轮船,曼英便脱离了陈洪运的牢笼了。无涯际的大海向她伸开怀抱,做着欢迎的微笑。她这时觉得自己是一个忽然从笼中飞出来的小鸟儿,觉得天空是这般地高阔,地野是这般地宽大,从今后她又仍旧可以到处飞游了。虽然曼英已确定了“诅咒生活”的思想,然而现在,当着这海波向她微笑,这海风向她抚慰,这天空,这地野,都向她表示着欢迎的时候,她又不得不隐隐地觉着生活之可爱了。

曼英到了上海……

上海也向她伸着巨大的怀抱,上海也似乎向她展着微笑……然而曼英觉得了,这怀抱并不温存,这微笑并不动人,反之,这使得曼英只觉得可怕,只觉得在这座生疏的大城里,她又要将开始自己的也不知要弄到什么地步的生活……

七年前,那时曼英还是一个不十分知事的小姑娘,随着她的父亲到C省去上任,路经过上海,曾在上海停留了几日。曼英还记得,那时上海所给与她的印象,是怎样地新鲜,怎样地庞大,又是怎样地不可思议和神秘……那时她的一颗小心儿是为上海所震动着了,然而那震动不足以使她害怕,也不足以使她厌倦,反而使得她为新的感觉和新的趣味所陶醉了,所吸5!住了,因之,当她知道不能在上海多住,而一定要随着父亲到什么一个遥远的小县城去,她该是多末地失望,多末地悲哀呵。她不愿意离开上海,就是在热闹的南京路上多游逛几分钟也是好的。

七年后,曼英又来到上海了。在这一次,上海不是她所经过的地方,而是她的唯一的目的地;也不是随着父亲上什么任,父亲久已死去了,而是从那战场上失败了归来。人事变迁了,曼英的心情也变迁了,因之上海的面目也变迁了。如果七年前,曼英很乐意地伏在上海的怀抱里,很幸福地领略着上海的微笑,那末七年后,曼英便觉得这怀抱是可怕的罗网,这微笑是狰狞的恶意了。

上海较前要繁华了许多……在那最繁华的南京路上,在那里七年前的曼英曾愿意多游逛几分钟也是好的,曾看着一切都有趣,一切都神秘得不可思议,可是到了现在,在这七年后的今日,曼英不但看不见什么有趣和神秘,而且重重地增加了她心灵上的苦痛。她见着那无愁无虑的西装少年,荷花公子,那艳装冶服的少奶奶,太太和小姐,那翩翩的大腹贾,那坐在汽车中的傲然的帝国主义者,那一切的欢欣着的面目……她不禁感觉得自己是在被嘲笑,是在被侮辱了。他们好象在曼英的面前示威,好象得意地表示着自己的胜利,好象这繁华的南京路,这个上海,以至于这个世界,都是他们的,而曼英,而其余的穷苦的人们没有份……唉,如果有一颗巨弹!如果有一把烈火!毁灭掉,一齐都毁灭掉,落得一个痛痛快快的同归于尽!

然而,曼英也没有巨弹,也没有烈火,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颗痛苦的心而已。难道这世界就这样永远地维持着下去吗?难道曼英就这样永远地做一个失败者吗?难道曼英就这样永远地消沉下去吗?不,曼英活着一天,还是要挣扎着一天,还是要继续着自己的坚决的奋斗。如果她没有降服于陈洪运之手,那她现在便不会在任何的敌人面前示弱了。

曼英起始住在一家小旅馆里。临别时,陈洪运曾给了她百元的路费,因此她目前还可以维持自己的生活。她本来答应了陈洪运,就是她一到了上海,便即刻写信告知他。曼英回想到这里,不禁暗暗地笑起来了:这小子发了痴,要曼英做他的小老婆……而且他还相信曼英是在深深地爱着他……我的乖乖,你可是认错人了!你可是做了傻瓜!……曼英会做你的小老婆吗?曼英会爱她所憎恨的敌人吗?笑话!

不错,曼英到了上海之后,曾写了一封信给陈洪运。不过这一封信恐怕要使得陈洪运太难堪,太失望了。信中的话不是向陈洪运表示好感,更不是表示她爱他,而是嘲笑陈洪运的愚蠢,怒骂陈洪运的卑劣……这封信会使得陈洪运怎样地难堪,怎样地失望,以至于怎样地发疯,那只有天晓得!曼英始而觉得这未免有点太残酷了,然而一想起陈洪运的行为来,又不禁以为这对于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惩罚而已。

到上海后,曼英本想找一找旧日的熟人,然而她不知道他们的地址,终于失望。在这样茫茫的,纷乱的大城中,就是知道地址了,找到一个人已经是不容易,如果连地址都不知道,那可是要同在大海里摸针一样的困难了。但是在第四天的下午,曼英于无意中却碰见了一个熟人,虽然这个熟人现在是为她所不需要的,也是为她所没有想到的……

午后无事,曼英走出小旅馆来,在附近的一条马路上散步。路人们或以为她是一个什么学校的女生,现在在购买着什么应用的物品,然而曼英只是无目的地闲逛着,什么也不需要。路人们或者有很多的以为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学生,但谁个知道她是从战场上失败了归来的一员女将呢?……

曼英走着,望着,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她:

“密斯王!曼英!”

曼英不禁很惊怔地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很熟很熟的面孔,穿着一件单灰布长衫的少年。那两只眼睛闪射着英锐的光,张着大口向曼英微笑,曼英还未来得及问他,他已经先开口问道:

“密斯王,你为什么也跑到上海来了呀?我只当你老已……”他向四周望了一望,复继续说道:“你到了上海很久吗?”

曼英没有即刻回答,只向他端详着。她见着他虽潦倒,然而并不丧气;已经是冬季了,然而他还穿着单衣,好象并不在乎也似的。他依旧是一个活泼而有趣的青年,依旧是那往日的李士毅……“你怎么弄到这个倒霉的样子呵?”曼英笑着,带着十分同情地问他。

“倒霉吗?不错,真倒霉!”李士毅很活跃地说道,“我只跑出来一个光身子呵。本想在上海找到几个有钱的朋友,揩揩油,可是鬼都不见一个,碰来碰去,只是一些穷鬼,有的连我还不如。”他扯一扯长衫的大襟,笑着说道,“穿着这玩意儿现在真难熬,但是又有什么法子呢?不过我是一个铁汉,是饿不死,冻不死的。你现在怎么样?”他又将话头挪到曼英的身上,仿佛他完全忘却了自己的境遇。“唉,想起来真糟糕!……”愁郁的神情在李士毅的面孔上闪了一下,即刻便很迅速地消逝了。

曼英默不一语,只是向李士毅的活跃的面孔逼视着。她觉得在李士毅的身上有一种什么神秘的,永不消散的活力。后来她开始轻轻地向他问道:

“你知道你的哥哥李尚志在什么地方吗?他是不是在上海?”

“鬼晓得他在什么地方!我一次也没碰着他。”

“你现在的思想还没有变吗?”

“怎吗?”他很惊异地问道,“你问我的思想有没有变?老子活着一天,就要干一天,他妈的,老子是不会叫饶的!……”他有点兴奋起来了。

曼英见着他的神情,一方面有点可怜他,一方面又不知为什么要暗暗地觉得自己在他的面前有点惭愧。她不再多说话,将自己手中的钱包打开,掏出五块钱来,递到李士毅的手里,很低声地说道:

“天气是这样冷了,你还穿着单衣……将这钱拿去买一件棉衣罢……”

曼英说完这话,便回头很快地走开了。走了二十步的样子,她略略回头望一望,李士毅还在那原来的地方呆立着……

曼英回到自己的寓处,默默地躺下,觉着很伤心也似的,想痛痛快快地痛哭一番,李士毅给了她一个巨大的刺激,使得她即刻就要将这个不公道的,黑暗的,残酷的世界毁灭掉。他,李士毅,无论在何方面都是一个很好的青年,而且他是一个极忠勇的为人类自由而奋斗的战士。但是他现在这般地受着社会的虐待,忍受着饥寒,已是冬季了,还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衫……同时,那些翩翩的大腹贾,那些丰衣足食的少爷公子,那些拥有福利的人们,是那样地得意,是那样地高傲!……有的已穿上轻暖的狐裘了……唉,这世界,我的天哪,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呵!……曼英越想越悲愤,终于悲愤得伏着枕哭起来了。

但是,当她一想到李士毅的活泼的神情,那毫无苦闷的微笑,那一种伟大的精力……那她便又觉得好象有点希望的样子:世界上既然有这末样的一种人,这不是还证明着那将来还有光明的一日吗?这不是光明的力量还没有消失吗?……

然而,曼英想来想去,总觉得那光明的实现,是太过于渺茫的事了。与其改造这世界,不如破毁这世界,与其振兴这人类,不如消灭这人类。是的,这样做去,恐怕还有效验些,曼英想道,从今后她要做这种思想的传播者了。

光阴一天一天地过去,曼英手中的钱便也就一天一天地消散。她写了许多信给母亲,然而总如石沉大海一样,不见一点儿回响。怎么办呢?……同时,旅馆中的茶房不时地向她射着奇异的眼光,曼英觉得,如果他们发现她是一个孤单的,无所依靠的穷女郎,那他们便要即刻把她拖到街上去,或者打什么最可怕的坏主意……怎么办呢?曼英真是苦恼着了。在她未将世界破毁,人类消灭以前,那她还是要受着残酷的黑暗的侵袭,这侵袭是怎样地可恨,同时又是怎样地强有力而难于抵抗呵!

曼英想来想去,想不到什么方法。唯一的希望是母亲的来信,然而母亲的信总不见来。也许她现在已经死了,也许她现在不再要自己的败类的女儿了,一切都是可能的,眼见得这希望母亲寄钱的事,是没有什么大希望了。

但是到底怎么办呢?曼英想到自杀的事情:顶好一下子跳到黄浦江里去,什么事情都完结了,还问什么世界,人类,干吗呢?……但是,曼英又想道,这是对于敌人的示弱,这是卑怯者的行为,她,曼英,是不应当这样做的。她应当继续地生活着,为着自己的思想而生活着,为着向敌人报复而生活着。不错,这生活是很困难的,然而曼英应当尽力地挣扎,挣扎到再不可挣扎的时候……

曼英很确切地记得,那一夜,那在她生命史中最可纪念的,最不可忘却的一夜……

已是夜晚的十一点钟了,她还在马路上徘徊着,她又想到黄浦滩花园去,又想到一个什么僻静的所在,在那里坐着,好仰望这天上的半圆的明月……但她无论如何不想到自己的小旅馆去。她不愿看见那茶房的奇异的眼光,不愿听见那隔壁的胡琴声,那妓女的嬉笑声……那些种种太使着她感觉得不愉快了。

她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有一个人和她并排地走着了。始而她并不曾注意,但是和她并排走着的人有点奇怪,渐渐地向她身边靠近了,后来简直挨着了她的身子。不向他注意的曼英,现在不得不将脸扭过来,看厂这一位奇怪的先生到底是一个什么人了。于是在昏黄的电光中,她看见了一个向她微笑着的面孔,——这是一个时髦的西装少年,象这样的面孔在上海你到处都可以看得见,在那上面没有什么特点,但是你却不能说它不漂亮……

曼英模糊地明白了是一回什么事,一颗心不免有点跳动起来。但她即刻就镇静下来了。她虽然还未经受过那男女间的性的交结,但是她在男子队伍中混熟了,现在还怕一个什么吊膀子的少年吗?

“你这位先生真有点奇怪,”曼英开始说道,“你老跟着我走干吗呢?”

“密斯,请你别要生气,”这位西装少年笑着回答道,“我们是可以同路的呵。请问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到什么地方去与你有什么关系?”曼英似怒非怒地说。

“时候还早,”他不注意曼英说了什么话,又继续很亲昵地说道,“密斯,我请你去白相白相好么?我看密斯是很开通的人,谅不会拒绝我的请求罢……”

曼英听到此地,不禁怒火中生,想开口将这个流氓痛骂一顿,但是,即刻一种思想飞到她的脑里来了:

“我就跟他白相去,我看他能怎样我?在那枪林弹雨之中,我都没曾害过一点儿怕,难道还怕这个小子吗?今夜不妨做一个小小的冒险……”

曼英想到此地,便带着一点儿笑色,问道:

“到什么地方去白相呢?”

那位少年一听了曼英的这句问话,便喜形于色,如得了宝贝也似的,一面将曼英的手握起来,一面说道:

“到一品香去,很近……”他说着说着,便拉着曼英的手就走,并不问她同意不同意。曼英一面跟他走着,一面心中有点踌躇起来。一品香,曼英听说这是一个旅馆,而她现在跟着他到旅馆去,这是说……曼英今夜要同一个陌生的人开旅馆吗?……

“到旅馆里我不去。”曼英很迷茫不定地说了这末一句。

“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我看你是很开通的……”

曼英终于被这个陌生的少年拉进一品香的五号房间了。曼英一颗还是处女的心只是卜卜地跳动,虽然在意识上她不惧怕任何人,但是在她的处女的感觉上,未免起了一种对于性的恐怖,她原来还不知道这末一回事呵……她知道这个少年所要求的是什么,然而她,还是一个元贞的处女……应当怎么对付呢?她想即刻跑出去,然而她转而一想,这未免示弱,这未免要受这位流氓的嘲笑了。她于是壮一壮自己的胆量,仍很平静地坐着,静观她的对手的动静。

这个漂亮的流氓将曼英安置坐下之后,便吩咐茶房预备酒菜来。

“敢问密斯贵姓?芳名是哪两个字?”他紧靠着曼英的身子坐下,预备将曼英的双手拿到他自己的手里握着。但是曼英拒绝了他,严肃地说道:

“请你先生放规矩些,你别要错看了人……”

“呵,对不起,对不起,绝对不再这样了。”他嬉笑着,果然严正地坐起来,不再靠着曼英的身子了。

“你问我的姓名吗?”曼英开始说道,“我不能够告诉你。你称我为‘恨世女郎’好了。你懂得‘恨世’两个字吗?”

“懂得,懂得,”他点着头说道,“这两个字很有意味呢。密斯的确是一个雅人……敢问你住在什么地方?你是一个女学生吗?”

“也许是的,也许不是的,”曼英笑着说着,“你问这个干吗呢?你先生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说了半天的话,我还不知道你是一个什么人……”

于是这个少年说,他姓钱名培生,住在法租界,曾在大学内读过书,但是那读书的事情太讨厌了,所以现在只住在家里白相……也许要到美国留学去……

“你的父亲做什么事情呢?”曼英插着问他。

“父亲吗?他是一个洋行的华经理。”

“这不是一般人所说的买办吗?”

“似乎比买办要高一等。”钱培生很平静地这样回答着曼英,却没察觉到在这一瞬间曼英的神色有点改变了。她忽然想起来了那不久还为她所呼喊着的口号“打倒买办阶级”……现在坐在她的身旁的,向她吊膀子的,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一个买办的儿子,而是她所要打倒的敌人……那吗,曼英应当怎样对付他呢?

茶房将酒菜端上桌子了。钱培生没有觉察到曼英的情绪的转变,依旧笑着说道:

“今夜和女士痛饮一番何如?菜虽然不好,可是这酒却是很好的,这是意大利的葡萄酒……”

曼英并没听见钱培生的话,拿起酒杯就痛饮起来。她想起来了那往事,那不久还热烈地呼喊着的“打倒买办阶段”的口号……那时她该是多末地相信着买办阶级一定会打倒,解放的中国一定会实现……但是曾几何时?!曼英是失败了,曼英现在在受着买办儿子的侮辱,这买办儿子向她做着胜利者的微笑……他今夜要想破坏她的处女的元贞,要污辱她的纯洁的肉体……这该是令曼英多末悲愤的事呵!曼英到了后来,悲愤得忘却了自己,忘却了钱培生,忘却了一切,只一杯复一杯地痛饮着……唉,如果有再浓厚些的酒!曼英要沉醉得死去,永远地脱离这世界,这不公道的世界!……

曼英最后饮得沉沉大醉,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早晨醒来,她觉悟到了昨夜的经过:沉醉……钱培生任意的摆布……处女元贞的失去……她不禁哭起来了。她想道,她没曾将自己的处女的元贞交给柳遇秋,她的爱人,也没曾交给李尚志,她的朋友,更没曾交给陈洪运,那个曾搭救过她的人,而今却交给了这个一面不识的钱培生,买办的儿子,为她所要打倒的敌人天哪一……,这是件怎样可耻的事呵!……现在和她并头躺着的,不是柳遇秋,不是李尚志,不是什么爱人和朋友,而是她的敌人,买办的儿子……天哪,这是怎样大的错误!曼英而今竟失身于她的敌人了!……

曼英伸一伸腰,想爬起来将钱培生痛打一顿,但是浑身软麻,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似乎在她的生理上起了一种什么变化……她更加哭得利害了。哭声打断了钱培生的蜜梦,他揉一揉眼睛醒来了。他见着曼英伏枕哭泣,即刻将她搂着,懒洋洋地,略带一点惊异的口气,说道:

“亲爱的,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心呢?你有什么心事吗?我钱培生是不会辜负人的,请你相信我……”

曼英不理他,仍继续哭泣着。

“请你别要再哭了罢,我的亲爱的!”钱培生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摸着她的乳房,这时她觉得他的手好象利刃一般刺在她的身上。“你有什么困难吗?你的家到底在什么地方?你到底是不是一个女学生?我的亲爱的,请你告诉我?”

曼英仍是不理他。忽然她想道,“我老是这样哭着干吗呢?我既然失手了一著,难道要在敌人面前示弱吗?况且这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错,我的处女的元贞是被他破坏了,但是这并不能在实质上将我改变,我王曼英依旧地是王曼英……这样伤心干吗呢?……不,现在我应当取攻势,我应当变被动而为主动……”曼英想到此地,忽然翻过脸大笑起来,这弄得钱培生莫明其妙,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后来他低声地,略带一点怯意地问着说。

“哈哈!”曼英伸出赤裸的玉臂将钱培生的头抱起来了。“我的乖乖,你不懂得这是一回什么事吗?你是一个买办的儿子,生着外国的脑筋,是不会懂得的呵!我问你,昨夜你吃饱了吗?哎哟,我的小乖乖,我的小买办的儿子……”

曼英开始摩弄着钱培生的身体,这种行为就象一个男子对待女子一样。从前她并不知道男子的身体,现在她是为着性欲的火所燃烧着了……她不问钱培生有没有精力了,只热烈地向他要求着,将钱培生弄得如驯羊一般,任着她如何摆布。如果从前钱培生是享受着曼英所给他的快乐,那末现在曼英可就是一个主动者了。钱培生的面孔并不恶,曼英想道,她又何妨尽量地消受他的肉体呢?

……

两人起了床之后,曼英稍微梳洗了一下。在钱培生的眼光中,曼英的姿态比昨夜在灯光之下所见着的更要美丽,更要丰韵了。他觉得这个女子有一种什么魔力,这魔力已经把他暗暗地降服着了,从今后他将永远地离不开她。早点过后,曼英一点儿也不客气地说道:

“阿钱,我老实地告诉你,我现在没有钱用了。你身边有多少钱?我来看看……”

曼英说着便立起身来走至钱培生的面前,开始摸他身上的荷包。

“请你不要这样小气。”他很大方地说道,“从今后你还怕没有钱用吗?现在我身边还有三十块钱,请拿去用……但是明天晚上我们能够不能够会面呢?”钱培生的模样生怕曼英说出一个“不”字来。曼英觉察到这个,便扯着谎道:

“我是一个女学生呵,我还是要念书的,能够同你天天地白相吗?昨夜不过是偶尔的事情……”

“但是究竟什么时候我们可以会面呢?我可以到你的学校里看你吗?”

“那是绝对不可以的,”曼英很庄重地说道:“好罢,在本星期六晚上,也许……”

“在什么地方呢?”钱培生迫不及待地这样问。

“随便你……还在此处好吗?”

“好极了!”钱培生几乎喜欢得跳起来了。

在分别的时候,曼英拍一拍钱培生的头,笑着说道:

“我的乖乖!请你别要忘记了。如果你忘记了的话,那我可要喊一千声‘打倒买办阶级,打倒买办阶级的儿子’……”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下了水了,便不如在水里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这是一般人的思想。曼英是一个做性的人,当然更要照着这种思想做去了。于是从这一夜起,她便开始了别一种生活,别一种为她从前所梦想也梦想不到的生活。也许这种生活,如现在这个小阿莲所想,是最下贱的,最可耻的生活,然而曼英那时决没想到这一层,而且那时她还欢欣着她找到向人们报复的工具了。如果从前她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肉体美的权威,她只以为女子应当如男子一样,应将自己的意志,学问,事业来胜人,而不应以自己的美貌来炫耀……那末曼英现在便感觉到了,男子所要求于女子的,并不在于什么意志,学问和事业,而所要求的只不过是女子的肉体的美而已。曼英觉悟到这一层,便利用这个做为自己的工具。曼英想道,什么工具都可以利用,只要这工具是有效验的;如果她的肉体具有征服人的权威,那她又为什么不利用呢?是的,那是一定要利用的;!

钱培生是为曼英所征服了。从那一夜起,他和曼英便时常地会遇着,而且每一次曼英都要捉弄他,如果他有点反抗和苦恼的表示,那末曼英便担出雪嫩的双乳给他看,便给鲜红的口唇给他尝……接着他的反抗和苦恼便即刻消逝了。他称呼曼英为妈妈,为亲姐姐,为活神仙,一切统统都可以,但是这雪嫩的双乳,这鲜红的口唇,这……那是不可以失去的呵!于是钱培生成了曼英的驯羊,成了曼英的奴隶,曼英变成了主动的主人了。

但是,曼英能以钱培生一个人为满足吗?曼英征服了一个人之后,便不想再征服别人吗?不,敌人是这样地多,曼英绝对不会就以此为满足的,她的任务还大着呵!……既然下了水了,便不如在水里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于是曼英便决定去找第二个钱培生,第三个钱培生,以至于无数万的钱培生……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要是钱培生,是曼英的敌人就得了!从前曼英没有用刀枪的力量将敌人剿灭,现在曼英可以利用自己的肉体的美来将敌人捉弄。唉,如果曼英生得还美丽些!如果曼英能压倒全上海的漂亮的女人!……曼英不禁者是这样地幻想着。

在数月的放荡的生活中,曼英到底捉弄了许多人,曼英现在模糊地记不大清楚了。不过她很记得那三次,那特别的三次……

第一次,那是在黄浦滩的公园里。午后的辰光。昨夜曼英又狠狠地捉弄了钱培生一次,弄得把自己的精神也太过于疲倦了,今天她来到公园里想吹一吹江风,呼吸一呼吸花木的空气。她坐在濒着江的椅子上,没有兴趣再注意到园中的游人,只默默地眺望着那江中船舶的来往。这时她什么也没想到,脑海中只是盛着空虚而已。温和而不寒冽的江风吹得她很愉快。她的头发有点散乱,然而这散乱,在游人的眼光里,更显出那种女学生的一种特有的风韵。已经有很多的多情的游人向她打无线电,然而她因为没注意,所以也就没接受。这时她什么都不需要,让鬼把这些游人,这些浑帐的东西拿去!

忽然,一个西装少年向曼英并排地坐下了。曼英没有睬他。那位少年始而象煞有介事的模样向江中望着,似乎并没注意到曼英的存在。忽然曼英听见他哼出两句诗来:

满怀愁绪涌如没,

愿借江风一阵吹。

曼英不禁要笑出声来。我的天哪,她想道,这倒是什么诗呵!这位诗人该是怎样地多才呵!居然不知羞地将这两句佳句念将出来,念给曼英听……这真是大肉麻了。曼英斜眼将他瞟了一下,见他穿得那般漂亮,面孔也生得不差,但是却吟出这般好诗来,真是要令曼英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叹了!那位少年原想借此以表示自己的风雅,却不料反引起了曼英的讥笑。

“你先生真是风雅的人呢,”曼英先开口向他说道,“你大约是诗人罢?是不是?”

“不敢,不敢,”他很高兴地扭过脸来笑着说道,“我不过是偶尔吟两句诗罢了,见笑,见笑。敢问女士是在什么学校里读书?贵姓?”

“你先生没有知道的必要。”曼英微笑着说,一面暗想道,这一条小鱼儿还可爱,为什么不将他钓上钩呢?……

于是,那结果是很显然的:开旅馆……曼英和我们的风雅诗人最后是进了东亚旅馆的门了。虽然是白天,然而上海的事情……这是司空见惯的,谁个也不来问你一声,谁个也不来干涉你。

曼英还记得,在未上床之前,那位可怜的诗人是怎样地向她哀求,怎样地在她的面前跪下来……她开始嘲弄他,教训他。她说,他自命为诗人,其实他的诗比屁还要臭;他自做风雅,其实他俗恶得令人难以下饭。她说,目下的诗人太多了,你也是诗人,我也是诗人,其实他们都是在放屁,或者可以说比放屁还不如……只有那反抗社会的拜伦和海涅才是诗人,才是真正的天才,只有那浪漫的李白才可以说是风雅……喂!目下的诗人只可以为他们舐屁股,或者为他们舐屁股都没有资格!曼英这样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大篇,简直把我们的这位多才的诗人弄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表示才好。他不再向曼英哀求了,也不再兴奋了,只瞪着眼坐在床上不动。后来曼英笑着把他推倒在床上,急忙地将他的衣扣解开,就好象她要强奸他也似的……他没有抵抗,任着曼英的摆布。如果先前他向曼英哀求,那末现在曼英是在强迫他了。……

从此以后,这位少年便和曼英发生了经常的关系。如果钱培生被曼英所捆束住了,是因为他为曼英的雪嫩的双乳,鲜红的口唇所迷惑住了,则这位少年,他的名字叫周诗逸,为曼英所征服了的原故,除以上而外,那还因为他暗自想道,他或者遇着了一位奇女子了,或者这位奇女子就是什么红拂,什么卓文君,什么蔡文姬的化身……他无论如何不可以将她失去的。曼英的学问比他强,曼英对于文学的言论更足使他惊佩,无怪乎他要以为曼英是一个很神圣的女子了。

第二次,那是在大世界里。她通常或是在京剧场里听京剧,或是在鼓书场里听那北方姑娘的大鼓书,其它什么滩簧场,杂耍场……她从未在那里坐过,觉得那里俗恶而讨厌。这一晚不知为什么,她走进昆剧场里听昆剧。她觉得那歌声是很委婉悠扬的,然而那太是中国式的,萎弱不强的了。

她坐着静听下去……后来,她听见右首有什么说话的声音,便扭过头来,看是怎么一回事。就在这个当儿,她看见有一个四十岁左右,蓄着八字须,象一个政客模样的人,睁着两个闪烁的饿眼向她盯着,似乎要将她吃了也似的。曼英已经有了很多的经验,便即刻察觉到那人的意思,向他很妩媚地微笑了一笑。这一微笑便将那人喜欢得即刻把胡子翘起来了。曼英见着这种光景,不禁暗自好笑。今晚又捉住了一个小鸟儿了,她想。她低着头立起身来,向着门外走去。她觉着那人也随身跟来了。她不即刻去睬他,还是走着自己的路,可是她听见一种低低的,颤动的声音了:

“姑娘,你到哪里去?”

“回家去。”曼英回过脸来,很随便地笑着说。

“我也可以去吗?”那人颤动地问,如在受着拷刑也似的。

曼英摇摇头,表示不可以。

“到我的寓处去好吗?”他又问。

曼英故意地沉吟了一会,做着很怀疑的样子问道:

“你的寓处在哪里?你是干什么的?”

“我住在远东饭店里,我是干……啊,到我的寓处后再谈罢……”

曼英很正确地明白了,这是一个官僚,这是一个什么小政客……

“好罢,那我就跟你去。”

眼见得曼英的答应,对于那人,是一个天大的赐与。走进了他的房间之后,他将曼英接待得如天神一般,这大概因为他见着曼英是一个女学生的打扮,而不是一个什么普通的野鸡……今夜他要尝一尝女学生的滋味了,可不是吗?可是曼英进了房间之后,变得庄重起来了。她成了一个俨然不可侵犯的女学生。

“你将我引到你的寓处来干吗呢?”曼英开始这样问他。

“没有什么,谈谈,吓吓……我是很喜欢和女学生谈话的,吓吓……”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曼英用着审问的口气。

“姑娘,你想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无论曼英的态度对他是如何地不客气,而他总是向着曼英笑。“你看我象干什么的?吓吓……在政界里混混,从前做过厅长,道尹,……现在是……委员……”

“原来是委员大老爷,”曼英忽然笑起来了。“失敬了!我只当你先生是一个什么很小很小的走狗,却不料是委员大老爷,真正地失敬了!”

“没有什么,吓吓……”

曼英在谈话中,忽而庄重,论起国家的大事来,将一切当委员的人们骂得连狗彘都不如,忽而诙谐,她问起来这位委员先生讨了几房小老婆,是不是还要她,曼英,来充充数……这简直把这位委员先生弄得昏三倒四,不明白这一位奇怪的女郎到底是什么人,现在对他到底怀着什么心思。他开始有点烦恼起来了。他急于要尝一尝女学生的滋味,而这位女学生却是这样地奇怪莫测……天晓得!

他正在低着头沉思的当儿,曼英静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冷不防将他的胡子纠了一下,痛得他几乎要跳起来。但是他的欢欣即刻将他的苦痛压抑住了。曼英已经坐在他的怀里,曼英已经吻着他的脸,拍着他的头叫乖乖……这或者对于他有点不恭敬了,但是曼英已经坐在他的怀里,他快要尝到女学生的滋味了,还问什么尊严呢?……他沉醉了,他即刻就要……

“请你慢一慢呵!”曼英忽然离开他的怀抱,在他的面前跳起舞来,做出种种妖媚的姿态。

“姑娘,你可是把我急死了!”

“急死你这个杂种,急死你这个贪官污吏,急死你这个老狗。”曼英一面骂着,一面仍献着妩媚。

“姑娘,你骂我什么都行,只要你……唉,你可是把我急死了!”

“如果你要我答应,那除非你……”

“除非我怎样?你快说呀!”

“除非你喊我三声亲娘……”

“呃,这是什么话!”

“你不肯吗?那吗我就走……”

曼英说着说着,便向房门走去,这可是把这位老爷吓坏了,连忙立起身来将曼英抱住,哀求着说道:

“好罢,我的亲娘,什么都可以,只要你答应我。”

“那吗你就叫呀!”曼英转过脸来笑着说。

这个委员真个就叫了三声。

“哎哟,我的儿,”他叫完了之后,曼英拍着他的头说,“你真个太过于撒野了,居然要奸起你的亲娘来……”

曼英现在想来,那该是多末可笑的一幕滑稽剧!她,曼英,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姑娘,而那位四十岁的委员老爷居然叫起她亲娘来,那岂不是很奇特的事情吗?

然而曼英还做过更奇特的事情呢……

那是第三次,在夜晚的南京路上。曼英逛着马路,东张张西望望,可以说没有怀着任何的目的。虽然在这条马路上,她曾捉住过许多小鸟儿,可是今晚她却没有捉鸟儿的心思。那捉鸟儿虽然是使曼英觉得有趣的事情,然而次数太多了,那也是使曼英觉得疲倦的事情呵。不,今夜晚她不预备捉鸟儿了,和其余的人们一样,随便在马路上逛一逛……

于无意中她见着那玻璃窗前面立着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带着红顶子的黑缎帽。再近前几步,几乎和那少年并起肩来了,她看见他真是生得眉清目秀,配称得一个美貌的小郎君。他向那玻璃窗内陈列着的物品望着,始而没注意到曼英挨近了他的身边,后来他觉察到了,在他的面孔上不禁呈露出一种不安的神情来。他似乎想走开,然而又似乎有什么踌躇。他想扭过脸来好好地向曼英望一望,然而他有点羞怯,只斜着眼向曼英瞟了一下。曼英见着他那种神情,便更挨紧了他一些——于是她觉得他的身体有点颤动了;在电光中她并且可以看见他的脸上泛起红潮来。

“这是一个初出巢的小鸟儿呵……”曼英这样想着,便手指着窗内的货物,似问非问地说道:

“那到底是做什么用的?真好看呢……”

“那是……女子用的……花披巾……”这个初出巢的小鸟儿很颤动地说。这时他举起眼来向曼英望了一望,随又将头扭过去了,曼英觉着他是在颤动着。

“同我一块儿去白相,好吗?”曼英低低地问。

没有回答。曼英觉着他更颤动得利害了,眼见得他的一颗心是在急剧地跳着,犹豫着不敢决定:去呢,还是不去呢?……一个童男也就和一个处女一样,在初次受着异性引诱的当儿,那是又害怕,又害羞,又不敢,又愿意……那心情是再冲突不过的了。

曼英不问他愿意不愿意,便拉起他的手来走开。他默不做声,很柔顺地,一点儿没有抵抗,但是曼英觉着他的身体是那样地颤动,简直就同一个小鸟儿被人捉住了一样。

“你住在什么地方?”在路中曼英问他。

“在法租界……”

“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开……开钱庄……”

“嗯吓,原来是一个资本家的小少爷……”曼英这样想道,兴致不禁更高涨了一些。

最后,曼英把这位小少爷拉进一家旅馆里……曼英将房门关好,将他拉到自己的怀里,坐下来,好好地端详了他一番。只见他那羞怯的神情,那一种童男的温柔,令人欲醉。曼英为欲火所燃烧着了,便狂吻起来他的血滴滴的口唇,白嫩的面庞,秀丽的眼睛……她紧紧地抱着他,尽量地消受他的童男的肉体……她为他解衣,将他脱得精光光地……

曼英从没有象今夜这般地纵过欲。她忘却了自己,只为着这位小少爷的肉体所给与的快乐所沉醉了。她想道,如果钱培生将她的处女的元贞破坏了,那她今夜晚也就有消受这个童男的权利。这是罪过吗?不是!当全世界沦入黑暗的渊薮,而正义人道全绝迹了的时候,又有什么可称为罪过呢?……不,这不是罪过,这是曼英的权利呵!

第二天早晨,在要离开旅馆的时候,曼英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十元钞票来,笑着递给她所蹂躏过的对象,说道:

“将这十块钱拿回去,告诉你的爸爸和妈妈,你说你和了一位女子睡过一夜觉,这十块钱就是她所给的代价……”

“我不要……我有钱用……”

“不,你一定要将这十块钱拿去!”曼英发着命令的口气,这将这个可怜的小孩子逼得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最后他拗不过曼英的坚决,终于把十块钱收下了。曼英见着他将钱收下了,该觉得是怎样地高兴呵!哈哈!她竟强奸了钱庄老板的小儿子,竟嫖了资本家的小少爷!

曼英一层一层地回想起来了这些不久的往事。在今日以前,她从没曾想及这些行为是对的呢还是不对的。就是偶尔想及,那她所给与自己的回答,也是以为这是对的。她更没曾想及她的行为是不是下贱的,是不是在卖着身体,做着无耻的勾当。曼英是在向社会报复,曼英是在利用着自己的肉体所给与的权威,向敌人发泄自己的仇恨……这简直谈不到什么下贱不下贱,什么无耻不无耻!

但是……曼英今晚听见了阿莲的话之后,却对于自己的行为有点怀疑起来:她是不是一个最下贱的人呢?她是不是在卖着身体呢?如果是的,那她还有和这个纯洁的小姑娘共睡在一张床上的资格吗?那她,曼英,曾是一个为着伟大的事业而奋斗的战士,曾自命是一个纯洁的,忠实的革命党人,到了现在该堕落到什么不堪的地步呵!现在曼英不但不是原来的曼英,而且成为了一个最下贱的人了,这是从何讲起呢?不,曼英决不是这样,曼英是无须乎怀疑自己到这种地步的!曼英想道,也许阿莲所说的话是对的,但是她,曼英,并不是最下贱的人,并不是在卖着身体,曼英原是别一种人呵……

但是,曼英无论如何为自己辩解,总铲除不了对于阿莲抱愧的感觉。她生怕阿莲知道了她是什么人,她是在干着什么事情。睡在床上打鼾声的小姑娘,现在是在梦中游玩着了,也许在看把戏,也许在鼓着双翼在天上飞……但无论如何是不会想到曼英是一个什么人的。曼英尽可以放心,尽可以将这些讨厌的思想抛去,但是曼英如做了什么亏心事也似的,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的雨声停止了,然而曼英的思想并没有因之而停止。玻璃窗渐渐地泛着白色,想是已到黎明的辰光了。人们快要都从睡梦中起身了,然而曼英还是睁着两眼,不能入梦。曼英想爬起身来,然而觉得很疲倦,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觉着很伤心也似的,又伏在枕上嘤嘤地哭泣起来了。

最后,她终于合起泪眼来,渐渐地走入梦境了……

她恍惚间立在一所荒山坡下……蔓草丛生着,几株老树表现着无限的凄凉。这不是别处,这正是她的南征时所经过的地方……她想起来了,密斯W是在此地埋葬的,于是她便开始寻找密斯W的坟墓。在很艰难的攀荆折藤之后,她终于找到一个小小的土堆了。那土堆前面的许多小石头,她记得,这是她当时堆着做为记号的,当时她曾想道,也许有再来扫墓的机会……

土堆上已生着了蔓草。密斯W的尸身怕久已腐烂得没有痕迹了,剩下的不过是几块如石头一般的骨骼而已……曼英惆怅了一会,不禁凄然流下了几点眼泪。忽然她眼前现出一个人来,这不是什么别人,这正是密斯W,这是她所凭吊着的人……曼英恍惚间又变了别一种心境:即时快乐起来了。别了许久不见面的密斯W,现在又重新立在她的面前,又重新对她微笑,这是多末开心的事!……但是,转瞬间密斯W的面色变了,变得异常地忧郁……

“曼英,你忘记了我们的约言了吗?”曼英听着那忧郁的面孔开始说道:“你现在到底干一些什么事情?我的坟土未干,你就变了心吗?呵?”

“姐姐,我并没有变心呵!我不过是用的方法不同……”

曼英正待要为着自己辩护下去,忽又听见密斯W严厉地说道:

“不,你现在简直是胡闹!我们走着向上的路,向着光明的路,你却半路中停住了,另找什么走不通的死路,这岂不是胡闹吗?你现在的成绩是什么?除开糟蹋了你自己的身于而外,你所得到的效果是什么?回头罢!……”

密斯W说着说着,便啪地一声给了曼英一个耳光,曼英惊醒了。醒来时,她看见阿莲笑嘻嘻地立在床面前,向她说道:

“姐姐,可以起来了,天已不早了呢。”

如果我们在阿莲的面孔上找不出其它的特异的美丽来,那在她的腮庞上的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可是要令我们对她十分抚爱了。当阿莲说话的时候,那两个小笑窝总是要深深地显露出来,曼英也就因此时常对那两个小笑窝出神,她觉得那是非常地有趣而可爱。她有时竟觉得,如果那两个小笑窝时常在她的眼前显露着,那她便什么也不想起,便什么也不会引起她的愁苦来……

昨夜在电灯光下,曼英那时并不觉得阿莲有如现在的可爱。今天在白日的明晰的光线下,曼英不时地向阿莲端详着,见着她虽然穿得不好,虽然在那小小的面孔上也呈现着劳苦的波纹来,但是她的那一种天真的美,那一种伶俐的神情,确显得她是一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小姑娘。曼英现在虽然没有什么亲人,可是在得着了这末样一个可爱的小妹妹之后,她觉得她是不再需要别的什么人了。呵,只要阿莲永远地跟着她,只要她能永远地看着那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

从清早起,阿莲便劳作着不休:先整理房间,后扫地,接着便烧饭,洗衣服……这证明她的年纪虽小,可是她已经劳作惯了。曼英见着她做着这些事情是很自然而不吃力,很心愿而不勉强。有时曼英止住她,说道:

“你不能够,那让我来阿。”

“姐姐,”阿莲笑吟吟地说道,“这是很容易做的呵。妈妈活着的时候,把我这些事情教会了。我还会补衣服,缝衣服呢。姐姐,你有破了的衣服吗?在我的姑妈家里,烧饭洗衣服,缝衣服,补衣服,我是做得太多了的……”阿莲说着说着,又继续做她的事情了。曼英见着她的背影,她的一根小小的辫子,不禁暗自想道:

“这末样一个可怜而又可爱的小姑娘……”

一天容易过,转瞬间不觉得又是夜晚了。吃了晚饭之后,曼英还是要出门去。昨夜的思潮虽然涌得她发生了不安的感觉,但是今天她最后想道,她已经走上了这一条路了,“这也许是死路,是不通的路,然而就这样走去罢,还问它干什么呢?就让它是死路,就让它是不通的路!……”

昨晚她对钱培生失了约,今晚她要到天韵楼去,或者可以碰得见他。就是碰不见他,那也没有什么要紧,反正曼英不希罕一个小买办的儿子……曼英是可以找得到第二个钱培生,第三个钱培生的。

“妹妹,你留在家里,我要出去,也许我今晚不回来睡了……”

曼英在要预备走出的当儿,这样地向阿莲说。

“姐姐,你到什么地方去?”在阿莲的腮庞上又显露出来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了。曼英向她出了一会神,很不自然地说道:

“我,我到一个夜学校去……”

“到夜学校去?读书吗?”

“不,我是在那里教书。”

曼英捉住了自己是在扯谎,不禁在阿莲面前隐隐地生了羞愧的感觉。她生怕阿莲察觉出来她是在扯谎……但是阿莲什么也没有察觉,只向她恳求着说道:

“把我也带去罢,我是很想读书的呢。妈妈说,一个人认不得字,简直是瞎子……”

“妹妹,”曼英有点着急了。“那学校里你是不能去的。”

“姐姐,我明白了。”

这句话将曼英吓得变了色:她明白了,明白了什么呢?明白了曼英是在扯谎吗?明白了曼英是到一个什么不好的地方去,而不是到夜学校去吗?……

“你明白了什么呢?”曼英心跳着这样匆促地问。

“那学校里不准穷人的孩子读书,是不是?”阿莲没察觉到曼英的神色,依旧很平静地这样问她。

“是的,是的,”曼英如卸了一副重担子也似的,即时地把心安下来了。“无论什么学校,都是不准穷人的孩子读书的。”

阿莲望着曼英,慢慢地,慢慢地,将头低下来了。曼英感觉得她的一颗小心灵是为失望所包围着了。她意识到她是一个穷女儿,她永远地不能读书,也就永远地不会认得字了……一种悲哀的同情心几乎要使得曼英为阿莲流起泪来。

“妹妹,”曼英摸着阿莲的头说道,“你别要伤心呵!……我是会教你认字的呵……从明天起,我在家里就教你认字,好吗?”

一真的吗?“阿莲抬起头来,又高兴得喜笑颜开了。她拉住了曼英的手,很亲昵地说道:”好姐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呵!如果你把我教会了,认得字,那我将该多末地快活,真是要开心死了!

这样,曼英将阿莲说得安了心,阿莲用着很信任的眼光将曼英送出房来……但是曼英走到街上时,无论如何不能摈去羞愧的感觉,因为她骗了阿莲,因为她现在不是走向什么夜学校,而是走向天韵楼,走向那人肉市场的天韵楼……如果阿莲晓得了她是走向这种不光明的场所去!……曼英想到此地,不禁一颗心有点惊颤起来了。

在天韵楼里曼英真个碰见了钱培生。钱培生见着了曼英,又是惊喜,又是怨望。没有说什么话,两人便走进那天韵楼上的大东旅馆了。两人坐下来了之后,钱培生带着一种责问的口气说道:

“我等了你一夜,你为什么不来呢?你不怕等坏了人吗?”

“谁教你等来?”曼英很不在意地说道,“那只是你自己要做傻瓜。”

“哼,你大概又姘上了什么人,和着别人去开旅馆去了罢……”

“笑话!”曼英立起身来,现着满脸怒容,拍着桌子说道,“你把我买了吗?我是你的私有财产吗?你父亲可以占有你的妈妈,可是你却不能占有我。我高兴和谁个姘,就和谁个姘,你管得我来!你应当知道,今天我可以同你睡觉,明天我便可以把你抛到九霄云外去。不错,你有的是几个臭钱,可是,呸,别要说出来污坏了我的舌头!”

曼英越说越生气,好象她适才对于阿莲的羞愧,现在都变成对于钱培生的愤怒了。照着她现在的心情,真要把钱培生打死,骂死,侮辱死,才能如意。忽然,曼英出乎钱培生意料之外地倒在床上,哈哈地大笑起来了。这弄得钱培生莫明其妙:曼英是在真正地向他发火,还是向他开玩笑呢?……

“你是怎么着了?”停了一会,钱培生带着怯地问道,“你发了神经病吗?”

曼英停住了笑,从床上立起身来,走向钱培生跟前,将他的头抱起来,轻轻地说道:

“我并不怎么着,也没发什么神经病,不过我以为你太傻瓜了,我的小买办的儿子!从今后你不可以在我的面前说闲话,你知道了吗?……”

钱培生一点儿也不响。驯服得就同小哈叭狗一样。

“上床睡觉吧,我的小乖乖!”曼英将他的头拍了一下,说道:“可是今夜你不准挨动我,我太疲倦了……”

在睡梦中,恍惚问,她又走到那荒凉的山坡了,她又见着了密斯W的坟墓……密斯W又向她说了同样的话……

第二天早晨醒来,曼英将昨夜的梦又重新温述一番,觉得甚是奇怪:为什么昨夜的梦与前夜的梦相同呢?难道说密斯W的魂灵缠住了她吗?……曼英笑着想道,这是不会的,密斯W的魂灵绝对地不会来扰乱她……这不过是因为她的心神的不安之所致罢了。“管它呢!……”曼英终于是这样地决定了。

曼英本来不愿意醒了之后就起身的,可是她想起来了留在家中的孤单的阿莲,觉着有点不安起来:阿莲昨夜也不知睡着了没有?她一个人睡觉怕不怕?……也许曼英走出之后,阿莲随着也就跑了,也未可知……曼英本来很知道这事情是不会发生的,然而她本能地为着不安,急于要回到家中看一看。

在刚要走近宁波会馆的当儿,曼英看见迎面来了两个男人:一个穿着蓝布衣服的工人,那别一个虽然也穿着黑色的短褂裤,形似工人模样,但他的步调总还显得有点知识阶级的气味。他戴着鸭嘴帽子,曼英始而没看清楚他的面孔,后来逼近一些,曼英便在那鸭嘴帽子的下面看出一个很熟的面孔来:一个狮子鼻子,两只黑滴滴的眼睛……这是曾做过曼英的友人,曾要爱过曼英两曼英不爱他的李尚志。虽然衣服穿得不同了,但他的眼睛还是依旧地射着果毅而英勇的光,他的神情还是依旧地那样减朴而有自信。他还是曼英从前所见着的李尚志,他还是被H镇的热烈的氛围所陶醉了的时候的李尚志。曼英觉得他一点儿都没有变。政局变动了,有许多人事也变迁了,甚至于那汉江的水浪也较低落了三尺,然而曼英觉得李尚志依旧是李尚志,李尚志的一颗心依旧地热烈,坚忍而忠勇……曼英有点茫然了:招呼他还是不招呼他呢?曼英现在已经走上了别一条路,曼英已经不是从前的曼英了,既然如此,那曼英有没有再招呼李尚志的必要呢?

曼英立着不动,如木偶一样……李尚志走到她的跟前,向她得了一眼,略停一停,便又和着自己的同伴向前走去了。他似乎认出来了曼英,又似乎没将她认出来。曼英在原地方呆立了十几分钟之后,忽然间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有点悲痛起来。她以为李尚志是认出来了她,而不知因为什么原故,只愣了她一眼,便毫无情面地离开她而走去……也许他觉察出来了曼英已经不是先前的曼英了,曼英成为了一个最下贱的人,最不足道的女子……不错,他曾是过曼英的好友,曾爱过曼英,然而他爱的是先前的曼英,而不是现在的,这个刚从旅馆出来的娼妓(!)……

曼英越想越加悲痛起来了。为什么李尚志不理她呢?为什么李尚志是那样地鄙弃她?难道说她真已成了一个最下贱的女子了吗?曾几何时?!友人变成了路人,爱她的现在鄙弃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是别人,是什么买办的儿子,什么委员,这样地对待曼英,曼英只报之以唾沫而已,管他妈的!但是李尚志,这个曾经受过曼英的人……这未免太使曼英难堪了!

然而曼英是一个做性的人,她转而一想,便也就将这件事情丢开了。理也好,不理也好,鄙弃也好,不鄙弃也好,让他去!难道说曼英一定需要李尚志的友谊不成吗?笑话!……于是曼英想企图着将李尚志忘却,就算作没有过他这个人一样。但是,奇怪得很!李尚志的面孔老是在曼英的脑海里旋转着,那一眼,那李尚志愣她的一眼,曼英觉得,老是在向她逼射着……曼英不禁有点苦恼起来了。

走到家里之后,阿莲向她欢迎着的两个小笑窝,顿时把曼英的不愉快的感觉压抑下来了。曼英抱着阿莲的头,很温存地吻了几下。她问她昨夜有没有睡着觉,害不害怕……阿莲摇着头,笑着说道:

“怕什么呢?我从小就把胆子养大了。你昨夜在夜学校里睡得好吗?你一个人睡吗?”

这一问又将曼英的心境问得不安起来了。她含糊地说了几句,便将话头移到别的事情上去,可是她很羞愧地暗自想道:

“我骗她说,我是睡在夜学校里,其实我是睡在旅馆里……我说我是一个人睡,其实和着我睡的还有一个小买办的儿子……这是怎样地可耻呵!……”

曼英照常地过着生活……虽然对于阿莲抱愧的感觉不能消除,梦中的密斯W的话语不能忘却,李尚民的面目犹不时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然而曼英是很能自加抑制的人,并不因此而就改变了那为她所已经确定了的思想。不错,李尚志所加于她的鄙弃,使着她的心灵很痛苦,一方面对于李尚志发生仇恨,一方面又隐隐地感觉得李尚志有一种什么伟大的力将她的全身心紧紧地压迫着……但是曼英总以为自己的思想是对的,所以也就把这一层硬罢之不问了。

光阴如箭也似地飞着……

又是一个礼拜。

又是在宁波会馆的前面。

这一次,曼英见着李尚志依旧穿着黑色的短褂裤,依旧头上戴着鸭嘴帽子,在他的身上一切都仍旧……不过他的同伴现在是一个二十左右女学生模样的女子了。两人低着头,并排地走着,谈得很亲密。他们俩好象是夫妻,然而又好象是别的……这一次,李尚志走至曼英面前,停也没有停,看也没有看,仿佛他完全为那个女子,或者为和那个女子的谈话所吞食了,一点儿也顾及不到别的。世界上没有别的什么人了,曼英也没有了,有的只是他,李尚志,和那个同他谈话的女子……

李尚志和自己的女同伴慢慢地,慢慢地走远了,而曼英还是在原处呆立着。她自己也几乎要怀疑起来了:在这世界上大概是没有曼英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罢?……不然的话,为什么李尚志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她?……

“这是他的爱人罢,”曼英最后如梦醒了也似地想道,“是的,这一定是他的爱人!当然罗,他现在已经有了爱人,还理我干什么呢?从前他曾经受过我,曾经待我好,但是……现在……他已经有了爱人了……他可以不再要我了。他可以把我当成死人了。”

一种又酸又苦的味忽然涌上心来,曼英于是哭起来了。刚一走进房中,便向床上倒下,并没问阿莲,如往日一样,稍微温存一下。阿莲的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也不能再消除她的苦闷了。

“姐姐,你为什么今天这样苦恼起来?”阿莲伏在曼英的身上,轻轻地这样问着说。曼英没做声,只将阿莲的手握着不动。

曼英一方面似乎恨李尚志,嫉妒那和李尚志并排走着的女子,但一方面她想起了柳遇秋来……曼英本来是有过爱人的,曼英本来很幸福地尝受过爱情的滋味,曼英本来沉醉过于那柳遇秋的拥抱……但是这些都是往事,都是已经消逝了的美梦,再也挽转不回来了。现在柳遇秋在什么地方呢?是死还是活?是照旧地和李尚志一样前进着,还是如曼英一样走上了别一条路?……曼英的身子已经是被污秽了,不必再想起那纯洁的,高尚的爱,更不必嫉妒那个和李尚志并排走着的女子,也不必恨李尚志忘却了自己……但是……李尚志是曾爱过曼英的人呵……而他现在有着别一个女子!不再需要曼英对于他的爱了!……

曼英越想越悲伤起来。

“姐姐,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心呢?”

唉,如果曼英能将自己的伤心事向阿莲全盘地倾吐出来1……阿莲年纪还小,阿莲是不懂得姐姐为什么要伤心的。

“但是柳遇秋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呢?”曼英最后停住了哭泣,想道:“李尚志一定知道他的消息……无论如何,我应当和李尚志谈一谈话!就让他鄙弃我……”

第二天曼英立在宁波会馆前面等候了半天,然而没有等到。

第三天……结果又是失望。然而曼英知道李尚志是一定要经过这条路的,她终久是可以等得到他的。

第四天,曼英的目的达到了。李尚志依旧穿着黑色的短褂裤,依旧头上戴着鸭嘴帽子,在他的身上一切都仍旧……不过他现在没有同伴了,只是一个人独自地走着。这一次,他可是没有随便地在曼英面前经过了。他认出来了曼英……他停住了脚步。两眼向曼英直瞪着,仿佛他发了痴一般,一句话也不说。曼英见着他这种神情,不禁有点犹豫起来。如果她走向前去和李尚志打招呼,那李尚志会将怎样的态度对她呢?……

“你不是李尚志吗?”最后曼英冒着险去向李尚志打招呼。

李尚志点一点头。

“你不认得我了吗?”曼英又追问着这末一句。

李尚志慢慢地低下头来,轻轻地说道:

“我认得,我为什么不认得你呢?”

曼英也将头低下来了,不知再说什么话为好。两人大有相对着黯然神伤的模样。

“你现在好吗?”停了一会,曼英听着李尚志开始说道:“我们已经快要有一年没见面了……你和柳遇秋现在……怎样了?……他现在做起官来了呢。”

“尚志,你说什么?”曼英听了李尚志的话,即刻很惊讶地,急促地问道:“他,他已经做了官吗?啊?”

“难道说你不知道吗?”李尚志抬起头来,轻轻地,带着一点惊诧的口气问。曼英没有做声,只逼视着李尚志,似乎不明白李尚志的问话也似的。后来她慢慢地又将头低下来了。

“尚志,”两人沉默了一会,曼英开始惊颤地说道,“人事是这般地难料!他已经做了官,可是我还在做梦,我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尚志,你还是照旧吗?你还是先前的思想吗?”

李尚志向曼英审视了一下,似乎要在曼英的面孔上找出一个证明来,他可否向她说实在话。他看见曼英依旧是曼英,不过在她的眼底处闪动着忧郁的光芒。他告诉了她实在话:

“曼英,你以为我会走上别的路吗?我还是从前的李尚志,你所知道的李尚志,一点也没有变,而且我,永远是不会变的……”

“尚志,你不说出来,我已经感觉得到了。你是不会变的。不过我……”

“不过你怎样?”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呵,到我住的地方去好吗?”

“你一个人住吗?”李尚志有点不放心的神情。曼英觉察出来了这个,便微微地笑着说道:

“虽然不是一个人住,可是同我住着的是一个不十分知事的小姑娘,不要紧……”

于是两人默默地走到曼英的家里。

曼英自己也有点奇怪了。虽然过了几个月的放荡生活,虽然也遇着了不少的男人,但曼英总没曾将一个人带到过家里来;在她的一间小亭子间里,从没曾闻着过男人的气息。如果不是在最后的期间,曼英得着了一个小伴侣,阿莲,那恐怕到现在她还是一个人住着。她是决意不将任何人引到自己的小窝巢来的。虽然钱培生,虽然其余的客人,也曾多番地请求过,但是曼英总是拒绝着说道:

“我的家里是不可以去的呵!”

但是,现在……李尚志并没请求她,连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表示,为什么曼英要自动地向他提议到自己的住处去呢?李尚志不是一个男人吗?……曼英自己实在有点觉得奇怪了。但这种奇怪的感觉不久便消逝了,后来她只想道,“他到我的家里去是不要紧的呵!而且近来我感觉得这样寂寞,让他时常来和我谈谈话罢……”曼英想到此地,不禁觉得自己如失去了一件什么宝贵的物品,现在又重新为她所找到了也似的。

李尚志不敢遽行进入曼英的房里,他向内先望了一望。他见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伏在桌子上写字……此外没有别的,有的只是那在床头上悬着的曼英的像片,桌子上的一堆书籍……

阿莲见他们二人走进房里,便很恭敬地立起身来,一声也不响。李尚志走近桌子跟前,看见那上面一张纸上写着许多笔画歪斜的字:“父亲……母亲……打死……病死……阿莲不要忘记……”

“阿莲,”曼英没有看见那字,摩着阿莲的头,向她温存地问道:“你今天又写了一些什么字呀?我昨天教给你的几个字,你忘记了没有?”

“没有忘记,姐姐。”阿莲低着头说道,“我念给你听听,好吗‘父母惨死,女儿复仇……’对吗?”

“呵,好妹妹!让我看看你今天写了些什么,”曼英离开阿莲,转向李尚志说道,“你为什么看得这样出神呀?”

李尚志向椅子上坐下了。他的面容很严肃,手中仍持着阿莲的字,一声不响地凝视着。他如没听见曼英的话也似的。曼英不禁觉得有点奇怪,便从李尚志手中将那纸拿开,预备看一看那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就在这个当儿,李尚志开始向曼英问道:

“这个小姑娘姓什么?她怎么会和你住在一块呢?很久了吗?”

曼英不即回答他,走向自己的一张小铁床上坐下了。她向低着头立着不动的小阿莲望着,不忍遽将阿莲的伤心史告诉给李尚志听,但是在别一方面,她又觉得非将这一段伤心史告诉他不可,似乎地,李尚志有为阿莲复仇的力量也似的,而她,王曼英,却没有这种力量……

于是李尚志便从曼英的口中,听见了阿莲的父母的惨死那一段悲痛的伤心史……李尚志静听着,而阿莲听到中间却掩面嘤嘤地哭起来了。她的两个小肩头不断地抽动着,这表示她哭得那般伤心,那般地沉痛。

曼英不忍再诉说下去了,她觉得自己的鼻孔也有点酸起来。她忘却了自己,忘却了还有许多话要向李尚志说,一心只为着小阿莲难过。后来她将阿莲拉到自己的怀里,先劝阿莲不要哭,不料阿莲还没有将哭停住,她却抱着阿莲的头哭起来了。这时曼英似乎想起来了自己的身世,好生悲哀起来,这悲哀和着阿莲的悲哀相混合了,为着阿莲哭就是为着自己哭……

李尚志看一看自己的手表,忽然立起身来,很惊慌地说道:

“我还有一个紧要的地方要去一去,非去不可。我不能在此久坐了,曼英,我下次再来罢。”

李尚志说着便走出房门去,曼英连忙撇开阿莲,在楼梯上将他赶上,拉住说道:

“尚志,你一定要来呵!我请求你!我们今天并没有谈什么话呢!……”

“是是是,我一定来!”

于是曼英将他送出后门,又呆呆地目送了他一程。回到房中之后,阿莲牵着她的手,问道:

“姐姐,他是一个什么人呵?”

“妹妹,他是……”曼英半晌说不出一个确当的名词来。“他是……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好人呵!他想将世界造成那末样一个世界,也没有穷人,也没有富人,……你懂得了吗?”

“我有点懂得,”阿莲点一点头,如有所思也似的,停了一会,说道,“他是卫护我们穷人的吗?”

“呵,对啦,对啦,不错!他就是这末样的一个人呢!不过,你知道他很危险吗?这卫护穷人是犯法的事情呢,你明白吗?捉到是要枪毙的……”

“姐姐,我明白了。我的爸爸就是为着这个被打死的,可不是吗?”曼英没有再听见阿莲的话,她的思想集中到李尚志的身上了。他还是那般地匆忙,那般地热心,那般地忠诚,一点儿也没改变……“一个伟大的战士应当是这样的罢?……”她是这样地想着。李尚志的伟大渐渐地在她的眼中扩大起来,而她,曼英,曾自命过为战士的曼英,不知为什么,在她的眼中反渐渐地渺小起来……

大世界!大世界!住居在上海的人们谁个不知道大世界呢?这是一个巨大的游戏场,在这里有的是各种游艺:北方的杂耍,南方的滩簧,爱文的去听说书,爱武的去看那刀枪棍棒,爱听女人的京调的去听那群芳会唱……

同时,这又是一个巨大的人肉市场,在这里你可以照着自己的口味,去选择那胖的或瘦的姑娘。她们之中有的后边跟着一个老太婆,这表明那是贱货,那是扬州帮;有的独自往来,衣服也比较穿得漂亮,这表明她是高等的淌白,其价也较昂。有的是如妖怪一般的老太婆,有的是如小鸡一般的小姑娘,有的瘦,有的胖,有的短,有的长……呵,听拣罢,只要你荷包中带着银洋……

呵,大世界!大世界!住居在上海的人们谁个不知道大世界呢?在这里可以看游艺,在这里又可以吊膀子……

每逢电灯一亮的辰光,那各式各种的货色便更涌激着上市了。这时买主们也增加起来,因之将市场变得更形热闹。有一天晚上,在无数的货色之中,曼英也凑了数,也在买主们的眼中闪动,虽然在意识上曼英不承认自己是人肉,不承认那些人们是她的买主……但是在买主们看来,她,曼英,是和其它的货色一样的呵。曼英能够向他们声明,她是独特的吗?如果她这种声明着自己的独特性,那所得到的结果,只不过要令那些买主们说她是发痴而已。

照着平时一样,曼英做着女学生模样的打扮:头上的发是烫了的,身上的一件旗袍是墨绿色,脚下的是高跟皮鞋……一切都表明她是一个很素雅,很文明,同时又是很时髦的女学生。这是一件很特出的货色呵!她的买主不是那些冤大头,而是那些西装少年,那些文明绅士……

曼英坐在一张被电光所不十分照着的小桌子旁边吃茶,两眼默默地静观着在她面前所来往的人肉。她想象着她们的生活,她们的心理……看着她们那般可怜而又可笑的模样,不禁发出深长的叹息。她忘却她自己了。在不久以前,她认识了一个姑娘,那姑娘是不久才开始做起生意的。曼英问起了她的身世,问她为什么要干着这种苦痛的勾当……那姑娘哭起来了:

“姐姐,你哪里晓得?不干又有什么法子呢?我几次都想悬梁吊死,可是连行死的机会都没有。家中把我卖到堂子来了,那我的身体便不是我自己的了,他们不许我死……我连死都死不掉!……若两夜接不到客人,那鸨母便要打我,说我面孔生得不好哪,不会引诱客人哪……一些最难听的话。姐姐呵,世界上没有比我们这样的人再苦的了!……”

那姑娘还不知道曼英是什么人,后来一见面时,便向曼英诉苦。曼英因此深深地知道妓女的生活,妓女的痛苦……唉,这世界,这到底是什么世界呢?!……曼英总是这样想着,然而她却忘却了她自己是在过着一种什么生活。今晚,曼英又在人丛中看见那个可怜的姑娘了,然而曼英故意地避开了她,不愿意老听着她那每次都是同样的话;此外,她那从眼底深处所射出来的悲哀的光,实在是使曼英的一颗心太受刺激了。是的,曼英实在地不愿意再见她了。

唉,这世界,这到底是什么世界呢?!……曼英继续地这样想着,忽然一个穿着武装便服,戴着墨色眼镜的少年,向她隔着桌子坐将下来了。曼英惊怔了一下,似乎那面孔有点相熟,曾在什么地方见着过也似的。曼英没有遽行睬他,依旧象先前一样地坐着不动,但是心中却暗想道,“小鸟儿也捉过许多,但是象这样羽毛的还没有捉过呢……”于是曼英便接连着向那武装少年溜了几眼。

“请问女士来了很久吗?”曼英听着那少年开始用着北京的话音向她说话了。“大世界的游人真是很多呢……”

“你先生也常来此地吗?”曼英很自然地笑着问。

“不,偶尔来一两次罢了。敢问女士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的。一个人到此地来白相相……”

曼英既然存着捉小鸟儿的心思,而那小鸟儿又怀着要被捉着的愿望,这结果当然是明显的了。两人谈了几句话之后,便由那武装少年提议,到远东旅馆开房间去……

曼英一路中只盘算着怎样捉弄这个小鸟儿的方法。如果她曾逼迫过一个四十几岁的委员老爷向自己叫了三声亲娘,如果她曾强奸过一个钱庄老板的小少爷,如果她很容易地侮弄了许多人,那她今天又应当怎样来对付这个漂亮的武装少年呢?……这个小鸟儿,眼见得,不同别的小鸟儿一样,是不大容易对付的……但是,曼英想道,今夜晚她是无论如何不能把他放松的!曼英既然降服了许多别的小鸟儿,难道没有降服这个小鸟儿的本事吗?

在路上两人并没有说什么话。远东旅馆离大世界是很近的,不一会儿便到了。原来……原来那九号房间已经为那武装少年所开好了的,他并没有问过茶房,便引着曼英走进。女人的鼻子是很尖的,曼英走入房间后,即刻嗅出还未消逝下去的香水的,脂粉的和女人的头发的气味。也许在两小时以前,这位武装少年还在玩弄着女人呢……

曼英坐下了。武装少年立在他的前面,笑嘻嘻地将脸上的墨色眼镜取下。他刚一将墨色眼镜取下,便惊怔地望后退了两步,几乎将他身后边的一张椅子碰倒了。曼英这时才看见了那两只秀丽而妩媚的眼睛,才认出那个为她起初觉得有点相熟的面孔来,这不是别人,这是柳遇秋,曾什么时候做过曼英的爱人,而现在做了官的柳遇秋……曼英半晌说不出话来,然而她只是惊愕而已,既不欢欣,也不惧怕。眼见得柳遇秋更为曼英所惊愕住了。在墨色眼镜的光线下,他没认出,而且料也没料到这个烫了发,穿着高跟皮鞋的女郎,就是那当年的朴素的曼英,就是他的爱人。现在他是认出曼英来了,然而他不能相信这是真事,他想道,这恐怕是梦,这恐怕是幻觉……他所引进房间来的决不是曼英,而是别一个和曼英相象的女子……曼英是不会在大世界里和他吊膀子的!……但是,这的确是曼英,这的确是他的爱人,他并没有认错。在柳遇秋的惊神还未安定下来的时候,曼英已经开口笑起来了,她笑得是那般地特别,是那般地不自然,是那般地含着普泪……这弄得柳遇秋更加惊怔起来。停了一会,曼英停住了笑,走至柳遇秋的面前,用眼逼视着他,说道:

“我道是谁,原来我们是老相识呵。你不认得我了吗?我不是别人,我是王曼英,你所爱过的王曼英,你还记得吗?贵人多忘事,我知道这是很难怪你的。”

“曼英,你……”柳遇秋颤动着说道,“我不料你,现在……居然……”他想说出什么,然而他没有说出来。曼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不料我怎样?你问我为什么在大世界里做野鸡吗?那我的回答很简单,就因为你要到大世界里去打野鸡呵。我谢谢你,今天你是先找着我的。你看中了我罢,是不是?哈哈,从前你是我的爱人,现在你可是我的客人了。我的客人,你是我的客人,你明白了吗?哈哈哈!……”

曼英又倒在沙发上狂笑起来了。柳遇秋只是向她瞪着眼睛,不说话。后来他走向曼英并排坐下,惊颤地说道:

“曼英,我不明白你……你难道真是在做这种事情吗?……”

曼英停住了笑,轻轻地向柳遇秋回答道:

“你很奇怪我现在做着这种事情吗?我为什么要如此,这眼见得你死也不会明白。好,就算作照你的所想,我现在是在卖身体,但是这比卖灵魂还要强得几万倍。你明白吗?遇秋,你是将自己的灵魂卖了的人,算起来,你比我更不如呢……”

“你,你说的什么话?!”柳遇秋惊愕得几乎要跳起来了。但是曼英似乎很温存地握住他的手,继续说道:

“你现在是做了官了,我应当为你庆贺。但是在别一方面,我又要哀吊你,因为你的灵魂已经卖掉了。你为着要做官,便牺牲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历史,抛弃了自己的朋友……你已经不是先前的,为我所知道的柳遇秋了。你已经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不错,我是在卖身体,但是我相信我的灵魂还是纯洁的,我对于我自己并没有叛变……你知道吗?曼英是永远不会投降的!她的身体可以卖,但是她的灵魂不可以卖!可是你,遇秋,你已经将自己的灵魂卖了……”

“曼英,”停了一会,柳遇秋低声说道,“你也不必这样地过于骂我。做了官的也不止是我一个,如果说做了官就是将灵魂卖了,那卖灵魂的可是太多了。我劝你不必固执己见,一个人处世总要放圆通些,何必太认真呢?……现在是这样的时代,谁个太认真了,谁个就吃老亏,你知道吗?……什么革命不革命,理想不理想,曼英,那都是骗人的……”

“遇秋,你说的很对!我知道,卖灵魂的人有卖灵魂的人的哲学,傻瓜也有傻瓜的哲学,哲学既然不同,当然是谈不拢来。算了罢,我们还是谈我们的正经的事情!”曼英又强做笑颜,向柳遇秋斜着媚眼,说道:“敢问我的亲爱的客人,你既然把我引进旅馆来了,可是看中了我吗?你打算给我多少钱一夜?我看你们做官的人是不在乎的……”

曼英说着说着,将柳遇秋的头抱起来了,但是柳遇秋拉开了她的手,很苦恼地说道:

“曼英,请你别要这样罢!我真没料到你现在堕落到这种地步!”

“怎吗?你没料到我堕落到这种地步?那我也要老实向你说一句,我也没料到你堕落到这种地步呢!你比我还不如呵!……为什么我们老要谈着这种话呢?从前我们俩是朋友,是爱人,是同志,可是现在我们俩的关系不同了。你是我的客人,我的客人呵……”

曼英说至此地,忽然翻过身去,伏着沙发的靠背,痛哭起来了。她痛哭得是那般地伤心,那般地悲哀,仿佛一个女子得到了她的爱人死亡了的消息一样。曼英的爱人并没有死,柳遇秋正在她的旁边坐着……但是曼英却以为自己的爱人,那什么时候为她所热烈地爱过的柳遇秋已经死了,永远不可再见了,而现在这个坐在她的旁边的人,只是她的客人而已。她想起来了那过去的对于柳遇秋的爱恋和希望,那过去的温存和甜蜜,觉得都如烟影一般,永远地消散了。于是她痛哭,痛哭得难于自己……唉,人事是这般地难料!曼英怎么能料到当年的爱人,现在变成了她的客人呢?

柳遇秋在房中踱来踱去,想不出对付曼英的方法。他到大世界是去寻快乐的,却不料带回来了一团苦恼……这真是天晓得!……他不知再向曼英说什么话为好,只是不断地说着这末一句:

“曼英,我真不明白你……”

是的,他实在是不明白曼英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为什么又说出什么卖灵魂。……一些神秘的话来?为什么忽而狂笑,忽而痛哭?得了神经病吗?天晓得!……但是他转而一想,曼英现在的确漂亮得多了呢,如果他还能将她得到手里!……柳遇秋一方面很失望,但一方面又很希望:美丽的曼英也许还是他的,他也许能将她独自拥抱在自己的怀里。……他想着想着,忽然又听见曼英狂笑起来了。

“我是多末地傻瓜!”曼英狂笑了几声,后来停住了,自对自地说道:“我竟这末样地哭起来了。过去的让它过去,我还哭它干吗呢?但是,回一回味也是好的呢。遇秋,你还记得我们初见面的时候吗?来呵,到这里来,来和我并排坐下,亲热一亲热罢,你不愿意吗?”

柳遇秋走向曼英很驯服地并排坐下了。曼英握起他的手来,微笑着向他继续说道:

“真的,遇秋,你还记得我们初见面的时候吗?那是前年,前年的春天……你立在演讲台上,慷慨激昂地演着说,那时你该是多末地可爱!当你的眼光射到我的身上时,我的一颗处女的心是多末地为你颤动呵!……从那一次起,我们便认识了,我便将你放在我的心里。你要知道,在你以前,我是没注意过别的什么男子的呵……”

曼英沉思了一会,又继续说道:

“遇秋,你还记得那在留园的情景吗?那是春假的一天,我们学生会办事的人去踏青,你领着头……那花红草绿,在在都足以令人陶醉,我是怎样地想倾倒在你的怀抱里呵!后来,当他们都走开了,我们俩坐在一张长凳子上,谈着这,谈着那,谈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但是在我的心里,我只说着一句话:‘遇秋,我爱你呵!’……唉,那时的感觉该多末地甜蜜!遇秋,你还记得你那时的感觉吗?”

柳遇秋点一点头,低低地说道:

“曼英,我还记得。那时我真想将你拥抱起来……”

“呵,遇秋,你还记得你写信催我到H镇入军事政治学校的事情吗?你还记得我在H镇旅馆初次见着了你的面,那一种欢欣的神情吗?我想你一定都是记得的。那时你在我的眼光中该是多末地可爱,多末地可敬,我简直把你当做了上帝一样看待。那时,我老实地告诉你,我真有点在杨坤秀面前骄傲呢;这是因为我有了你……是的,你那时不是一个模范的有作为的青年吗?后来,费你的神,把我送进了学校,我的一颗心该是多未感激你呵!那时,我在人们面前虽然不高兴谈恋爱的事情,但是我的一颗心已经是属于你的了。”

沉吟了一会,曼英又继续说道:

“那时,我们该多末地兴奋,该多末地怀着热烈的希望,遇秋,你还记得吗?我听了你几次的演说,你演说得是那末地热烈,那末地有生气,真令我一方面感觉得你就是我的希望,你就是我的光明,一方面又感觉得我们的胜利快要到来了,我们的前途光明得如中天的太阳一样……后来,我虽然渐渐失望,渐渐觉得黑暗的魔力快要把我压倒了,但是,遇秋,我还是照常地信任你,我还是热烈地爱你,一点儿也没有变……后来,在南征的路上,我一路上总是想着你,一方面希望你不要改变初衷,一方面又恐怕你不谨慎,要被他们杀害……唉,那时我该是多末记念着你呵!……”

柳遇秋低着头,一声也不响,静听着曼英的说话,但是,也许他不在听着她的说话,而在思想着别的事情。曼英逼近地望了他一会,又开始说道:

“后来,我们终于失败了……我对于一切都失了望……我怀疑起来我们的方法……我慢慢地,慢慢地造成了我自己的哲学,那就是与其改造这世界,不如破毁这世界,与其振兴这人类,不如消灭这人类……这样比较痛快些,我想。不过,遇秋,你要知道,我虽然对于革命失了望,但是我并没有投降呵!我并没有变节呵!我还是依旧地反抗着,一直到我的最后的一刻……我可以吃苦,我可以被污辱,但是投降我是绝对做不到的!……不错,我现在是做着这种事情,在你的眼光中,是很不好的事情……我是太堕落了……这都由你想去。但是,我是不是太堕落了呢?遇秋,我恐怕大堕落了不是我,而是你呵!我不过是卖着自己的身体,而你,你居然把自己的灵魂卖了!……遇秋,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

柳遇秋依旧着一声不响,好象曼英的话不足以刺激他也似的。

“但是,遇秋,事情并不是一做错了就不可以挽回的……将你的官辞去罢!将你卖去的灵魂再赎回来罢!你为什么一定要作践自己的灵魂呢?……遇秋,你愿意听我的话吗?我们讨饭也可以,作强盗也可以,什么都可以,什么我都可以和着你一道儿做去,你知道吗?但是,我们决不可投降,决不可在我们的敌人面前示弱!……如果你答应我的话,那我们还可以恢复过去的关系……我也不再做这种事了……我们再想一想别的什么方法……遇秋,你愿意吗?呵?看着过去的我们的爱情份上,你就答应我了罢!”

但是柳遇秋依旧不做声。曼英将他的手放开了,不再继续说将下去,静等着他的回答。房间中的空气顿时肃静起来。过了十几分钟的光景,柳遇秋慢慢地将头抬起来,很平静地开始说道:

“曼英,我以为你的为人处世太拘板了。在现在的时代,我告诉你,不得不放聪明些。你就是为革命而死了,又有谁个来褒奖你?你就是把灵魂卖了,照你所说,又有谁个来指责你?而且,这卖灵魂的话我根本就反对。什么叫做卖灵魂呢?一个人放聪明一点,不愿意做傻瓜,这就是卖灵魂吗?曼英,我劝你把这种观念打破罢,何苦要发这些痴呢?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们得快活时且快活,还问它什么灵魂不灵魂,革命不革命干吗呢?……”

他停住了。曼英将两眼逼射着他,带着一种又鄙夷又愤怒的神情,然而她并没有预备反驳柳遇秋的话。停了一会,柳遇秋又开始说道:

“你刚才说,恢复我们从前的关系……我是极愿意的。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我在法租界租的有房子,你可以就搬进去住。从今后我劝你抛去一切的思想,平平安安地和我过着日子。你看好不好?”

曼英没有回答他。慢慢地低下头来。房间中又寂静下来了。忽然,出乎柳遇秋的意料之外,曼英立起身来,大大地狂笑起来。狂笑了一阵之后,她脸向着柳遇秋说道:

“你自己把灵魂卖掉了还不够,还要来卖我的吗?不,柳先生,你是想错了!王曼英的身体可以卖,你看,她今天就预备卖给你,但是她的灵魂呵,柳先生,永远是为人家所买不去的!算了罢,我们不必再谈这些事情了。让我们还是来谈一谈怎样地玩耍罢……”

“柳先生,不,柳老爷,”曼英故意地淫笑起来,两手摸着自己的乳部,向柳遇秋说道,“你看我这两个奶头大不大,圆紧不圆紧?请你摸摸看好不好?你已经很久没有摸它们了,可不是吗?”

“曼英,你在发疯,还是?”柳遇秋带着一点气忿的口气说。

“我也没有发疯,我也没有发痴,这是我们卖身体的义务呵。真的,你要不要摸一摸,我的亲爱的柳老爷?我们就上床睡觉好吗?”

曼英说着说着,便将旗袍脱下,露出一件玫瑰色的紧身小短袄来。电光映射到那紧身的小短袄上,再反射到曼英的面孔,显得那面孔是异常地美丽,娇艳得真如一朵巧笑着的芙蓉一般。虽然柳遇秋被曼英所说的一些话所苦恼了,但是他的苦恼此时却为着他的色欲所压抑住了,于是他便将曼英拥抱起来……虽然在床上曼英故意地说了些侮弄的,嘲笑的话,然而那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这柔腻的双乳,红嫩的口唇,轻软的腰肢……

第二天早晨起来,曼英向柳遇秋索过夜费,这弄得柳遇秋进退两难;他真地现在是曼英的客人吗?给她好,还是不给她好呢?……但是曼英紧逼着他说道:

“柳老爷,你到底打算给我多少钱呢?我知道你们喜欢白相的人,多给一点是不在乎的。请你赶快拿给我罢,我要回去呢……”

柳遇秋叹了一口气,糊里糊涂地从口袋中掏出几张钞票来,用着很惊颤的手递给曼英,而曼英却很坦然地从他的手中将钞票接过来。她又仰着狂笑起来了。如撕字纸一般地她将钞票撕碎了。接着她便将撕碎了的钞票纸用脚狠狠地践踏起来。

“这是卖灵魂混来的钱,”她自对自地说道,“我不要,别要污辱了我,让鬼把这些钱拿去罢!……哈哈哈!……”

柳遇秋还未来得及明白是什么一回事的时候,曼英已迅速地走出房门去了。

曼英几几乎笑了一路。黄包车夫拖着她跑,不时很惊诧地回头望她:他或者疑惑曼英发了疯,或者疑惑曼英中了魔,不然的话,她为什么要这样笑个不住呢?……

刚进入亭子间的门,小阿莲便迎着说道:

“昨晚李先生来了呢。你老怪他不来,等到他来了,你又不在家。他等了你很久。你知道不知道?”

“呵,他昨晚来了吗?”曼英又是惊喜,又是失望地问道:“他曾说了什么话吗?他说了他什么时候再来吗?”

“他教我认了几个字。后来他写了一张字条留给你,你看,那书桌上不是吗?”

曼英连忙将字条拿到手里,读道:

曼英我因为被派到别的地方去了,所以很久没来看你。但是我的一颗心实在是很纪念着呢!今晚来看你,不幸你又不在家。我忙的很,什么时候来看你,我不能说定。不过,曼英,我是不会将你忘记的。我信任你,永远地信任你。我对你的心如我对革命的心一样,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尚志留字

曼英反复地将李尚志的信读了几遍。不知为什么她的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完全将柳遇秋忘却了,口中只是喃喃地念着:“我对你的心如我对革命的心一样,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光阴如箭也似地飞着。

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

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

而李尚志总不见来!他把曼英忘记了吗?但是他留给曼英的信上说,他是永远不会将曼英忘记的;他对于曼英的心如对于革命的心一样,一点儿也没有变……曼英也似乎是如此地相信着他。但是经过了这末许多时候,为什么他老不来看一看曼英呢?

曼英近来于夜晚间很少有出门的时候了。她生怕李尚志于她不在家的时候来了,所以她时时地警戒着自己,别要失去与李尚志见面的机会。她近来的一颗心,老是悬在李尚志的身上,似乎非要见着他不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呢?她所需要于李尚志的是些什么?曼英现在已经是走着别一条路了,如果李尚志知道了,也许他将要骂这一条路为不通,为死路;也许他也和着小阿莲一样地想法,曼英成为最下贱的人了……曼英和李尚志还有什么共同点呢?就是在爱情上说,李尚志本来是为曼英所不爱的人呵,现在她还系念着他干什么呢?

但是,自从与柳遇秋会了面之后,曼英便觉得李尚志的身上,有一种什么力量,在隐隐地吸引着她,似乎她有所需要于李尚志,又似乎如果离开李尚志,如果李尚志把她丢弃了,那她便不能生活下去也似的。她觉得她和柳遇秋一点儿共同点都没有了,但是和李尚志……她觉得还有点什么将她和李尚志连结着……

曼英天天盼望李尚志来,而李尚志总不见来,这真真有点苦恼着她了。有时她轻轻地向阿莲问道:

“你以为李先生今天会不会来呢?”

阿莲的回答有时使她失望,当她听见那小口不在意地说道:

“我不知道。”

阿莲的回答有时又使她希望,当她听见那小口很确信地说道:

“李先生今天也许会来呢。他这样久都没来了。姐姐,他真是一个好人呢!我很喜欢他。……”

但是,李尚志总没有见来。这是因为什么呢?曼英想起来了,他是在干着危险的工作,说不定已经被捉去了……也许因为劳苦过度,他得了病了……一想到此地,曼英一方面为李尚志担心,一方面又不知为什么隐隐地生了抱愧的感觉:李尚志已经被捉住了,或者劳苦得病了,而她是这般地闲着无事,快活……于是她接着便觉得自己是太对不起李尚志了。

最后,有一天,午后,她在宁波会馆前面的原处徘徊着,希望李尚志经过此地,她终于能够碰着他……但是出乎曼英的意料之外,她所碰见的不是李尚志,而是诗人周诗逸,那说是她的情人又不是她的情人,说是她的客人又不是她的客人,说是她的奴隶又不是她的奴隶的周诗逸。曼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周诗逸了。这时的周诗逸头上戴着一顶花边缘的蓝色呢帽,身上穿着一套黄紫色的呢西装;那胸前的斜口袋中插着一条如彩花一样的小帕,那香气直透入曼英的鼻孔里。他碰见了曼英,他的眼睛几乎喜欢得合拢起来了。他是很思念着曼英的呵!曼英在他的眼中是一个很有诗意的女子!……

“啊啊,我的恨世女郎!上帝保佑,我今天总算碰见了你!我该好久都没有见着你了!你现在有空吗?”

曼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曼英现在是在想着李尚志,没有闲心思再与我们的这位漂亮诗人相周旋了。她摇一摇头,表示没有闲空。失望的神情即时将诗人的面孔掩盖住了。

“我今晚上在大东酒楼请客,我的朋友,都是一些艺术家,如果你能到场,那可是真为我生色不少了。你今天晚上一定要到场,我请求你!”

周诗逸说着这话时,几乎要在曼英面前跪下来的样子。曼英动了好奇的心了:艺术家?倒要看看这一般艺术家是什么东西……于是曼英答应了周诗逸。

已经是四点多钟了,而李尚志的影子一点儿也没有。曼英想道,大概是等不到了,便走到周诗逸所住着的地方——大东旅馆里……

周诗逸见着曼英到了,不禁喜形于色,宛如得着了一件宝物也似的。这时一个人也没有来,房间内只是曼英和着周诗逸。电灯光亮了。周诗逸把曼英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很同情地说道:

“许久不见,你消瘦了不少呢。我的恨世女郎,你不应太过于恨世了,须知人生如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曼英坐着不动,只是瞪着两眼看着他那生活安逸的模样,一种有闲阶级的神情……心中不禁暗自将周诗逸和李尚志比较一下:这两者之间该有多末大的差别!虽然李尚志的服饰是那末地不雅观,但是他的精神该要比这个所谓诗人的崇高得多少倍!世界上没有了周诗逸,那将要有什么损失呢?一点儿损失都不会有。但是世界上如果没有了李尚志,那将要有什么损失呢?那就是损失了一个忠实的为人类解放而奋斗的战士!周诗选不过是一个很漂亮的,中看不中吃的寄生虫而已。

客人们渐渐地来齐了。无论谁个走进房间来,曼英都坐着不动,装着没看见也似的。周诗逸一一地为她介绍了:这是音乐家张先生,这是中国恶魔派的诗人曹先生,这是小说家李先生,这是画家叶先生,这是批评家程先生,这是……这是……最后曼英不去听他的介绍了,让鬼把这些什么诗人,什么艺术家拿去!她的一颗心被李尚志所占据住了,而这些什么诗人,音乐家……在她的眼中,都不过是一些有闲阶级的,生活安逸的,湖徐的寄生虫而已。是的,让鬼把他们拿去!……

“诸位,”曼英听着周诗逸的欢欣的,甜密的,又略带着一点矜持的声音了。“我很慎重地向你们介绍,这是我的女友黄女士,她的别名叫做恨世女郎,你们只要一听见这恨世女郎几个字,便知道她是一个很风雅,很有心胸的女子了。……”

“敬佩之至!”

“不胜敬佩之至!”

“密斯特周有这末样的一个女友,真是三生有幸了!”

“……”

曼英听见了一片敬佩之声……她不但不感觉着愉快,而且感觉着这一般人鄙俗得不堪,几乎要为之呕吐起来。但是周诗逸见着大家连声称赞他的女友,不禁欢欣无似,更向曼英表示着殷勤。他不时走至曼英面前,问她要不要这,要不要那……曼英真为他所苦恼住了!唉,让鬼把他和这一些艺术家拿去!酒荣端上来了。大家就了坐。曼英左手边坐着周诗逸,右手边坐着一位所谓批评家的程先生。这位程先生已经有了胡须,大约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从他的那副黑架子的眼镜里,露出一只大的和一只似乎已经瞎了的眼睛来。他的话音是异常地低小,平静,未开口而即笑,这表明他是一个很知礼貌的绅士。

“密斯黄真是女界中的杰出者,吾辈中的风雅人物。密斯特周屡屡为我述及,实令我仰慕之至!……”

还末来得及向批评家说话的时候,对面的年轻的恶魔派诗人便向曼英斟起酒来,笑着说道:

“我们应当先敬我们的女王一杯,才是道理!”

“对,对,对。……”

大家一致表示赞成。周诗逸很得意地向大家宣言道:

“我们的女王是很会唱歌的,我想她一定愿意为诸君唱一曲清歌,借助酒兴的。”

“我们先饮了些酒之后,再请我们的女王唱罢。”在斜对面坐着的一位近视眼的画家说,他拿起酒杯来,大有不能再等的样子。

于是大家开始饮起酒来……

曼英的酒杯没有动。

“难道密斯黄不饮酒吗?”批评家很恭敬地问。

“不行,不行,我们的女王一定是要饮几杯的!”大家接着说。

“请你们原谅,我是不方便饮酒的,饮了酒便会发酒疯,那是很……”

“饮饮饮,不要紧!反正大家都不是外人……”

“如此,那我便要放肆了。”

曼英说着,便饮干了一杯。接着便痛饮起来。

“现在请我们的女王唱歌罢。”诗人首先提议。

“是,我们且听密斯黄的一曲清歌,消魂真个……”

“那你就唱罢。”周诗逸对着曼英说。他已经有点酒意了,微眯着眼睛。

曼英不再推辞,便立起身来了。

“如果有什么听得不入耳之处,还要请大家原谅。”

“不必客气。”

“那个自然……”

曼英一手扶着桌子,开始唱道:

我本是名门的女儿,

生性儿却有点古怪,

有福儿不享也不爱,

偏偏跑上革命的浪头来。

“你看,我们的女王原来是一个革命家呢。”

“不要多说话,听她唱。”

跑上革命的浪头来,

到今日不幸失败了归来;

我不投降我也不悲哀,

我只想变一个巨弹儿将人类炸坏。

“这未免太激烈了。”周诗遍很高兴地插着说。曼英不理他,仍继续唱道:

我只想变一个巨弹儿将人类炸坏,

那时将没有什么贫富的分开,

那时才见得真正的痛快,

我告诉你们这一般酒囊饭袋。

“这将我们未免骂得大利害了。”诗人说。

“有什么利害?你不是酒囊饭袋吗?”画家很不在意地笑着说。

我告诉你们这一般酒囊饭袋,

你们全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矮;

你们谈什么风月,说什么天才,

其实你们俗恶得令人难耐。

大家听曼英唱至此地,不禁相互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十分地惊异而不安起来。

“我的恨世女郎!你骂得我们太难堪了,请你不必再唱将下去了……”周诗逸说。

但是曼英不理他,依旧往下唱道:

其实你们俗恶得令人难耐,

你们不过是腐臭的躯壳儿存在;

我斟一杯酒洒下尘埃,洒下尘埃,

为你们唱一曲追悼的歌儿。

曼英唱至此地,忽然大声地狂笑起来了。这弄得在座的艺术家们面面相觑,莫知所以。当他们还未来得及意识到是什么一回事的时候,曼英已经狂笑着跑出门外去了。

啊,当曼英唱完了歌的时候,她觉得她该是多末地愉快,多本地得意!她将这些酒囊饭袋当面痛骂了一顿,这是使她多末得意的事呵!但是,当她想起李尚志来,她以觉得这些人们是多末地渺小,多末地俗恶,同时又是多末地无知得可怜!

曼英等不及电梯,便匆忙地沿着水门汀所砌成的梯子跑将下来了。在梯上她冲撞了许多人,然而她因为急于要离开为她所憎恨的这座房屋,便连一句告罪的话都不说。她跑着,笑着,不知者或以为她得了什么神经病。

“你!”

忽然有一只手将她的袖口抓住了。曼英不禁惊怔了一下,不知遇着了什么事。她即时扭头一看,见着了一个神情很兴奋的面孔,这不是别人,这是曼英所说的将自己的灵魂卖掉了的那人……

曼英在惊怔之余,向着柳遇秋瞪着眼睛,一时地说不出话来。

“我找了你这许多时候,可是总找不到你的一点影儿……”曼英听见柳遇秋的颤动的话音了。在他的神情兴奋的面孔上,曼英断定不出他见着了自己,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是忿怒还是欢欣,是得意还是失望……曼英放着很镇静的,冷淡的态度,轻声问道:

“你找我干什么呢?有什么事情吗?”

柳遇秋将头低下了,很悲哀地说道:

“曼英,我料不到你现在变成了这样……”

“不是我变了,”曼英冷笑了一下,说道,“而是你变了。遇秋,你自己变了。你变得太利害了,你自己知道吗?”

“我们上楼去谈一谈好不好?”柳遇秋抬起头来向她这样问着说。他的眼睛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光芒,他的先前的那般焕发的英气已经完全消失了。他现在虽然穿着一套很漂亮的西装,虽然他的领带是那般地鲜艳,然而曼英觉得,立在她的面前的只是一个无灵魂的躯壳而已,而不是她当年所爱过的柳遇秋了。

曼英望着他的领带,没有即刻回答柳遇秋,去呢还是不去。

“曼英,我请求你!我们再谈一谈……”

“谈一谈未常不可,不过我想,我们现在无论如何是谈不明白的。”

“无论如何要谈一谈!”

柳遇秋将曼英引进去的那个房间,恰好就是周诗逸的房间的隔壁。曼英走进房间,向那靠窗的一张沙发坐下之后,向房间用目环视了一下,见着那靠床的一张桌子上已经放着了许多酒瓶和水果之类,不禁暗自想道:

“难怪他要做官,你看他现在多末挥霍呵,多末有钱啊……”

从隔壁的房间内不大清楚地传来了嬉笑,鼓掌,哄闹的声音。曼英尖着耳朵一听,听见几句破碎不全的话语:“天才……诗人……近代的女子……印象派的画……月宫跳舞场……”眼见得这一般艺术家的兴致,还未被曼英嘲骂下去,仍是在热烈地奔放着。这使着曼英觉得自己有点羞辱起来:怎么!他们还是这样地快活吗?他们竟不把她的嘲骂当做一回事吗?唉,这一般猪猡,不知死活的猪猡!……

柳遇秋忙着整理房间的秩序。曼英向他的背影望着,心中暗自想道:“你和他们是一类的人可,你为什么不去和他们开心,而要和我纠缠呢?……”

“你要吃桔子吗?”柳遇秋转过脸来,手中拿着一个金黄的桔子,向曼英殷勤地说道:“这是美国货,这是花旗桔子。”

曼英不注意他所说的话。放着很严重的声音,向柳遇秋问道:

“你要和我谈些什么呢?你说呀!”曼英这时忽然起了一种思想:“李尚志莫不要在我的家里等我呢……我应当赶快回去才是!……”

“我还有事情,坐不久,就要去的……你说呀!”

柳遇秋的面容一瞬间又沉郁下来了。他低着头,走至曼英的旁边坐下,手动了一动,似乎要拿曼英的手,或者要拥抱她……但他终没有勇气这样做。沉默了一会,他放着很可怜的声音说道:

“曼英,我们就此完了吗?”

“完了,永远地完了。”曼英冷冷地回答他。

“你完全不念一念我们过去的情分吗?”

“遇秋,别要提起我们的过去罢,那是久已没有了的事情。现在我们既然是两样人了,何必再提起那过去的事情?过去的永远是过去了……”

“不,那还是可以挽回的。

“你说挽回吗?“曼英笑起来了。”那你就未免大发痴了。”

李尚志的面孔又在曼英的脑海中涌现出来。她觉得李尚志现在一定在她的家里等候她,她一定要回去……她看一看手表,已是八点钟了。她有点慌忙起来,忽然立起身来预备就走出房门去。柳遇秋一把把她拉住,向她跪下来哀求着说道:

“曼英,你答应我罢,你为什么要这样鄙弃我呢?……我并不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呵,曼英!”

“是的,你不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有的人比你更坏,但是这对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放开我罢,我还有事情……”

柳遇秋死拉着她不放,开始哭起来了。他苦苦地哀求她……他说,如果她答应他,那他便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不做官也可以……但是他的哭求,不但没有打动曼英的心,而且增加了曼英对于他的鄙弃。曼英最后向他冷冷地说道:

“遇秋,已经迟了!迟了!请你放开我罢,别要耽误我的事情!”

李尚志的面孔更加在曼英的脑海中涌现着了。柳遇秋仍拉着她的手不放。曼英,忽然,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这末许多力量,将自己的手挣脱开了,将柳遇秋推倒在地板上,很迅速地跑出房门,不料就在这个当儿,周诗逸也走出房间来,恰好与曼英撞个满怀。曼英抬头一看,见是周诗逸立在她的面前,便不等到周诗逸来得及惊诧的时候,给了他一个耳光,拚命地顺着楼梯跑下来了。

坐上了黄包车……喘着气……一切什么对于她都不存在了,她只希望很快地回到家里。她疑惑她自己是在演电影,不然的话,今天的事情为什么是这般地凑巧,为什么是这般地奇异!……

她刚一走进自己的亭子间里,阿莲迎将上来,便突兀地说道:

“你真是!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天天老说李先生不来不来,今晚他来了,你又不在家里!”

听了阿莲的话,曼英如受了死刑的判决一般,睁着两只眼睛,呆呆地立着不动。经过了两三分钟的光景,她如梦醒了也似的,把阿莲的手拉住问道:

“他说了些什么话吗?”

“他问我你每天晚上到什么地方去……”

“你怎样回答他呢?”曼英匆促地问阿莲,生怕她说出一些别的话。

“我说,你每晚到夜学校里去教书。”

曼英放下心了。

“他还说了些什么话吗?”

“他又问起我的爸爸和妈妈的事情。”

“还有呢?”

“他又留下一张字条,”阿莲指着书桌子说道:“你看,那上边放着的不是吗?”

曼英连忙放开阿莲的手,走至书桌子跟前,将那字条拿到手里一看,原来那上边并没有写着别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地址而已。曼英的一颗心欢欣得颤动起来,正待要问阿莲的话的当儿,忽听见阿莲说道:

“李先生告诉我,他说,请你将这纸条看后就撕去……他还说,后天上午他有空,如果你愿意去看他,你可以在那个时候去……”

“呵呵……”

曼英听见阿莲的这话,更加欢欣起来了。她想着,李尚志还信任她,告诉了她自己的地址……她后天就可以见着他,就可以和他谈话……但是她为什么一定要见着李尚志呢?为什么她要和他谈话呢?她将和他谈些什么呢?……关于这一层,曼英并没有想到。她只感觉着那见面,那谈话,不是和柳遇秋,不是和钱培生,不是和周诗逸的谈话,而是和李尚志的谈话,是使她很欢欣的事。

“阿莲,李先生还穿着先前的衣服吗?”

“不是,他今天穿着的是一件黑布长衫,很不好看。”

“阿莲,他的面容还象先前一样吗?没有瘦吗?”

“似乎瘦了一些。”

“他还是很有精神的样子吗?”

“是的,他还是象先前一样地有精神。姐姐,你是不是……很,很喜欢李先生?……”

“吓,小姑娘家别要胡说!”

阿莲的两个圆圆的小笑窝,又在曼英的眼前显露出来了。她拉住曼英的手,有点忸怩的神气,向曼英笑着说道:

“姐姐,我明白……李先生真是一个好人呵!他今天又教我写了许多字……”

阿莲的天真的,毫无私意的话语,很深刻地印在曼英的心里。“李先生真是一个好人呵!

……”阿莲已经给了李尚志一个判决了。李尚志在阿莲的面前,也将不会有什么羞愧的感觉,因为他的确是可以领受阿莲的这个判决的。他是在为着无数无数的阿莲做事情,与其说他为阿莲复仇,不如说他为阿莲开辟着新生活的路……但是,她,曼英,为阿莲到底做着什么事情呢?她时常问着阿莲的两个圆圆的小笑窝出神,但是这并不能证明她是在为着阿莲做事情……如果李尚志是一个真正的好人,如阿莲所想的一样,那末她,曼英,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呢?……

曼英觉得自己是渐渐地渺小了。……如果她适才骂了周诗逸,骂了柳遇秋,那她现在便要受着李尚志的骂。“呵,如果李尚志知道我现在做着什么事情!……”曼英想到此地,一颗心不禁惊颤起来了。

曼英走进一条阴寂的,陈旧的弄堂里。她按着门牌的号数寻找,最后她寻找到为她所需要的号数了。油漆褪落了的门扉上,贴着一张灰白的纸条,上面写着“请走后门”四个字。曼英遂转到后门去。有一个四十几岁的,头发蓬松着的妇人,正在弯着腰哐啷哐啷地洗刷马桶。曼英不知道她是房东太太抑是房东的女仆,所以不好称呼她。

“请问你一声,”曼英立在那妇人的侧面,微笑着,很客气地向她问道,“你们家里的前楼上,是不是住着一位李先生?”

那洗刷马桶的妇人始而懒洋洋地抬起头来,等到她看见了曼英的模样,好象有点惊异起来。她的神情似乎在说着,这样漂亮的小姐怎么会于大清早起就来找李先生呢?这是李先生的什么人呢?难道说衣服蹩脚的李先生会有这样高贵的女朋友吗?……

她只将两个尚未洗过的睡眼向曼英瞪着,不即时回答曼英的问题。后来她用洗刷马桶的那只手揉一揉眼睛,半晌方才说道:

“李先生?你问的是哪个李先生?是李……”

那妇人生怕曼英寻错了号数。她以为这位小姐所要找着的李先生,大概是别一个人,而不会是住在她家里的前楼上的李先生……曼英不等她说下去,即刻很确定地说道:

“我问的就是你们前楼上住着的李先生,他在家里吗?”

“呵呵,在家里,在家里,”那妇人连忙点头说道,“请你自己上楼去看看罢,也许还没有起来。”

曼英走上楼递了。到了李尚志房间的门口。忽然一种思想飞到她的脑海里来,使她停住了脚步,不即刻就动手敲叩李尚志的房门。“他是一个人住着,还是两个人住着呢?也许……”于是那个女学生,为她在宁波会馆前面所看见的那个与李尚志并排行走着的女学生,在她的眼帘前显现出来了。一种妒意从她的内心里一个什么角落里涌激出来,一至于涌激得她感到一种最难堪的失望。她想道,也许他俩正在并着头睡着,也许他们俩正在并做着一种什么甜蜜的梦……而他,曼英,孤零零地在他们的房门外站着,如被风雨所摧残过的一根木桩一样,谁个也不需要,谁个也不会给她以安慰和甜蜜……

她又想道,为什么她要来看李尚志呢?她所需要于李尚志的到底是些什么呢?她和李尚志已经走着两条路了,现在她和李尚志已经没有了什么共同点,为什么李尚志老是吸引着她呢?今天她是为爱李尚志而来的吗?但是李尚志原是她从前所不爱的人啊……如果说她不爱他,那她现在又为什么对于那个为她所见过的女学生,也许就是现在和李尚志并头睡着的女子,起了一种妒意呢?……曼英想来想去,终不能得到一个自解。忽然,出乎曼英的意料之外,那房门不用敲叩而自开了。在她面前立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今天所要来看见的李尚志。李尚志的欢欣的表情,即刻将曼英的思想驱逐掉了。曼英觉着那表情除开同志的关系外,似乎还含着一种别的,为曼英所需要的……她也就因之欢欣起来了。

她很迅速地将李尚志的房间用眼巡视了一下,只看见一张木架子床,一张长方形的桌子,那上面又摆着一堆书籍,又放着茶壶和脸盆……她所拟想着的那个女学生,一点儿影子也没有。“他还是一个人住着呵!……”她不禁很欢欣地这样想着,一种失望的心情完全离她而消逝了。

曼英向李尚志的床上坐下了。房间中连一张椅子都没有。李尚志笑吟吟地立着,似乎不知道向曼英说什么话为好。那种表情为曼英所从没看见过。她想叫他坐下,然而没有别的椅子。如果他要坐下,那他便不得不和曼英并排地坐下了。曼英有点不好意思,然而她终于说道:

“请你也坐下罢,那站着是怪不方便的。”

“不要紧,我是站惯了的。”李尚志也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将手摆着说道,“请你不要客气,你吃过早饭了吗?我去买几根油条来好不好?”

“不,我已经吃过早饭了。请你也坐下罢,我们又不是生人……”

李尚志勉强地坐下了。将眼向着窗外望着,微笑着老不说话。曼英想说话,她原有很多的话要说呵,但是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忽然她看见了那张书桌子上面摆着一个小小的像片架,坐在床上,她看不清楚那像片是什么人的,于是她便立起身来,走向书桌子,伸手将那张像片拿到手里看一看到底是谁。她即刻惊异起来了:那像片虽然已经有了一点模糊,然而她还认得清楚,这不是别人,却正是她自己!她觉得这是很奇怪的事情了。她从来没有赠过像片与任何人,更没赠与过李尚志,这张像片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而且,她又想道,李尚志将她的像片这样宝贵着干什么呢?政局是剧烈地变了,人事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了,而李尚志却还将曼英的像片摆在自己的书桌上……

“曼英,你很奇怪罢,是不是?”李尚志笑着问,他的脸有点泛起红来了。

曼英回过脸来向李尚志望着,静等着他继续说将下去。

“你还记得我们在留园踏青的事吗?”李尚志继续红着脸说道,“那时我们不是在一块儿摄过影吗?那一张合照是很大的,我将你的像片从那上面剪将下来,至今还留着,这就是……”

“真的吗?”曼英很惊喜地问道,“你真这样地将我记在心里吗?呵,尚志,我是多末地感激你呵!”

曼英说着说着,几乎流出感激的泪来。她将坐在床上的李尚志的手握起来了。两眼射着深沉的感激的光芒,她继续说道:

“尚志,我是多末地感激你呵!尤其是在现在,尤其是在现在……”

曼英放开李尚志的手,向床上坐下,簌籁地流起泪来了:

“曼英,你为什么伤起心来了呢?”李尚志轻轻地问她。

“不,尚志,我现在并不伤心,我现在是在快乐呵!……”

说着说着,她的泪更加流得涌激了。李尚志很同情地望着她,然而他找不出安慰她的话来。后来,经过了五六分钟的沉默,李尚志开口说道:

“曼英,我老没有机会问你,你近来在上海到底做着什么事情呢?阿莲对我说,你在一个什么夜学校里教书,真的吗?”

曼英惊怔了一下。这问题即刻将她推到困难的深渊里去了。她近来在上海到底做着什么事情呢?……据她自己想,她是在利用着自己的肉体向敌人报复,是走向将全人类破灭的路……她依旧是向黑暗反抗,然而不相信先前的方法了一……她变成个激烈的虚无主义者了。但是现在如果曼英直爽地将自己的行为告诉了李尚志,那李尚志对于她的判断,是不是如她的所想呢?那李尚志是不是即刻就要将她这样堕落的女子驱逐出房门去?那李尚志是不是即刻要将那张保存到现在的曼英的像片撕得粉碎?……曼英想到此地,不禁大大地战栗了一下。不,她不能告诉他关于自己的真相,自己的思想!一切什么都可以,只要李尚志不将她驱逐出房门去!只要他不将她的像片撕得粉碎!……

“是的。不过我近来的思想……”她本不愿意提到思想的问题上去,但是她却不由自主地说出来思想两个字。

“你近来的思想到底怎样?”李尚志逼视着曼英,这样急促地问。

话头已经提起来了,便很难重新收回去。曼英只得照实地说了。

“我的思想已经和先前不同了。尚志,你听见这话,或者要骂我,指责我,但是这是事实,又有什么方法想呢?”

李尚志睁着两只眼睛,静等着曼英说将下去。曼英将头低下来了。停了一会,她又轻轻地开始说道:

“尚志,你是知道我的性格的。我说我的思想已经和先前的不同了,这并不是说我向敌人投了降,或是什么……对于革命的背叛。不,这一点都不是的。我是不会投降的!不过自从……失败之后……我对于我们的事业怀疑起来了:照这样干将下去,是不是可以达到目的呢?是不是徒然地空劳呢?……我想来想去,下了一个决定:与其改造这世界,不如破毁这世界,与其振兴这人类,不如消灭这人类。尚志,你明白这种思想吗?……现在我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希望的话,那只是我希望着能够多向几个敌人报复一下。我不能将他们推翻,然而我却能零碎地向他们中间的分子报复……这就是我所能做得到的事情。尚志,这一种思想也许是不对的,但是我现在却不得不怀着这种思想……”

曼英停住了。静等着李尚志的裁判。李尚志依旧逼视着她,一点儿也不声响。过了一会,他忽然握起曼英的手来,很兴奋地说道:

“曼英,曼英!你现在,你现在为什么有了这种思想呢?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对的呵!”

“但是你的也未必就是对的呵。”曼英插着说。

“不,我的思想当然是对的。除开继续走着奋斗的路,还有什么出路呢?你所说的话我简直有许多不明白!你说什么破毁世界,消灭人类,我看你怎样去破毁,去消灭……这简直是一点儿根据都没有的空想!曼英,你知道这是没有根据的空想吗?”

曼英有点惊异起来:李尚志先前原是不会说话的,现在却这样地口如悬河了。她又听着李尚志继续说道:

“不错,自从……失败之后,一般意志薄弱一点的,都灰了心,失了望……就我所知道的也有很多。但是曼英你,你是不应当失望的呵!我知道你是一个很热烈的理想主义者,恨不得即刻将旧世界都推翻……失败了,你的精神当然要受着很大的打击,你的心灵当然是很痛苦的,我又何尝不是呢?不过,我们决不能因暂时的失败就失了望……”

“你以为还有希望吗?”曼英问。

“为什么没有希望呢?历史命定我们是有希望的。我们虽然受了暂时的挫折,但是最后的胜利终归是我们的。只有摇荡不定的阶级才会失望,才会悲观,但是我们……肩着历史的使命,是不会失望,不会悲观的。我们之中的零个分子可以死亡,但是我们的伟大的集体是不会死亡的,它一定会强固地生存着……曼英,你明白吗?曼英,你现在脱离群众了……你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你失去了集体的生活,所以你会失望起来……如果你能时常和群众接近,以他们的生活为生活,那我包管你的感觉又是别一样了。曼英,他们并没有失望阿!他们希望着生活,所以还要继续着奋斗,一直到最后的胜利……革命的阶级,伟大的集体,所走着的路是生路,而不是死路……”

李尚志沉吟了一回,又继续说道:

“曼英,你的思想一点儿根据都没有,这不过表明你,一个浪漫的知识阶级者的幻灭……不错,我知道你的这种幻灭的哲学,比一般落了伍的革命党人要深得多,但是这依旧是幻灭。你在战场上失败了归来,走至南京路上,看见那些大腹贾,荷花公子,艳装冶服的少奶奶……他们的脸上好象充满着得意的胜利的微笑,好象故意地在你的面前示威,你当然会要起一种思想,顶好有一个炸弹将这个世界炸破,横竖大家都不能快活……可不是吗?但是在别一方面,曼英,你要知道,群众的革命的浪潮还是在奔流着,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迟早总会在这些寄生虫的面前高歌着胜利的!”

“尚志,”曼英抬起头来,向李尚志说道,“也许是如你所说的这样,但是我……总觉得这是一种幻想罢了。”

“不,这并不是幻想,这是一种事实。曼英,你是离开群众太远了,你感受不到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情绪。他们只要求着生活,只有坚决的奋斗才是他们的出路,天天在艰苦的热烈的奋斗中,哪里会有工夫象你这般地空想呢?你的这种哲学是为他们所不能明白的,你知道吗?我请你好好地想一想!我很希望那过去的充满着希望的曼英再复生起来……”

“尚志,我感谢你的好意!不过我的心灵受伤得大利害了,那过去的曼英……尚志!恐怕永远是不会复生的了!……”

曼英说着,带着一点哭音,眼看那潮湿的眼睛即刻要流出泪来;李尚志见着她这种情形,不禁将头低下了,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那过去的曼英是一定可以复生的!我不相信……”

李尚志还未将话说完,忽然听见楼梯冬冬地响了起来,好象有什么意外的事故也似的……他的面色有点惊慌起来,然而他还依旧把持着镇静的态度。接着他便又听见了敲门的声音。他立起身来,走至房门背后很平静地问道:

“谁个?”

“是我!”

李尚志听出来那是李士毅的声音。他将房门开开来了。李士毅带着笑走了进来。曼英见着他的神情还是如先前一样,——先前他总是无事笑,从没忧愁过,无论他遇着了怎样的困苦,可是他的态度总表现着“不在乎”的样子,一句软弱的话也不说。曼英想道,现在他大概还是那种样子……

“啊哈!我看见了谁个哟!原来是我们的女英雄!久违了!”

李士毅说着说着,便走向前来和曼英握手,他的这一种高兴的神情即时将曼英的伤感都驱逐掉了。

“你今天上楼时为什么跑得这样地响?你不能轻一点吗?”

李尚志向李士毅这样责问着说。李士毅转过脸来向他笑道:

“我因为有一件好消息报告你,所以我欢喜得忘了形……”

“有什么好的消息?”李尚志问。

“永安纱厂的……又组织起来了……”

李尚志没有说什么话,他立着不动,好象想着什么也似的,李士毅毫不客气地和曼英并排坐下了,向她伸着头,笑着说道:

“我们好久不见了。我以为你已经做了太太,嫁了一个什么委员,资本家,不料今天在这里又碰到了你。你现在干些什么?好吗?我应当谢谢你,你救济了我一下,给了五块钱……你看,这一条黑布裤子就是你的钱买的呵。谢谢你,我的女英雄,我的女……女什么呢?女恩人……”

“你为什么还是先前那样地调皮呢?你总是这样地高兴着,你到底高兴一些什么呢?”曼英笑着问。

“你这人真是!不高兴,难道哭不成吗?高兴的事情固然要高兴,不高兴的事情也要高兴,这样才不会吃不下去饭呢。我看见有些人一遇见了一点失败,便垂头丧气,忧问或失望起来……老实说一句话,我看不起这些先生们!这样还能干大玩意儿吗?”

曼英听了这话,不禁红了脸,暗自想道:“他是在当面骂我呢。我是不是这样的人呢?我该不该受他的骂?……”她想反驳他几句,然而她找不出话来说。

“我告诉你,”李士毅仍继续说道,“我们应当硬得如铁一样,我们应当高兴得如春天的林中的小鸟一样,不如此,那我们便只有死,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你现在到底干着些什么事情呢?”曼英插着问他。

“最大的头衔是粪夫总司令,你闻着我的身上臭吗?”

“什么叫着粪夫总司令?”曼英笑起来了。“这是谁个任命你的呢?”

“你不明白吗?我在粪夫工会里做事情……你别要瞧不起我,我能叫你们小姐们的绣房里臭得不亦乐乎,马桶里的粪会漫到你们的梳妆台上。哈哈哈!……”

李士毅很得意地笑起来了。李尚志这时靠着窗沿,向外望着,似乎不注意李士毅和曼英的谈话。曼英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暗自想道:“他们都有伟大的特性:李尚志具着的是伟大的忍耐性,而李士毅具着的是伟大的乐观性,这就是使他们不失望,不悲观,一直走向前去的力量。但是我呢?我所具着的是什么性呢?”曼英想至此地,不禁生了一种鄙弃自己的心了。他觉得她在他们两人之中立着,是怎样地渺小而不相称……

“呶,你的爱人呢?”李士毅笑着问。

“你不要瞎说!”曼英觉得自己的脸红了。她想着柳遇秋,然而她的眼睛却射着李尚志。“谁是我的爱人?现在谁个也不爱我,我谁个也不爱。”

李尚志将脸转过来,瞟了曼英一眼,又重新转过去了。曼英深深地感受到了他的眼光,他的眼光射到了她的心灵深处,似乎硬要逼着她向自己暗自说道:

“你别要扯慌呵!你不是在爱着这个人吗?这个靠着窗口立着的人吗?……”

李士毅,讨厌的李士毅(这时曼英觉得他是很讨厌的,不知趣的人了),又追问了一句:

“柳遇秋呢?”

“什么柳遇秋不柳遇秋?我们之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从前的事情,那不过是一种错误……”

李尚志又回过头来源了曼英一眼。那眼光又好象硬逼着曼英承认着说:

“我从前不接受你的爱,那也是一种错误呵!”

“哈哈!你真是傻瓜!”曼英忽然听见李士毅笑起来了。他似真似假地这样说道,“为什么不去做官太太呢?你们女子顶好去做太太,少奶奶,而革命让我们来干……你们是不合适的呵!……曼英,我还是劝你去做官太太,少奶奶,或是资本家的老婆罢!坐汽车,吃大菜……”

曼英不待他将话说完,便带点愤慨的神气,严肃地说道:

“士毅,你为什么这样轻视我们女子呢?老实说,你这种思想还是封建社会的思想,把女子不当人……你说,女子有哪一点不如你们男子呢?你这些话太侮辱我了!”

“我的女英雄,你别要生气,做一个官太太也不是很坏的事……”

李尚志转过脸来,向着李士毅说道:

“你别要再瞎说八道罢!你这是什么思想?一个真正的……决不会有你这种思想的!?

曼英听见李尚志的话,起了无限的感激,想即刻跑到他的面前,将他的颈子抱着,亲亲地吻他几吻。她的自尊心因为得着了李尚志的援助,又更加强烈起来了。难道她曼英不是一个有作为的女子吗?不是一个意志很坚强,思想很彻底的女子吗?女子是不弱于男子的,无论在哪一方面……

但是,当她一想起我现在做些什么事情呢?……”她又有点不自信起来了。她意识到她没有如李土毅的那种伟大的乐观性,李尚志的那种伟大的忍耐性。如果没有这两种特性,那她是不能和他们俩并立在一起的。“我应当怎样生活下去呢?我应当怎样做呢?做些什么呢?……我应当再好好地想一想!”最后她是这样地决定了。

李士毅说,他要到粪夫总司令部办公去,不能久坐了。他告辞走了。房间内仍旧剩下来曼英和李尚志两个人。

一时的寂静。

两人似乎都有许多话要说,尤其是曼英。但是说什么话好呢?曼英又将眼光转射到那桌上的一张像片了。在那像片上也不知李尚志倾注了多少深情,看了多少眼睛,也许他亲了无数的吻……忽然曼英感受到那深情是多末地深,那眼睛是多末地晶明,那吻又是多末地热烈。她的一颗心颤动起来了。她觉得她现在正需要着这些……她渴求着李尚志的拥抱,李尚志的嘴唇……这拥抱,这嘴唇,将和柳遇秋的以及其余的所谓“客人”的都不一样。

“但是我有资格需要着他的爱情吗?”曼英忽然很失望地想道,“我的身体已被许多人所污坏了,我的嘴唇已被许多人所吻臭了……不,我没有资格再需要他的爱情了。已经迟了,迟了!……”想至此地,她不由自主地又流起泪来。

“曼英,你为什么又伤起心来了呢?”坐在她的旁边,沉默着很久的李尚志,又握起她的手来问道,“我觉着你的性情太不象从前了……”

曼英听了他的话,更加哭得利害。她完全为失望所包围住了。她觉得她的生活只是黑暗而已,虽然她看见了李尚志,就仿佛看见了光明一样,然而对于她,曼英,这光明已经是永远得不到的了。

曼英觉得李尚志渐渐将她的手握得紧起来。如果她愿意,那她即刻便可以接受李尚志的爱,倾伏在李尚志的怀里……但是曼英觉得自己太不洁了,与其说她不敢,不如说她不愿意……

“曼英,你应当……”李尚志没有说出自己的意思,曼英忽然立起身来,流着泪向李尚志说道:

“尚志,我要走了。让我回去好好地想一想罢!我觉着我现在的思想和感觉太混乱了,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在先施公司门口下了电车之后,曼英不知再做些什么:回家去呢,还是……?来往的人们拥挤着,在这种人堆的中间,曼英觉着自己为谁也不需要,只是一个孤零零的,被忘却的废人而已。同时在他们的面孔上,曼英觉察出对于自己的讥笑,对于自己的示威,好象她,曼英,在众人面前,很羞辱地被践踏着,为任何人所不齿也似的。她愤慨了,想即刻把他们消灭下去,但是在别一方面,她未免又苦痛地失望起来,她意识到她没有这般的能力……

适才别了李尚志,曼英向他说,她的思想和感觉太混乱了,她应当回家后好好地想一想……可是现在在这先施公司的门口,她的思想和感觉混乱得更甚。她觉着她的脑壳快要爆裂了,她的心快要破碎了,这就是说,她已经到了末日,快要在人海里消沉下去。她开始羡慕李尚志和李士毅的生活是那样地充实,他们的的确确是在生活着;而她,曼英,难道说是在生活着吗?她的内里不过是一团空虚而已。在未和李尚志谈话以前,曼英还感觉着自己始终是一个战士,但是在和李尚志谈话以后,不知为什么她消失了这种信心了。在别一方面,这种信心对于曼英是必要的,如果这种信心没有了,这是说,曼英失去了生活的根据。她为什么还生活在世界上呢?……曼英想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她现在却没有一个确定的回答了。

曼英呆立着不动,两眼无目的地望着街道中电车和汽车的来往。然而人众如浪潮一般,不由她自主地,将她涌进先施公司店房里面去了。她在第一层楼踱了一回,又跑上第二层楼去。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怀着任何的目的。买货物的人大半都是少奶奶,小姐和太太,蓝的,红的,黄的……各式各种的衣服的颜色,只在她的眼帘前乱绕,最后飞旋成了一片,对于她都形成一样的花色了。忽然一种说话的声音传到她的耳膜里,她不禁因之惊任了一下。那声音是很熟的呵,然而她一时记不起来那声音到底是谁的。她转过脸来向那说话的方向望去:那是卖绸缎的地方,两个女子正在那里和店员说着些什么;她们是背朝着曼英的,所以曼英看不清楚她们是谁。一个是老太婆的模样,另一个却是少奶奶的打扮,她穿着花缎的旗袍,脚下穿着一双花边的高跟皮鞋。她看来是一个矮胖的女人……曼英忽然想道,“这难道说是……是杨坤秀吗?或者就是她罢……”曼英想着想着,便向那两个女子走去。曼英也装着买货的模样,和那个少奶奶装束的矮胖的女子并起肩来。那女子向曼英望了一眼,曼英即刻就认出来了,这不是别人,这正是杨坤秀!虽然她现在比从前时髦得多了,脸上搽了很浓的脂粉……

“呵,你,曼英吗!”杨坤秀先开口这样惊讶地说。她见着了曼英,似乎很欢欣,大有“旧雨重逢”之概。然而什么时候曾是一个非常热情的曼英,现在却向杨坤秀答以冷静的微笑而已。

“坤秀,你变得这样时髦,我简直认不出来了呢。你已经结了婚吗?”

杨坤秀听了曼英的话,不禁将脸红了一下,然而那与其说是由于羞赧,不如说是由于幸福的满意。

“是的,”杨坤秀微笑着说道,“我已经结了婚了。难道说你……你还没有吗?柳遇秋呢?你还没有和他同居吗?”

“你的爱人姓什么?他现在做什么事情?请你告诉我。”曼英不回答杨坤秀的问题,反故意地笑着这样向她发问。

“他……”杨坤秀的脸更加红起来,很忸怩地说道:“张易平你知道吗?恐怕你是知道的。他现在是第三师的军需处长……”

“原来你已经做起官太太了,”曼英握起来杨坤秀的手摇着说道,“恭喜!恭喜!住在上海吗?”

“曼英,你别要这样打趣我!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呢!你现在好吗?我住在法租界,不大远,到我的家里玩玩好不好?”

“你现在什么都不管了吗?”曼英一壁看着杨坤秀的丰满的面庞,一壁暗自想道,她真是一个官太太的相呢……杨坤秀很平静地笑着回答道:

“难道你还管吗?那些事情,什么革命,什么……那不是我们的事情呵。我们女子还是守我们的女子本分的好。”

“坤秀,你到底要不要这花缎呢?”一直到现在缄默着不说话的老太婆说。看她的模样也许是坤秀的婆婆,也许是……曼英还未来得及断定那个老太婆是坤秀的什么人的时候,坤秀又向曼英逼着问道:

“请你说,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到我的家里去呢?我住在贝勒路底……”

曼英一时间曾想到杨坤秀的家里去看一看。杨坤秀本来是曼英的从前的好友呵,现在曼英不应忘却那亲密的情谊……但是她转而一想,那是没有再和杨坤秀周旋的必要了:如果因为柳遇秋做了官,曼英便和他断绝了爱人的关系,那末杨坤秀现在做了官太太了,曼英又何能不和她断绝朋友的关系呢?已经走上两条路了,那便没有会合的时候……

“好,有空我就来看你罢,现在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一去。”

曼英与杨坤秀握别了之后,便走出先施公司的门口。人们还是照常地涌流着,街心中的汽车和电车还是照常地飞跑着……曼英现在简直不明白发生了一回什么事。杨坤秀,从前曾为曼英所亲爱过的杨坤秀,现在竟这样地俗化了,她很自足地做了官太太……这究竟是一回什么事呢?柳遇秋做了官,将自己的灵魂卖了。现在这个杨坤秀,什么时候曾和曼英一块儿幻想着伟大的事业的杨坤秀,更要糟糕一些,她连自己的灵魂和肉体统统都卖掉了……她的面容是那样地满足而愉快!难道说他们是对的,而曼英是傻瓜吗?天晓得!

在别一方面,李尚志说曼英走错了路,说她沉入了小资产阶级的幻灭……天哪!到底谁个对呢?曼英的思想和感觉不禁更形混乱起来了。头部忽然疼痛起来,脸孔变得如火烧着一般。她觉着她自己是病了。

踏进了亭子间。阿莲照常地笑着迎将上来。她的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又在曼英的眼前显露着了。曼英向她出了一会神……忽然倒在床上,伏着枕痛哭起来了。伤心的痛哭刺激得阿莲也难过起来。她于是也陪着曼英痛哭起来了。

“阿莲,我要死了……”

“姐姐呵,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好呢?……”

“我的妹妹,不要紧,我死了之后,李先生一定是可以照顾你的。”

“姐姐,你不能死呵,好好地为什么要死呢?……”

曼英真个病了。第二天没有起床。浑身发热,如被火蒸着一般。有时头昏起来,她竟失去了知觉。可怜的小阿莲坐守着她,有时用小手抚摩着曼英的头发。

在清醒的时候,曼英很想李尚志走来看她,她想,他的温情或者能减轻自己的病症……但是她又转而想道,需要李尚志的温情干什么呢?她应当死去,孤独地死去,什么都不再需要了。人一到要死的时候,一切都是空虚,空虚,空虚而已……阿莲提起请医生的事情来,曼英笑着说道:

“还请医生干什么呢?我知道我一定是要死的!”

阿莲不愿意曼英死去。但是阿莲没有方法治好曼英的病。她只能伏在曼英的身上哭。

第三天。曼英觉察到了:她的下部流出来一种什么黄白色的液体……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然而她模糊地决定了,这大概是一般人所说的梅毒,花柳病……她曾一时地惊恐起来。然而,当她想起她快要死去的时候,她的一颗心又很平静了。她曾听见过什么梅毒,白带,什么各式各种的花柳病,然而她并不知道那是一回什么事,更没曾想到她自己也会经受这种病。现在曼英病了。她的病不是别的,而是万人所唾骂的花柳病……这是怎样地羞辱呵!但是,反正是一死,她想道,还问它干什么呢?……

她知道,她很急切地希望着李尚志的到来,然而她一想到“如果李尚志知道我现在得了这种病症的时候,他该要怎样地鄙弃我呵!……”不但不希望李尚志的到来,而且希望李尚志永远地不会来看她,如此,他便不会得知曼英的秘密。

“阿莲!如果你一听见有人敲后门的时候,你便跑下楼去看一看是谁。如果是李先生的话,那你便对他说,我不在家……”

“姐姐,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要李先生进来呢?他是一个好人阿!”

“好妹妹,别要问我!你照着我的话做去好了。”

她曾不断地这样向阿莲说……

第四天。曼英退了烧。出乎她自己的意料之外,她居然难起床了。那黄白色的液体还是继续地流着,然而似乎并不沉重,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危险的征象。她有点失望,因为如此下去,她是不会死的。但是她本能地又有点欢欣起来,她究竟还可以再活下去呵。

阿莲的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又在曼英的眼前展开了。

“姐姐,我知道你是不会死的呵!”

听了阿莲的话,曼英很亲切地将阿莲抱在怀里吻了几吻。然而在意识上,曼英还是以为活着不如死去好,“既然生了这种羞辱的病,还活着干什么呢?如果李尚志知道了……唉,愿他永远地不知道!曼英可以死去,然而这害了梅毒的事情,上帝保佑,让他永远地不知道罢!……”

一听见有人敲叩后门,曼英便叫阿莲跑下楼去看看。

“姐姐,不是李先生,是别一个人。”

阿莲的简单的报告使得曼英同时发生两种相反的心情,欢欣与失望。欢欣的是,那是别一个人,而不是李尚志;失望的是,为什么李尚志老不来看她呢?难道说把她忘记了吗?或者他以为曼英堕落得不堪,就从此和曼英断绝关系吗?

这真是巨大的矛盾呵!曼英现在生活于这种矛盾之中,不能抛弃任何一方面。但是曼英知道,她是不能这样长此生活下去的。或者她即刻死去,或者她跑至李尚志的面前痛诉一切,请求李尚志的宽恕,再从新过着李尚志式的生活……在这两条路之中,曼英一定是要选择一条的。她觉得她还可以生活着下去,但是在别一方面,她又想道,她是病了,她再没有和李尚志结合的机会了。虽然李尚志对她还是钟着情,但是她已经不是从前的曼英了,已经是很不洁的人了,还有资格领受李尚志的情爱吗?不,她是绝对没有这种资格了!

过了一天,李尚志没有来。

过两天,三天,四天,李尚志还没有来。

曼英明白了,李尚志不会再来看她了。那一天李尚志不是很诚恳地劝过曼英吗?不是很热烈地希望过过去的曼英复生吗?而她没有给他一个确定的回答,而她差不多完全拒绝了他……好,李尚志还需要你王曼英干什么呢?李尚志是不会再进入王曼英的亭子间的了。

但是,也许李尚志不再需要曼英了,而曼英觉着自己很奇怪,似乎一定要需要李尚志的样子,不能一刻地忘记他……李尚志于无形中紧紧地将曼英的一颗心把握住了。

“阿莲,你看李先生不会来了吗?”

“为什么不会来?他一定是会来的。你忘记了他曾说过他的事情很忙吗?”

曼英时常地问着,阿莲也就这样时常地答着。对于李尚志一定会来的事情,曼英觉得阿莲比自己还有信心些。

已经是快要夜晚了。曼英忽然觉着非去看一看李尚志不可。无论他在家与否,就是能够看一看他的房间,那他在书桌子上放着的一张小像片,那些……也是好的呵!她匆促地走出门来,忘却了一切,忘却了自己的病,一心一意地向着李尚志的住处走去。阿莲曾阻止她说道:

“姐姐,我的饭快烧好了,吃了饭才出去罢!”

但是在现在的这一刻间,这吃饭的事情是比较次要的了。对于曼英,那去看李尚志的事情,要比什么吃晚饭的事情重要得几千倍!……

黄包车夫是那样地飞跑着,然而曼英觉得他跑得太慢了。如果她现在坐着的是飞机,那她也未必会感觉到飞机的速度。她巴不得一下子就到了李尚志的住处才是!街上的电灯亮起来了。来往的汽车睁着光芒夺人的眼睛。在有一个十字路的转角上,电车出了轨,聚集了一大堆的人众……但是曼英都没注意到这些,似乎整个的世界对于她都是不存在的了,存在的只是她急于要看见的李尚志。唉,快一点,黄包车夫!越快越好呵!谢谢你!

黄包车终于在李尚志所住着的弄堂口停住了。曼英付了车资,即预备转过身来走入弄堂口里去。她欢欣起来了:她即刻就可以看见李尚志,即刻就可以和李尚志谈一些很亲密的话了,也许她,曼英,即刻就可以倾倒在李尚志的强有力的怀抱里……忽然,一种思想,如巨大的霹雳一般,震动了她的脑际:她到底为着什么而来呢?为着接受李尚志的劝告吗?为着接受李尚志的爱吗?但是她,曼英,已经是一个很堕落的人了,现在竟生了梅毒!她还有能力接受李尚志的劝告吗?还有资格接受李尚志的爱吗?不,她不应当有任何的希望了!她应当死去,即速地死去!她不应当再来扰乱李尚志的生活呵!……想到此地,她便停住了步。李尚志也许正在家里,也许他正对着曼英的像片出神,然而曼英觉得自己的良心太过不去了,便很坚决地切断要和李尚志见面的念头。她觉得她输去了一切,很伤心,然而她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团的空虚,连眼泪都没有了。

离开了李尚志所住着的弄堂口,她迷茫地走到了一条比较热闹的大街。人声嘈杂着,汽车叫鸣着,电车空着……连合成一片纷乱而无音节的音乐。曼英迷茫地听着这音乐,不怀着任何的目的。她感觉着自己已经是不存在的了。从前她在街上一看见生活丰裕的少爷,少奶奶,大腹贾……便起了憎恨,但是她现在没有这一种心情了,因为她自己已经是一团的空虚了。

曼英走着走着,忽然前面有一个人挡着去路。曼英举起头来,向那人很平静地出了一会神,宛然那人立在她的面前如一块什么木块似的,不与她以任何的感触。忽然她觉得那面孔,那眼睛,那神情,是曾在什么时候见过的,那是在很远很远的时候……曼英还未来得及想出那人到底是谁,那人已经先开口了:

“今天我总算是碰到了你!”

这句话含着欢欣又含着忿怒。曼英的脑筋即刻为这句话打击得清醒起来了。这不是别人,这是她的救主(?),这是要讨她做小老婆的陈洪运……

“啊哈!今天我总算是也碰到了你呵!”曼英冷笑着这样说。陈洪运听见曼英的话,不觉表现出来很迟疑的神情。他的忿怒似乎消逝下去了。

“你这个骗子!”陈洪运不大确信地说。

“骗子不是我,而是你!”

“你为什么说我是骗子呢?”

“我写给你的信你都没收到吗?”曼英扯起谎来了。

“我接到了你一封骂我的信。”

“你接到了我一封骂你的信?”曼英做出很惊诧的神情,说道,“你在扯谎还是在说真话?”

“笑话!你自己写的,难道忘记了吗?那封信难道说不是你写的吗?”

曼英听了陈洪运的话,故意做出迟疑的神情,半晌方才说道:

“这真奇怪了!我真不明白。难道说坤秀会做出这种事情吗?”曼英低下头来,如自对自地说了最后的一句话。

“难道说那不是你写的吗?”

“当然不是我写的!我敢发誓……”

曼英还未将话说完,忽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涌来了一群人,将她挤得和陈洪运碰了一个满怀。陈洪运趁这个机会,即刻将曼英的手握住了。

“我住在S旅馆里,离此地不远……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到我的寓处去,好吗?”

“你不是常住在上海吗?”曼英问。

“不,我前天从南京来……”

“你还要回到南京去吗?”

“是的,我在南京办事情。”

曼英踌躇起来了:她要不要和陈洪运到旅馆去呢?如果一去的话,那是很明白的,陈洪运一定要求他所要得到而终没得到的东西……但是曼英现在是病了呵,她不能够答应他的那种要求……忽然她笑起来了,很坚决地说道:

“走,走,到你的旅馆去罢!”

陈洪运听见了曼英的话,表示很满意,即刻将曼英的臂膀挽起来,开始走向前去。在路上她为他解释着道,那一封骂他的信一定不是她写的,她决不会做出这种没有道理的事情来。从S城到上海来了之后,她住在她的一位女朋友的家里,每逢曼英有什么信要寄,都是要经过她的手的。她有一位哥哥很看中了曼英……难道他们在暗地里弄鬼吗?一定是他们弄鬼呵!……

陈洪运相信了。他说,那一定是曼英的女朋友弄鬼,曼英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但是在别一方面,这些事情对于他已经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现在能够挽着曼英的臂膀,即刻就可以吻她的唇,搂抱她的腰……曼英近来虽然病了,虽然黄瘦了许多,但是在陈洪运看来,她比在S城时更漂亮得多了。上海的时髦的装束,将曼英在陈洪运的眼中更加增了美丽。不料意外地这美丽今夜晚又落在他的手里……他真应当要感谢上帝的赐与了。

同时,曼英一壁走着,一壁想道,今夜晚她要报答他的思了!她将给他所需要的,同时她还赠给他一件不可忘却的礼物——梅毒!曼英虽然不能决定自己到底害着什么病,然而她假设着这病就是梅毒,今夜晚她要把梅毒做为礼物……她已经没有任何的希望了。她还能看着别人很平安地生活下去吗?她已经是一个病人了,还能为别人保持着健康吗?管他呢!从今后她的病就是向社会报复的工具了。如果从前曼英不过利用着自己的肉体以侮弄人,那末她现在便可以利用着自己的病向着社会进攻了。让所有的男子们都受到她的传染罢,横竖把这世界弄毁坏了才算完了事!曼英既不姑息自己,便一切什么都不应当姑息了。

于是她很高兴地走向陈洪运的旅馆去……既然他很愿意她使着他满意,那她又何必使他失望呢?呵,就在今夜里……

一夜过去了。陈洪运向曼英表示着无限的谢意。他要求曼英一同到南京去,但是曼英向他说道:

“你先去,你先把房子租好了我才来呢。这一次大概不会象先前的阴差阳错了。”

于是陈洪运很快乐地回到南京去。曼英依旧留在上海。她又重新兴奋起来了。她从今后有了很巧妙的工具,她希望着全人类为梅毒菌所破毁。管它呢?!

曼英似乎暂时地将李尚志忘却了。有时偶尔一想起李尚志来,不免还有着一种抱愧的心情,然而她很迅速地就决定道:“他做他的,我做我的,看看谁个的效果大些……我老是悬念着他干什么呢?……”

第二天晚上她在天韵楼上碰到了钱培生……第四天晚上在同一个所在地碰到了周诗逸……她都给了他们以满意。

她还想继续找到承受她的礼物的人……

但是在第五天的晚上,曼英还未来得及出门的时候,李尚志来了……

十一

阿莲见着李尚志走进房来,欢喜得雀跃起来了。她即刻走向前去,将李尚志的手拉着,眯着两眼,笑着问道:

“李先生,你为什么老久不来呢?”

“我今天不是来了吗?”

“姐姐天天说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们呢。她老记念着你,李先生……”

“这阿莲才会扯谎呢。”正预备着走出去的曼英,现在傍着桌子立着,这样笑着说。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否认阿莲的话,可是否认了之后,她又觉得她是不应当否认的。她见着了李尚志走进房来,一瞬间也曾如阿莲一般地欢欣,也曾想向前将李尚志的手拉起来,和他在床上并排地坐下,说一些亲密的话。然而她没有这样做。当她一想起来自家的现状,她觉得她没有权利这样做,于是她将头渐渐地低下来了。

“李先生,你为什么老穿着这一套衣服呢?”曼英又听见阿莲说话了。“永远不换吗?没有人替你洗吗?我会洗,有衣服拿来我替你洗罢。”

“小妹妹,”李尚志很温存地摩着她的头,笑道,“你真可爱呢。谢谢你。你看我这一套衣服不好看吗?”

“天气有点热起来了呢。”

阿莲说着,便将李尚志拉到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她先从热水瓶倒出一杯开水来,然后开开抽屉,拿出来一包糖果(这是曼英买给她吃的),向李尚志笑着说道:

“李先生,长久不来了,稀客!”阿莲说着这话,扭过脸来向曼英望着,表示自己很会待客的神情。然后她又面向着李尚志说道,“这是姐姐买给我吃的,现在请你吃,不要客气。”

李尚志面孔变成了那般地和蔼,那般地温存,那般地亲爱,简直为曼英从来所没看见过。他似乎要向阿莲表示谢意,但他不知说什么话为好,只是微笑着。曼英简直为他的这般神情所吸引住了,两眼只向他凝视着不动。

阿莲和李尚志开始吃起糖果来,宛然他们俩忘却了曼英的存在也似的。她觉得在他们俩的面前,她是一个剩余的人了。房中的空气一时地沉重起来,紧压着曼英的心魂,使她感觉到莫知所以的悲哀。一丝一丝的泪水从她的眼中簇籁地流出来了。

“曼英!曼英!”李尚志一觉察到这个时,便即刻跑到曼英的面前,拉起她的手来说道,“你,你又怎么了?我感觉着你近来太变样了。你看,你已经黄瘦了许多。你到底遇着了什么事呢?你这样……这样糟踏自己的身子是不行的呵!你说,你有什么心事!我做出使你伤心的事了吗?我的……(他预备说出妹妹两个字来。)你说,你说……”

曼英不回答他的话,伏在他的肩上更加悲哀地哭起来了。阿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呆立着不动,如失了知觉也似的。停了一会,曼英开始哽咽着继续地说道:

“尚志,我不但对不起你,而且我……我已经……成为一个木可救药的人了。从前我不爱你,那,那是我的错误,请你宽恕我。可是现在……尚志!可是现在……我没有资格再爱你了,我,我不配呵!……唉,如果你知道我的……”

说至此地,曼英停止住了。李尚志觉得她的泪水渗透了他的衣服,达到他的皮肤了。他见着曼英的两个肩头抽动着,使用手抚摩起她的肩头来。

“曼英,你有什么伤心事,你告诉我罢,世界上没有什么办不好的事情……”

曼英想痛哭着尽量地告诉李尚志这半年多的自家的经过,可是她觉着她没有勇气,她怕一说出来,李尚志便将她推开,毫不回顾地跑出房去……那时该是多未地可怕呵!不,什么都可以,可是她决不能告诉李尚志这个!那时不但李尚志要抛弃她,就是和她住在一块,称她为姐姐的小阿莲,也要很惊恐地跑开了。不,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这个!……

“尚志,”停了一会,曼英又哽咽着说道,“说也没有益处。已经迟了,迟了!尚志,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呢?”

“现在你可以打我,骂我,唾弃我,但是你不可以爱我……我已经是堕落到深渊的人了。唉,尚志,我现在只有死路一条,永远地不会走到复生的路上了……”

李尚志恐怕曼英站着吃力,便将她扶至床边和着自己并排坐下了。曼英的头依旧伏在他的肩上。他伸一伸手,似乎要将曼英拥抱起来,然而他终究没有如此做。

“曼英,我简直不明白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地自暴自弃……我是不会相信你自己的话,什么不会复生的话……”

他看一看那床头上的曼英的象片。停了半晌,忽然他很兴奋地说道:

“曼英,请你相信我,我无论如何忘记不掉你。有时工作着工作着,忽然你的影子飞到脑里来……唉,这些年,自从认识了你以来,我实在没有一天不想念着你呵!……曼英,曼英,我爱你呵!……”

李尚志在曼英的头发上狂吻起来。曼英觉着他的全身都在颤动了。由他的内里奔涌出来的热力,一时地将曼英的心神冲激得恍惚了,曼英也就不自主地倾倒在他的怀抱里。呵,这怀抱是如何和柳遇秋,钱培生,周诗逸……等人的不同!李尚志的亲吻该是多末地使着曼英感觉得幸福和愉快!……她的意识醒转来了。她惊骇得从李尚志的怀抱里突然地跳将起来。她以为她在李尚志的面前犯了不可赦免的罪过:她忘却她自己了!她还有资格这样做吗?她是在犯罪呵!……

于是曼英又失望地哭起来了。

“尚志,”她吞着泪说道,“我没有权利这样做,我不配……请你忘记我罢,永远地忘记我!……这样好些,这样好些呵!你应当知道……”

曼英哭得不能成声了。被曼英的动作所惊愕住了的李尚志,只瞪着两眼向曼英望着,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一回什么事。听了曼英的话,半晌方才说道:

“曼英,你一点儿都不爱我吗?”

“亲爱的,尚志,你别要说这种话罢,这简直使我痛苦死了呵!”曼英说着,又和李尚志并排坐下了。她睁着两只泪眼,很痛苦地向李尚志望着,继续说道:

“不错,从前我是不爱你的,那是我的错误,请你原谅我。可是现在,我爱你,尚志,我爱你呵……不过我不能爱你了。我不配爱你了。如果我表示爱你,那我就是对你犯罪。”

“我真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尚志,亲爱的……是的,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不可以明白我的意思呵!唉,天哪,这是多末地痛苦呵!……”

一直呆立到现在不动的阿莲,现在如梦醒了一般,跑到曼英的面前,伏倒在曼英的怀里,放着哭音说道:

“姐姐,你不要这样呵!听一听李先生的话罢,他是一个好……好人……”

曼英的泪滴到阿莲的发辫上。她这时渐渐地停止住哭了。她抚摩着阿莲的头发,忽然将思想都集中到阿莲的身上。她知道她是离不开阿莲的,如果没有阿莲,那她便不能生活。但同时她又明白,那就是她没有权利将阿莲长此放在自己的身边。她也许会今天或明天就死去,但是她将怎样处置阿莲呢?阿莲的年纪还轻,阿莲的生活还有着无限的将来;曼英既然将自己的生活牺牲了,那她是没有再将阿莲的幼稚的生活弄牺牲了的权利呵!……但是,她应当怎样处置阿莲呢?

这时李尚志似乎也忘却别的,只向阿莲出着神。房间内一时地沉默起来。过了一会,李尚志忽然想起来了他久已要告诉曼英的事情:

“我险些儿又忘记了。曼英,我们有一处房子,看守的人是一个老太婆。我们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那是很惹人注目的,顶好再找一个小男孩或是小姑娘。我看阿莲是很聪明的,如果……”

李尚志说到此地不说了,两眼向着曼英望着。曼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始而大大地颤战了一下,如同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一般。继而她又向她的意识妥协了,李尚志是对的,阿莲应跟着他去……她失去了阿莲,当然要感受到深切的苦痛,然而这只是她个人的命运……

“阿莲能够到我们那边去吗?”停了一会,李尚志很无信心地向曼英问了这末一句。曼英一瞬间觉着李尚志大残酷了,他居然要夺去她的这个小伴侣,最后的安慰!她不禁愤恨地望了李尚志一眼。但是她终于低下头来,轻轻地说道:

“尚志,这是可以的。”

阿莲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李尚志听了曼英的话,不禁很欢喜地将阿莲拉到自己的身边,笑着向她说道:

“阿莲,你没有母亲了,我们那边有一个老太婆可以做你的母亲,你去和她一块过活罢。你愿意不愿意?”

阿莲摇一摇头,说道:

“李先生,我不愿意。我还是和姐姐一块儿过活好。姐姐喜欢我,姐姐待我好,我不愿意到别的地方去。”

阿莲转过脸来,目不转睛地向曼英望着,那神情似乎向曼英求救的样子。曼英一想到阿莲去了之后,那她便孤单单地剩在这房间里,那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也许从此便不会在她的眼前显露了……不禁又心酸起来,籁籁地流下来几颗很大的泪珠。但她用手帕将泪眼一揩,即刻又镇定起来了。她将阿莲拉到自己的怀里,抚摩着她的头,轻轻地,很温存地,如同母亲对女儿说话的样子,说道:

“妹妹,你一定要到李先生那边去呢。那边有个老太婆,良心好的很,我知道,她一定比我还要待你好些。现在你不能同我在一块儿住了,你晓得吗?我要离开上海,回家去,过两三个月才能来。你明天就到李先生那边去罢,李先生一定很欢喜你的。”

“我舍不得姐姐你呵!”阿莲将头抵住曼英的胸部,带着一点儿哭音说,“我舍不得你呵,姐姐!”……

“两三个月之后,你还会和我一块儿住的,你晓得吗?好妹妹,请你听我的话罢,明天李先生来领你去,那边一定会比我这里好……”

阿莲在曼英的怀里哭起来了。曼英不禁又因之伤起心来。停了一会,曼英开始用着比较严肃些的声音说道:

“妹妹,你为什么要哭呢?你还记得你的爸爸和妈妈的事情吗?如果你还记得,你就要跟着李先生去!李先生可以为你的爸爸和妈妈报仇……你明白了吗?……”

阿莲一听见这话,果真地不哭了。她从曼英的怀里立起身来,向李尚志审视了一会,然后很确定地说道:

“李先生,我愿意跟你去了。”

曼英又将阿莲拉到自己的身边,在她的腮庞很亲密地吻了几下,说道:

“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呵!……”曼英说着这话,微笑了起来,同时,涌激的泪潮又从她的眼睛中奔流出来了。她转过脸来向李尚志断续地说道:

“尚志!好好地看待她罢!……好好地看待她罢!……看在我的份上。……你不应当让任何人难为她……你能答应我这个吗?”

“曼英!”李尚志很确信地说,“关于这一层请你放心好了!我们自己虽然穿得这个怪样,但是我们一定要为阿莲做几套花衣服,好看一点的衣服,穿一穿。我们的那个老太婆,她是张进的,你晓得张进吗?她是张进的母亲,心肠再好也没有了。如果她看见了阿莲,那她一定会欢喜得流出老泪来。”

已经十点多钟了。李尚志告辞走了。在李尚志走了之后,曼英为着要使阿莲安心,又详细地向她解释了一番。阿莲满意了。睡神很温存地将阿莲拥在怀抱里,阿莲不断地在梦乡里微笑……

曼英也安心了。她想道,她也许辜负了许多人:母亲,朋友,李尚志……也许她确确实实地辜负了革命。然而,无论如何,她是可以向自己说一句,总算是对得住阿莲了!阿莲已经有了归宿。阿莲不会再受什么人虐待了。

但是在别一方面,曼英将失去自己的最后的安慰,最后的伴侣……她还有什么兴趣生活下去呢?她所剩下来的还有什么呢?……她觉着她失去了一切。这一夜,如果阿莲带着微笑伏在睡神的怀里,那曼英便辗转反侧,不能入梦。她宛然坠入了迷茫的,绝望的海底,从今后她再不能翻到水面,仰望那光明的天空了。

第二天一清早,李尚志便将阿莲领了去。曼英没有起床,阿莲给了她无数的辞别的吻……于是阿莲便离开曼英了。那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曼英也许从今后没有再看见的机会了!她失去了最后的安慰,她失去了一切……于是她伏在枕上毫无希望地啜泣了半日。

从这一天起,曼英只坐在自己的一间小房里,什么地方也不去了。她开始写起日记来。这下面便是她的日记中的断片:

“………阿莲离我而去了。我失去了生活中的最后的安慰。我知道从今后阿莲走上光明的生的路上去。但是我自己呢?……我已经没有路可走了。我的前面只是一团绝望的漆黑而已。然而我很安心,因为我总算是没有辜负了阿莲,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今天下午李尚志来了。我先问起阿莲的情形。我生怕他们男子们粗野,不会待遇小孩子。他说,那是不会的。他说,无论怎样,他李尚志有保护阿莲不吃苦的责任……后来,他又开始劝起我来了。他说,我对于革命的观念完全是错误的,革命并不如我所想象的那样……我真有点烦恼起来了。当我失去一切的时候,我还问什么革命不革命呢?他终于失望而去。”

“今天李尚志又来了。他说,他无论怎样不能忘记我!他说,他爱我,一直从认识的时候起……我的天哪,这真把我苦恼住了!我并不是不爱他,而是我现在不能爱他了。我想将我的真相告诉他,然而我没有勇气……我的天哪,我怎样才能打断他对于我的念头呢?……如果我要领受他的爱,那势必不得不将我自己的生活改造一下,然而这是怎样困难的事情呵!不但要改造生活的表面,而且要将内里的角角落落都重新翻一翻……不,这是太麻烦了!况且我现在已经害了这种病,又怎么能够爱他呢?”

“我完完全全是失败了!我曾幻想着破坏这世界,消灭这人类……但是到头来我做了些什么呢?可以说一点什么都没有做!我以为我可以尽我的力量积极地向社会报复,因之我糟踏了我的身体,一至于得了这种羞辱的病症……但是效果在什么地方呢?万恶的社会依然,敌人仍高歌着胜利……”

“李尚志今天又来了。他随身带了许多书籍给我。我的天哪,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他近来的工作不忙了吗?……他老劝告我回转头来,但是他不知道我是永回不转头来的了。我岂不是想……唉,我还是想生活着呵,很有兴趣地生活着呵!……但是我生活不下去了。我失去了一切。我失去了信心呵,这最重要的信心呵!……他不能了解我现在的心境,恐怕他永远没有了解的可能了。他拥抱着我,他想和我接吻……我岂不想吗?我岂不想永远沉醉在他的强有力的怀抱里吗?然而当我一想起我自身的状况,我便要拒绝他,不使他挨到我的已经被污秽了的身体……如果我不如此做,我便是在他的面前犯罪呵!……”

“唉,苦痛呵,苦痛!……我希望李尚志永远不要再来看我了,让我一个人孤单地死在这间小房子里……这样子好些呵!……但是他近来简直把持不住了自己,似乎一定要得到我的爱才罢手!今天他又来了。他苦苦地劝告我,一至于到了哭着哀求的地步。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他说,他一定要救我,救不了我,那他便不能安心地工作下去……我的天哪,这倒怎么样好呢?我变成了他的工作的障碍物了!不,我一定要避开他,永远地避开他……”

……

“我已下了决心了!我不必再生活下去!李尚志应当生活着,阿莲应当生活着,因为生活对于他们是有意义的。但是我……我还生活下去干什么呢?我既不能有害于敌人,也不能有益于我的朋友,李尚志……我是一个绝对的剩余的人了。算了!不再延长下去了!让我完结我自己的生活罢!……明天……早晨……我将葬身于大海里,永远地,永远地,脱离这个世界,这个万恶的世界……别了,我的阿莲!如果你的姐姐的生活没有走着正路,那她所留给你的礼物,就是她的覆辙呵!……别了,我的李尚志!我所要爱而不能爱的李尚志!我不希望你能原谅我,但我希望你能不忘记我……”

于一天早晨,曼英坐上了淞沪的火车。一夜没有睡觉,然而曼英并不感觉到疲倦,一心一意地等着死神的来到。人声噪杂着,车轮空着,而曼英的一颗心只是迷茫着。她的眼睛是睁着,然而她看不见同车内的人物。她的耳朵是在展开着,然而她听不见各种的声音。人世对于她已经是不存在的了,存在的只是那海水的怀抱,她即刻就要滚入那巨大的怀抱里,永远地,永远地,从人世间失去了痕迹……

她无意识地向窗外伸头望一望,忽然她感觉到一种很相熟的,被她所忘却了的东西:新鲜的田野的空气,刺激入了她的鼻腔,一直透彻了她的心脾;温和的春风如云拂一般,触在她的面孔上,使她感觉到一种不可言喻的愉快的抚慰;朝阳射着温和的光辉,向曼英展着欢迎的微笑……一切都充满着活泼的生意,仿佛这世界并不是什么黑暗的地狱,而是光明的领地。一切都具着活生生的希望,一切都向着生的道路走去。你看这初升的朝阳,你看这繁茂的草木……

曼英忽然感觉到从自身的内里,涌出来一股青春的源泉,这源泉将自己的心神冲洗得清晰了。她接着便明白了她还年青,她还具有着生活力,她应当继续生活下去,领受这初升的朝阳向她所展开的微笑……

曼英想起来了去年的今时。也许就在今天的这一个日期,也许就在这一刻,她乘着火车走向H镇去。那时她该多末充满着生活的希望呵!她很胜利地,矜持地,领受着和风的温慰,朝阳的微笑,她觉得那前途的光明是属于她的。总而言之,那时她是向着生的方面走去。时间才经过一年,现在曼英却乘着火车走向吴淞口,走向那死路去……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是错误罢?这一定是错误!曼英的年纪还青,曼英还具有着生活力,因之,这朝阳依旧向她微笑,这和风依旧给她抚慰,这田野的新鲜的空气依旧给她以生的感觉……不,曼英还应当再生活下去,曼英还应当把握着生活的权利!为着生活,曼英还应当充满着希望,如李尚志那般地奋斗下去!生活就是奋斗呵,而奋斗能给与生活以光明的意义……

曼英向着朝阳笑起来了。这笑一半是由于她感到了生的意味,一半是由于她想到了自己的痴愚:她的年纪还青,她还有生活的力量,而她却一时地发起痴来,要去投什么海水!这岂不是大大的痴愚,同时,又岂不是大大的可笑吗?不错,她是病了,然而这病也许不就是那种病,也许还是可以医得好的……这又有什么失望的必要呢?

“过去的曼英是可以复生的呵!”曼英自对自地说道,“你看,曼英现在已经复生了。也许她还没有完全复生起来,然而她是走上复生的路了……”

曼英还没有将自己的思想完结,火车已经呜呜地鸣了几下,在吴淞车站停下了。人们都忙着下车,但是曼英怎么办呢?她沉吟了一会,也下了车,和着人们一块儿挤出车站去。她走至江边向那宽阔的海口望了一会,便回转到车站来,买了车票,仍乘上原车回向上海来……

……时间过得真快,李尚志不见着曼英的面,不觉得已经有两个多月了。他还是照常地在地下室里工作着,然而曼英的影象总不时地要飞向他的脑海里来。“她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自杀了吗?唉,这末样好的一个姑娘!……”他总是这样想着,一颗心,可以说除开工作之外,便总是紧紧地系在曼英的身上。

那是一天的下午。李尚志因为一件事情到了杨树浦。在一块土坪内聚集了许多男人和女人,李尚志走到他们跟前一看,明白了他们是在做什么事。他们都是纱厂的工人……与其说好奇心,不如说责任心将李尚志引到他们的队伍里。无数面孔都紧张着,兴奋着,有的张着口狂吼着……忽然噪杂的声音寂静下来了。李尚志看见一个年青的穿着蓝花布衣服的女工登上土堆,接着便开始演起说来。李尚志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用力地揉了几揉,又向那演说着的女工望去。不,他的眼睛没有花,这的的确确是她,是曼英呵!……他不禁惊喜得要发起狂来了。他想跑上前去将曼英拥抱起来,尽量地吻她,一直吻到疲倦的时候为止。但是他的意识向他说道,这是不可以的,在这样人多的群众中……

曼英似乎也觉察到了李尚志了。在兴奋的演说中,她向李尚志所在着的地方撒着微笑,射着温存的眼光……李尚志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地幸福过。

然而在群众的浪潮中,曼英还有最紧要的事情要做,她竟没有给与李尚志以谈话的机会。仅仅在第三天的晚上,曼英走向李尚志的住处来了。她已经不是两个多月以前的曼英了。那时她在外表上是一个穿着漂亮的衣服的时髦的女学生,在内心里是一个空虚而对于李尚志又感觉到不安的人。可是现在呢,她不过是一个很简单的女工而已,她和其余的女工并没有什么分别。她的美丽也许减少了,然而她的灵魂却因之充实起来,她觉得她现在不但不愧对李尚志,而且变成和李尚志同等的人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在曼英的生活中该起了多末样大的变化呵!

李尚志的房间内一切,一点儿也没有改变。曼英的像片依旧放在原来的桌子上。曼英不禁望着那像片很幸福地微笑了。这时她倚在李尚志的怀里,一点儿也不心愧地,领受着李尚志对于她的情爱。

“尚志,我现在可以爱你了。”

“你从前为什么不可以爱我呢”

“尚志,如果我告诉你不可以爱你的原因,你会要鄙弃我吗?”

“不,那是绝对不会的!”

曼英开始为李尚志诉说她流落在上海的经过。曼英很平静地诉说着,一点儿也不觉着那是什么很羞辱的事情;李尚志也就很有趣味地静听着,仿佛曼英是在说什么故事也似的。

“……我得了病,我以为我的病就是什么梅毒。我觉着我没有再生活下去的必要了。于是我决定自杀,到吴淞口投海去,可是等我见着了那初升的朝阳,感受到了那田野的空气所给我的新鲜的刺激,忽然我觉得一种生的欲望从我的内里奔放出来,于是我便嘲笑我自己的愚傻了。……回到上海来请医生看一看,他说这是一种通常的妇人病,什么白带,不要紧……唉,尚志,你知道我是怎样地高兴呵!”

“你为什么不即刻来见我呢?”李尚志插着问。曼英没有即刻回答他,沉吟了一会,轻轻地说道:

“亲爱的,我不但要洗净了身体来见你,我并且要将自己的内心,角角落落,好好地翻造一下才来见你呢。所以我进了工厂,所以我……呵,你的话真是不错的!群众的奋斗的生活,现在完全把我的身心改造了。哥哥,我现在可以爱你了……”

两人紧紧地拥抱起来。爱情的热力将两人溶解成一体了。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曼英如梦醒了一般,即刻便立起身来。李尚志走至门前问道:

“谁个?”

“是我,李先生。”

“啊哈!”李尚志欢欣地笑着说道,“我们的小交通委员来了。快进来,快进来,你看看这个人是谁……”

阿莲一见着曼英,便向曼英扑将上来,拉住了曼英的手,跳着说道:

“姐姐,姐姐,你来了呵!”阿莲将头伏在曼英的身上,由于过度的欢欣,反放起哭音来说道:

“你知道我是怎么样地想你呵!我只当你不会来了呢!……”

曼英抚摩着阿莲的头,不知怎样才能将自己的心情表示出来。她应向阿莲说一些什么话为好呢?……曼英还未得及开口的时候,阿莲忽然离开她,走向李尚志的身边,笑着说道:

“李先生,这一封信是他们教我送给你的,”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李尚志。“我差一点忘记掉了呢。我还有一封信要送……”

阿莲又转过身来向曼英问道:

“姐姐,你还住在原处吗?”

“不,那原来的地方我不再住了。”曼英微笑着摇一摇头说。

“你现在和李先生住在一块吗?”

曼英不知为什么有点脸红起来了。她向李尚志溜了一眼,便低下头来,不回答阿莲的话。李尚志很得意地插着说道:

“是的,是的,她和我住在一块了。你明天有空还来罢。”

阿莲天真烂漫地,如有所明白也似的,微笑着跑出房门去了。李尚志将门关好了之后,回过脸来向曼英笑着说道:

“你知道吗?她现在成了我们的交通委员了。等明天她来时,你可以同她谈一谈国家大事……”

“真的吗?!”曼英表示着无涯的惊喜。她走上前将李尚志的颈子抱着了。接着他们俩便向窗口走去。这时在天空里被灰白色的云块所掩蔽住了的月亮,渐渐地突出云块的包围,露出自己的皎洁的玉面来。云块如战败了也似的,很无力地四下消散了,将偌大的蔚蓝的天空,完全交与月亮,让它向着大地展开着胜利的,光明的微笑。

两人静默着不语,向那晶莹的明月凝视着。这样过了几分钟的光景,曼英忽然微笑起来了,愉快地,低低地说道:

“尚志,你看!这月亮曾一度被阴云所遮掩住了,现在它冲出了重围,仍是这般地皎洁,仍是这般地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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