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小枝曾经推着鼻梁上厚厚的眼镜问过父母为啥要给她取一个这么没有内涵的名儿。
面对这个疑惑,郝父只是一边煮着从市场淘回来的茶叶一边慢慢悠悠地推开了阳台上的大纱窗:“为啥?还能为啥,想取就取了呗。怎么,我和你妈辛辛苦苦的,连这个权利都没有?”
不是呀。一传十,十传百,街坊邻居怎么夸都夸不完的乖女儿郝小枝不依不饶地蹭到了她爹身旁,并且仰起脸庞再次发问:“可……就算再怎么随性,那也总会有个由头或者特殊含义吧?”
于是,郝父严肃深沉地盯起了郝小枝规规矩矩的齐刘海短发,半晌才憋出俩字——“凑巧。”
有多凑巧呢?
当年,郝父搀扶着预产期莫名其妙就提前了半个多月的郝母吭哧吭哧往院子门口的救护车面前赶时,“咔嚓”一声,郝母鹅黄色的平底布鞋踩碎了一根细嫩的小树枝,动静不怎么大,却惊得郝父赶忙低下头去检查郝母的脚。接着再一抬头,成片的青翠和被拦截成各种不规则形状的碎阳就统统涌进了郝父的眼里,风带着暖意,吹得很轻——最讨人喜的春天,到了。
既然迎面撞上了春天,那便不管男女,都叫“小枝”好了。树枝的声音清脆好听,眼前的景色馥郁鲜活。郝父点点头,满心都是期待和欣喜,他想,小枝,一定会是个好看的乖孩子。
而被跨越性别钦定了名字的郝小枝在听完这个不算故事的故事之后,只是鼓了鼓脸颊,语气平淡地下了两句总结——果然是一个没有什么内涵的名儿嘛,而且也不怎么准。
于是,走哪儿都被尊称为一代文人的郝父不服气了。他放下茶叶罐,大手在半空中一挥,摆出了一副要慷慨激昂、舌战群儒的架势,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五十米开外正搓着麻将的郝母给吼住了。郝母坐在院子中心,双手将和了的牌一推,并大喊道:“姓郝的,送茶来!”
郝小枝捂着嘴哧哧地笑。这场景让她觉得很幸福。
爸爸是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妈妈是一家大型百货公司的会计,生活虽称不上大富大贵,但在吃穿用度上,她还从来没有受过什么委屈。认真读书、乖巧听话,按部就班的日子就这么安稳平顺地过到了今天,在郝小枝看来,什么都挺好的——除了她自己不怎么好看之外。
因为她很胖,一点都不像名字里的那么“小只”。
小时候没有身材的概念,她只知道,自己没有特别好看的花裙子,隔壁那个漂亮小姑娘也不太愿意和她玩,再大一些,就开始羞愧于体检和体重之类的话题,再再大一些,她就看明白了,胖子是没有美丽和青春可言的。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减肥,但她是因为之前生病导致的药物激素肥胖,所以减肥之路尤为艰难,特别是她还要应对郝母时不时的灵魂狙击。
身体重要还是好看重要?不吃晚饭怎么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吃多了出门遛遛“雪饼”就行,不要乱七八糟地折腾自己,女孩子最重要的是善良开朗。
你爸下课回来捎了几斤排骨,你想吃红烧的还是糖醋的?吃完了再去写作业。
——那当然是,糖醋的啊。
郝小枝待在原地捏了捏自己脸颊上的肉,在一片清新的茶香中歪了歪头。
她看不懂麻将,但还是发自内心地觉得郝母能一人摸到四张一模一样的牌是件很厉害的事情。郝父将茶杯端在嘴边吹了又吹,才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郝母手边的小红凳上,而最近总爱咬着自己尾巴玩的雪饼此时也乐颠颠地在地上滚来滚去。伴随着麻将子儿撞来撞去的声音,郝母再一次中气十足地嚷了开来:“乖乖,晚上想吃点啥?牛肉,还是鸡肉?”
“都要!”郝小枝也有模有样地喊了回去,半个身子都探到了纱窗外。
胖就胖吧,不好看就不好看吧,反正在这一刻,没有什么比恩爱的父母、温暖的家庭,和即将从厨房里端出来的美食更重要了——如果,郝小枝在心里小小地叹了口气,如果饱饱地吃了这一顿,但是肉却能长到雪饼身上去的话,她就更有幸福感了。
“老板,我要两份凉面,一份凉皮。”
此时,郝小枝在历经了十八分钟的漫长排队之后,终于站到了第一个,毫无障碍地看着面摊老板的脸。
“一份凉面要葱不要香菜,少辣多蒜,不要花生米,多点醋;一份凉面要香菜不要葱,多点酸萝卜,少点香油和酱油……哦,还有就是面都煮得生一点,还有还有……”
话还没说完,郝小枝就毫不意外地听见身后排队的人小声嘀咕了起来。
其实放在平时,大伙充其量也就是不耐烦地“啧啧”两声,但今天的气温直逼40℃,而眼下又是正午,作为学校美食街最火的一个流动露天小摊,等候的食客难免更加烦躁起来。这不,除了此起彼伏的叹气和啧啧声之外,不远处的一个女声不满地抱怨起来:“什么嘛,这胖子吃得多也就算了,怎么还那么挑啊?等那么久,我都快热死了。”
郝小枝每个字都听在耳里,但也只能紧紧地拽着自己的书包带子,然后默默地低下了头。
“怎么,又帮你舍友带回去啊?”面摊老板倒是很和气地将这些听来挑剔又麻烦的要求照单全收。
他认识眼前这个高高胖胖的女孩子,因为她总是一个人来买好几个人的份,久而久之,便也熟了。
“嗯,因为今天没课嘛。”郝小枝点点头。她一大早出门去图书馆整理完资料之后又顺道去理了一个发,整整齐齐的发尾刚好盖住她的耳垂,有些没扫干净的碎头发还黏在她的脖子上,刺刺的,被汗水一浸,就有些痒,“老板,我那份凉皮你随便做就行,我不挑的。”
“好咧,我都记得的。”老板笑着点头,手头拌面的姿势毫不含糊,“你要不要加个蛋?”
“蛋啊……”郝小枝傻里傻气地挠着脖子,内心已然开启了一番激烈的斗争。她背过的,一个看起来简简单单的小鸡蛋,热量却足足有76大卡,需要散步52.4分钟才能彻底消化完。她暗暗咬了咬唇,凝重又绝望地想起了昨晚偷偷摸摸去宿舍楼下称体重的时刻,但最终她还是将头一点,宛如一位即将被推去一线壮烈牺牲的革命战士,“好的,老板,给我来一个。”
“正好刚刚剪了一个头发,所以说不定吃下去之后体重还是跟昨晚差不多的……”郝小枝一边小声安慰着自己,一边又觉得吃独食不太好,于是又认认真真地比出了一个“3”的手势——
“那老板,麻烦那两份凉面里头也加一个。一共三个。”
想了想,好像还是得简单地介绍一下郝小枝。
女,23周岁,摩羯座。身高168cm,体重71kg。柜子里永远只叠着黑色以及各种深色系的衣服和裤子,不会化妆,从没穿过高跟鞋。宁愿被打死也不敢在KTV里唱歌。因为一个不能言说的原因放弃了本科毕业时回家工作的机会,取而代之的是,留在学校念研究生。
虽然这个决定让盼了女儿四年好不容易盼到头的郝母两眼一黑,但郝父却非常支持,在他看来,郝小枝有没有所谓的求知欲和钻研精神可以暂且不提,他欣赏的是学校这种单纯的环境。他知道,尽管自己的女儿看起来不那么娇小,甚至可以说有一点点的威猛,但她的内心却是十分细腻和柔软。当父亲的,总是格外心疼和护短,所以他举双手双脚赞成郝小枝在象牙塔里再乖乖地待上几年,这样他也能再悠闲地喝上几年茶。这种舒舒服服不用一天到晚瞎操心的日子,光是想想,就比让郝小枝变成一个精明又疲惫的社会人士有诱惑力得多。
于是,在郝父的极力护航下,郝小枝顺利地从一个卷好铺盖马上要滚回老家的大四老学姐摇身一变,变成历史研院里的研一小学妹,收拾好的行李也不过是从学校东边搬到了西边。
因为研究生的人数比本科生少很多,所以郝小枝新搬进的四人寝一直没有住满。
女孩子间的友情总是很奇怪,比如说,如果一个小团体中是三个人,那么总有一个人,是没办法跟另外两个人那么要好的。不用想,那个被排除的倒霉蛋,肯定就是郝小枝了。
虽然郝小枝一直秉持着半个东道主的自觉,几个月来都一直大方热情地为从外校考来的新舍友们提供着源源不断的便利,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和新舍友之间,总是隔着一层不薄不厚的尴尬和生疏。提着餐盒走在回宿舍路上,郝小枝有些泄气地想,大概还是因为胖子和瘦子之间真的有一道跨不过去的鸿沟吧,毕竟两个新舍友的腰加在一块儿还没有她的大腿粗。
这么一想,郝小枝倒真的很神奇地被自己的结论给安慰到了,毕竟她是败给了“胖子”这个身份,而不是她本身有什么大问题。虽说她自知她的为人肯定够不上念大学时的好朋友们所说的“郝小枝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好人”这句话,但这至少还是能说明,她是一个不太坏的胖子。
于是,天生乐观派的郝小枝就这么轻轻松松地释然了,但释然之后,她望着近在眼前的宿舍门又想起了一件不那么乐观的事情——她好像忘了给舍友买西瓜和哈密瓜回来。
那还能怎么办呢。郝父郝母教过的,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尽可能地做到。
于是,郝小枝只好一边埋怨着自己的记性全交代在了教科书上,一边又忍痛转身开始往美食街附近的水果店走。
其实,在郝小枝看来,晒着正午的太阳,背着三人份的资料,提着三人份的午餐,以及等会儿要挤在人群中买瓜果,这些都不算什么。要命的事是,在她满头大汗浑身上下只能用“狼狈”二字概括的当下,她竟然在水果店里,面对面地碰到了许沉言和罗伊斯。
罗伊斯很好形容,人如其名伊人如斯,就是一个字,美。
如果非要形容得具体点,那就是很美的一个瘦子,或者是一个很瘦的美女,不然她也不可能从入学起就一直稳坐舞蹈学院院花的宝座,以及大二时就成了学院官方礼仪队队长。
罗伊斯比郝小枝和许沉言都低一届,现在还在念大四。
很奇怪,明明郝小枝已经见过罗伊斯很多很多回了,甚至连罗伊斯化着夸张精致的舞台妆翩翩起舞时她都在台下鼓掌,可真要算起来,她最有印象的,却还是不久前的毕业典礼。
学校一直有让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领奖的传统,好巧不巧的是,历史学院和新闻学院的站位挨在了一块儿。按照从左到右的顺序,是郝小枝先领,那天她感冒了,吃了两粒药就被晕晕沉沉地塞进了从体育学院借来的最大码学士服里头。而眼前的罗伊斯一袭红色旗袍,身段优雅,一路走来,对任何人都笑得礼貌而公式,唯独等经过了她——也就是面对着许沉言的时候,罗伊斯甜美地弯了眉眼,双手将捆成小筒状的奖状递过去的同时,还轻声说了一句“恭喜学长”。
罗伊斯喜欢许沉言。这个后知后觉的认知让当时昏昏欲睡两腿发软的郝小枝顿时清醒。
但许沉言喜欢罗伊斯吗,这一点郝小枝到现在也没能弄明白。
她只知道,许沉言一直对罗伊斯温柔又关照,而且自从毕业典礼之后,他俩在校内校外出双入对的频率就越来越高,以及,如果真要比起来,她是争破了头也争不过罗伊斯的。
是的,在郝小枝不长不短的23年人生中,她特别特别喜欢的男性,只有三个。
一个是郝父,一个是《西游记》里的孙悟空,还有一个,就是眼前正笑着看她的,许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