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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梅岭:1976年10月

一个明媚的早晨,他去大队林场报到了。他是最后一个。他到的时候,其他的知青正在门口洗脸刷牙。大家都是熟人,因此也没有过多的亲热。这时一个叫尹玲娟的女孩突然问了句:你不教书了?他愣了一下,说:学校在盖房子。这句没头没脑的谎话立刻让他感到羞耻。他没有勇气说“学校不要我了”。他找到属于自己房间——那是北边的一间屋,把副官关在门外。然后一个上午他都在收拾、整理。他把自己的一些素描和水粉写生挂在土壁上,又挂上了一床新帐子。这个环境渐渐使他的心绪调整过来,在学校,他那屋子差不多就是这样布置的。10月是农闲季节,加上林场初建,领导又没有到职,知青只是在山上干一点散活。他听见外面的农具碰击声。知青们临时在一个上海学生周瑞的带领下上山了。他把煤油灯又擦了擦,这才点上光明牌香烟。和牌楼村的那间披屋相比,这间屋显然好多了。至少窗户上有了玻璃,而且顶上还有几块亮瓦——也是玻璃的,挤在青瓦之间,以增加屋内的照明度。

副官在门外叫起,接着他听见了敲门声。他打开门,一个双眼混浊、头发蓬乱的瘦弱男子在对着他笑。他差点没认出这是邻队的上海知青张志松。他去学校之前,这人可不是这样。他问道:你病了?张志松做了个要烟的动作:不好意思,我香烟吃光了。他给了张志松一盒烟,说:你没上山?张志松说:我没力气干活,周瑞有,让他干好了。他们说话时,副官就蹲在中间。张志松摸了副官的头颅,说:这狗真肥。副官突然触电似的跳到主人这边,喉咙里却不拉锯。他有点奇怪,这畜生竟认起生了。他轻踹了副官一脚,把它轰到了外面。

不一会,山上的知青回来了。张志松便趿着布鞋回了自己屋。他住在最西端的南屋,对面的北屋是公用厨房。当时这些知青的关系还保留在各个生产队,每人每月交出一定数额的大米和菜油,林场统一调配。知青们洗了手,都陆续来了他这儿,边聊天边欣赏墙壁上的画。在牌楼村的那一年实在是太寂寞了,只有雨浓去看过他。去年的这个时候,雨浓不幸遇难,时间不经意中又过去了一年。他心里有了些忧伤。大个子周瑞拿起他的口琴吹起来,吹的是一段沪剧。大家说沪剧没有黄梅戏好听,周瑞放下口琴,说:土了吧?你们石镇水市的人就知道一个黄梅戏。正说闹着,尹玲娟在外面喊:快来!拿脸盆来呀!大家全跑出去。只见尹玲娟手指着公路说:送酱油的板车过不了梅岭,让我们推,放他几盆酱油!周瑞一听,让刘卫兵去找皮管,然后就以领导身份去同拉车人交涉了。

一共三辆板车,分别装着酱油、糖酒和肥皂。周瑞谈得很成功,对方给我们三脸盆酱油、半盆酒和十条肥皂。除张志松外,六个知青不分男女都去推车过岭。忙了一个多钟头,大家满载而归。周瑞一进屋就敞开夹克衫,原来这家伙趁忙乱之际又悄悄弄了两包砂糖,一左一右地别在腰间。这下可是大赚了!为了以示庆贺,大家每人出五毛钱,让刘卫兵去公社剁肉。那时的猪肉是七毛三分钱一斤。这天,大家都没吃午饭,下午也不打算再上山了,就忙着筹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厨子老何是大队派来的,他还回去从自家菜园地拔了一些蔬菜,算凑了自己的一份。只有张志松没有加入,他整天闭门思过似的待在屋里,不轻易出来,也不轻易与人说话。到了吃饭的时候,尹玲娟和另外两个女知青徐平、卓亚丽一道去敲张志松的门,还是没有动静。周瑞把脸一沉:不理他,我们吃!大家也就不再叫,各自找碗去了。这时天下起了雨,屋上的瓦渐渐响起来。大家都倒了些酒,周瑞提议为这个大家庭的繁荣昌盛干一杯。刘卫兵却摆摆手,说:还是为早日上调干一杯吧。于是大家喝酒,话题引到上调。尹玲娟说今冬明春有招工的指标,全是国营单位,可能还有三线兵工厂,梅岭至少能摊上两名。徐平纠正说:顶多一名。徐平的一个表姐夫在县“五七”办公室,她的话自然更具权威性。这一说,周瑞的脸色有些白了。按以往的做法,上调基本上是先来后到,那样张志松的优势则大于周瑞。这两个上海人是一届毕业的初中生,因为生病,周瑞迟来了半年。他们在梅岭已经干了五载,平时说话一大半是梅岭的腔调,只有两个人一块时才说上海话。不过近来他们的接触明显减少了。大家注意到周瑞的神情变化,又各自想到未来的前途,一时间沉默了。

公路上传来了几声狗吠,副官便奔了出去。不一会,这畜生也叫了起来。大家朝门口望去,一个身披军用雨衣、手持三节电筒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大声说:都吃起来了?不错嘛!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人接着又说:我姓程,组织上派我来大队林场任职。从现在起,我就与你们共同战斗了。

不知是谁带头先鼓了掌。

林场场长是个相当令人乏味的男子,我第一眼见到他就断定此人来者不善,他似乎是派来管制我们这些知青的。这个中年人心理变态,又有过分的荣誉感。他曾在南京军区服役,把亲眼见过陶玉玲视为一生中最大的荣耀。他一来,林场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了。白天干完活,晚上还经常开会、学报纸。他本人也在这里支了张床,名副其实地与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其实他家距林场不过三华里,他不回去住,是怕知青中间产生男女问题。他对此忧心忡忡,觉得丝毫麻痹不得。这个人也常使出一些小伎俩,比如说,有时候收工后,他宣布今夜回家去住,但等到子夜时分,他又突然杀了个回马枪。那时候副官在门口一叫,知青就在屋里笑,说场长这人实在太无聊了,他想看到什么?他希望抓到什么?

知青们在忍耐。但任何忍耐都是有极限的,一旦超过,便会适得其反。知青们不能容忍自己的尊严受到无端的蔑视,不久便还以颜色,男男女女时常聚到深夜,又说又笑。那实在是做给场长看的,是对挑衅的宣战。1988年,石镇那位副县长陪我来梅岭时,在乡里的一家小酒馆,我又见到这个场长,他在同几个人喝酒。我们互相都注意到了对方,也都没有打招呼。副县长轻声提议:是否去那边喝一杯?我摇摇头。我说那个人欠知青太多,我不能同这种人喝酒。那个人当年在我们头上行使着耀武扬威的权力,把我们当成他家里的长工。而且那个人不知天高地厚,十分无耻。副县长听过哈哈大笑,以为我是在说酒话。其实我说的一点不过分。

场长的形象在我记忆中是一个兵痞出身的班长。他也是扛大枪的,但他又能调动手下的一班人。他无限夸大了这点权力,也把这点权力用到了极限。他为这种变态的权力欲所驱使,希望大家绝对地服从。他建立了请假制度,喜欢批条子,还大言不惭地宣布,将来无论是上大学还是招工,他这儿都是头一关。言下之意是他掌握了知青的命运。问题是,1976年秋天这个国家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他所幻想的那一切全落了空。他的失落感便从此开始了。当他还在为失去统治最后一名知青扼腕痛惜时,周围的农民已在拼命地挣钱了。

当年在梅岭林场的几位知青,包括我家乡石镇的,后来我都没有见到过。周瑞和张志松先后回了上海,刘卫兵考取了武汉的一个航运学校,尹玲娟和徐平在水市工作,卓亚丽嫁了一位军官,也不知在哪儿扎营了。我时常想起他们。我曾经拿大学四年的集体生活与林场不到一年的经历做过比照,让我更加留恋的是后者。我的写生夹里至今保留着二十年前林场生活的影子。

这些局部让我联想到整体,它丰富了我的回忆,让我激动。我还画过他们的肖像,但更多的是画了他们的手。

我能从这些手势中认出他们的容貌。很多次,我在想象中与这些手相握。它们像空气一样飘忽不定,我握不住,可我能够体味到它们传递来的气息。这些被炭铅固定的手势在我的想象中呈现出光泽、温度和柔软性,我仔细分辨着这气息的味道,像焦木和铁锈,像新鲜的泥土。有一次,竟让我想到了蚯蚓的血。我原以为蚯蚓的血是泥的颜色,没想到它居然和所有的血一样鲜红。

1983年夏天,长江经历了自1954年以来最大的汛情。琴河告急,石镇出现巨大的内涝,父亲从洪水中首先捞起的是我的这些画。后来他告诉我,他是凭直觉抢救了它们。在他看来这每一幅写生的背后都该有一个故事。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父亲把这些受潮的画一一晒干,又喷上了松香水。那时我刚从江堤防汛指挥部下来,回石镇休息。我记得我在小院里帮外婆生炉子,忽然一阵风,将一张画吹到了我的身边。

那个上午,我的心绪变得非常黯淡。这张画唤起了我的回忆,又让我在现实的关口局促不安,它让我想到人生的戏剧性和命运的不可捉摸。那正是我一生中最沮丧的时期之一。我结束了为期四年漫长而枯燥的大学生涯,迎来的却是更为枯燥的机关时代,面对的又是一个尴尬而无奈的问题。我会慢慢说出这一切的。我需要慢慢说。

昨天我和小丹在“酹浪阁”小酌,除了对雨浓的思念,我其实也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她就是韦青。关于我和韦青的一些事,小丹知道的不多。但她断定,我在农村插队时是爱过的,而且爱得真实而具体。在这部以小说的名义书写的文字里,这个叫韦青的女人实际上已经出场了,她与故事的背景融为一体,没有引起关注。叙述的策略是造成这种印象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很不情愿提到这一笔。在写作这部书的过程中,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把关于韦青的段落删除。我无意去写一个微不足道的男人的成长史,我的兴趣是这个男人的历史中女人的投影。男人的历史实际上是爱的历史,却是女人来写成的。撰写者有可能是一个,但更大的可能是几个甚至十几个。每一个女人的介入,都会使这部历史得以修正甚至改变。在我看来,韦青就是这样的女人。然而她的昙花一现对于我总是意味深长。她的手势限制了我对女性的想象力,甚至,控制了我的梦境。

此刻,韦青正在梦中吧?她客居西半球的洛杉矶,十二小时的时差使我们彼此的思念晨昏颠倒。时间使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迟钝了,成为某种仪式,就像每年寄来的一张圣诞卡。那卡上始终重复着一句话:

一个人的时候,过去与你相伴。

——1997年10月21日

半夜里,他又听到了狼嗥。

这大概是山中的最后一匹狼吧。他这么想着。点上煤油灯,墙上立刻出现了自己怪异的身影。他的睡意渐渐淡了下去,想着那个月夜在桥头与狼的相遇。狼没有袭击他。狼似乎洞穿了他的空虚与怯懦,放了他一马。狼不屑与这种动物交手,持重地回到了山里。他没有看清狼的面目,记忆犹新的是狼高贵的行姿。很多年以后,在南中国海的沙滩上,他突然又发现了这狼的足迹。

他惊异这种奇迹出现在眼前,他注视着,浪潮一波一波地扑向沙滩,然而狼迹犹在!于是他的思绪与那个十分遥远的乡村之夜焊到了一块。

少年的寂寞或许正是在这一夜弥漫开的。连日的阴雨天气使林场的知青变得懒散,除了睡觉,似乎就是起来吃饭了。那时女知青们就站在屋檐下梳头,低声交流仅属于女人的话题。这些日子,好像周瑞与尹玲娟更近了,刘卫兵也在努力向徐平靠拢。平时不怎么吱声的卓亚丽从上个星期天开始,帮他洗起了衣服。他陪她去了河边,替她打伞。卓亚丽的手在水里摆动着,引来了很多的小鱼。他说,你的手一定很香。卓亚丽说,是肥皂香呢。他发现卓亚丽的脸颊泛起了浅浅的红晕。后来他想,如果这天没有后面的事,他或许会同卓亚丽好上。这个喜欢摆弄头发的姑娘很安静,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她蹲在埠头上有节奏地搓揉着衣服,突然指着裤子的一个部位说:你这少了一粒扣子。他有些不好意思,没话了。他们中间只剩下了棒槌的声响,那会儿,雨不觉停止了,河边的空气十分清新。

厨子老何来河边挑水,对他说:梅岭中学派人送信来了。他想应该是父亲的信,就将伞收起,先回去了。他对卓亚丽说:一会儿我来晾。然后他把副官留在了河边,陪伴洗衣的姑娘。

当他回到自己的宿舍,看见一个身材苗条、梳着短辫的姑娘正在看墙上的画。他迟疑了一下,学校没有女教师,他们不认识。那姑娘倒是大方,说:我叫韦青。校长让我把这些交给你。说着,她指了一下桌上。他笑了一下,给这个叫韦青的姑娘倒水,问道:你是水市人吧?韦青点点头。韦青说:学生们常提到你,把你说得很神,所以我一定要见见。你比我想象中要矮一些。他的脸色显得阴郁了,因为他现在明白,这个韦青便是将他顶走的那个陌生人。韦青喝了口水,又问道:我这么说你不高兴是吗?他这才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本来就不高,可能是1960年熬了苗吧。这时副官回来了,韦青害怕地躲到他身后。他笑了笑:这狗不咬人,它在讨你好呢,没见它对你摇尾巴吗?韦青说:我天生怕狗,还是让它走吧。于是他将副官支到了门外,突然听见“叭”的一响,那是卓亚丽在晾衣服。他就喊了一声:一会儿我来晾吧。卓亚丽却说:你忙吧。

他掩上门,又给韦青续了点水,说:谢谢你,让你跑了好些路。韦青说:我是骑车来的。谁的信,字写得那么好?他说是一个亲戚的。除了信,还有省里报社寄来的样报,那一期刊登着他的一幅速写。韦青又拿出了四块钱放到桌上,说:这是王玉才家给你的。他父亲送了一篮子鸡蛋,我提不动,在公社食品站把它卖了。他说:我打过王玉才。韦青说:你把那孩子打好了。他问起王玉才的成绩。韦青说成绩不错,发音尤其好。韦青停了会儿,又问:你干吗要离开学校?那儿比这儿差吗?他没有回答,拿起桌上的四块钱去厨房找老何了。他让厨子去剁肉,再替他捎上两包光明牌香烟。

他没有理由埋怨韦青。倒是一段时间以后,韦青知道了他们之间的这种替代关系,显得有些不安了。不过这个下午他们还是相处得很好。后来韦青要求他给她画像。他迟疑地说:我还是先画你的手吧。韦青有些诧异:为什么?我的手特别吗?他说我不了解你,我担心画不好。韦青问:你是怕把我画丑了?他笑了笑。韦青又问:你是说你已经了解我的手了?他们被这句话逗乐了。那时这两个人不会知道,关于手的故事将成为他们记忆中最为灿烂的光点。多年以后,当这两个人重温手的故事时,窗外正飘飞着那一年的初雪。那是个寒冷而温馨的夜晚,他们守着一支蜡烛,相对无言。

以后的每个星期天,韦青都来林场看他。地域或许对人,尤其是对女人有着明显作用的,与林场的三名女知青相比,韦青似乎鹤立鸡群。其实这个韦青算不上十分漂亮,她的肤色远没有卓亚丽白皙,眼睛也比不上尹玲娟水灵,但整体给人的印象就是舒服一些。她的神情与言谈举止都有着城市姑娘的从容与自信,很像外国电影中的女护士——这又让他想到了雨浓。1976年梅岭的秋季阴雨连绵,少年却意外地收获了一片蓝天。他很快发现,韦青已很难从自己的生活里分割出去了。这种感觉有别于其他。他喜欢雨浓,但那只是一种想象与思念,就像面对一幅画那样;他也曾经想和小丹好起来,可是这些年他与小丹无意中早成了一家人,每回面对彼此都十分平静。很多年后的一个傍晚,他在南方的寓所独处时,认真总结了当初与韦青的情感源头。他觉得雨浓和小丹分别占据了一虚一实,很像一个梦中情人与一个结婚十年的老婆。但对于恋爱中的男人,实质性的冲动恰恰在于虚实相间的状态。男人的欲望建筑在云彩和黄土之间——这是一个巨大的、难以填满的空间。

不久后的一个雨夜,韦青突然来了林场。那时他正在修改着一幅画稿。副官没有叫,这畜生已谙熟韦青和主人的关系,所以韦青的到来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先去北边敲了一下窗,他立刻明白了,去开了大门。他发现韦青没有骑车,手里就拿着一把花伞。他们在堂屋里都没有说话,但他的心跳极响。等进了宿舍,韦青关上门就气喘吁吁地说:我怕死了!他问怎么回事。韦青说她去公社听报告,好像看见了梅岭这边的灯火,就想过来了。一路上没有碰见一个人,她想唱歌可是怎么也唱不出来。他去厨房打来一盆热水,说:你擦一把。就去了堂屋,坐在黑暗里抽着烟。其他知青的屋里不时响起说笑声,他很是不安。他想,韦青今晚会走吗?这个问题折磨得他好苦。他没敢再往下想,但他对女人身体的渴望在黑暗中非常真实地复活了。

重新回到宿舍,韦青正把淋湿的外衣挂到门后。她的身体被暗红色的羊毛衫裹得结实而丰满。韦青说她累了。他说:你躺一会吧,把鞋脱了。这句话的明显用意令他心跳耳热。他尽量做出轻松的样子,给韦青沏了杯茶。韦青问:几点了?他说还早吧。他说: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韦青靠在床上,却没有脱鞋。他说你把鞋脱了,那样舒服一些。他低着头走动着,等抬起头时,韦青正凝神看着他。他想韦青一定是在等着他抬头,他心里越发乱了。他笑了一下,问道:你是不是想我替你脱?韦青的脸上现出不多见的羞涩,但还是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他就过去把韦青的鞋脱了,顺势把她的腿搬到床上。他听见韦青拍拍床沿说:你坐我边上吧。

他坐下了。韦青用手指理了理他的头发,说:你瘦了。是我让你受累的,我才知道。他没有反应过来,韦青接着说:如果我不来,你还会留在学校。昨天我去学校后面,还看见你用油漆写下的标语。他说:要是我们两个中间能留一个在学校,那还是留你的好。你是女的。我不想看见你下田。你现在这么躺着特别好,我也高兴。韦青说,我真想这么躺下去。刚才路上我就是这么想的,一进来我就躺着,让你坐我边上,给我说你以前的事。他将煤油灯移近,看着韦青的脸,问道:你冷吗?韦青说有点儿。他将被子拉开,替韦青盖好。韦青说:我得把裤子脱了。韦青就脱了长裤,露出开司米的毛裤,韦青的腿很直,他就说:你跳舞一定好看。韦青说:我在学校读书时一直是跳领舞,你下回去水市,我让你看照片。他说:我不要看照片,你最好能跳给我看。他忽然浑身哆嗦了一下。韦青拿起他的手,说:很凉呢。他没有吱声。于是韦青就将被子撩开了一角。他隔着羊毛衫触到了韦青的乳房,轻轻问道:我伸进去?韦青平静地点点头。他先将手放到韦青的腋下暖了一会,然后就慢慢伸了进去。这时韦青已将胸罩的扣子解开了。他一下握住了它。接着他说:我要看看!他看见韦青的眼睛半闭着,便笨拙地将韦青的半身衣服全脱了,然后就看见了韦青的两个乳房骄傲地挺立着。他的呼吸越发短促,他的脸就埋在韦青的双乳之间。韦青将被子盖好他,将灯吹灭了。他慌张而迫不及待地脱了衣服,将韦青搂到怀里。韦青也触到了他的下体,韦青说:我们要了吧。他顾不上回答,吻着韦青,再压到韦青身上,突然叫道:不行!他感到自己提前把事做完了也把床弄湿了。韦青问:你没事吧?他说没事,重新将灯点亮,将床收拾了一下。然后他有意看了一下韦青的下体,觉得和自己想象中很不一样。他回到床上,仔细抚摸着韦青。他通过抚摸印证了韦青的下体,他看看她,说:一会儿我要进去。韦青问:会怀孕吗?他说:我不射到里面。韦青不禁笑了一下,说:我以为一碰就怀孕呢。韦青又开始抚摸它,说:它现在很乖。它怎么会一下变得那么大呢?

第二次,他平静得多。他没有灭灯,让韦青配合着、指引着,慢慢进入了。他问韦青是不是很痛。韦青说有一点。韦青问:你好吗?他说好。他说特别好。他注意到韦青流血了,想替她擦。韦青从枕头下面拿出自己的手帕,将它换了一面,说:用这个吧。他小心地擦着,看见血在手帕上印出了一个形状。很多天后,他告诉韦青,这个形状很像一片折断的羽毛。

第一次性经验是不会磨灭的。那是无法讲述也无法描绘的感觉,但可以肯定,是生命中最大的欢乐。当长期朦胧的幻想瞬间成为现实之后,我依然觉得犹在梦中。性的好奇心并没有因此破除,反而加重了,于是不断重复性的感受成为必然。那个秋夜,我们没有睡。我们无法放弃对方的身体,都想把做爱的过程无限延长。第三遍鸡叫后,韦青起床了。我们悄悄走出大门,天只有一点儿灰白,寒气还浓。韦青依着我,说:我真不想起来。我现在只想一间没有人打扰的屋子,放着一张软床。说着她又将伞撑开,我们在伞下接吻。其实路上没有人迹,倒是有几只鸟从头顶上飞过。我问韦青晚上能不能再过来。她说当然是想,不过怕引起别人注意,猜到什么。我说,那我就去学校吧?韦青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同意了。她让我来晚一点,带上几本书,倘若碰见了熟人就说是来送书给她。

我们便这样往返走动着。林场的知青自然也看出我们不同寻常的关系,却没有过多的议论。连场长也在装聋作哑——这个精明人早已搞清了韦青的来头,怕惹上是非吧。其实后来我才知道,韦青的父亲也不过是水市的教育局局长,和县委书记一般高的官。1982年我大学毕业,分到市委机关工作,在很多场合下我们见过面,但从未说过一句话。那是个看上去保养得很好、性情温和的男人。韦青曾提出让我去她家见见她的父母,她觉得父母可以接受我。韦青的意思是想使一切名正言顺起来。有一次,她甚至提到了结婚。她说她父亲有条件把我们都送进大学,等大学一毕业,我们就把事办了。这无疑是诱人的计划,不过显得过于轻松了些。那时我只想能和韦青常在一起就足够了,却没有想得那么远。而且,我很怕母亲知道。韦青倒是挺大方。她利用到石镇开会的闲暇时间去了我家,并为我从家里带回了绘画材料和一罐肉酱。她向我描述了见到我母亲的情形,以激动的语气说:你妈对我很好。于是第二天,我就搭乘邮局老王的摩托回了石镇。一进门,我便注意到大妹头上的发夹,显然是韦青给她的。那时候母亲刚从河边回来,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我帮母亲晾衣服,期待着听见她对韦青的评价。母亲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和韦青在谈恋爱了?我很不好意思,说只是处得不错而已。母亲一直没有看我,晾好衣,她吐了两口酸水——那时她的胃病很严重,我立即去厨房弄了杯凉水让她漱口。这时母亲说道:你们可不是一样的人呀。她就说了这一句。不用说,我感到很沮丧。在那一天里我似乎都打不起精神,吃什么都不香了。然而不久,母亲的预言却得到了证实。

韦青突然就不来林场了。我苦苦等了一个星期,她还是没来。我就借了辆自行车去了学校,一路上都在假设韦青生病卧床的样子。我想当我推开韦青的房门时,她会扑到我身上,声泪俱下地埋怨我:你怎么才来看我?你早该想到我会病的!那天还是个阴天,风大,我一口气骑到学校,正赶上学生放学。这都是我的学生,可我无心同他们多谈。我就问:韦老师在吗?他们说在。有一个学生突然问:韦老师是你老婆吗?我笑了,但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掠过了心中。我想既然韦青没有生病,那么这一切便太反常了。我就是怀着这样忐忑不安的心情向韦青走去的。那会儿她正在和一个男教师在打乒乓球!

我站住了。我停在走廊的柱子后面,注视着打球的韦青。她打球的姿势很糟糕,却有很高的热情,边打边喊叫着。这是个无比轻松的背影。我想,这一局该打完了。

1982年,我与韦青在水市再度相逢。一个月色迷蒙的晚上,我们散步去了江边。我提到了上述那一幕,我叹道:你居然还可以挥动球拍,不简单。我的挖苦使她难受,她一声不吭,最后,她哭了。我把手帕递给她,一下子便想到了我们初夜韦青使用过的那方手帕,那帕上血的形状鲜明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那真是一根折断的羽毛呀,我内心叹道,注定是飞不高的。

有一点我至今困惑。在我二十年情感旅程里,韦青的身影始终伴随着时隐时现。每一次出现都不同程度地改变了我原有的生活格局。韦青仿佛是一个不朽的省略号,它不仅表示意义的省略,更多的是表现意味的延长。我和韦青的故事随时都可能结束,但每一次结束都酝酿着新的开始。我甚至怀疑有一只无形的手编排了这一切。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多少年后在石镇的那座小楼边上,两个老人在笨拙地修剪庭院中的花圃。他们一头银发,口齿不清地进行交谈。他们谈论着天气、花木和下一周的菜谱。这正是我和韦青。最后,我们谈到了死亡。韦青对我比画着,她的声音突然消失了,但我还是从她不连贯的手势中明白了话语的意思。她说:

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你死了,我就把你埋在这个院子里,可以吗?

她居然用英语又重复了一遍。

——1997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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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求真

    求真

    以求真务实的修炼观吊打一切邪魔外道,改造世界,建立那心目中的理想国!主角原野表示:一切问题归根到底就是输出不够的问题,而输出不够只是因为飞剑不够多,以及核爆飞剑的当量不够大!一发飞剑解决不了的问题,就用两发,东风剑阵,使命必达!-----------新书《诸天最强女主》火热连载中,可移步一观。 新书粉丝群:1040376106
  • 写作与语言教程

    写作与语言教程

    本书是适应21世纪复合型、应用型人才培养而编写的新型教材。着力于提升当代大学生的语言素养和写作能力。其特点是用1+1的形式结构教材的纲目,上编“写作技能”,下编“语言修养”,每编各有一个以实用为根本的知识系统,将语言运用与写作实践紧密结合,加强了写作的实践性和可操作性。本教材适用对象为高校传媒类和艺术类各专业学生,以及广大写作、语言表达艺术爱好者。
  • 一个女人的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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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女人的故事,记录的却是跨越了大半个世纪的变幻风云。貌似平静的叙述背后,娓娓道来的是一个普通女人在中国新旧交替的历史大潮中,被托起,被摔下;被折磨,被消耗……她个人的悲喜剧中,隐藏的却是整个社会的动荡。本书的文字让我们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个人命运和整个国家的命运是那样的息息相关。与当下红男绿女们的喜好相比较,作家似乎更愿意去回眸历史的浮云,关注我们当代人内心的浮躁不安与惶恐。阅读过去,正是为了更好的迎接未来。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艳阳天

    艳阳天

    那车“扑哧”一停,我们立刻围了上去。司机从驾驶室跳出来,绕到车屁股后,“砰”,打开了后马槽。父亲立刻从车厢里凸现出来,他身边是一具给白布蒙住的东西——这肯定是我弟弟祁艳阳的尸体了。簇新的布面上,横一抹竖一抹地涂着血,很像我从前在哪里看过的一幅油画。我盯着它,真希望艳阳忽然坐起来,还像过去那样,有说有笑的,但半天也不见有什么动静。我又把目光移向我父亲,他面容憔悴,呆滞,额头眼角的皱纹灌满了煤尘,与前几天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昨天下午,我正在教室给学生们上课,突然接了父亲的电话,他泣不成声地告诉我,艳阳出大事了,死在了井下,你这就回家来。
  • 第一邪妃:暗帝,铐紧点

    第一邪妃:暗帝,铐紧点

    她易修荆赤堂堂二十世纪隐世世家的家主,邪魅慵懒,人见人怕。他秦镹是九州大陆圣朝克父克母克妻的的冥王,出手很辣,人人敬畏。山庄初见,他对她一见倾心,而她花痴加懒惰毛病一犯,果断铐住了他。某男看着面前的女人,看看手腕处,“女人,钥匙呢?”某女坚定摇头:“木有!”某男果断使计,美男计苦肉计各种计策层出不穷,某女被逼无奈,果断扔掉,“没了!”却不想,某男冰冷的脸笑了,“这下你就跑不掉了!”【某男记仇篇】“管管你家男人,我的衣服没有一件能穿得了!”“我的头发被剪光了,让本少怎么出门!”“老子的果照到处都是,你给老子说清楚!”“……”易修荆赤握住手机,看着一条条不断愤怒的告状声音,在抬眸看着面前,数着那当初为了自保而写的名单上的人名的秦镹,易修荆赤一脸欲哭无泪,让她嘴贱一不小心漏嘴,签了不平等条约。可是谁能想到她们还能回来啊!亲们,想知道这名单是什么吗?点击阅读就可以发现了哦!【注意】男强女强,双处无虐,一对一,虐渣到爽……欢迎点击!
  • 还乡计

    还乡计

    为了长生与力量,何年被寒生的诡异青铜簋拉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只属于修行者的世界,光怪陆离,危机四伏。何年想回家啊!什么?需要十万灵石才能启动青铜簋?为了回家,且看何年在修行世界中玩转庞氏骗局,创办男修都爱的女修审美期刊,在整座元天大陆开遍人间酒楼……待何年赚的盆满钵满,打算还乡之时,黑暗方才慢慢显露了它的模样……来自灵魂的拷问,洞察内心最本源的善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