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出发去见年慎助理之前,确实有过思索自己该穿什么衣服,但是在衣柜面前仅仅站了二十秒,就觉得自己其实是庸人自扰。
白衬衫搭配牛仔裤,她轻轻松松地出了门。
一个小时之后,她恨上了一个小时之前的自己。
她对过去确实有过释怀的打算,但是,当她时隔四年重新出现在前夫跟他的未婚妻面前时,每一个有基本羞耻心的正常人,都不想轻易败下阵。起码她得让对方知道,这几年,自己过得不算糟糕。
可是她这一身打扮,就已经糟糕透顶,活脱脱一个跷课的高中女生。
相比年慎身边那个短裙高跟,雍容华贵的女人。
她局促地站起身,遥遥地看着那对璧人郎情妾意似地从门外走进。
那样活生生的年慎,那样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男人。
她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只觉喉间一哽,本能地想要掉头逃出这间咖啡厅,幸好所剩无几的责任感阻止了她这种冲动。短短几秒里,她甚至动员了自己脸部肌肉,挤出了一个无懈可击、公事公办的笑。
他在她对面坐下,跟他的未婚妻一起。
未婚妻仪态万千地向她做着自我介绍,举止得体,笑容周到:“常小姐你好,我叫肖安娜,您可以叫我安娜,是年慎的未婚妻,这次真是太麻烦您了,双休日还要让您跑这一趟。”
她低垂着眼皮,视线落在安娜朝她伸来的手上,养尊处优的一只手,豆蔻嫣红,一点瑕疵都没有。她嘴巴发苦,双唇发干,话都说不利落,只有快快伸手,跟她的碰了一碰。
安娜对这堵墙的设计提出了自己若干想法,并没有稀奇古怪故意刁难的意思,恰恰相反,她提出的针对那几幅设计图纸的意见中肯客观。娓娓渐渐进入自己的角色,据实解释,一一解答,同时也对面前这个客户生出了几分敬佩之意。一个让人尊重的甲方,从来不会言之咄咄的说我想怎么,我要怎么,你该怎么做,而是善于使用祈使句,让彼此身心愉悦,合作舒畅。
最后一点点不甘,一点点自以为是的自负,随着安娜的款款而谈消失殆尽。
她是个自信并且温和的女人,深谙人情世故,也不会任性撒泼,再适合年慎不过。
安娜说完了自己的要求,转头看了一眼年慎,温柔地问:“阿慎,你说呢?”
娓娓下意识地跟着她看过去,意外撞进一双眼里,不由惊了一惊,年慎放松地陷坐于沙发里,双手抱臂,锐眼如炬,紧紧地盯着自己。
像是猎人盯上了从前被自己放生于森林的猎物。
虽然明明,是她先将他抛弃。
安娜不觉有异,轻轻推了他一下:“你觉得怎么样?”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眉宇温柔得像经水洗,熨帖地五官都柔和得不可思议,他望着安娜的表情,让任何一个人都不会错看爱情的深意。
“就按你的意思来。”他柔声道。
安娜莞尔一笑:“那是我们共同的家啊。”
“你喜欢就好。”
娓娓低着头握着笔,刷刷地在纸上做着记录,竭力不在脸上露出任何端倪,只在心底叹了一口长气。
陈年的旧案终于过去,只是为什么,有这样怅然若失的情绪。
她在下午四点左右跟这对准夫妇道别,安娜提议要送她一段路,她将笔记本塞进大大双肩包中,面对她的盛情邀请,笑得格外明朗:“不用麻烦了,这边离地铁一号线特别近,我搭地铁很方便。”
“那我让司机送你到一号线地铁口下吧。”
“没事儿,我走走也就到了。”
年慎起身主动为女士拎包,听到这里,忽然的,瞥了一眼过去。
依从前常娓娓的性格,让太阳晒一丁点儿到,就已经是致命的打击,人生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一件事,除了美白就是美白。
“今天让你出来已经很麻烦了,请千万要让我做出一点弥补。”
或许是仅剩的最后一点自尊心作祟,也或许是安娜实在热情难却,鬼使神差的,让她脱口而出了一个谎言:“没关系的,我男朋友就在附近,他会来接我。”
年慎拿包的手一紧。
安娜不再强求,挽着年慎的手臂,款款出门去。
待两人一走,她火速发短信给周思念:“姑娘,你手上有高质量的未婚男子么?”
她回:“我一个已婚妇女,不在市场好久了,找你老板啊,青年才俊他肯定认识不少。”
有道理。
她一边出门,一边给赵宇东发微信:“老大,你手头上有男人么?”
“不好意思,我都自己用掉了。”
“没跟你开玩笑。”
“干嘛?”
“遭遇ex,急需男人装点门面。”
老板果然是老板,办事效率就是快,很快找到一枚才俊,约好礼拜天碰面,在线发了她一张照片,人还挺精神的。备注是,家里刚拆迁,在东环那儿买了一套别野,就是人矮点。
当然了,169其实也不算多矮,就是一个大男人,十里外香气扑鼻,一米内人畜勿近。两人一坐下,娓娓差点被熏晕过去。
这一切,常娓娓也咬牙忍了,谁叫这年头,心理年龄大于20的男人都是稀缺品种。
可他一开口,娓娓又陷入了绝望中。这小哥哥一口纯正的东北台湾腔,口头禅是唉哟,人家。诶哟你皮肤怎么这么好啊,平时都是在用什么护肤品啊……
她木然地点头,干巴巴答:“天生的。”
娓娓感觉自己再不能多待一秒,她担心再待下去,他会化身柔弱白兔小闺蜜,依偎在她身旁,潸然泪下讲述他的失败情史。
中途她溜去卫生间,飞来横祸又一件,因为作息不规律,她的例假提前到今天。
坐在抽水马桶上的常娓娓欲哭无泪。
她折回去拿放在卡座的包,预备先去外面便利店买备用的,刚出卫生间,就在走廊遭遇了抱着女儿的蒋波,小姑娘性别意识觉醒地非常早,在蒋波怀里拧来拧去,尖叫着要去女厕所小便。
奶爸蒋波头痛无比,娓娓走上前,伸手抱她到怀里:“我领她进去吧。”
蒋波眼睛一亮,看见她松了一口气:“谢谢你,娓娓。”
她抱着铛铛进去,那天她穿了一条白色的紧身牛仔裤,双腿被包裹得又细又直。出来的时候,蒋波拿着西装外套在手里,不由分说地披在她身上,她一向冰雪聪明,触到他忽然躲闪的目光,立刻明白过来一件事,脸跟着红了起来。
西装很大很长,长度能到臀部以下,遮住敏感的地方。
她把铛铛还给蒋波,蒋波伸手来接,抬起头,脸色忽然变了变。
娓娓跟着回头,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了阔别将近四年的年姣。
她笑盈盈地站在那里,符合娓娓最初对她的记忆,看似温和善良的懦弱少女。娓娓跟她真的没什么好聊,目不斜视从她身边走过,岂料年姣一伸手,拦住了娓娓的去路,歪着脑袋问得颇为天真:“娓娓,进来的时候看到你跟一个男人一起喝茶,你是在相亲么?”
常娓娓语气平静地反问她:“这跟你有关系么?”
年姣一笑,越过她看向抱着铛铛的蒋波。
他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
已经很糟的心情简直像是雪上加霜,也懒得再应酬那香气扑鼻的青年才俊,借公司有事,常娓娓直接开溜。
那才俊还意犹未尽,追上声音:“常小姐,我觉得人家跟你好投机哦,下次怎么跟你联系……”
她逃也似的出了咖啡厅。
气不打一处起,掏出手机直接发微信质问罪魁祸首,屏幕被她戳得嗒嗒直响:“老大,你跟咱嫂子是形婚吧。”
他气定神闲回了两个字:“放屁。”又道,“再这样东挑西拣,迟早有天嫁不出去。”
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她要是嫁不出去,那都是他逼的。
一部凯迪拉克缓缓滑至娓娓身边停下,车窗降下,露出蒋波戴着墨镜的脸,看不出他脸上具体表情:“娓娓,上来吧,我送你出去。”
她垂头丧气拉开了后驾驶座的门。
坐在儿童座椅上的铛铛舔手舔得不亦乐乎,腾出嘴来,奶声奶气地跟她打招呼:“娓娓姐姐。”
“诶,铛铛,你好。”
车子刚刚开出隔壁超市的停车场,就被斜里冲出来的年姣伸手拦下,蒋波急刹车,她神情激动,扒着车窗,神经质地跟蒋波讲:“你知不知道,她跟别人离婚了,她现在就是个二手货,你连个二手货都要,为什么你不要我?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你连看都不肯看我?”
她大概不知道也看不到,被她贬低的当事人就坐在车后,冷眼旁观这一幕的发生。
蒋波怕娓娓难堪,也怕吓到后座的女儿,并不多说什么,只是让她放手。
她身后保姆一样的人快步上前,一边跟车里的蒋波道歉,一边硬拽着年姣把她带走。
娓娓有听思念说起过,这些年年姣不知道受了什刺激,情绪一直不太稳定,时好时坏的。去年就在医院住了好久,思念的老公在医药公司上班,消息素来灵通,对外都说是休养,听说其实是重度抑郁。
年姣一走,蒋波跟她都默契地不去提她,一路车内的氛围都很沉默。她陪着铛铛做游戏,给她看手机里小动物的视频,逗得她咯咯直笑。
蒋波从后视镜望过去的眼神柔情似水。
如果,如果她不是孩提时代与他相遇,而是在这个年纪这种时候才认识彼此,成年人的十五岁不像童年时期那样遥不可及。
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在一起?
送她到她公司宿舍的小区门口停下,娓娓推门下车的时候,蒋波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进了电梯,一边看手机里的短信,一边从包里翻出钥匙。
电梯停在八楼,随着打开的门页,涌进一股浓烈的酒气。她低头找到开门的钥匙,拿在手里,忽然的,被一股大力拉扯着往一边去。她大惊失色,刚要尖叫,被伸来的一只手捂住了嘴巴,贴近来的身体高大强悍,铁一样不可撼动,带着浓烈的鼻息,她终于知道了那酒气的来源地。
他困她于墙角,用一拳一臂,用剧烈的喘息。
热气喷在她额头,她眼睛,她枯竭的心底。
茫然失措间,她抬起头,很快又低了下去。
他的眼睛黑、亮、清醒,明明酒气扑鼻,却看似毫无醉意。
他哑着嗓子:“你怎么敢……你怎么……”
她以赎罪的姿态垂下头颅,如果他要的是对她的羞辱,无论如何,她都照单全收。
她二十岁任性时犯下的错误,在她接下来的每天每夜都在等待清赎的这一天。
“对不起,”她说,“对不起,年慎,对不起。”
这四年她被人踩在脚底,才逐渐体会粉碎自尊的感觉。可是四年前,她就踏着一个男人的尊严昂然走开。
命运童叟无欺,无论时隔多年,终会给出最公正的裁决。
他以拳砸墙,一声高过一声,额前青筋爆裂,他问得声嘶力竭:“你怎么敢去见他,你怎么可以……让我自欺欺人地以为,你当初跟我结婚……是有一点喜欢过我……”
他分明就是醉了,才这样胡言乱语。
他的下巴抵着她肩,手顺着她手臂,一点点往下滑,最后跌坐在地上,手随意摊放在身旁,头一歪,睡了过去。
他的手机在他西装裤袋中响个不停。
时隔四年站在如此近的地方端详年慎,忽然发觉时间也并未轻易留情,他的眼角处有细微纹路,一向茂密坚硬的头发里,碍眼地夹杂着几根银色的发丝。
他才三十,正值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
手机一直响,一直在响,响得她心慌意乱,心神不定。他紧皱着眉头,喃喃地自言自语:“吵……”
这样睡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挣扎了一下,从他口袋里拿出手机,来电显示是安娜的名字。
接,还是不接。
不接,他该如何处置?
接,又该怎样向他的未婚妻解释。
最后,她还是按下接听。
她相信这个世上,只要心无鬼胎,任何事情都能说的清楚。
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口:“你好,肖小姐。”
安娜貌似一惊,但很快恢复镇定,语气几乎可以称得上心平气和:“阿慎是不是在您那里?”
司机架着年慎一条手臂,率先搭电梯下去。娓娓陪着肖安娜到一楼大厅。安娜并没有咄咄逼人地追问她,为什么年慎会在她家门口。
因为她聪明,并且善解人意。
她温和地看着娓娓的眼睛,诚恳道:“都过去了,对么常小姐?圣经里有这样一句话:上帝也不能让从前消失。过去谁都没有办法改变,那么,现在呢?”
“您放心。”
娓娓最后只说了这一句。
安娜释然一笑,缓缓道:“那几幅画,我都看过了。年慎跟我最喜欢其中一副的中国风,让您见笑了,我从小在加州长大,很向往中国传统的底蕴跟文化。想冒昧问下常小姐,这面墙绘多久可以完工?”
“两天。”她平静道,“下个双休日就可以。”
“那么,”安娜颔首,“辛苦你了。”
娓娓站在秋风渐起的街头,目送那部车渐行渐远,感受着夏日将要结束的寒意,心史无前例地平静。
车上,年慎睁开眼睛,靠着座椅,看着车顶。安娜坐在距离他稍远的地方,目视前方,嘴际有一如既往的恬淡笑意。
“为什么啊,为什么阿慎,你要这么做?”
“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他毫无感情地吐出这几个字,“就是喝多了。”
“好好的客厅,为什么还要再装修一遍?”安娜温和地往下说:“我以为,她让你这么伤心,你再也不想见到她。”
后来常娓娓问赵宇东:“如果一个女人在你最落魄的时候抛弃你,你会原谅她么?”
赵宇东手指间的魔方转得飞快,看得人眼花缭乱,轻描淡写道:“那得分情况。”
“什么情况?”
“如果她死了,我能原谅她;如果她还活着,那我只能等她死了再原谅她。”
娓娓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也太狠了吧。”
他瞥了她一眼,道:“那你能原谅在你生孩子的时候出轨的老公么?”
她好迷茫:“我不知道……”
赵宇东笑了:“傻子。”
她确实不知道。
二十岁的时候可以为爱人抛头颅洒热血,二十四岁开始,她只会更爱自己多一些。
她理想中的爱情,不再是少女罗曼蒂克式的轰轰烈烈,完美无缺,她可以接受一个男人不英俊、不聪明,没有非凡的事业,没有大笔的家财,但是他要简单纯粹,彼此之间不会爱得太疲惫。
如果对象换成蒋波呢?
后来有一回蒋波公司加班,保姆请假回老家,孩子在托儿所没人接,他大概真是走投无路,才会把电话打到她这里:“娓娓,拜托了,能不能帮我去接下铛铛?”
她满口应下,下班后打的直奔铛铛所在的托儿所。现在托儿所的老师身经百战,警惕心很强,因为之前没见过她,拍了一张照片发给蒋波确认,问他能不能让这个女人把铛铛接走。
于是蒋波的手机里收进一张彩信:回廊下,她紧紧抱着铛铛,像小姑娘抱着闺蜜家的女儿,听到老师叫她,愕然抬起头,表情略显无辜。
他看了一会儿,目光温柔,右键保存。
“您让她接走铛铛吧,她是我……妹妹。”
她带铛铛回自己家,路上忽然想起一件事——铛铛的伙食问题,她总不能让她跟着自己一起吃外卖吧。
于是中途下车,去了一趟华润万家,在婴幼儿专柜面前大开了一番眼界——奶粉原来不光分牌子,还分段,不同年纪的小孩吃的段数还都不一样。
“呃,”她低头问坐在购物推车里的铛铛,“铛铛,你现在几个月大了啊?”
她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珠,紧紧抓着栏杆,摇头晃脑地说:“neinei,要喝neinei。”
她束手无策,打电话给蒋波:“铛铛平时喝什么牌子的奶粉?”
“雅培三段,一直可以喝到三周岁。”
“哦。”
她刚要挂电话,忽然听见他叫她:“娓娓。”
“怎么了?”
“铛铛会不会很吵?”
“怎么会啊,铛铛好可爱的,我们刚刚还一起合唱了首字母歌,是不是铛铛?”
他低笑:“这是她唯一会唱的英文歌了。”
刚刚会议带来的压力尽数散去,绷紧的整个人渐渐松懈,蒋波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听着电话里娓娓的声音,同时远眺城市星火万点,一想到那其中有一盏由她点亮,心忽然变得温柔无比。他说:“谢谢你,娓娓。”
晚上的时候,周思念发来一条淘宝链接,让她替她选选哪个颜色的裙子好看。她因为领着铛铛去卫生间洗漱,耽搁了一阵子,思念问她在干什么。娓娓也就实话实说了。
“带孩子呢。”
“你把谁的肚子搞大了啊?”
娓娓没好气地答:“蒋波的。”
她真的震惊了,因为只有在周思念震惊的时候,她才会不加选择的用最简单的脏话来表达心情。
“靠,你那个青梅竹马的叔叔?他离婚了?你们又勾搭上了?”
“……”
“话说,初恋多年没见,身材有没有走样?是不是大腹便便,衬衫还掖在裤腰带里?”
“别胡说,人家宽肩窄臀,风流倜傥。”
“啧啧,快四十岁的人还保养得这么好,虽然说有个拖油瓶,肯定抢手,我说娓娓,你不会还想着跟他再续前缘吧。”
那也得有前缘可以续啊。
对闺蜜的从前,思念再清楚不过,此刻想来也是唏嘘不已:“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娓娓哭笑不得:“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要是真想再重新追你那个大叔,是不是代表你跟你前夫彻底game over了?”
“我们四年前就没关系了。”
“嘴硬。”
“骗你干嘛,我还答应帮他设计新家的墙壁呢。”
她倒吸一口冷气:“你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这都能答应?你怎么不答应给他婚礼当伴娘呢?”
“怎么了?离婚不能做朋友啊,离了婚就一定要是仇人啊,谁说不能心平气和地分手。”
思念冷笑:“你这叫心平气和,当初你死活要离,他连公司破产都不管了,天天来我家堵我,吓得我老公差点打110报警,你呀,真该看看当时年慎的脸,煞白煞白的,整个瘦脱了形……”
“思思……”娓娓轻声问,“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做得太过分了……”
周思念也是一时气急,才会口不择言,眼下又拉不下脸道歉,扭头哼了一声:“你说呢,要不是这些年你掏心掏肺地对我,按照你大小姐的脾气,我早就跟你掰了。”
“你啊,对朋友都这么上心,可为什么对你前夫这么狠……不过话说话回来,这件事也不能怪你,当初你嫁给他,我就觉得……”
“觉得什么?”
“诶,等下啊,好像我老公回来了,还喝醉了,我们下次再聊,先挂了啊。”
“好吧。”
铛铛拿着一本布书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念,娓娓姐姐,你念。”
寂静的夜里,只有她跟一个孩子,她低声念这首西班牙诗人写的诗:
在静静的夜里,一个妈妈抱着她的新生宝宝,慢慢地摇啊摇,慢慢地摇啊摇。她抱着他,轻轻地唱:我永远爱你,我永远疼你,只要我在,你永远是我的宝贝。
凌晨时分,蒋波开车到她家楼下,蹑手蹑脚地上楼,带走了睡熟中的铛铛。
双休日的时候,她带着涂料去了年慎在城东某富人区的新家,在这之前,她无意中听赵宇东说起,这个礼拜年慎人在上海。
为什么要避之不及,大概有一点,是真的出于心虚。
墙绘的工作繁琐细致而且伤身体,她入行才两年就被检查出脊椎劳损,赵宇东曾经自嘲说他们这群人是艺术民工,吃的是青春饭,放眼望去,从事墙绘行业的同行平均年龄不超过三十五,却差不多都是体弱病残,满目苍夷。
墙绘说是艺术,其实跟艺术真的没有半毛钱关系,纯粹体力劳动。
一般墙体彩绘是在刷好的乳胶漆的墙面上直接作画,所以先要检查墙面的平整度,检查是否有脱落、起壳、不平的现象存在,然后就是根据墙面跟纸的比例,放大轮廓,用铅笔勾出草图,画好轮廓之后就是上色,也是所有流程里最繁琐疲惫的一步。
因为要干粗活,她穿一条旧工装背带裤,戴一顶棒球帽,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
落地窗外阴云密布,有风雨欲来的趋势。
娓娓独自立在墙前,抬头,看着那已半成的作品。
莫名的有一种战局方歇的感觉,赵宇东曾经说过,没有什么比创作更加让人壮志满怀,你亲眼目睹了一副作品的诞生,它来自你手,出于你心,它皈依你,它降服你,它是你的奴隶,但是它又自成格局跟气势。
那一幕,旁若无人的少女站在画作前,外面是压低了的铅灰色云层,惊雷炸裂的时候,有光绽放在那缝隙之间。
她浑然不觉,仰头端详。
轻灵的少女跟雄浑的山水静处一室,隐约成对峙的局势,却隐隐又融为一体。
那一幕太有冲击力,他从未见过,哪怕想象里。
不知不觉屏住呼吸,看山水,也看她,迫切地想要体会此刻她的心情。
年慎把车钥匙放在玄关的玻璃台上,清脆的叩击声惊动了冥想中的她。她猝然回头,脸色如他预料的那样,变了变。
这个时候他确实应该在上海。如果赵宇东能够预料到台风突然降临这座城市,致使航班全线停航。
只要遭遇台风,这座沿海城市就跟被封了一样,全城戒严。
她干笑:“年先生。”
年慎不过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去了卫生间,等他冲完澡出来,她已经把铺在墙四周的报纸都收拾好了,脏污的地方也打扫得干干净净。
狂风暴雨像是一场没有预谋的挽留,骤雨击在玻璃窗上,发出嘈杂巨响,很快街景就难以辨清,整个城市的上空都是灰茫茫一片。
在这种时候娓娓准备出门。
他从浴室出来,倚着门框一边擦头发,一边冷冷道:“今天连出租车都歇业。”
她想了想:“公交车应该还有吧?”
“那你怎么去站台?淋过去?”
娓娓小心翼翼地问:“你能不能……”
“没有伞,”他冷冰冰地打断她,“我家里没有伞。”
她也赌气:“那我等雨停。”
“随你。”
他转身去厨房,给自己煮了一碗泡面,等待的几分钟里接了一支电话。自从重逢年慎之后,娓娓就没见过他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跟谁讲话:“对……回家了,雨很大,放心,我在外面吃过饭了,你呢……恩恩,我会的……她在……”
年慎像是终于意识到客厅还站着一个等雨停的女人,把手机递过去。娓娓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接过手机,那边厢是肖安娜温柔的声音:“常小姐,我是安娜,真是太麻烦你了,还要你台风天来一趟,我看天气预报,雨真的好大啊,常小姐不要走了,就在这里睡一个晚上吧,客房的被褥床罩我都让阿妈换过,很干净的,请你务必放心。”
这种被前夫的未婚妻挽留的感觉实在一言难尽,娓娓婉拒:“谢谢您,雨很快就会停了。”
“常小姐,您这样回去,只会让我更加担心,就算为了我,请一定要留下,好么?”
她呃了一下。
年慎很快把手机从她手里抽走,两人又说了几句,才把电话给挂了。
他看着她。
而她有些心虚地不敢看他。
他说:“客房在二楼。”
娓娓看着自己鞋尖,在心里跟自己说:如果你有点羞耻心,就从这里走开。
她很快地抬起头,笃定地开口:“不了,谢谢你,我可以坐公交车回去。”
他不置可否,嘴角一勾,英俊且自知的人都是从左笑到右。
她毅然决然地扭头下楼。
门页开了又合,只剩门锁咬合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客厅寂寂回荡,窗外风雨如晦,写照着此刻他晦暗心情。
等待水开的那几分钟里,年慎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东西。
四年前从离婚那刻开始,他多少次警告过自己,却始终身不由己,做出种种荒唐的、匪夷所思的举止。这样没有出息。
一点办法都没有。
娓娓站在楼下,望着如帘雨幕发愁。
狂风大作,树木呈岌岌可危的九十度倾斜,大雨倾盆而下,几秒之间,将她全身都浇透。这哪是下雨,分明就是在下刀子。
她打电话向思念求援:“思思,我现在被台风堵在他家门口了,怎么办啊?”
“你怎么在你前夫家啊?”
“他家客厅装修……”
思念震惊了:“这么大台风天,他还要赶你走?”
“这倒没有,他让我留下来。”
“那不就结了,我听天气预报说台风顶多今晚就过境了。”
她快哭了:“他是我前夫啊!他都有未婚妻了。”
思念切了一声,“你又不是来上门给他做小的,慌什么,不是你说离了婚还是朋友的。”
“可是……”
“别矫情了,真要做小三你段数还不够。你这样子人家反而以为你心虚,乖,先住一个晚上,明天中午我来接你。”
门铃响了第二遍,年慎还以为是幻觉,静听了片刻,放下正往泡面杯中注水的电茶壶,走去玄关开门。
门外站着常娓娓,双臂环抱在胸前,就跟个小流浪猫似的,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身上算不上全湿,发梢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一张小脸素净无比,尤衬那双眼睛黑亮分明。
她声音很小,时断时续的,简直像从嘴里呼出的气流,顷刻间能融化在他心里:“……我就住一个晚上,可不可以?”
她用两根手指,比了很小很小一段距离。
扶着门框的手渐渐捏紧,手背爆出了两条青色筋脉,像是跟内心的某种情绪对抗,垂目看她许久,却一句话都没有说,侧身向里,示意她进来。
她局促不安地站在玄关处,将视线控制在自己足尖一米以内。
这个家是年慎跟她结婚的时候买下来的,当时预备当新房使,可是因为距离她的学校太远,一直很少来住,但客房在哪里她还是清楚的,见年慎进来以后也不再搭理自己,讪讪道:“谢谢,那我先回客房。”
厨房里,年慎随手将那泡得软塌塌的泡面推到一边,打开冰箱的门。
她果真乖乖地把自己关在客房,再没下来过。
年慎上楼敲门,敲了许久都不见有人来开,试探着拧了拧门球,门没有上锁,推开一看,房间空无一人,背带裤胡乱地搭在梳妆台前的椅子背上,背带长到拖到地板。
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
他不知道自己其实是笑了,心里在想,还跟从前一样。
东西哪里拿来的,从来不会放到哪里去,要他跟在她屁股后面一件件收拾,可偏偏是这种人,竟然还有洁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换衣服洗澡,床单必须每天都换,床上是最干净的地方,所以不能吃东西,不能玩手机……她年纪小,性格轴,他凡事都迁就着她,只要她提出的要求,他一一照做,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公司盛传他的性取向不明,因为只有他上班,每天都带一包湿纸巾。
她爱干净,最受不了脱妆的样子,却老是忘记带纸巾。
他本能地走上前,替她叠齐,平整地放在桌上,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来不及做出什么掩饰,娓娓一边擦头发一边从浴室出来,浴巾不够长,自胸而下,只堪堪遮住大腿根部,见他在,惊了一惊,回过神来侧身一避,多少有些局促。
他不动声色地朝她放出打量,空间原本就狭小局促,她在他眼神的捕获下无所遁形。柔和雪白的两臂附有斑斑水迹,此刻自卫般地合起,抵在胸前,脖颈跟锁骨这一段的弧度流畅婉约,头发拨到一侧,末端往下滴水,微微垂下时有一种让人难耐的怜意。
他已经背过身,淡淡地解释:“煮了面条,下来吃点。”
“你能……先出去么?”
脚步节奏依旧清晰,他从容地走出房间。
娓娓低头看了看自己一眼,自嘲地一笑,认为自己完全是庸人自扰。
鸡蛋、青菜、挂面,他用这三者食材竟也做出了色香味俱全。娓娓干了一天的体力活,原本就饥肠辘辘,吃得全神投入,一碗面很快下肚,自己拿了碗去厨房洗。
回来的时候他对着电脑一边处理文件,一边敷衍地挑了几筷子,喂进嘴里。
她看没自己什么事了,就回客房休息。
以为自己会失眠,没料到和着一夜风雨,酣睡至天明。
她生物钟准时,无论睡得多晚,第二天七点准时就醒,台风刚刚过去,竟然艳阳当头,她连饭都没吃,迅速解决了那堵墙的后续收尾问题。
可她没想到他礼拜天早上要去打球,醒得很早,是以她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刚刚洗完澡出来,换了一身休闲装。
一边系纽扣一边挑眉看她。
娓娓总觉得两人这样相处太奇怪,可要说奇怪,又说不出哪里奇怪。所以眼下她更加觉得坐立难安,当他随口问她:“你要怎么回去?”
她笑得明朗:“周思念就在楼下。”
为什么说要有朋友,这种时候就看出了闺蜜的好处。
他点点头,在玄关换鞋,开门走了。
思念看着她上车,坏笑道:“啥感觉?”
娓娓头也不抬,边寄安全带边问:“什么啥感觉啊?”
“鸾梦重温啊。”
“我们现在就是纯粹的合作关系。”
“男女之间交往,就没有纯粹的时候。”
“你想多了……”
“我想不想多不要紧,”思念悠悠道,“那要看年慎有没有想多。”
娓娓心有余悸:“他要是不恨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思念高深莫测:“爱和恨,只有一线之隔。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不过我说啊,年慎这人太厉害了。”
娓娓不由地点头表示赞同,她听赵宇东说过,市区六家游乐场,都是他们年氏集团冠名。
思念掠了娓娓一眼,这个北京胡同里出来的傻大妞,铁定以为她说的是他的生意。
当初娓娓跟年慎结婚,父母都不说什么,思念是唯一竭力反对的。娓娓的事还有她对蒋波十多年的暗恋,思念再清楚不过,结婚不是儿戏,就算不能嫁给喜欢的人,也不能因为一时冲动,替一夜情买单。
她也不明白,那个晚上娓娓明明是去跟蒋波告白,怎么稀里糊涂,就跟年姣的哥哥年慎搞在一块儿。
周思念看似开放,其实骨子里很看重婚姻的契约精神。
如果这算是个错误,那不应该继续犯下一个错误,替上个错误弥补。
所以结婚那天,年慎有意无意,不让周思念去新娘的化妆间,拦着不让两人碰面。一直到娓娓离婚之后,思念才悟出这个男人厉害之处。他是怕周思念临了到头跟娓娓再说些什么,让这个原本立场就不太坚定的姑娘变了主意。
这样的人,娓娓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思念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年慎的车在城市主干道上绕了一圈,差点跟前面一部出租车追尾。大概是昨天晚上一夜没睡,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三十岁到头,怎么想都觉得可悲。
于是在岔路口改换了方向,驶入另一条车道,去游乐场。
老天摆明了就是在今天跟他过不去,他才把车停好,车门刚刚推开一条缝,抬眼就看见了从另一部车下来的常娓娓,她坐思念的车直奔而来,急着想看看昨晚那场肆虐的台风有没有对游乐场尚未完工的设计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损害。他陷坐于车里,静静地看着她来,又匆匆地回去。
一仰头,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手掌遮住眼睛,像是疲惫至极,莫名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避无可避,却偏偏于避处寻觅。
真是自讨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