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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如果再相逢,最好是在她葬礼上

离婚那天,她就想过,这一辈子千万都别遇上前夫年慎,真哪天倒大霉遇上了,那么最好就是在她的葬礼上。

因为如果她没死,他一定不会放过她。

当初她离婚的时候,闺蜜周思念就说过她,一对正常夫妻离婚,那都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你跟年慎离婚,就是为了把年慎逼上绝路,好好一个青年才俊,瞎了眼看上你,你把人家逼到这种地步,你说他,到底哪点对不起你?

她说的没错,从结婚到离婚,都是她自己作出来的。

离婚快四年了,常娓娓现在做噩梦还会梦到自己拿着户口本坚决要离婚的那个傍晚。年慎的眼睛都红了,眼底滚着一片猩红的水光,额头爆出一条条青筋,把她堵在家门口的玄关处,一点形象都没有,跟个孩子似的胡搅蛮缠,去抢她手里的户口本,说什么都不肯让她走。

那时候不光是他,绝望的还有她。

她牙尖嘴利,一句句都像是刀子,捅在他心上:“别傻了年慎,我跟你结婚为了什么你还不清楚么?我玩够了,你公司快要破产,我不想跟着你过苦日子。”

当时他嗓子都哑了,额头紧紧抵着她的额头,眼睛看着她眼睛,卑微到了地里去,这样一个人,会用这种语气说出这些话来,现在常娓娓回想起来还是心惊肉跳,他说:“娓娓,相信我,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你过苦日子的。”

她接下来说出的这句话,每次都能让她从噩梦中惊醒。

她说:“年慎,你能不能别这么贱?”

真像是报应啊,连从大学厮混到如今的亲闺蜜周思念都替他抱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可她飞之前,还捅了年慎一刀。

这就有点不太厚道。

她任性离婚不久,母亲就被她气得生病住院,当初她就是闪婚,现在没过多久就要离婚,让她一个做母亲的脸往哪里搁。紧接着父亲因贪污入狱,家里别墅被检察院查封,那年她二十一,就已提前领教了命运的翻脸无情。可怜她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脱离了年慎,又没了父亲,不得不学着接受命运,东扑西走,一边学着谋生一边替家里还债。最苦的时候,她都没有想过回头去找年慎帮忙,她虽然娇生惯养,但心高气傲,离婚就是离婚,就算这个男人是她甩手不要的,她也不能回去求他。

四年了。

有时候想想,连常娓娓自己都惊叹,这四年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熬过来的。

这样胡思一乱想,晚上就没睡好,早上被楼上的装修声吵醒,迷迷糊糊地按亮手机一看,眼皮跟着一跳,已经8点20,兵荒马乱地翻身坐起,哀嚎着扑向卫生间,偏偏这时候头发还跟她作对,结打得一塌糊涂,怎么都梳不顺,她一气之下扎了个丸子头,别上一个蝴蝶发夹挡住毛躁的地方。一身白衬衫再配牛仔裤,活脱脱就是个逃课的女高中生。

她连妆都没化,随手从冰箱拎了一袋牛奶,直奔地铁二号线而去。

网上怎么说的,越是不修边幅越是打扮邋遢,就越能遇见至关重要的那个人。

她没遇到金主,没遇到情敌,她偏偏遇到了避之不及的人物——她的前夫年慎。

这个城市一旦遇上早高峰,不光街上堵,电梯间照堵不误。她早上没正经吃饭,光在地铁上偷偷摸摸喝了一袋冰牛奶,这一挤,更加觉得胃部疼痛难当。再加上昨晚没休息好,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她靠着电梯壁,闭上眼睛强忍着小憩。

电梯在九楼的时候停了停,乌泱泱出去一批人。很久她都没感到电梯门有关上的动静,忍不住把眼一睁,这一睁不啻晴天霹雳,她原本靠墙站着,脚下一个踉跄,本能地伸手扶了一把墙壁。

电梯外站着五六个人,年慎居中,从这个众星拱月的站姿基本上就能判断出他不菲身价。

他看着她,面无表情,眼神幽冷。

身旁看似助理的男人替他扶着电梯门,此刻也有些不解地回头看了看他,小心翼翼地确认:“年先生?还要上去么?”

他迈步进入电梯,紧随其后的跟着进来。

原本空旷的电梯一下变得逼仄。

电梯继续往上,中间停过几次,有人出去也有人进来,她站在角落,一抬头就能看见他这个人,四年了,好像一切都变了好像又什么都没变,依旧高而且挺拔,西装挺括,侧脸英气,却长了一对极长且翘的睫毛,她心惊肉跳地回想了刚刚他出现在电梯那一瞬的表情,浑身上下散发出了一种不太好惹的气场。

果然时间对男人都格外宽容。

她闭着眼睛,暗暗在心里跟上面祈祷:上帝保佑,千万不要在同一个楼层下。

她愿意透支半生的运气,来换这一个侥幸。

临时抱佛脚都是不顶用的,神佛也讲究个日久见人心。

电梯在三十二楼停下,年慎一行人等率先走出电梯,这个楼层只租给他们一家墙绘公司,年慎此行的目的不言而喻。

常娓娓双脚发软,忽然没了出去的勇气。

周思念说的对,当年那件事她也知道自己做得太绝。可那时候年轻气盛,又是个被父母宠坏了的大小姐性格,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根本顾及不到别人的感受。周思念总说,除了你爹妈跟年慎这个受虐狂,谁还能忍你无理取闹。

同公司的财务嘉嘉捅了捅她胳膊:“娓娓,你怎么了?怎么不出去?”

她怕,酝酿了四年的勇气反倒在正主出现的当天,消失到无形。

一进公司,她闷头躲进了格子间作忙碌工作状,努力减少自己在领导面前的存在感。年慎一群人进了大老板的办公室,一直待到中午才出来。

公司不大,在业内却颇有口碑,靠的是背景强大,老板赵宇东年少有为,从部队退休转业,没让国家分配,一手创办了这家墙绘公司。常娓娓能进这里,靠得是周思念父亲那边的关系,闺蜜为她做到这一步,她很珍惜目前这份工作。

赵宇东笑得好似一朵老菊花,一路将他们送到门口,还未等人走,便转身点了常娓娓的名字。赵宇东祖籍广东,他一说娓娓这两个字,总让她感觉像在叫一只小狗。

她真的跟一只小狗似的,神色仓皇地站起来,讷讷道:“赵总。”

当然也能感觉到,落在她身上那道不动声色的,像丝线一样寸寸收紧的目光,勒得她快喘不过气。

“晚上下班别急着走,一起吃个饭。”

她果然如他所料的那样,变了变脸色。

其实年慎什么都没跟赵宇东说,赵宇东想得也比较“单纯”,酒桌上能有个漂亮姑娘陪着,不光局面好看,合同也好签。

她仓促地解释:“赵总,今晚我有约了……”

“给我推了,”赵宇东自以为幽默地替她决定,“还想不想在这里干了?除了男朋友,通通都给我推了。”

赵宇东也并无恶意,只是他说话一向如此,活在广东的东北人个性。

从进公司起就颇照顾常娓娓,那时候周思念刚刚结婚,她从她的公寓里搬出来,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住了两天招待所,赵宇东知道她这个情况,特地拨了一间单人宿舍给她住,这对一个刚刚入职的员工已经算是格外厚待了。

常娓娓还未怎么样,年慎锐眼如炬,盯了她一眼。

她苦笑:“老大,这算不算加班啊?”

年慎一行人推门出去,想来合同谈得颇为顺利,赵宇东表情都松弛下来,也能不正不经地开她几个玩笑:“钱没有,我娶你。”

娓娓受不了了:“您放我一马吧。”

年慎走了一段路,忽然停了停,抬起头,身后尚未关拢的玻璃门漏尽一两声嬉笑,像是黑色漩涡,无声地漾入他眼底。

赵宇东在华隆二十层开了一个包间招待贵客,7点一刻,贵宾在服务生指引下陆陆续续就座。狭路相逢的不安惶恐和忐忑也在晚饭之前的等待之中变得像烟雾一样轻。

人生总要遭遇某些人跟某些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冤家宜解不宜结,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她乱七八糟地替自己做着心理建树。

直到亲眼见到那个人,才知道一切都是惘然。

面对年慎的心情里,最中流砥柱的是一种欠债者面对债主的慌张。

她不能彻底割裂自己的人生,如果可以的话,她多么希望能跟四年前的自己决裂,来使自己从眼下这种局面中彻底解脱。

有种罪过,是不能清赎的。

年慎一身白衬衫,不穿西装外套,也不打领带,更有一种浊世翩翩佳公子的风范,常娓娓知道他好看,要不然当年犯不着为了刺激年姣,义无反顾就嫁给了他。

她的任性从来不是没有报应,她的惨痛代价就是今时今日重逢了年慎。

酒过三巡,关于集体婚礼的策划也谈得七七八八,赵宇东点了常娓娓的名,示意她出来敬甲方一杯。两派带来的人马都是海量,桌上空瓶码了有几十只,却不见年慎有一丝醉意。

双目锐利清明,照的人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她一直在喝啤酒,于是拿了一只干净杯子,满满倒了一杯贵州茅台——酒桌上,男人喝什么,她也喝什么,这是规矩。

娓娓双手举杯,站起来向着年慎恭恭敬敬道:“年总,我敬您一杯,祝我们两家公司合作愉快,蓬勃发展。”

说罢自己便先一干而净。

赵宇东笑着看她一眼,隐隐点头,似有激赏之意。

她放下酒杯,心平气和地看了年慎一眼,她一来确实有为老总帮衬的意思,另外一方面,她想借这杯酒,跟他和她的过去彻底和解。就算他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泼她一脸,她也认了,那是她自己活该。

年慎不过淡淡看了她一眼,端起酒杯,跟着她一饮而尽。

赵宇东一声喝彩,啪啪啪地鼓起了掌。

她低着头站在包厢吊灯边缘,两睫间或一颤,在如雪的肌肤上洒下浓墨重彩的阴影。她并没有看他,只是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声音只他耳闻的程度,年慎不动声色掠了她一眼,嘴角从左往右一斜,笑得有些冷漠。

她的酒量其实不错,随她父亲,一杯两杯根本不放在心上,回到自己座位坐下,赵宇东凑过去跟她耳语了几句。她抬眸,撞见年慎身侧一个女秘书模样的人对她抿嘴一笑,道:“常小姐果真好酒量。”

常娓娓微笑着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

年慎忽然开口道:“赵总,除了这个项目,我个人还有个不情之请。”

喝了点酒的赵宇东格外豪爽,又特别好说话,大手一挥,道:“您说。”

“是这样的,我在这里有套房子需要装修,我未婚妻的意思是想要一堵手绘墙,面积不算大,就是还没定好要画什么,就想麻烦贵公司帮忙一起设计一下。”

听得未婚妻三个字,常娓娓夹海参的筷子一抖,赵宇东已经接腔:“没问题。”抬手一拍娓娓小细肩膀,豪气万丈道。可怜她不过就是想吃口海参,好不容易夹到碗里,被他这出其不意的一拍,差点就呛到了气管。

“您尽管放心,我们公司小常她正经科班出身,手快脑子灵活,一些急活散活交给她,准不会出错。”

她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目光幽怨地看了一眼老总。

年慎语气寻常:“是么?”

她老总这张嘴啊,说是舌灿莲花都不过份。

赵宇东绕到她背后,用拳头轻轻顶了她一顶,示意她给点表示。她挺直腰板,点头道:“您放心。”

他似乎这才着重看了她一眼,眼中殊无笑意。

不矫情的说,从他口中说出未婚妻这三个字时,萦绕在常娓娓心头四年的愧疚跟不安忽然像是减轻了重量,她其实有点松了口气,她这厢不见天日的惶恐着,谁能料到那边已是乌云散尽,柳暗花明。

被社会浸泡地越久,她越明白一个道理,如果可以的话,千万不要让一个位高于自己,权重于自己的人,记恨上自己。

她特别诚恳地朝他笑了笑。

她不笑也罢,她这一笑,年慎的脸上瞬息万变,顿时什么都有了。

趁着去卫生间的功夫,她迅速发微信跟周思念求助,她是星座小达人,每天吃哪种口味的方便面都要依星座行事:“亲爱的,你帮我上网算算,最近白羊座是不是水逆?”

“水逆早过去了,白羊座最近犯桃花,咋了拉?”

她一闭眼一咬牙,老实地招了:“我遇到了年慎。”

思念恍惚了一会儿,才接着问:“然后呢?”

“他让我们公司帮他家设计一堵墙,老总让我顶上。”

周思念幸灾乐祸:“报应啊。”

人生还有什么比遭遇前夫更可怕的事情?

常娓娓现身说法,提供了一个标准答案:在墙绘公司上班,并且还得替前夫帮着张罗他的新房。

娓娓坐在抽水马桶的盖子上,绝望地无以复加。

思念施施然地给她提供答案:“这还不简单,你请个年假,让别人接手呗。”

对啊,她年假还没用掉呢。

宴罢的时候,在座几位都喝了酒,赵宇东的老婆刚好就在附近逛街,开了车过来就把他载走了。

年慎的秘书叫范晓,过来问她怎么回去。

她立刻道:“我打车。”

范晓一直在暗中打量她,在那些密集的观察中,她感到有些不安,像是自己的过去跟隐私暴露了在除了年慎跟她以外的第三人面前。

有一秒钟常娓娓惊恐地想,她不会让她去搭年慎的车吧。

但事实上,真的是她庸人自扰。

年慎从她们身侧迈步而过,弯腰进了停在路边的私家车,范晓匆匆拉开副驾驶的位置,坐了上去,临走之前跟娓娓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常小姐,年先生这些年,过得其实挺不容易的。”

回家这一路,她都在琢磨这句话,思来想去,想不出她告诉自己这句话的用意跟目的,于是不出意外,又是一晚辗转反侧。

第二天顶着一对熊猫眼进公司,拿下这笔订单的赵宇东格外意气风发,可怜了他们这群虾兵蟹将,她一边移动鼠标修图一边拄着腮帮子打呵欠,公司内部的通讯工具突然弹出了赵宇东的消息。

赵宇东:在么?

老大,你稍微抬一下头,就能从办公室里看到我伏案工作的身姿。

可她也不能不回,谁叫人家是她衣食父母:在。

赵宇东:昨天跟你说的事,你还记得么?

常娓娓:什么事啊?

赵宇东:年慎娇妻新房装修的事,今天那边有人来跟你对接,你做好准备,曲线救国,讨好他娘子欢心,争取一举把他拿下。

常娓娓:……哦。

赵宇东:做好了给你涨工钱,加油,看好你哦。

很快,她的手机里收进了一条自称是年总助理的短信,说明了新房的风格,这堵手绘墙具体会被安排在哪,以及女主人的喜好:浪漫的,又带点希腊哲学家约瑟夫拉兹的自由主义风格至上的理念。

娓娓上网查了下这个人名,查完发现还不如不查。于是火速发短信给闺蜜周思念:思思,你知道啥叫自由主义风格么?

几年前她在论坛泡哲学系才子,基本上希腊几个流派的思想都摸得门清,许久懒洋洋答:约炮不戴套,事后不负责。

常娓娓:……

最后她凭直觉画了几幅草图清样,发到了对方指定的邮箱。很快就收到了回邮,回复说其中有三幅他们老板挺喜欢的,想看看成品,因为新房子快要装修好了,所以时间比较赶,希望能尽快出来。

她不敢怠慢,连夜上色,在第二天上班之前准时发了过去。

这整天也算是报废了,她困得实在不行,偷偷溜去茶水间的躺椅那里休息,下午还要去场地盯工人施工。九点钟左右手机一阵震动,把她惊醒,她点开一看,那助理回了她一条:“常小姐的敬业精神让人感动。”话锋一转,接下来是一句反问,“常小姐一个晚上都没睡?”

她发了个:呵呵,还好。

于是翻身坐起,看见了清洁柜壁反映出来的自己,乱糟糟的长发,没有化妆的双眼显得毫无神采,整个人又弱又邋遢,简直没救了。

给自己的前夫这么拼命地设计新居,她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干些什么。

拍了拍自己两颊,努力让脸上呈现一点代表健康的血色来,向着镜子扯出一个元气饱满的笑。

生活教会她太多事,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如果有人提供给她一份聊以温饱的职业跟住处,那么除了努力工作,她想不出任何报答对方的方式。

就当为了老板吧,她给自己鼓劲。

囫囵睡了几个钟头,下午匆匆赶去施工现场。赵宇东从年慎手里签下的大单是一个关于游乐场的墙壁设计,主要是为了贴近儿童的感知,色彩浓烈丰富,形象偏向卡通人物,最难的是一个正厅穹顶的设计,甲方反其道而行之,要求给人宁静的感受。

当时常娓娓听到就气得不行,冷笑心想,游乐场让人心情宁静,这跟葬礼要放《欢乐颂》有什么区别。

不过甲方为大。

她特意换了一身轻便的运动套装,跟工人一起跳上脚手架,拿着相机拍来拍去,赵宇东要这一块的全景图,公司再讨论如何操作。

这些年她爬上爬下,跟着赵宇东出生入死,早就习惯了,倒是一边工人看得胆战心惊,有位年纪看着都能做她父亲的领班,做主把她拉了下来。

她长得好看,整天又笑嘻嘻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活泼劲儿,很快就跟这一班的工人混熟了,能保障安全的时候,大家也就由着她胡来。

她才站稳,就听见身后有人不确定地叫了她一声娓娓。

她回头,一时之间,反倒沉默了。

叫她的是她暗恋整个青春期的男人,蒋波,怀里抱着的那个两三岁的小姑娘,是他的女儿。

木村拓哉有了小肚腩,而蒋波有了自己的孩子。

多可怜啊,常娓娓从十四岁开始,暗恋了他们整整十年。

“刚才看你在上面蹦蹦跳跳,就觉得像,走近了一看,果然是你。”蒋波的惊喜是发自内心的。

娓娓咧嘴笑:“小叔叔。”

杨过第一次叫小龙女,叫的是姑姑。

他大了她整整十五年。

十五年啊。

想想都觉得人生长得有点荒唐。

她的眼睛立刻就红了,为了掩饰此刻她的心酸,娓娓弯腰去逗弄他怀里的小女孩:“你好呀,你叫什么名字啊?”

女孩鼓鼓的包子脸,眼睛大而且明亮,应该像她的妈妈,面对常娓娓的提问奶声奶气地答:“铛铛,叮当的叮。”

她顿时乐不可支,太可爱了。

蒋波见她笑也笑了,颠着怀里的女儿逗她:“叫姐姐,叫娓娓姐姐。”

心潮涌动,忽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隔了多年之久,在岁月的另一头悄然回首,仿佛望见自己的小时候。

她三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十八岁的蒋波,大人们让她叫哥哥,她笃定地开口,一声叔叔石破天惊,注定了一生的“同途殊归”。他第一次吻她,是在七岁的时候,她骑着脚踏车在他家门口跌倒,摔破了膝盖,他为了哄她不哭,抱她起来,吻在她的鼻尖。九岁的时候,他为她系上红领巾,开车送她上钢琴课。十四岁第一次例假初潮,是他连夜买来卫生巾送到她寄宿学校,并且教会她怎么使用。

人生能有几个十五年?

“真乖。”她抚了抚孩子柔软面颊,心都被她给萌化了。只觉一切过往都不及孩子一声称呼,就算从前再难以面对,只有孩子纯净无比,如果一切的遭遇是为了迎接这个孩子的降临,那也应该是值得的吧。

想至此她挺直了腰,再去看蒋波的眼中少了些尴尬,多了些事关过去从前的温和。

时光改造了过往,同时也锻造了娓娓。

她仍保有少女的特质,明朗率直,勇敢无畏,却多了一些理解宽容,以及感同身受。

蒋波邀她去附近餐厅共进下午茶,孩子虽然不算重,但是抱着走了颇久一段路,蒋波额头发间渗出了薄薄一层汗,她伸手接过孩子,铛铛也不怕生,温顺地伏在她怀中,小下巴枕着她肩膀,被太阳晒得有点忧郁,气质太迷人了。

她不由问:“她妈妈呢?”

蒋波平静道:“离婚了。”

“她要去国外,生了孩子也一心想要出国,我们分歧太严重,吵得实在太累了,就只有离婚,她出国,我拿到了孩子的抚养权。”说到这里,他仿佛自嘲似地一笑,自言自语道,“我的性格,可能天生就不适合跟人相处吧。”

在渊博温和的蒋波面前,她仍不自觉还原成小小少女的模样,胆怯,不敢开口,怕说错什么,像个受训的孩子,因此听得非常沉默。

“原本就是两个性格上有瑕疵的年轻人,都太骄傲,太敏感,固执己见,不肯为对方做出任何一点改变,也没有爱到可以为对方削掉自己身上尖锐的棱角,于是吵架,艰难地和好,又轻易地发生下一次争吵……离婚的时候,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说这些的时候,他的语气仍旧平静。

此时此刻的娓娓对铛铛小姑娘充满了万千愧疚的怜意,由着她抱着自己手背啃来啃去,口水流的到处都是。

蒋波略感抱歉地解释:“这孩子长牙了,还是我来抱吧。”

他们彼此交换了手机号码,存入手机。

蒋波招手叫来服务生买单的时候,服务生告诉他,有一位年姓客户刚刚替二位付了钱。

娓娓蒋波交换了个眼神,眼中闪过相同的疑惑。

回到公司,她第一时间打开电子邮箱,里面果然静静躺着一封邮件,年慎的助理回函,说老板对这三封配色都不太满意。她的人生早习惯被甲方百般刁难,并不为意,图纸改过几百遍而甲方还不能满意,甚至于几百遍改下来,客户反而挑了第一副,这都是常事。

甲方虐我千百遍,我待甲方如初恋啊。

她小心翼翼地问:“具体哪里不满意,能给一个方向或者建议么?”

许久才回了冷冰冰的两个字:颜色。

她咬牙切齿地想,当然是颜色了,难不成还是味道?

得,说了白说。

她换了另一套方案的配色,涂涂改改发过去,也已经到了傍晚,公司里的人走的七七八八,只剩下赵宇东的办公室灯还亮着。这年头市场太小,做的又是墙绘饱和性大的职业,没个人脉单枪匹马拼到现在,不得不比旁人多付出一些汗水跟努力。

她收拾了下背包,过去跟赵宇东打了个招呼。老板有家室,她也不好平白无故献殷勤,明亮的白炽灯曝照下,连一向“矍铄”的赵宇东的眉间也都疲态尽显,活脱脱老了好几岁。

穹顶究竟画什么,连他一个资深老江湖都拿不定主意。

“老大,我先走了哈。”她探了一个脑袋进来,有点可爱。

他恍然抬头,问道:“几点了?”

“八点。”

他揉了揉眉心,摘掉眼睛站起身,弯腰提起大班椅上的西装外套:“走,一起吃个夜宵。”

汉江河畔的大排档里,她跟赵宇东的面前各自陈列了一盘烤串,两杯生扎,一口酒一口肉,如此豪迈的生活方式,还是赵宇东耳濡目染教会的她。刚开始她洁癖严重得快要把自己都逼疯,别说路边摊了,光是坐一坐这椅子都可能哭出来,赵宇东就跟她说:“别怕脏,活在这世界上,洗件衣服可要比让自己高兴容易太多。”

迎着江边飒飒凉风,倒无端生出挥斥方遒的意气来。

偏偏手机不识趣,在这种时候收进了一条短信,她低头默默地看,忽然的,叹了口气。

赵宇东问:“谁啊?”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年慎的助理,年慎对我这几幅墙绘设计不满意,说要当面跟我谈谈那堵墙的设计。”末了一阵感慨,“有钱人,真能折腾。”

赵宇东是个人精,短短几句话里就听出了不对味来,低头默默撸了会儿串,忽然问她:“娓娓啊,你是不是跟那个年慎认识。”

她强按惊讶,不动声色地问:“不认识啊,怎么了?”

“他对你,有点不一样。”

可是具体哪里不一样,又不方便用语言表达。赵宇东当年为了做生意,上过北大MAP的函授课程,里面有一节是讲微表情分析,用在这个年总身上,发现他这个人简直就是破绽百出。比如年慎进公司的时候,明明可以直接走去他的办公室,却故意绕了一个圈,这个圈里就有常娓娓的格子间,比如谈合同的时候赵守东提到他们公司几个业务骨干,他反应不过平平,可当他说出常娓娓这三个字的时候,年慎的眼神明显暗示他有在认真地听。

这种小细节实在太多。

一个人有时候可以用行动、用语言欺骗他的对手,但他的表情却是最直接的口供。

又或许,赵宇东转念一想,年慎会不会是故意让自己发现他这些证据?

他心头不由警铃大作,暗中瞥了面前这傻大妞一眼,她不顾形象、自暴自弃地狠狠咬了几口翅中,然后把手机放进背包中,拍了拍包,跟他说:“老大,我先撤了。”

他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去吧去吧。”

心里想:尽量留个全尸回来。

助理给她的地址是在唐朝会所,她左等右等,等了大半个钟头还不见来人,实在困得受不了了,把包垫在身后,靠着沙发闭上眼睛,就是这样不舒服的睡姿,也不耽误她做了一个细节清晰,情节冗长的梦。

不知怎么回事,她竟梦到了第一次见到年慎的情形。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夏天,就算在梦里,她也仍旧出了一头一脸的汗。那时候她高考才填完志愿,违背父母想要她从商的意愿,一意孤行报了一本市某大学的美术专业。为了避风头,跑去高中同学年姣家里小住。他们家为了做生意方便,在城东置办下一幢别墅,平时就给两兄妹住。

年慎常年在国外,因为很少回来,娓娓只听说过他的名字,却没见过他。那天他忽然推门进来,娓娓刚刚洗完澡,忘了拿换洗衣服,就穿着一件小吊带,一条内裤,偷偷摸摸从浴室溜了出来。

他刚好用钥匙打开门,然后眼疾手快,一把挡在了身后助理的面前。

她啊的一声大叫流氓,拿起桌上一只橙子砸了过来。

带着一连串的尖叫,像只皮白纤细的小鹿,仓皇地奔回自己房间。

晚上吃饭的时候,年姣在餐桌上叫了他一声大哥。

她昏头涨脑,通红着一张脸,傻乎乎地跟着她一起叫大哥。

年慎当场就笑了。

然后她就哭了,小姑娘脸皮薄,无法承受这种局面,当晚非要走,年姣无论怎么问,她都不肯开口,最后还是年慎发话:“小姑娘家家的,晚上出门不安全,再住一晚,明天我让司机送你回家。”

一个晚上就听见她在那里嘀嘀咕咕,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一看见她总让年慎想到某种麻雀之类的小动物,不,应该是百灵鸟,她的声音这么好听。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她这辈子或许只要叫年慎一声大哥就足以两清,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她或许活得要比现在更加容易……她痛苦地动了一动手指,感觉来自口袋的一阵震动,她猛地睁开眼睛,不惯会所集中的亮光,本能地用手挡了一挡,她这一挡也让自己看清了腕表的时间:凌晨二十分。

惊得她差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事实上,她也真的从沙发上跳起来,对面卡座空空如也,没有人来过的迹象。

急急去翻手机,来电显示是赵宇东的号码。她心内一惊,按下接听,赵宇东由心发出的喜悦通过电流传递,直击她耳膜:“娓娓,我知道该画什么了,天堂,耶稣,圣母,永生的宁静和安慰!”

灵感像是暗夜中一小簇火苗,一经点亮,长夜都将苏醒。

她一样被震动,不能自已,在赵宇东几乎狂情的描述里,光明、黑暗、诸神、信仰、爱还有隐忍,一切都有了具体的意象,不再是圣经里单薄的词语。

那是创意工作者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当同行者的眼睛都被同一盏明灯映亮,当灵感交汇迸发出璀璨的火光,她感同身受赵宇东的狂喜,不必开口,他也一定知情。

这时候唐朝还未歇业,清秀婉约的男服务生一直将她送至门口,殷勤地替她拦下一部出租车,细声慢语叮嘱她路上注意安全。

果然消费高不是没有原因,任凭一个满腹怨气的客户被这样对待,也禁不住生出三分柔情蜜意。

娓娓在车上翻看短信,直接跳过10086的流量提醒跟95559的信用卡消费记录,找到了年慎助理发来的短信,就在一个钟头之前,他遗憾地通知自己,因为临时有事不能赴约,问她能不能把时间改在明天下午,地点是某咖啡厅。

她像只被放了气的皮球,顷刻之间瘪了下来。

如果不是因为他已有未婚妻,她都要怀疑年慎是不是故意在刁难自己。

不由自主地、长长叹了口气。如果生命有四季,她的前二十年都是春天,从此急转直下,步入冬季。

只是,只是,活着太不容易。

回到公司宿舍已经凌晨一点,开了门连人带包一头栽在沙发里,闭眼就想睡,奈何洁癖的本性深入骨髓,她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去浴室洗澡。

洗完之后明明累得要命,头脑却无比清醒,白天所见所闻在思绪之间窜来窜去,组成了夜不能寐的根本原因。她刷完微博又去翻微信,一直耗到凌晨三点,幸好第二天是星期六,最后困极睡去,迷迷糊糊地时候发了一条朋友圈:做人太累了。

醒来有评论五六条,点赞三四个,有加油鼓劲的,但更多是感同身受。

唉,活着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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