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珠翠,华贵的失散,
缤纷降落到地面上。
这时候心得象歌曲,
由山泉的水光里闪动,
浮出珠沫,溅开
山石的喉嗓唱。
1937年,林徽因写了此生唯一的剧本《梅真同他们》,剧中身为婢女的梅真,敢爱敢恨,美学大家朱光潜赞其为“闷热天气中的一剂清凉散”。可本是四幕的剧,只完成了三幕。抗战全面爆发,北平城倾了,梅真的命运没有了下文,后来有人问起,林徽因说:“梅真参加抗战去了”!
而这一年三月,冯至、卞之琳等主编的《新诗》月刊上预告了即将出版林徽因的诗集。但在战争面前,要出的诗集都化成了劫灰。林徽因错过了生前唯一一次出版诗集的机会,等再出版时,离她立志出版诗集将近五十年,距她病逝整整三十年!
1937年8月,林徽因他们离开北平先前往长沙,到达长沙后,在火车站附近租了两间屋子,他们和子女住一间,而林徽因的母亲住另一间。楼下住的是房东。没有厨师,一向讨厌做家务的林徽因必须自己做所有的事,但是她却在孩子面前表现得以此为乐趣。他们在这里遭遇到了炸弹轰炸,抱着孩子的林徽因在霎那间从楼梯拐角震到了院子当中。而跑到大街上,听到飞机俯冲而下,竟然都站在那里不动,等着炸弹落下来,幸亏这批炸弹没有爆炸。
这种四顾茫茫然的生活让她惶惶然地给沈从文写信说:“这十天里长沙的雨更象征着一切霉湿、凄怆、惶惑的生活。那种永不开缝的阴霾封锁着上面的天,留下一串串继续又继续着檐漏般不痛快的雨,屋里人冻成更渺小无能的小动物,缩着脖子只在呆扭中让时间赶到头里,拖着自己半蛰伏的灵魂。接到你第一封信后我又重新发热伤风过一次,这次很规矩地躺在床上发冷,或发热,日子清苦得无法设想,偏还老那么悬着,叫人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急。如果有天,天又有意旨,我真想他明白点告诉我一点事,好比说我这种人需要不需要活着,不需要的话,这种悬着的日子也不都是侈奢?好比说一个非常有精神喜欢挣扎着生存的人,为什么需要肺病。如果是需要,许多希望着健康的想念在她也就很侈奢,是不是最好没有?死在长沙雨里,死得虽未免太冷点,往昆明跑,跑后的结果如果是一样,那又怎样?”
她在这里想起了多雨的伦敦,想起了一个人点着一盏幽暗的灯坐在空旷的饭厅里,一个人吃饭一面咬着指头哭,等着有个人来爱她。而她的父亲正在四处做着备受欢迎的演讲,完全不知道一个女孩在凄风苦雨中孤独的烦恼。
在长沙的林徽因迷茫了,她不知她该何去何从,天下之大,竟无她小小理想的安身之处。
2个月后,他们坐着破旧的长途公共汽车,离开长沙,穿越崇山峻岭,前往昆明。除了梁思成,一家人都在晕车。而每到一个小县城,旅客们飞奔去抢旅馆,梁思成和林徽因也加入这奔跑的行列,而两个年幼的孩子则扶着年迈的外婆坐在行李卷上看守行李。床铺不够则支起自带的“行军床”。多年野外长途跋涉的经验帮助了他们,解决一个又一个难关。林徽因的女儿回忆说:“在这次旅途中印象最深的是爹爹和妈妈在这种紧张困难的旅行中应付自如,十分‘专业’。譬如打行李,两人合作,动作敏捷熟练,很快地就能把一大包被褥枕头打成一个结实的铺盖卷、用油布包着的;到小饭馆吃饭时准备好一小铁盒酒精棉,将碗筷消毒后再吃。这显然是过去他们到农村考察古建筑时‘练’出来的本事。”
所以旅途艰难,也不妨碍林徽因走马观花,她给沈从文写信说:“昨晚是住在官庄的。沿途景物又秀丽又雄壮时就使我们想到你二哥对这些苍翠的天,排布的深浅山头,碧绿的水和其间稍稍带点天真的人为的点缀如何的亲切爱好,感到一种愉快。天气是好到不能更好,我说如果不是在这战期中时时心里负着一种悲伤哀愁的话,这旅行真是不知几世修来。”
然而,当林徽因到达湖南和贵州交界处的晃县时开始发烧,当晚,晃县的旅馆都住满了,当她和梁思成正着急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间旅馆的楼上传出优美的小提琴声。被这动人的琴声吸引,他们忍不住登楼去看,原来是一批广东来的年轻人住在这里。听到广东话,梁思成就用家乡话攀谈起来,原来这也是去往昆明的空军航校的学生。这些学生当即挤出一间房子来给了梁思成一家。第二天分手时,梁思成留了昆明的地址给他们。
而这以后这些学生就把林徽因一家当作自己的亲人,林徽因也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亲弟弟,因为她的三弟也在空军航校。然而却在之后短短的几年内,这些飞行员几乎全部阵亡。
林徽因在晃县得了肺炎,所幸同车人中有一个女医生给林徽因给她留下了中药方,他们不得不在一个小旅馆里停留了两周才继续上路。
终于,经过艰苦跋涉,1938年年初,他们到达了昆明,一共走了大约四十天。关于这次逃难,林徽因后来写文《彼此》说:“七月在芦沟桥与敌人开火以后,纵横中国土地上的脚印密密地衔接起来,更加增了中国地域广漠的证据。每个人参加过这广漠地面上流转的大韵律的,对于尘土和血,两件在寻常不多为人所理会的,极寻常的天然质素,现在每人在他个别的角上,对它们都发生了莫大亲切的认识。每一寸土,每一滴血,这种话,已是可接触,可把持的十分真实的事物,不仅是一句话一个“概念”而已。”没有把这种痛苦的经历当作痛苦,而是把这种磨练的过程当作了修行,如此的坚韧让人怎能不爱她?
来到昆明,林徽因如此地喜欢这个城市,梁再冰说:“她爱这里的蓝天、白云、灿烂的阳光、繁茂的林木、如茵的草地、多彩的鲜花,这一切常常使她兴奋得不能自已。每当看到秀丽的翠湖、浩瀚的滇池和苍翠如画的西山,她更是如醉如痴,暂时忘却了自己生活中的种种烦恼。”
然而,在昆明,梁思成也病倒了,背痛不止,没法平躺,只能半躺在一张帆布椅上,林徽因担负起照料一家老小的重担。
刚到昆明,大冬天的,他们住在西山闲置的避暑别墅里,一家人冻得够呛。后来搬到了巡津街九号。而这时营造学社的其他成员陆续到达,与中美庚款基金会联系,研究工作在昆明又重新开展,不过此时原来二十多名成员,现在只剩下五名正式人员,以及林徽因这个无薪“社员”。
初到小城的生活,即使在硝烟弥漫的时代,依然貌美如花,林徽因看着茶铺里众生百相,写出了《昆明即景》的《茶铺》:
……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赚回小把安静,
夜晚回家,还有远路,
白天,谁有工夫闲看云影?
不都为着真的口渴,
四面窗开着,喝茶,
跷起膝盖的是疲乏,
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
也为了放下扁担同肩背
向运命喘息,倚着墙,
每晚靠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长
这是立体的构画,
设色在小生活旁边,
荫凉南瓜棚下茶铺,
热闹照样的又过了一天!
林徽因的散文《彼此》里说:“经过炮火或流浪的洗礼,变换又变换的日月,难道彼此脸上没有一点记载这经验的痕迹?但是当整一片国土纵横着创痕,大家都是‘离散而相失……去故乡而就远’,自然‘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脸上所刻那几道并不使彼此惊讶,所以还只是笑笑好。口角边常添几道酸甜的纹路,可以帮助彼此咀嚼生活。何不默认这一点:在迷惘中人最应该有笑,这种的笑,虽然是敛住神经,敛住肌肉,仅是毅力的后背,它却是必需的,如同保护色对于许多生物,是必需的一样。”
喘息未定的林徽因,如一叶轻舸在汹涌的江河里漂流,跌宕起伏的幅度让她命悬于一线,却不妨碍她拽着这一线丝缕眺望人生涉水的芙蓉,人生的两岸此时荒凉,却也在洪水泛滥时裂怀让一朵朵芙蓉叛岸离去,另在时代的激流里开出流浪的花朵。
而当林徽因在这里看见一座座矮楼安详宁静的晒着明晃晃的太阳,如看到一株株莲种,再开它千朵芙蓉,涉水而来:
张大爹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矮檐上长点草,也结过小瓜,
破石子路在楼前,无人种花,
是老坛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尘垢列出许多风趣的零乱。
但张大爹走过,不吟咏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纪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着杖常到隔壁沽酒,
宁愿过桥,土堤去看新柳!
林徽因说:“在前线的前线,兴奋和疲劳已掺拌着尘土和血另成一种生活的形体魂魄。睡与醒中间,饥与食中间,生和死中间,距离短得几乎不存在!生活只是一股力,死亡一片沉默的恨,事情简单得无可再简单。尚在生存着的,继续着是力,死去的也继续着堆积成更大的恨。恨又生力,力又变恨,惘惘地却勇敢地循环着,其他一切则全是悬在这两者中间悲壮热烈地穿插。
“在后方,事情却没有如此简单,生活仍然缓弛地伸缩着;食宿生死间距离恰像黄昏长影,长长的,尽向前引伸,像要扑入夜色,同夜溶成一片模糊。
“在日夜宽泛的循回里于是穿插反更多了,真是天地无穷,人生长勤。生之穿插零乱而琐屑,完全无特殊的色泽或轮廓,更不必说英雄气息壮烈成分。斑斑点点仅像小血锈凝在生活上,在你最不经意中烙印生活。如果你有志不让生活在小处窳败,逐渐减损,由锐而钝,由张而弛,你就得更感谢那许多极平常而琐碎的磨擦,无日无夜地透过你的神经,肌肉或意识。这种时候,叹息是悬起了,因一切虽然细小,却绝非从前所熟识的感伤。每件经验都有它粗壮的真实,没有叹息的余地。口边那酸甜的纹路是实际哀乐所刻划而成,是一种坚忍韧性的笑。因为生活既不是简单的火焰时,它本身是很沉重,需要韧性地支持,需要产生这韧性支持的力量。”
正因为这样的信仰,林徽因在这里过的第一个除夕也要将这冬天的风雪看成琼花绽——《除夕看花》:
新从嘈杂着异乡口调的花市上买来,
碧桃雪白的长枝,同红血般的山茶花。
着自己小角隅再用精致鲜艳来结采,
不为着锐的伤感,仅是钝的还有剩余下!
明知道房里的静定,像弄错了季节,
气氛中故乡失得更远些,时间倒着悬挂;
过年也不像过年,看出灯笼在燃烧着点点血,
帘垂花下已记不起旧时热情、旧日的话。
如果心头再旋转着熟识旧时的芳菲,
模糊如条小径越过无数道篱笆,
纷坛的花叶枝条,草看弄得人昏迷,
今日的脚步,再不甘重踏上前时的泥沙。
月色已冻住,指着各处山头,河水更零乱,
关心的是马蹄平原上辛苦,无响在刻画,
除夕的花已不是花,仅一句言语梗在这里,
抖战着千万人的忧患,每个心头上牵挂。
这段时间,一停下奔逃的脚步,林徽因就会写诗。因为她想要为这个时代留下一曲配乐,只因她行过,她就不让它喑哑无歌,林徽因说:“回头再看到祖宗传流下那神气的衣钵,怎不觉得惭愧!说世乱,杜老头子过的是什么日子!辛稼轩当日的愤慨当使我们同情!……何必诉,诉不完。难道现在我们这时代没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喜剧悲剧般的人生作题?难道我们现时没有美丽,没有风雅,没有丑陋,恐慌,没有感慨,没有希望?!难道连经这些天灾战祸,我们都不会描述,身受这许多刺骨的辱痛,我们都不会愤慨高歌迸出一缕滚沸的血流?!
难道我们真麻木了不成?难道我们这时代的语辞真贫穷得不能达意?难道我们这时代真没有学问真没有文章?!朋友们努力挺出一根活的萌芽来,记着这个时代是我们的。”
因为在巡津街经常遭到日机轰炸,有一次躺在树下躲避时竟眼睁睁看着炸弹落下来,让一家人感到异常恐怖。1939年秋,林徽因一家和营造学社一起搬到了昆明郊区龙泉镇附近的麦地村。
他们住在麦地村的一个尼姑庵里,把供着菩萨的大殿当作营造学社的画图室。
条件如此简陋,也不妨碍林徽因一颗热爱生活的心,她请了木工装修了房子,把小窗户改成大窗户装上玻璃,还做了个小书架,在下面的木凳上铺上一些饰布,在这个焕然一新的屋子里,林徽因给孩子们讲解了战国策。
在兵荒马乱的时刻,林徽因从不放弃对事业的执着对生活的热爱,她在文章里说:“我认得有个人,很寻常地过着国难日子的寻常人,写信给他朋友说,他的嗓子虽然总是那么干哑,他却要哑着嗓子私下告诉他的朋友:他感到无论如何在这时候,他为这可爱的老国家带着血活着,或流着血或不流着血死去,他都觉到荣耀,异于寻常的,他现在对于生与死都必然感到满足。这话或许可以在许多心弦上叩起回响,我常思索这简单朴实的情感是从哪里来的。信念?像一道泉流透过意识,我开始明了理智同热血的冲动以外,还有个纯真的力量的出处。信心产生力量,又可储蓄力量。
信仰坐在我们中间多少时候了,你我可曾觉察到?信仰所给予我们的力量不也正是那坚忍韧性的倔强?我们都相信,我们只要都为它忠贞地活着或死去,我们的大国家自会永远地向前迈进,由一个时代到又一个时代。我们在这生是如此艰难,死是这样容易的时候,彼此仍会微笑点头的缘故也就在这里吧?现在生活既这样的彼此患难同味,这信心自是,我们此时最主要的联系,不信你问他为什么仍这样硬朗地活着,他的回答自然也是你的回答,如果他也问你。”
林徽因,这个坐在窗台前看蛛丝与梅花的女子,此时曾经梅花暗香浮动般的人生在风推云滚面前被拆解成有如蛛丝的经缕,抛之于浮世的沧海,做那船行的波纹,去探寻命运惊涛骇浪的深度,自己济度自己,行过时代颠覆人生的洪流。
在麦地村一直住到1940年5月份。因房子不够住,林徽因一家又搬到两里路外地龙头村,也就是现在的龙泉镇。他们向隔壁的李姓地主借了一块地,拿出全部积蓄盖了一所房子,条件是他们走后房子就归这个地主。而这是两位建筑师一生中为自己设计建造的唯一一所房子。林徽因给说建造房子时:“我们为了所需要的每一块木板、每一块砖头和每一颗钉子而奋斗,还得参加运送材料和实际的木匠活和石匠活。”
不久,金岳霖也来到龙头村,紧靠着他们盖了一间“耳房”居住,又跟在北平时一样,隔墙而住。
林徽因写信给费正清讲述金岳霖在这里的生活:“可怜的老金每天早晨在城里有课,常常要在早上五点半从这个村子出发,而没来得及上课空袭又开始了,然后就得跟着一群人奔向另一个方向的另一座城门、另一座小山,直到下午五点半,再绕许多路走回这个村子,一整天没吃、没喝、没工作、没休息,什么都没有!这就是生活。”
三个人倾城之前就相依为命,而倾城以后,也还是相依为命,携手险渡乱世。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超越了当初偶尔冲动时喷发的爱情,而是化作广天阔地包容苍痍的亲情。萧乾说他们三人:“林徽因坦荡,金岳霖克制,梁思成宽容,三人皆诚信磊落之君,没有见过这样的‘三角’。
林徽因的堂弟林宣也说“林徽因修饰梁思成,梁思成修饰林徽因,金岳霖润色……”
离新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烧纸陶器的小村——瓦窑村。林徽因常常去小作坊里看师傅们做陶坯。解放后她跟学生们讲:“你们知道吗?烧窑和制坯过去是传子不传女的。而且妇女是不许进作坊的。”她说,“我好不容易花了大价钱才买通这一关,进作坊以前还要对祖师牌位磕头。制坯师傅的那一双手呀!真了不起!他把坯泥放在一个转盘上,用脚踩来控制转动,两手不停地上下捋着塑形。”
她越说越兴奋,双手学着师傅的动作,往下说:“多少次出现了优美的造型,我在一旁求师傅‘停下来,停下来,就要这个’。但是那师傅半闭着眼,脸上毫无表情,根本不理睬我。他的手仍在不停地动作。”她像演员一般模仿着师傅的表情和动作。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那些优美的造型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一次又一次地消失,我抱的希望也越来越大。”她满脸淘气地说:“最后只见他的手从下往上快速而熟练地一捋,这才停了下来,露出笑容得意地看着我。啊!原来是一个痰桶”。当时在场的学生林洙说:“我们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林徽因是快乐的,和她在一起也永远是快乐的。当然最快乐的是梁思成。”
本想在这里能长期安居,却未曾想日本很快占领了越南,云南已经濒临于战火的前线。此时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社会科学研究所、中央博物院决定从云南迁往四川以保护它们的大批善本书和珍贵文物,因常常需要借用他们的书的营造学社也决定随之一起迁移。
临出发时,梁思成受伤的脚趾感染破伤风,必须留在当地治疗,只得由林徽因独自带领一家老小随同大队人马一起动身。
这又是艰辛的一路,半路上儿子发起了高烧,林徽因在到达毕节时,带着女儿去买药,在回旅馆的途中,她看到一个已改成学校的孔庙,便兴致勃勃地前去参观,想指点女儿看屋子的结构,女儿却很不高兴,不肯进去,林徽因便训斥女儿说:“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如果要参观,一定要看看这地方的县政府、重要机关、学校、孔庙以及街道布置法、城墙的建筑法才对,不是单看铺子卖什么东西就算完事的。”林徽因的女儿在日记里写下了这段话。
在林徽因眼里,“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由温雅的儿女佳话,到流血成河的杀戮。”
行过荒畦,也要在荒茫里看见碎星,拂过荒烟,也要在荒莱里看见流云,总之,在生命的荒途里,也要发现生命荒阙的意义,林徽因将人生谱成的诗歌缺一阙顺流,却不缺少逆水推舟的洪韵。
在又一次艰难跋涉后,1940年12月13日,林徽因带领着家人终于来到了四川南溪县的李庄。坐在船上的孩子们都欢喜得同声大喊:“李庄!李庄!”
此时,李庄就是他们梦中的桃源,能在这风雨倾盆的天下紧紧抓住一枝,也要颤颤巍巍地开放出一朵柔弱的乱世之花。
林徽因一家在李庄安顿下来,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摇摇坠坠地在这里安顿了5年。李庄,让林徽因写成了《十一月的小村》:
我想象我在轻轻的独语: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样个去处?
是这渺茫江边淡泊的天;
是这映红了的叶子疏疏隔着雾;
是乡愁,是这许多说不出的寂寞;
还是这条独自转折来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绕出一丝丝青烟;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围着的茅屋?
是枯柴爆裂着灶火的声响,
是童子缩颈落叶林中的歌唱?
是老农随着耕牛,远远过去,
还是那坡边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么做成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灵魂又是谁的病?
山坳子叫我立住的仅是一面黄土墙;
下午透过云霾那点子太阳!
一棵野藤绊住一角老墙头,斜睨
两根青石架起的大门,倒在路旁
无论我坐着,我又走开,
我都一样心跳;我的心前
虽然烦乱,总像绕着许多云彩,
但寂寂一湾水田,这几处荒坟,
它们永说不清谁是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长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风中吹来。
这就是那个武陵人到达的桃花源,只是没有桃花。
然而一路舟车劳顿的辛苦以及这里阴冷的天气让林徽因的健康达到了一个临界点,她几乎在这里丧失了性命。1941年,林徽因肺结核复发了,而这个时候梁思成还在重庆请求重庆政府教育部资助营造学社的经费。
没有任何医疗条件,孩子太小,母亲年纪又太大,林徽因唯只有自己苦苦支撑。梁再冰说:“我早上起床时时看到她床边挂着许多被汗湿了的毛巾。看到她一天比一天病得厉害。我那时真怕会失去妈妈,但又不能给她任何实际的帮助。”
梁思成回来了,但他却带来林徽因的三弟林恒在成都上空迎击日机阵亡的噩耗,这个弟弟跟他们相依为命了多年,林徽因很爱他,他的死让林徽因精神又遭到了沉重打击。后来林徽因写下诗:《哭三弟恒——三十年空战阵亡》:
弟弟,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
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
简单的,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
弟弟,我已用这许多不美丽言语
算是诗来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多哑,
你永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别难过,难过了我给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样想过了几回:
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
已有的年轻一切;将来还有的机会,
可能的壮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可能的情爱,家庭,儿女,及那所有
生的权利,喜悦;及生的纠纷!
你们给的真多,都为了谁?你相信
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
你的前头,比自己要紧;那不朽
中国的历史,还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
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战时你的安全,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林徽因不再去字斟句酌作诗的漂亮,在死之面前,字字句句都是引魂的经幡。离去,曾缺少的送别,让我以诗引你归来,再送你去往忘川。还你一个送别,记住你离去的悲壮,如在那易水之上“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林徽因和梁思成在这里的条件比昆明更为艰苦,梁思成所申请到的微薄的资助很快就被通货膨胀吞噬。而他们住的地方房间多以木板和竹篾抹上泥做墙,房顶上是竹制顶篷,老鼠和蛇常常出没其间,床上臭虫成群结队。
林徽因苦苦挣扎了好几个月,才慢慢退烧,但她从此失去了健康,只能天天卧床,从卧室的窗户中看着外面的小院,呆呆的望着,如雨中失去天空的鸟梳翎着寂寞的情绪,孤独地写诗《一天》:
今天十二个钟头,
是我十二个客人,
第一个来了,又走了,
最后夕阳拖着影子也走了!
我没有时间盘问我自己的胸怀,
黄昏却蹑着脚,好奇地偷着进来!
我说,朋友,这次我可不对你诉说啊,
每次说了,伤我一点骄傲。
黄昏黩然,无言地走开。
孤单的,沉默的,我投入夜的怀抱。
行至天涯,来时只有一人荒畦的履痕,去时只有星光铺陈的路程,孤独至此,人生若是一场庄生蝶梦,也要在梦醒时分,独留下花的记忆。
林徽因孤独地在荒茫的大地上放牧着她的情绪,如一匹孤独的狼孤独地吼向明月,以一声孤绝的长啸冲破寂寞的暗夜,林徽因也以一首孤独的诗吼向寂寞,在病痛的床上,她孤军奋战于这个更孤独的战场。
此时万径人踪灭的人生的艰险照见了她生命中独钓寒江雪的孤独,无人来分担,唯有一人擎着莲花的梦照见自己崎岖的人生,灯火如豆,却是星光,照着人生万水千山。
林徽因和梁思成风雨飘摇的航程,是一浪接着一浪的袭来,不久传来噩耗,他们存在天津银行地下室的资料被大水淹了,他们战前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古建测绘考察成功毁之一旦。这个打击让他们抱在一起痛哭。
林徽因没有为一路的艰险,没有为艰难的困境,没有为沉重的病势痛哭过,却为她的理想被命运拆台而大哭。一个又一个乱世的大浪将他们打到绝境,曾经以为无路可退,但是当潮水回流一寸,他们的希望就浴血奋战,前行一丈。
因为前途渺茫,营造学社里很多成员都走了,而拖着沉重病体的林徽因却没有放弃希望,她始终相信着抗战一定会胜利,而她和梁思成为之贡献了大半生的建筑研究工作一定会继续下去。所以林徽因开始大量读书,读《史记》、读《汉书》,为研究汉代或更早期的建筑开始做准备。她孜孜不倦地以极大的热情投入进去,让梁思成开玩笑说她简直成了一个汉代人的生活习俗细节的专家。
正如林徽因在散文《彼此》里说:“当前的艰苦不是个别的,而是普遍的,充满整一个民族,整一个时代!我们今天所叫做生活的,过后它便是历史。客观的无疑我们彼此所熟识的艰苦正在展开一个大时代。所以别忽略了我们现在彼此地点点头。且最好让我们共同酸甜的笑纹,有力地,坚韧地,横过历史。”
是的,有力地,坚韧地,横过历史。所以时代之难,不妨碍她断岸簪影,荒畦落履痕。
林徽因在这里给女儿讲解了杜甫的《北征》:“……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况我坠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
当林徽因一字一句念着这首诗,我想她一定如眼泪流满胸怀的虚谷的黄金虎,溺此激流过平川,而当可以舒展手脚,定要再虎啸风生。
所以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定下心来的林徽因和梁思成决定整理手头上保存的营造学社多年考察的资料,将之付印。在一路的艰途里,他们丢光了家里所有的细软,却唯独把这些资料紧紧抱在胸前。而在天津被水淹的那些,由朱启钤等人把它们逐页晾干,裱在坐标纸上。底片已毁,朱启钤又将过去洗印的照片重新翻拍,从这批复制胶片中选出了最重要的一批古建筑图片各加印两套,寄给梁思成。
国内没有印刷条件,就请求美国朋友费正清夫妇的帮助,送到美国印刷。梁思成和另一个营造学社学员承担绘图工作,而林徽因则负责英文文字的解说和编撰。因为李庄没有电灯,平时他们点灯光如豆一般的菜油灯,而唯一一盏煤油灯就成了林徽因和梁思成赶活时最高级的设备了。也就在这盏煤油灯下,他们完成了《中国建筑史》,同时也用英文撰写并绘制了一部《图像中国建筑史》。林徽因承担了全部书稿的校阅,并执笔写了《中国建筑史》中的第七章———五代、宋、辽、金部分。她介绍了宋、辽、金时代,中国宫室建筑的特点和制式,以及宗教建筑艺术,中国塔的建筑风格,辽、金桥梁建设,乃至城市布局和民居考证。但是这本书她却没有署名,甘愿站在梁思成身后,把梦想赋予他。
但是这本书一直到他们逝世多年后才得以出版。当梁再冰看着父母在这本书里精美的绘图和文字解说时,说:“我不禁想起了爹爹妈妈和我们在李庄的日子,觉得那真是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换来的。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他们不坚持的话,中国古代建筑的研究工作即使不完全中断,也必定会受到重大挫折。”
在这里林徽因和梁思成还恢复出版了《中国营造学社汇刊》。他们在李庄出版了两期,从刻蜡版到装订成册完全是手工操作,连林徽因的老母亲都参与了装订工作。
就是这样争分夺秒的工作,对于林徽因来说还不够,远远不够,人生如此短暂,怎能容人荒芜?哪怕有一小阙时间被种上荒草,于林徽因都是痛心的。1942年,她给傅斯年写信说:“尤其是关于我的地方,一言之誉可使我疚心疾首,夙夜愁痛。日念平白吃了三十多年饭,始终是一张空头支票难得兑现。好容易盼到孩子稍大,可以全力工作几年,偏偏碰上大战,转入井臼柴米的阵地,五年大好光阴又失之交臂。近来更胶着于疾病处残之阶段,体衰智困,学问工作恐已无份,将来终负今日教勉之意,太难为情了。”
而林徽因和梁思成的感情在这共擎的莲灯之下情比磐石坚,梁从诫说每次父亲出外考察回来时,妈妈就会奔上去迎接他,两人一见面就拥抱亲吻,他们有个同事说他们这样太伤风化,两人也只是一笑置之。另一个人也回忆在昆明时:“梁伯父一下车就和梁伯母热烈的拥抱起来”。时代之艰,因为有你而不难,梦想之远,因为有你而接近。
如此艰难的生活在乐观的林徽因笔下也被写成了一个笑话写给费正清听:“思成是个慢性子,愿意一次只做一件事,最不善处理杂七杂八的家务。但杂七杂八的家务却像纽约中央车站任何时候都会到达的各线火车一样冲他驶来。我也许仍是站长,但他却是车站!我也许会被辗死,他却永远不会。老金(正在这里休假)是那样一种过客,他或是来送客,或是来接人,对交通略有干扰,却总能使车站显得更有趣,使站长更高兴些。”
信后有金岳霖的附笔:“当着站长和正在打字的车站,旅客除了眼看一列列火车通过外,竟茫然不知所云,也不知所措。我曾不知多少次经过纽约中央车站,却从未见过那站长。而在这里既见到了车站又见到了站长。要不然我很可能会把它们两个搞混。”
接着是梁思成的结案陈辞:“现在轮到车站了:其主梁因构造不佳而严重倾斜,加以协和医院设计和施工的丑陋的钢铁支架经过七年服务已经严重损耗,从我下面经过的繁忙的战时交通看来已经动摇了我的基础。”
这封信写于1941年8月,林徽因写信时眼见大队日机从李庄上空飞过。而这个时候梁思成因车祸受伤的脊椎又再次病痛难忍,但是这又如何,因为有林徽因,生活还是如此多姿多彩。
抗战开始后,颠沛流离行在刀尖剑树上的日子让林徽因没有再写小说,但是还是会写一些诗。她的女儿很喜欢她的诗,还抄在自己的本子上。不过林徽因当时只把自己的文学创作看作刚刚开始或远未完成的一项活动,认为自己的作品在数量和质量上还没有达到她自己满意的水平,她自己比较满意的是抗战前的《九十九度中》。但是,文学创作到她死都还没有完成,因为她就一直没有继续。
在李庄,偶尔为诗,都是拔剑在与《忧郁》作战:
忧郁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敌人,你对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强硬的债主,你呢?是
把自己灵魂压给他的赌徒。
你曾那样拿理想赌博,不幸
你输了;放下精神最后保留的田产,
最有价值的衣裳,然后一切你都
赔上,连自己的情绪和信仰,那不是自然?
你的债权人他是,那么,别尽问他脸貌
到底怎样!呀天,你如果一定要看清
今晚这里有盏小灯,灯下你无妨同他
面对面,你是这样的绝望,他是这样无情!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如孤独的将军一人对阵千军之前,悲壮的雄曲即将被挑剑奏起,一骑当千,万马平川。
而这个时期林徽因的诗,原来那种轻盈、透彻、清丽的格调被迷惘、苍凉和沉郁所代替。上半生岁月静好里,林徽因梧叶题诗,将人生的情绪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而下半生刀光剑影里,她也横槊赋诗,为着如此悲壮的时代,她也成为那个坎坎击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