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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给林重远写了一封信。我只把到罐子窑来的情况扼要地告诉了他,自然要提一下秦贞对我的款待。我没有提问题。如果他有时间,我希望这次回去能和他谈谈。这封信算是个预约。我把信交给田藕,请她帮我寄一下。

田藕问是不是行署的那位专员?我说是的。我觉察到这姑娘的眉毛向上挑了挑,似乎很有点不屑的样子。她倒很坦率,说这人去年到这儿来过,她不喜欢他。

“是不是架子太大?”我问。我想林重远是平易近人的,但我愿意这么问。

田藕先摇了摇头,想了片刻,笑了:“我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来,就是觉得那人不舒服,像条眼镜蛇。”

“你看不惯他那副变色镜?”

“不是,眼镜又有什么?”她敛住笑,“你别问了。你这人就爱刨根究底的。”

我笑着来点香烟。田藕把火柴吹灭,突然很神秘地说:“你知道吗?他是个独眼龙!”

我一愣:这怎么可能呢?

“是真的,”她认真地说,“我亲眼看见的。那天他到我们家来访问,就在这屋里休息。陈士林把他灌醉了,他睡了很久。后来我上楼来给他送洗脸水,看见一只假眼放在小碗里,用水养着。我差点儿吓昏了……”

“是左眼还是右眼?”

“这个,我弄不清楚。他总戴着眼镜。我从两个侧面都偷偷看了,又好像全是真的,都能转。”

我俩都笑了。这时候,糙坯子进屋来给我送开水。田藕吃力地敛住笑,接过父亲手中的水瓶,不小心把信封弄潮了。她忙用手将水珠揩去,却又把字迹弄得糊涂。她对我伸了伸舌头。

“你这孩子!”糙坯子责备道,“都十八了,做事还这么毛手毛脚!”

我说没关系,重写一个信封就是。我把弄脏的信封撕去,从包里找出一个新的,脱下笔帽。我还在笑着。

“你和林专员很熟?”糙坯子小心地问道。

“也谈不上很熟,”我说,“一般认识而已吧。”

“他是个好领导。”糙坯子说,“这样的领导真不多见……你能代我问声好吗?”

田藕立即制止:“爸,你不是才见过他吗?人家是在谈工作上的事!”

我说可以的,就在信的下方添了一句:

陈士旺同志代为问候。

“谢谢你。”糙坯子说,递给我一支香烟。我点上火,把信交给田藕。她不悦地看了父亲一眼,就离开了。我听见她故意把脚踏得很响。

“人哪,总不该忘恩负义。”糙坯子感叹道,“别人给你的好处,你得记挂着。给你一滴水,你就该还上一口井。过河拆桥的事做不得。”

我观察着糙坯子,他的神情显得十分地庄重,又好像看着很遥远的地方,目光有些恍惚。

“老陈,”我说,“你和林专员怎么认识的?”

他定了定神,说很简单。然后他自己倒了杯水,坐到离我近些的椅子上。

我这个人,一生总不是太顺,却也不曾遇见渡不过的河。十岁做坯,师傅只教我做罐子,别的手艺私留着,不传。我就专心做罐子。人家耻笑我,说我呆,我不管。我认了。可是呢,我做罐子的吃粗茶淡饭,人家做夜壶油坛的也未必三餐有鲜鱼大肉。一九六〇年闹荒灾,窑上人死了一茬,我妈却还活着。一九七〇年搞武斗,货积得比天上的星还多,卖不掉,可我的罐子并不积压。一九八〇年搞承包,许多人把手艺丢了去跑买卖,我不丢。结果,跑买卖的十有八九蚀了本,我做罐子的倒还发了小财。没有窍门,也谈不上后门——我哪找得到后门呢?靠的就是这命。人穷命大。虽然磕磕绊绊走了几十年的路,倒也没绊倒过。一九五九年吃大食堂到后来喝稀粥,碗不中用了,要用罐子盛粥,四乡就一夜间销尽了我的货。这样才熬过了一九六〇年。等熬不过了,形势又好了过来。一九六九年城里两派正拉开架子要打,鱼肉禽蛋上不了市,城里人就都腌咸菜,能不用罐子?你看,这是不是运气?

他紧了一把手脸,喝水,喝得咕噜响。他的脸上显现着按捺不住的豪迈。他接着说——

如果这不算,你再看这桩事。直到今天,这桩事听起来还像个神话。那是一九七九年秋后的事,窑上的男人都出门谋生意,声势大得很。我们这地方从前是个小码头你是晓得的,对做生意都还不笨。我没去。我当然不光是怕国家政策晃来晃去,我丢不下手艺。俗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我信这个。人生在世,有温有饱就够了,还图什么?心比天高的人结果都惨。是你的自然归你,你不要它也要落到你头上;不是你的争也是白争,得到了终还会失掉。那天,我领着田藕进城卖货。出门的时候天气很好,日头暖烘烘的。可是一到县城,天变了,还落了细雨。当时又正赶上公安的“拉网”,捉了无数歹人。我就想,今儿这彩头不好,货怕是难销了。我把担子歇在车站边上,那儿南来北往的人多,还……还能逃税。可是一上午过去了,竟没销掉一个罐子!我怕孩子急,就买了一张票让她去看香港的片子,好像是《唐伯虎点秋香》。我守着担子。说实话我不指望有什么好事来,心想等田藕看完电影,还没有起色就打道回府。那一刻,我还有点悔,我想自己要是也跟着去跑生意,赚的票子不会比别人少。我缩在屋檐下这么想着,还叹气。这时候陡地有人问:“谁的罐子?”我抬头一看,就只看见了一顶大盖帽,心里一惊,以为是收税的来了。这下好了,货没销掉还得倒贴税金。我装作没听见,扭过脸去看墙上的一张专治男人毛病的告示。那人拍拍我的肩:“喂,这罐子可是你的?”我只好点点头。“怎么卖?”那人问,脸色凶得很。我如实报了价。他说:“比碗便宜……来,给我挑到公安局去!”我一听公安局脑子就嗡了一下。我拽住那人的膀子,说:“我不是投机倒把,我没犯法……”那人居然笑了,说:“我不是抓你,是买你的货。我全销了!”“全销?”“对了,全销。捉了那些狗日的,总还得给他个盛饭的家伙,比碗便宜,很好。来,挑走挑走,我付你脚力。”作家同志,你看这事可邪?

糙坯子显然有些激动了。有几次他想站起来讲,还带了一点手势。我给他添水,问他那回赚了多少?他说钱不多,不过百把块的样子,但他认为“很说明问题”。我在笔记本上记录了这件事。我又问:林专员如何发现你的?我用了“发现”一词。

你看我这人真是不会说话,一扯就远了。林专员,是的,当初是林专员发现我陈士旺的。我算不了千里马,可林专员不能不算伯乐。去年春上,秦乡长来发动乡镇企业,把各户连起来办陶器厂,让陈士林抓总——我不晓得她怎么相中了陈士林,他连组织同志都不是。当然,陈士林是顶顶精明的人,又是烧窑的一把好手。可陈士林还不情愿戴这个帽子哩!我晓得他这人的脾胃,一生都是这山望着那山高,结果浪荡了好光阴,到如今还打着光棍。唉,也怪我妈从小惯了他,穷家养娇子!

生产上不去,秦乡长急了,找陈士林算账。可他陈士林眼里哪有乡长呢?县长他似乎也不含糊。他说:“你见过公鸡生蛋吗?这地方土质不行,烧不出好货色。别以为鸡毛真能飞上天!”秦乡长委实让他唬住了。厂子还办不办?都成了问题。就在这节骨眼上,林专员亲自来视察了。别看他生得文绉绉的,但是没有架子,和我们这些玩泥巴的很谈得来。那天,我记得是个晴天,秦乡长陪他进了我的车间。他认真地看我做坯,还帮我和泥——你看,这样的领导!一边同我拉家常,问寒问暖的。中午,就在我家用了便饭。我想剁两斤肉他坚决不许,却提出来要吃腌萝卜头。他说他当年打游击,老乡就常给队伍送这东西。他喜欢吃。后来,他盯着那腌菜的罐子看了半天,问我:“这罐子可是你做的?”我点点头。他又说:“送一只给我可以吗?”我还以为是开玩笑,就说专员您要不嫌弃,要多少就拿多少好了。他扶扶眼镜,勾起指头弹弹罐子,然后对大家说:“我看完全不比紫砂差!”还真的带走了一只!我这次到地区开会,专员请我到他家里叙叙。那罐子还放在厨房里!

这件事很快就被记者捅到地区报纸上去了,据说外省的报纸还做了转载。于是区长来了,县长也来,指导完工作都从我这儿捡一只罐子回去。名声就这么大了。到了今年的五月,我做的三千只罐子销到了新加坡……作家同志,我算不了什么。我不过是个地道的手艺人。你不要写我。真的,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做我的手艺,全是领导组织上的栽培……我,我守着这手艺,不过是想守着个饭碗。

我的案头摆着一只罐子,是后来糙坯子送我的。这种罐子分大、中、小三号。我这只是小号,体积和一只大缸子差不多。它的造型像那种传统的花瓶,不过要粗壮一些,也自然呈对称状,颈部镶着双耳,有盖。罐的三分之二自下而上有釉,盖的中心也有釉。釉是酱油色的,未着釉的部分呈朱砂色。从色彩的感觉看,属于同类色的调子,朴素无华。

与大路货略有不同的,是罐的表面刻有松竹梅岁寒三友之类的纹饰。大概是在陶坯晾得较干后,用竹片刻制的;其图案无疑源自《芥子园画谱》。我想这不难做到。

还有一点,我注意到,上面有款,如某年某月某地某人制。下有陈士旺的印章,上还有一方闲章曰:有志者事竟成。

这种绘画的处理自然是颇费工时的。显然,糙坯子是拿它当作礼品待人。他送我这只罐子时,面色很有点肃穆,似乎是送出了一个孩子。我也郑重地接受了。

陶瓷作品历来是考古界窥视的重点对象。专家们通过对它的质地与釉色,造型与纹饰,以及它的窑址等方面的考察分析,力图把握从前那个时代的文化精神面貌。所谓文物价值。另一种陶瓷作品,主要是当代的精品,拥有工艺的高超技巧而成为价值连城的玩物。我的这件,显然不属于上述的两类,它不过是一件日常生活的普通器皿,而且行将淘汰。但是我愿意保存它。有一天我这样想: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后,有人会从一片灾难的废墟里发现这只罐子,它可能完全破损了,那人将用何种眼光来对待它?他自然会像我们今天一样去进行逻辑的推断。然而逻辑毕竟是有限的,甚至往往没有力量。因此,那人的结论也就显得没有力量。

不需要某种界说的概括。

理解,就够了。

——作家手记

芦苇动了,船像一条搁浅的大鱼慢悠悠地伸到河里。他一眼就从形态上看出,撑船的是莲子的丈夫六指。他没下马,把皮鞭套在手腕上,腾出的手指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他在等对岸的人过来。这么早?他想,原来昨夜都没有睡。原来有人起得更早……他觉得自己不像个军人,对身边发生的事居然一无所知。后来他又想,可能有那么一小会儿自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无疑是在天亮之前。

船渐渐拢过来。六指的手脚显得有点慌乱,竟一时靠不了岸。这时,微笑着的叶之秋说话了。

大哥,用你的东西了。

“东西”显然不仅是指船,还有六指。他不理解叶之秋为何要这么说。

船是父亲留下的,不是我的,是叶家的。他下了马,把缰绳交给六指。他注意到六指的脸色有些阴郁。六指从眼皮底下看了看他,一声不吭地把马牵到了较远的草滩上。

六指是个好人哪。叶之秋说,难怪老爷子在世时那么喜欢他。

他救过父亲的性命。叶千帆说。

可父亲结果还是死了……叶之秋随手扯断一根狗尾巴草,说:俗话说,好人不长寿,恶狗活千年。父亲太善良了,谁都相信。

是的,父亲是死在善良上。叶千帆说。

你也这么认为?叶之秋回头看了看。

至少,我感觉是这样的……叶千帆说,把双手插入马裤的袋里。他随叶之秋沿河向东走了一截路,又问道: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

叶之秋看着天空说:你认为我可以待多久?

叶千帆把手按在叶之秋的肩上。

你想干什么?叶之秋有点惊慌。

叶千帆淡淡一笑,说:我觉得你穿得太少了。早上寒气重,会着凉的。然后他喊道:六指,给我马!

六指立刻把马从后面牵来。他还是有点胆怯地看着大少爷。

叶千帆敏捷地跨上马,对叶之秋说:这个家我守腻了,现在轮到你守了,我得出去换换脑子!

他用力抽了一鞭子,白马撒开四蹄呼啸而去,河滩上的鹅卵石不断被溅到水里。

叶之秋望着逐渐缩小的影子,心里一阵抖瑟。是时候了,他思忖着,一切都该有个了结。老大,你这个下马威实在是太浅薄。别以为你手中有枪。如果害怕那一斤铁,我就不会赶回来。我倒要见识见识你还将怎么干。他准备抽烟,可是火柴被风吹灭了。这阵风来得突然,你脖子上始才觉得凉,它便消逝了。但就这一瞬的感觉特别地强烈,仿佛一柄剑刃从颈后拖过。是那把白雪剑?叶之秋意味深长地吐了一口烟。

六指像个老实的孩子默默跟在边上,又像是个哑巴,没听见他说话。但是这小伙子有力气,几篙子便把船摆过了河。然而后来他却半天拢不近岸。他怕老大?他为何怕?叶之秋转过身去,想再问问六指,单刀直入。

你在荷叶洲当真什么也没看见?

没,就听见响了两枪……当时天很黑。

老爷病了,你一直在身边?

随叫随到。

夜里,你听见老爷说什么没有?

有时,讲胡话。后来大少爷回来,我就搬回了自己屋子。

唐月霜不和老爷住在一起?

她早晚来看看,老爷不让她住在一起。

老爷不让?老爷骂了她?

不,老爷怕……怕她染病,就……

这么说,老爷后来是和老大住在一起了?

大少爷睡躺椅。

老爷临终之前果真一句话没留下?

好像是……

到底是不是?

是,就跷了两根指头……二少爷,这些我都说过了。

叶之秋轻轻吁了口气,对六指摆摆手。六指准备去船上拾撑篙,叶之秋又说:

我今天的话,不许向任何人露!

田藕回来了,顺便买了些荸荠当水果吃。见面她就问:“我爸又对你说什么了?”我说只是随便聊聊。她就撇撇嘴,意思是你别瞒我,说了些什么我是知道的。我笑了笑,同时把椅子拿给她,我想留她坐一会儿。到这儿好几天了,生活——我指的是我的调查,并不是不充实,但是很单调。坦率地说,我有点寂寞。如果这座老房子里没有田藕,我也许会很快离开。对这位年轻貌美的姑娘,我没有非分之想。可是我不想离开她,至少是在这个地方。我越发觉得她是可爱的。机敏与朴素、活泼与忧愁,在她身上结合得那么和谐。我不明白的是,她为何不去上大学?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想劝劝她。“你应该考大学。”我说,“我想你是能够考取的。”

“我能考取。但是我现在不考……也许永远不考。”她说。

“为什么呢?是因为怕你父亲孤单?”我有点生气地说,“你父亲真希望你一辈子在这山沟沟里打转?”

她沉默了,摇摇头。

我突然想起一个至今不曾露面的女人——田藕的妈。很奇怪,与她相关的人都不说她!作为女儿的田藕,也不过是在我来的那天夜里蜻蜓点水般地点了一下——“我妈才走不久。”那个晚上陈士林的火气也特别大。他大骂城里人。当然,这二者可能没有联系……

“你能说说你母亲吗?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很冷静地问道,同时注意观察田藕的表情变化。她抿抿嘴唇,视线移到窗外老槐树上的那个空巢。

她一字一句地说:“她走了。”

“是……怎么死的?”我进一步问道。

她依旧看着窗外:“她没死。她现在也许活得很好……”

我很惊讶地看着田藕。我差不多糊涂了。

田藕这才回过头,苦笑了一下,说:“她走了。和一个湖北佬走了,私奔了。”

我有点尴尬。我表示了歉意。我说我的确不知道是这么回事。

“现在我想去睡一下。”田藕说,“我妈的事,以后我会告诉你的。你最好不要去找我爸爸。也别问陈士林。”

我点点头。

我一个人出来散步。村里人差不多都知道我是省里下来的作家,见面都热情地同我打招呼。情况正如糙坯子所说的那样,这地方的老人被六十年代初期的那场灾难洗劫一空,年逾花甲或者年近古稀的老人寥寥无几。所以我在池塘边遇到那位精瘦的老头王裁缝,显得格外亲切。他在水里洗刷铜烟袋,我走近喊了一声:“王师傅。”

他便回头,一副旧式老花镜滑落在塌陷的鼻梁上:“噢,作家先生!”

这“先生”的称呼此刻与他本人一样地滑稽。王裁缝把湿手朝屁股上揩了两把,和我的手相握。我握他的手就像握了一块化石。

“家里坐,家里坐!”他说,把我领进一座新盖没多久的白墙青瓦房。这种房当地叫明三暗五,两侧还镶着披屋,作为厨房和柴房使用。大门的上方用烟灰绘制了龙凤呈祥之类的图景,还嵌了一块小圆镜。

“你这房子很好哇。”我看看客厅里挂满的恭贺性质的大红楹联说。

“国家的政策好。”他说,给我倒茶递烟,“这几年过得还像个人日子……这政策不会变吧?”

我说不会变,变来变去的对国家也没好处。

他立刻首肯,说:“天下国家,本同一理。”

这样寒暄了一阵,他扶了扶眼镜很谨慎地问我:“先生找老朽有何见教?”

我笑着说老师傅别客气,我算不上什么先生,我是后生。

“哪里话,哪里话?”他眼睛变得很亮,“有志不在年高。作家,了不得的。大凡作家皆英雄出少年。民国二十四年(1935)我在上海见到徐志摩,还有陆小曼,可谓才子佳人。徐先生其时风华正茂,已是蜚声中外的大作家了……”他“噗”地吹着草纸媒子,又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哪!”

王裁缝显然是在向我抖搂他的见识与学问。不过他有一点没留神:民国二十四年是见不到徐志摩的。因为这位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诗人已于三年前随济南号飞机轰轰烈烈地长眠了。我当然不会去纠正,我很有兴趣听这位老先生神吹胡侃。至于“长江后浪推前浪”,不用说是在恭维我,倒也不失幽默。

“我这次来,想了解一点过去的事情。”我说,“听说郑海在这地方活动了多年,与叶家人多少有些来往。可是当事人都不在了……”

他专注地听着,然后咕咕噜噜地吸完一袋烟,眼神似乎有点迷惘。他在想我的话,同时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其实我并没有把握把郑海与叶家扣到一起的,但这样地提出问题,我觉得,可能会有利一些。他的表情给了我很大的安慰,至少,在他看来我的话不算唐突。

“说来话长哪!”他放下铜烟袋叹道,“我头回见到郑海是民国三十七年的事……”

“你见过郑海?”我惊喜地问,同时打开笔记本。

“见过。”他说,“那时他是个游方郎中,在江湖上行医。我常出门做手艺,能碰上他。”

“郑海的相貌你还有印象吗?还有年纪。”

“那当然是有的。郑先生是天生的福相,算得上是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若是耳朵再大一些,可就是王侯将相之貌了。”他扶扶眼镜,接着说,“年纪嘛,比我稍大一些,二十六七的样子,风度翩翩,能说会道,一看便不是凡人。”

我很自然地想到林重远给我提供的情况。在我的眼前仿佛晃动着两张郑海的面孔,怎么也合不起来。我的兴致顷刻衰败,遇上这位夸夸其谈的老先生,真是啼笑皆非。我想要是我问他是否见过毛泽东或者蒋介石,他没准儿也会点头。但是既然话题已经提起,不妨听他说下去。

“你后来可还见到了郑先生?”我问道。

“见到的,不过只是一般的认识,说几句客气话而已。到了新中国成立前夕,郑海在山上拉队伍,双手能打盒子炮……有一回,是最后一回,我在长水边上遇见他。他要我参加队伍,还说让我当一个小队长。我那时上有老下有小的,就……可我帮他们贴过标语,也筹过饷。”

“郑海死的情况你知道吗?”

“这个,我是回家后才听说的。我在芜湖那边做手艺……可惜呀,郑先生若还健在,起码是省长的官!”

我笑着递给他一支香烟,他接过去,夹在耳轮上,又抽起他的水烟。我想关于郑海也不过如此了。

“王师傅从前和叶家熟悉吗?”我问道。

“熟。”他点头说,“叶家老爷子和我父亲很要好,常在一起搓麻将下象棋,也玩双陆。我和叶家兄弟是一个私塾先生教的……后来我家被强盗洗了,也就一蹶不振。其实光绪年间,王家的香火不比他叶家弱。”

“叶家人与郑海的来往你能详细谈谈吗?”

“这个嘛,这个我就说不准了。”他若有所思,接着说,“叶家那屋,坐向不好,所以奇怪的事情也多。叶家人到底和郑海来往没有,我说不上来。”

“至少叶之秋同郑海是有来往的,这有档案资料记载。”我说。

他看了看我,说:“这或许有的。我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有一回叶家二少夜里出门,被狗咬了小腿。没过几天就好了,听说是郑海给的方子,下的药。为了这事,叶家兄弟吵得很凶……”

“吵?这有什么好吵的?”我问。

“据说,叶家大少是国民党的钉子,上峰派他回来抓郑海,可偏偏郑从他眼皮底下滑过了。叶千帆要叶之秋交人,所以就……我这是听说的。你别记上。如今大陆与台湾和气了,叶家大少便是‘台胞’,要是回乡来探望,政府还得车接车送;要是撂一大把钱造福乡里,说不定还要为他竖牌坊哩!先生,你千万别记。”

王裁缝的谈话当时给我的印象是虚虚实实,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关于他所言的与郑海的交往,听起来确实是像煞有介事,尽管有些夸大其词。我后来同陈士林说过。陈哈哈大笑。陈说这个老头是个铁嘴半仙,他的话一挤全是水。“文革”时斗走资派,有人怀疑郑海是特务,抓住王裁缝要他交代。他哭着说根本就没见过郑海,那些话全是胡诌的,目的是想自己的历史也光荣光荣。现在情况变了,这老头便又开始申诉,扬言自己“帮助过郑海的队伍”,要求落实政策。我觉得非常有趣,姑且把这种现象称为“借光”吧!但是,倘若确有其事呢?档案只能证明人的一部分经历。况且档案也是人为的产物,可以修饰,可以剪裁,甚至可以篡改与杜撰。人的历史相当一部分是无法证明的,只有良知证明。

再就是,王裁缝在涉及叶家情况时,和几乎所有的人一样闪烁其词。他们是谨慎的,留有周旋的余地。我很疑惑——是历史本来的暧昧,还是历史叙述者的恍惚?

——作家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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