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逸群从屋中出来,沿着一条小径往落晖城方向走去。小径七拐八拐,时而平坦开阔,时而隐于草石之中。晟逸群走过数座小丘,穿过一片密林,一条小沟,这才远远望见了落晖城的影子。
其时已至正午,虽处深秋,但晟逸群走得久了,也不免热汗涔涔,脚底酸软起来。他索性找了块平整的青石,躺在上面休息片刻,待到一会再一口气走到城中。
晟逸群背贴青石,眼望苍空,让全身都接受山风的轻抚。此情此景,一时间心醉神往,竟也似乎把多日来的烦恼都忘了。
“唉......”不知何时,不知何故,听见晟逸群微微一声长叹:“美景再好,可该来的,还是要来的。”他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连日来的遭遇。与父亲的最后一面,自己身坠绝崖,家里的惨相,楚红江拼死拖住五名官兵。
他想到楚红江,不自觉地凄婉一笑。想到自己和他其实并无深交,甚至还曾当众叫他难堪,他却肯在落难之时宁愿将自身置于险地,也要帮自己逃出来,这于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只道这人间诸事,有时真的不是预料所能企及的。
休息得差不多,他坐起身来准备要走。他这一动,忽听“噌”地一声,眼前的草丛摇晃了一下。晟逸群心道:“想来是松鼠野兔之类,却不知已在草里藏了多久。”言至此处,不免联想到动物皮毛之色与草色如此相近,以至于近在眼前也难以辨出。
就这样想着想着,不禁“啊”地一声失声叫了出来。
他回头又瞧了瞧那株草,心里暗道:“城中认识我的人并不在少数,若是我就这样回去了,岂不是转眼便被人认出来?到时候不知又要惹多少麻烦。”
原来他昨日回城之时没引起波动,是因为此前身陷沼泽,带着满身的臭泥,自然没人认得出他。可衣物在昨晚已经全都换掉了,此时须再伪装一次才是。沉吟间便从路边拔了几株草来,将根部的松土蹭在衣服上。可松土干燥,在衣物上并不能沾挂太多,晟逸群略感失望,心道只好向前去寻找有水的地方,用泥巴才行了。
走了良久,才勉强寻到一洼水潭。水潭狭小油绿,周围蚊虫乱飞,水面上还趴着几只水黾。晟逸群眉头微皱,他此前只喝甘冽的井水,于这种散着臭味的水潭自然一向是绕道而行的。上次坠入深谷沼泽实是迫不得已,况且死里逃生,喜出望外,这肮脏的臭味也便不算什么了。
可现在叫他主动去把这些黑中带绿的臭泥抹到脸上头发上,他怎能下得去手呢?
晟逸群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落晖城,心里一横,闭着眼睛道:“为了找到爹的下落,这点苦算什么!”他深憋一口气,将水洼边的烂泥烂叶一股脑地抹遍全身,尤其脸上,竟差不多连一块肌肤也看不见了。待到这口气完了,再吸一口时,只觉一股恶臭直击脑髓,登时便伏地干呕起来。
望着水中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喉头不知不觉间渐渐哽咽了。
晟逸群进了城,想到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回家看看。一路上人人都只当他是个小叫花子,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同情地摇摇头,有人甚至拿出些干粮来递给他。
城主府的墙自始建开始便是冷的,可今日晟逸群摸着它却觉得温暖无比。他手不离砖,沿着墙面一寸寸地抚摸下去,直摸到了大门口。
晟逸群身子一震,看到了大门上交叉贴着的两张粗大的封条,上面写着“落晖城兵马司封”几个大字。这才明白,今后想回家恐怕是很难了。
“唉”晟逸群心中叹道:“只好走了。可是我要去哪呢?若是想探到爹的下落......对了,酒馆。酒馆人流嘈杂,乃是首选。就先去酒馆吧。”于是摸了摸浑身的口袋,才码出一点钱来。其实他自己的钱早在坠崖时便掉得干净,手里这点乃是临走时楚红江“借”给他的。
晟逸群抬头又看了看这城主府大院,心中默道:“别了,老兄弟。”这才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向酒馆。直到他身影消失在街角,才从城主府对面一株古树下缓缓探出一个人来。
客云楼乃是整个落晖城最大最豪华的酒楼,名字取“客似云来”之意。客云楼不但酒甘醇,菜勾魂,装饰打扮也极尽奢华。三面阁楼雅座,中间是一方精致的戏台,能来客云楼唱戏之人自然都是各地名角儿,小得耘便是其中之一。
当日晟逸群带楚红江前来听戏,选的便是客云楼,只有这里才能凸显出他少城主尊贵的地位。
可现今他身上没钱,却也不知怎的又走回了这里,伫立在门口痴痴地望着。店中掌柜将小二喊过去,在耳边嘀咕了几句,只见小二马上跑出门来,对晟逸群说道:“给,这是十枚铜钱。快去买点吃的吧,别站在这里。”
“你!”晟逸群一股火涌上心头,平日里这小二对自己是何等的恭顺,怎料如今自己竟被他呼来唤去。
小二见他还不走,瞪起眼睛道:“你什么你,钱都给你了还想怎样?快走快走,再在这里煞风景,里面的客人可要骂我了。”说话便推着晟逸群往外走。忽听此时从一旁传来一个语声道:“慢着。此人是我今日要请的贵宾,你怎能将他赶走?”
晟逸群和小二同是一惊,转头看去,发现那人不是别人,却正是徐伯罕。
“徐......”晟逸群还没来得及喊出,旁边小二便已迎了上去:“哎呦,徐爷。您看这事闹的,小的实在不知这位小公子是您的客人。不然怎么也不敢将他往外撵啊。您大人有大量,多担待,多担待。”晟修篁近年里曾多次宴请徐伯罕于此,小二见他与晟修篁走得甚近,猜得此人必不一般。后来才从二人手下的喽啰口中探知,此人与晟修篁同为皇台八部之一,位极人臣。
是以他刚刚还像打发叫花子一样赶晟逸群走,现下已立刻改口称之为“小公子”了。
小二心道:“而今晟修篁虽然已下落不明,多半是死了,晟家势力也随之垮台。现在城中是王将军说了算,他老人家可是不愿晟家势力东山再起的。可徐伯罕既同为皇台八部,料想还未必就会因晟修篁而倒,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好。”
徐伯罕掏出一片金叶来递给小二道:“去给我开一间最好的雅间。”“哎,哎,您就请好吧。”小二笑着退去。
徐伯罕回头看了看晟逸群,晟逸群刚要开口哭诉,徐伯罕立刻用手指按住他嘴道:“人多耳杂,有什么话还是进去再说吧。”
阁外小生唱念做打,阁内酒菜四溢飘香。待到菜上齐,小二退去,徐伯罕才缓缓道:“晟贤侄,你家中究竟出了什么事?你怎会落得如此境地?城主府怎会被封住?”
晟逸群叹气道:“唉,爹爹如今下落不明,家中府眷大大小小皆被人所杀。如今晟家已经倒了,那王辽见我还活着,不但不帮我找爹爹,居然还趁此把我软禁起来,不叫外人知晓,他自己好大权独揽。到时候禀报上去这落晖城城主的位置想来便由他来代领了。”
徐伯罕奇道:“师兄下落不明?这是怎么回事?你家里的人又是被谁杀的?”
晟逸群想到此事便咬牙切齿,恨恨道:“只因家中出了叛徒。就是那苍峰,不但将爹偷袭天衣教的计划泄露给邪教党匪,还引狼入室,将我一家老小杀绝。此人不死,我誓不为人!”
“偷袭天衣教?你说师兄去偷袭了天衣教?竟有此事?”徐伯罕大为吃惊道。
晟逸群奇怪地看着他,讷讷道:“当然有此事,不是徐叔你写信过来让我们于初神降凡那天去九青洞歼灭贼人吗?”
“我写信?我写了什么信?”
晟逸群听见这两句话,只感觉全身像是被冷水泼了一样,呆坐在那里两眼发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才颤声道:“徐,徐叔你忘了?是你写信告诉我们天衣教贼人在十月二十九日会聚于九青洞。”
徐伯罕眉头紧锁,目光急转,兀自低头沉吟道:“我,我没写过什么信。”
“啪”地一声,晟逸群手中的筷子掉落在桌上:“那,那那封信是谁......”徐伯罕捻须静思了一会,缓缓道:“据说天衣教现任教主公冶仁玕野心不小,一直想与朝廷开战,我此行便是去天衣教总坛打探消息。可我到了总坛之后便略觉奇怪。”
“哪里奇怪?”晟逸群插口道。
“初神降凡这么大的日子,天衣教教主居然没有露面。而且我身边的天衣教教众全都谨言慎行,无论怎么套都难套出一点情报。”
晟逸群坐立不安,不停地咬着嘴唇,疑色重重道:“难道说,信是天衣教写的?”
“嗯,很有可能。”
晟逸群眼眶充泪,攥拳道:“天衣教这群畜生!我一定要杀光他们!”
徐伯罕起身,在屋中走来走去,忽道:“天衣教此举,恐怕正是为了与朝廷开战。落晖城城主被杀,朝廷绝不会坐视不理,这正中了贼人下怀。”
晟逸群不解道:“此话怎讲?”
徐伯罕道:“你想,天衣教对你爹下手,乃是在暗处,尽管我们知道是他们所为,可是想昭告天下,却又没有足够的证据。这样一来,若是朝廷不闻不问,则会寒了各级臣僚的心。若是朝廷率先发难,则战火由朝廷引起,民心便自然倒向天衣教那边。哼,真是两全其美的毒计。”
晟逸群还是不懂,问道:“这怎么会?朝廷兴义师除奸贼,民心怎还会倒向他们那边?”
徐伯罕苦笑:“贤侄出生的晚些,有些事有所不知。一来天衣教极擅长蛊惑人心,天衣教于各界暗处的势力,远比我们想象的大得多。二来十几年前,那时你还没出世,天衣教便与朝廷打过一次大战。两方势均力敌,谁也没能占到便宜。虽然当时教主公冶文渊战死,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后面公冶惠明又站出来总领教众,朝廷与之皆是死伤惨重,百姓更是叫苦不休。最终朝廷财力枯竭,不得不将战事作罢。十几年来两方虽然小动作不断,但表面上却是互不干犯,因此谁率先动手,便是谁将百姓推入苦海,谁便理亏了。”
晟逸群茫然无措,瘫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这,这,难道灭门大仇就不报了吗?”
徐伯罕道:“那也不是。当今皇上雄才大略,必定绝不容忍一日之下有明暗两主。而今朝廷养精蓄锐十余年,想来此战恐怕是在所难免了。”
“哼!打就打!”晟逸群说着拍案而起,手拄桌沿缓缓吟道:“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皇上若要肃清天衣教,我晟逸群愿意一骑当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徐伯罕见他国仇家恨怒上心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在心中暗道:“唉,只怕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毕竟那件事,那件事逸群这孩子是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