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有根到家的时候,已经临近吃当头(徽州人至今还把吃午饭称作“吃当头”、吃早饭称作“吃天光”)的时辰了,因为他在歙县城里又逛了一圈,耽误了时间。
方老根正在烧午饭,蒸腌菜馅玉米馍馍。柴火太湿,灶口里冒腾出来的浓烟呛得他咳嗽连连、涕泪俱下。耳中仿佛听见方有根喊了一声“爸”,赶忙拭泪揉眼循声望去,果然见方有根气色亮堂地站在灶下(厨房)门口,方老根心中欢喜,脸上却佯怒:
“你这个死鬼!何地到今朝才回来?到哪里打野去了?”
“不曾打野,做正经事呢!”方有根说着把空茶篓口朝下,一边拍茶篓一边说,“你看,全卖完了,卖了好价钱呢!你到堂前来,我慢慢跟你说。”
听说茶叶卖了好价钱,方老根也没有心思蒸馍馍了,赶紧褪了灶里的柴火,跟方有根到堂前,在方桌旁坐下,目光急切地望着方有根。
方有根捧起桌上的搪瓷缸,灌了几口茶,抹了抹嘴,从外套的上口袋里掏出一沓钱,递给方老根:“你数数。”
方老根仔细地数了两遍,吃惊地望着方有根,说:“二百一十块,这么多?你是怎么卖出来的?”
“你说得对,屯溪的行情就是要好得多。”方有根面呈得意之色,将卖茶的过程如此这般说了一通,说得方老根觉得比听徽剧还过瘾。高兴之后,方老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问:
“记得出门前,我只给了你三十块钱,这几天你是怎么过来的?”
方有根说:“我带了那许多咸菜、炒米、苞芦粿,吃饭就不用花钱了。前两天我住了最便宜的旅社,后来,为了卖汪老伯那只花瓶,我只好多待两天,晚上没有住旅社,就在汽车站过夜。”
方老根听得有些心酸,眼睛潮湿起来,偷偷拭了拭眼角,说:“这一趟,你吃了苦了。”
“吃苦不怕。好歹总算帮汪老伯把花瓶卖掉了。”方有根说。
方老根睁圆了眼望着方有根:“花瓶也卖掉了?”
方有根说:“是,卖掉了。”
方老根又问:“是按底价卖的?”
方有根说:“那当然。不按底价,我何地敢卖?”
“那你……”方老根岔了一口气,急忙调匀,说,“你还不赶紧去告诉汪老伯!”
方有根一拍脑门,说:“对呀!我这就去!”
方有根走出屋,朝汪老伯家大声喊了两声“汪老伯”,汪老伯应声而出,看见方有根,高兴地说:“哎呀,是有根哪,你回来啦?昨晚还梦见你呢!”
方有根知道汪老伯耳背,提高了声音:“汪老伯,我刚回来。你的事我办好了!”
汪老伯先是一愣,随后急忙朝方有根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又是挤眼,嗓门提得格外大:“什么?篾筐帮我编好啦?太劳烦你了!等一下我去你家拿!”
方有根见状,晓得汪老伯的两个儿子此刻就在屋里,汪老伯不方便说话,于是说:“那好,我在家里等你。”
方有根回到自家屋里,兴高采烈地和方老根大谈在屯溪的种种见闻。方老根时而听得津津有味,时而又有些心不在焉,不时还瞅一眼桌上的那二百一十块钱。这多少影响了方有根讲话的兴致,就说:
“爸,你老看那钱干什么?”
“我不看钱看什么?”方老根说,“你爸我看了一辈子物事,比来比去,还是钱最好看!”
“那好,以后我要赚一大堆钱给你看。不,一天换一堆,保你看花眼。”方有根说。
方老根乜斜着方有根:“到屯溪逛了一趟,学会耍花腔了。”
两人正说着,汪老伯一手托着一碗红烧鸭、一手提着一大瓦罐米酒进来了。他把鸭和酒放在桌上,返身关上门,然后重新回到桌边坐下,笑眯眯地看着方有根。
方有根拿过旧帆布包,撕掉夹层里的胶带,从里面取出一沓钱来,放在汪老伯面前。相形之下,方老根身前的那沓钱,就显得有点像后娘养的。方老根说:“看架势,这小子做事还有点稳当。”
“那当然,为汪老伯办事,可不能瞎搞。”方有根说着,看了汪老伯一眼,又说,“汪老伯,你发什么呆啊?快数数。”
汪老伯闻言,又愣怔了一下,开始一五一十地数起来,越数额头越红亮,好不容易数完了,直愣愣地看着方有根:“一千八!真的卖了一千八?”
“不真的卖了一千八,难不成是我变出来的?”方有根说着指了指汪老伯,“我晓得了,敢情这一千八的底价,是你瞎估摸出来的,害得我在屯溪差点跑断了腿。”
汪老伯脸上的皱纹笑成一朵花,连连说:“难为有根了难为有根了,我早就说过了,有根是个能干大事的人。”汪老伯一边说着,一边抓起那沓钱往身上塞,可塞了几处地方都觉得不合适,想了一想,对方有根说:
“有根哪,把你的帆布包借给老伯用一用。”
方有根笑嘻嘻地将帆布包递给汪老伯,说:“大哥二哥都在家吧?”
汪老伯笑而不答,把钱塞进帆布包的夹层里,正弯腰打算捡扔在地上的旧胶带,方有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小卷胶布递到他面前,说:“那个已经不黏了,用这个吧。”
“有根就是聪明,打小我就看出来了。”汪老伯一边说着,一边用胶布封好了帆布包的夹层,然后把包稳稳当当地放在自己腿上,对方老根说,“老根,拿几只碗筷来,我们好好喝几盅,犒劳犒劳有根。”
方老根收起桌上的钱,一瘸一拐地到灶下去拿了碗筷上来。三人你一口我一口地边喝边聊,大都是在听方有根讲屯溪的世面。
几口酒下肚,方有根兴奋起来,开始大肆渲染卖花瓶的过程,不仅真假混杂,还添油加醋,说自己如何跑遍了屯溪的大街小巷,如何跟古董店老板讨价还价,如何遭到店老板的白眼和嘲讽,如何在汽车站候车厅过夜,有一天上半夜还露宿街头,有两回花瓶险些被偷,还有一次花瓶差点打掉……直说得汪老伯和方老根一惊一乍、悚心动容的,最后汪老伯和方老根几乎同时问:
“那你最后是如何把花瓶卖掉的?”
“这个……”方有根没料到他们会这么早问这个问题,不由得打了个顿,边想边说,“这个嘛……屯溪现在不是在搞旅游开发吗?我就寻思,大凡有闲到屯溪来旅游的人,一定是有钱人!于是我就抱着花瓶到各个景点去撞大运,我跑了好几个点都不成,最后到了一个叫‘二童讲读’的地方,终于撞上大运,碰上一个广州佬,看中了那个瓶子。我开价要两千,他说最多给一千,还说那个瓶子是后仿的,不值钱。我说不过他,正好‘二童讲读’的地方有一座庙,里面供着观世音菩萨,我就对广州佬说,看在观音娘娘的分上,你就出两千吧,要不是观音娘娘这个缘,你还见不着这个花瓶呢!你们猜广州佬怎么说?他说看在阿弥陀佛的分上,最多只出一千五。这一下我可就犯难了,花瓶要是我的,我也就懒得烦了,卖给他算了。可我想汪老伯的底价是一千八,我哪里敢做主啊?我只好费尽口舌跟他说,阿弥陀佛是西方的,跟你没什么关系,有关系也是远亲。观音娘娘是南海观音,跟你是近邻,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你说你应该听谁的?到后来他越来越说不过我,咬紧牙出了一千八,说时迟,那时快,我当机立断,立刻跟他拍板成交!”方有根说完,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酒,又夹了一大块红烧鸭塞进嘴里。
汪老伯和方老根一齐向他竖起大拇指。
汪老伯说:“有本事!这就叫有本事!”
方老根说:“有根这一趟吃了不少苦,待会儿不吃玉米馍馍了,我炒油炒饭给你吃。”
“这点苦算什么?也不是我有本事,是汪老伯有福气,还有观音娘娘保佑。”方有根抹了抹嘴说,“所以为了感谢观音娘娘,我还在功德箱里捐了五十块钱。”
汪老伯一听,连忙说:“这钱哪能让你捐呢?我给你我给你。”说着满身摸口袋掏钱,可就是掏不出来。
方有根连连摇手说:“不用不用,你听我说,真的不用……”
方老根听得有点不对劲,起了疑惑,说:“不对呀,你哪里有钱捐功德啊?这账对不起来呀……”
“所以我说不用嘛,”方有根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赶紧自圆,“那庙里的尼姑可能是见我穷,没让我捐。”
汪老伯听后松了口气。方老根却又起了疑惑,说:
“你又瞎说!哪有尼姑住在庙里的?”
“屯溪这个地方就是这么古怪。”方有根说,“不信下次我带你们去看。”
汪老伯突然想起一件事,问方有根:“对了,有根哪,包花瓶的那块旧青花布,你带回来了没有?”
“青花布?”方有根不解地望着汪老伯,说,“要那块破布干什么?一起给那个广州佬拿走了。我走的时候,你可没有让我把青花布带回来。”
“这个、这个这个……”汪老伯吞吞吐吐地说,“我突然想起来,好像听我叔公说过,那块青花布从前也是宫廷里用的东西,我寻思,讲不定也值几个钱。”
方老根插嘴说:“一块破布,能值什么钱?我看你是钻到钱眼里去了,上瘾了。要知道,有根这次为了卖花瓶,可是吃了不少苦。”
汪老伯感到很难为情,忙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就是顺口一说。这一次是烦劳有根了,帮了我的大忙了,我都不知道怎么答谢才是。”
方有根说:“汪老伯别客气,我是拿你当亲伯伯的。不过……汪老伯如果舍得,能不能把你家盖腌菜坛子上的那个瓷盘子送给我?”
汪老伯先是一愣,随即笑眯眯地、意味深长地看着方有根,说:“当然可以,你只管去拿。那是个民国的东西,民窑货,不值钱,你要它做什么?”
“没想到汪老伯是个行家呀!”方有根显出刮目相看的表情,“我知道它不值钱,要不你也不会盖在腌菜坛子上。我就是觉得它好看,想留着看看。”
汪老伯说:“行行行,你随时去拿。”
方有根忽然又问:“汪老伯,你家里是不是还有一只同样的花瓶?”
“哪能呢,要是还有一只,我不就发了?”汪老伯说,“当年我从休宁溪口村迁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家朝奉就给了我这么一只花瓶。也多亏是给了我,带到基坑村这个大山里来了。要不然‘破四旧’的时候,早就给砸了。听说‘破四旧’时,溪口村被砸烂的旧货堆成了山……”
门外传来催汪老伯回家的喊声,汪老伯应了一声,站起来,嘟嘟囔囔地说:“我得回去了,两个讨债鬼!”
汪老伯一走,方老根就到灶下去给方有根炒油炒饭。等他把油炒饭端上来,方有根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不知是累了,还是醉了。
方老根推了推方有根:“有根,醒醒,醒醒!要睡到房里睡去,别受凉了。”
方有根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如梦游一般,踉踉跄跄地往自己的房里走。方老根生怕方有根要跌倒,赶在后面想扶他,结果自己差点摔了一跤。方有根进了房,一头扑在床上,又呼呼大睡起来。
方老根心疼地看着儿子,轻轻叹了口气,给方有根搭上被子,返身带上门,到堂前收拾碗筷去了。
方有根听见方老根收拾碗筷的声音,随后又听见方老根走向灶下的脚步声,赶紧坐起来,拧着身体从内裤里撕下胶带,取出钱,把钱卷成卷,然后从床底下一大堆竹段子中抽出一根紫竹来,把钱塞进竹筒中,又用旧报纸塞紧筒口,再将紫竹放入那一堆竹段子中。做完这一切,方有根重新上床,倒头便睡。这一次他是真的睡着了,睡得很死。他知道他爸永远不会动这些竹段子,因为他爸不是篾匠。
等方有根睡起来,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方有根一边打着睡足了之后的哈欠,一边走到堂前。堂前昏暗暗的,只点了一根蜡烛,方老根正坐在烛光中出神。
方有根边搓手边说:“爸,发什么呆呢?”说着看了一眼桌子,见桌上搁着一碗红烧鱼、一砂锅五花肉腌菜炖豆腐、一盘花生米、一盘豆干丝炒马兰头,碗筷也已经摆好,不由得说:“嚯,这许多好菜,还点着蜡烛,今天是请祖宗的日子吗?我倒忘了。”
方老根说:“请你这个大祖宗呢!停电了,不点蜡烛何地搞?要不是看你这几天吃力,给你屁吃。”
方有根笑嘻嘻地坐下来,伸过鼻子嗅了嗅菜香。方老根端起瓦罐子,给自己倒了一碗米酒,又迟疑地要给方有根倒,方有根急忙说他自己来,说着接过瓦罐,给自己也倒了一碗。
方老根端碗喝了一口,然后就望着方有根。方有根犹豫了一下,也试探性地跟着端碗喝了一口。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方老根终于开口了:
“有根哪,我寻思了一下午,我们家这么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你这次到屯溪卖茶卖出了好价钱,就给了我底气。我想你也不要做篾匠了,干脆我去承包半边山下来,我们父子俩一起种茶卖茶。你想啊,十几斤茶就卖了两百多块,要是一百斤呢?三百斤呢?五百斤呢?乖乖,那还了得?你娘在坟里都要笑醒!你这次在屯溪摸到了卖茶的门路,我心中就有底了。你可莫要把门路跟旁人说,我们父子俩先干起来,你看如何?”
方有根从牙缝里剔出一根鱼刺,说:“爸,你想多种茶,是一个好想头,我支持,但我不能和你一起种茶。”
“为什么?”方老根不解地望着方有根,“莫非你还想做篾匠?你一年都揽不到三件活,等你靠做篾匠发达,竹子都变成笋子了。”
方有根抿了一口酒,显出认真庄重的表情:“爸,在屯溪这几天,我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我决定了,我要到屯溪去,做古董生意。”
“什么?你要到屯溪去……”方老根差点跳起来,“做古董生意?”
“是!”方有根用力点了点头。
方老根急了,连声嚷嚷:“我看你是痰迷心窍了,猪油蒙头了,中了财邪了!就你肚子里那点墨水,敢做古董生意?做古董得多大学问你知道吗?你是见汪老伯的花瓶卖了大钱,你就心痒了是不是?汪老伯也就这一只花瓶,也是靠运气好才卖出去的。你靠什么做古董生意?本钱呢?店面呢?学问呢?你一样都没有,也想穿这只花鞋,不知道自己的脚比狐狸屁还臭吗?”
方有根耐心地听方老根训斥完,才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岳先生给他的那张名片,递到方老根面前。
“什么古怪?”方老根说着接过名片,凑在烛光前看了一会儿,说,“我老花,也不认得几个字,看不出什么讲究来。”
“爸,这一次,我可是遇见真正的贵人了。”方有根从方老根手中拿回名片,有意压低了话音,使氛围显得格外庄重,“这叫名片,这名片上写着的这个人,就是我的贵人!他是个广州人,大老板,很有钱。他想在屯溪开一家古董店,托我帮他照看。他生意做得大,满世界跑,没空闲来专门打理这个店,就想让我帮他收收货,卖卖货,打理打理店面。资金的事,店面的事,全由他办。生意做折了,不用我赔;生意做好了,我有分红。爸,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方老根想了一想,说:“这么大的好事,他怎么没看上别人,单单看上你了?”
“汪老伯的花瓶就是他买走的。”方有根托起腮帮凑向方老根,“他看中了那个花瓶,顺便就看上我了。”
方老根思忖了一会儿,喃喃地说:“把不定,我们家真要走运了。”
方有根赶紧趁热打铁:“爸,这是多好的差事啊!你只管在家多种茶叶,人手不够可以请人帮忙,只要给钱人家抢着来。我呢,一边在屯溪打理古董店,一边还可以在屯溪帮你找销路卖茶叶。”
方老根被说动了,来了劲头,端起碗举向方有根:“来,喝一口。”
父子俩对饮了一口,这还是第一次。
两人边吃边聊,突然,方老根又想起了什么,伸出去一半的筷子又放下了。方老根说:
“有根哪,前天,你许村的二姨来我们家了。”
方有根“嗯”了一声,只顾大口吃菜。
方老根见方有根心不在焉,加重了语气:“她是专门来为你说婚事的,为这事近两年她都来过三回了,你不许打马虎!”
方有根一听婚事二字,头就大了,不耐烦地说:“爸,我还小着呢,谈什么婚事?再说,我还要到屯溪去做大事,哪里顾得上这个?”
“你还小?”方老根斜睨着方有根,“你都二十二了,虚龄都二十三了,还小?当年你妈可是和米儿她妈定过娃娃亲的,咱们是本分人家,说话要算数!米儿也是命苦,你妈去世的第二年,她妈也去世了,也是血吸虫害的。不过话说回来,这说明我们两家有缘,你妈和她妈在世时就像亲姐妹一样。你不满一岁的时候,你妈就偷偷请算命先生替你和米儿排过八字,八字合得很,说米儿有帮夫命。你娶了米儿,笑的日子在后头。”
“我不干!我和米儿没感情!”方有根急了,举着筷子拼命摇。
“这事由不得你!”方老根斩钉截铁地说,“我决定了,明年大年初三就给你们办婚礼!老话说‘初三十一,不用捡的’,是个好日子。你要想去屯溪做事,先完了婚再走,不然哪里都别想去!要不你到坟上跟你妈说去,她要是答应你不娶米儿,你走到天边我都不管!”
方老根说完猛喝了一大口酒,重重地扔下酒碗,起身往房里去了。
方有根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彻底傻了,没辙了。
当方有根彻底意识到他必须结完婚才能去屯溪后,他就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听天由命,再也不去想这件事了,他必须把精力放在他未来的古董店上。他先是在本村的人家里淘东西,大凡是瓷器、字画、砚台、紫砂壶,只要是老的且价钱不贵,他都想收,因为他在屯溪那三家古玩店里见过这些东西,而铜器、木器、玉器、石器等,他一概不要,因为他在屯溪那三家古玩店里没见着这些东西。只有一样例外,那就是竹器,因为方有根毕竟是篾匠,难免对竹器情有独钟。那时候的东西是真便宜啊,你看,汪老伯家盖腌菜坛子的青花缠枝莲盘子,汪老伯说是民国的,后来方有根知道那是嘉庆的;月仙婶家那只五彩大碗,是方有根用八只新蓝边碗换来的,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乾隆的。方有根在村里收的最贵的东西,只花了二十块钱,那还是刘相公求着他买的。刘相公八十多岁了,以前是个教书先生,现在是个孤老头,没有经济来源,日子过得很孤苦,每年靠过年时给人家写写对联,间或给人家竹篓、篾筐、木桶上写写“某某年某某某置办”,以及在人家红白喜事上写写“囍”和“奠”,还有贺词和挽联,因此得以乡亲们一些米菜的周济度日。有一天刘相公找上门来,一边剧烈咳嗽着,一边对方有根说:
“有根哪,听说你现在在收旧货,你怎么想到做这个呢?”
“不是我想做,是外地的朋友让我帮忙收一点旧货。”方有根说。
“做旧货好,做旧货好!新中国成立前做旧货的,都发财了。”刘相公说完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好容易咳定,喘着气从一个布包里拿出一把紫砂壶,捧给方有根,说,“你看看,这只壶你收不收?”
方有根接过壶,装模作样地看了一回,问:“这只壶,你要卖多少钱?”
刘相公迟疑了一阵,支支吾吾地说:“五、五十块。”
“什么?五十块?”方有根做出很吃惊的样子,“你这只壶这么难看,上面花也没有、龙也没有,要卖五十块?拿走拿走,我不要!”
刘相公踌躇了一会儿,苦兮兮地望着方有根说:“有根哪,二十块,二十块怎么样?实不相瞒,三十多年前,我买这只壶就花了二十块,你买去肯定不会吃亏的。这是只好壶,陪了我小半辈子了,我也舍不得卖。可是没办法啊,我没钱看病啊……镇上的医生说,我得的是肺结核,要到县医院去住院呢,说不定命就没了,还要这只壶干吗?你就只当是做好事,买了这只壶,绝对不会吃亏的。昔日陶朱公做生意,三聚三散……”刘相公说着,又咳得喘不过气来。
方有根本来还想再杀杀价,见刘相公实在可怜,就摸了二十块钱给他,说:“唉,管它亏不亏,你先拿去看病吧。”
刘相公连声道谢,边咳嗽边转身走了。刚走开两步,又转回头来,对方有根说:“有根哪,要收旧货,在我们村可不行,我们村自古以来就穷,祖上没有什么好东西留下来。你要收旧货,就要到雄村、许村、西溪南村那些大村里去,那些大村古时候出过很多大官、大生意人,应该有好东西留下来。”
方有根一听,心中豁然一亮,同时又有些感动,于是说:“您老快去看病吧,身体要紧。”
刘相公上气不接下气地走了,望着刘相公渐行渐远的伛偻的背影,方有根想追上去,再给他十块钱,但他最终还是站着没动,仰头望着天。许多年以后,方有根才知道这把紫砂壶是顾景舟的,尽管没有落款。
接下来,方有根开始向周边的村子收旧货,每天早出晚归,拎回来一些坛坛罐罐字画砚台竹雕什么的,每天晚上对着那些东西翻来覆去地看。方老根觉得越来越不对劲,忍不住对方有根说:
“你到屯溪走了一趟回来,心也野了,人也变了,我知道我管不住你了,也不想管你。我只问你,你收古董的钱打哪里来的?”
“广州那个老板给的,让我帮他先在乡下收点旧货。”方有根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故而回答得很利索。
“那你回来那天晚上怎么不告诉我?”方老根将信将疑地看着方有根。
方有根悠悠地说:“广州那个老板交代过我,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你怎么又告诉我了?”方老根斜睨着方有根。
“我刚才想,你不是任何人,你是我爸,就告诉你算了。”方有根说着,瞥了方老根一眼。
“他给了你多少钱?老实说!”方老根加重了语气。
“不多,也不少。那个老板说了,这个真不能告诉你,怕你知道了,会拿这个钱去为我讨老婆。”方有根一边说着,一边颠抖着脚,眼睛斜望向远处一棵白杨树的树梢。
方老根一下子气紫了脸,瞪着方有根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把方有根从头到脚看了两回,还是说不出话,只得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抖擞一下肩上的茶篓,到山上摘第二茬春茶去了。方老根觉得与其把精力放在儿子身上,还不如放在茶叶身上。方老根做的茶在这一带还是挺有名的,这是因为他只靠得住茶,所以在料理茶上肯格外费心思下功夫。
方老根虽然残疾,可还是个有心志的人。第二茬春茶做好后,他背了二十斤茶,亲自去了一趟屯溪,本想来个“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不料他在屯溪待了五天,只卖掉了两斤茶叶,还被一个小痞子踢翻了茶篓,砸断了杆秤。回家的路上,为了节省五毛钱,他上了一辆黑车,结果被扔在了半道上。这一番损兵折将回来,他还不得不相信汪老伯的话,说有根这孩子有福相。
趁着方老根不在家,方有根跑了相距较远的雄村、西溪南村和许村。因路途远,方有根只得坐车去,有时还得在外面住旅社。他先到的雄村,访探旧货。果然如刘相公所说,这里旧货不少,可人家出的价钱吓得方有根额头冒汗,一个小瓷笔筒要卖五百块。只要他开口还价,人家就把他推出门外,说他是个大外行,并且说有多少外地人早已出过这个价了。说起古董经来,雄村人嘴里也是一套一套的,方有根在那儿简直就是丢人现眼。方有根见势不妙,赶紧撤离,赶到西溪南村,结果是同样的遭遇。方有根起初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后来想着想着,他转过脑筋来了:想必是这雄村、西溪南村古董多的名声太响,早被城里人、外地人来淘过好多遍了,价格也抬起来了。这种情景让方有根感到很紧迫,同时又给了他希望和信心——因为这至少证明,古董生意有不少人在做,日后说不定会越来越旺。本来他是不想去许村的,害怕遇到米儿她爸,可这一想,他硬着头皮也要去许村走一遭了。
方有根在县城买了两盒饼干、两斤红枣,想了一想,担心会碰上他未来的岳父,两手空空不成礼数。他知道他未来的岳父好酒,于是又买了两瓶明光佳酿,搭上一辆机动三轮,往许村去了。
方有根已经两年多没来过许村了,进了许村,自然先到二姨家。二姨一见到他,又意外又欢喜,眼睛笑成一条缝,把方有根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哎呀,想不到你来了,难怪一大早喜鹊就在树上叫,煮粥时柴火在锅灶里笑呢。来来来,快坐快坐。”二姨说着,把方有根拉到桌旁坐下,给他泡了一杯茶,就急匆匆到灶下去了。方有根知道二姨是打鸡子滚水去了,他没有拦她,他知道他拦不住。方有根打量了一下二姨家的屋子,和两年多前没有什么变化,仿佛还更破旧了些,心想二姨和二姨夫没有孩子,大概也就没有心情装点屋子。
很快二姨就把鸡子滚水端上来了,一个劲地催方有根快吃。方有根知道二姨一向欢喜他,心疼他,也就不客气,埋头就吃,第一口从嘴里烫到喉咙、从喉咙烫到心里,烫得方有根直往外吹气。
方有根刚把鸡子滚水吃完,二姨又端了一小竹匾刚炒好的南瓜子上来,坐在方有根对面,笑眯眯地望着方有根,说:
“有根哪,今朝怎么过来了?想二姨啦?”
方有根用力点了点头,说:“一直想着你呢!就是不得空闲,在家帮爸料理茶园,忙得不得了,要不早来了。”
二姨听得心里暖洋洋的,看了一眼桌上方有根买来的东西,说:“你要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吗呀?跟二姨还这么讲究啊。你长大了,钱要省着花,以后用钱的日子多着呢!”二姨说着,看见了那两瓶明光佳酿,不解地问,“你还给我们买酒来干吗呀?你知道你姨夫和我都是不喝酒的。”
“这个……我是……我是怕……”方有根吞吞吐吐地,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见方有根窘迫的样子,二姨突然明白过来了,拍着自己的脑门说:“哎呀你看,二姨真是老糊涂了。这酒是孝敬你岳父的,对不对?你来这里,想二姨固然不假,更多的,只怕是想人家米儿了吧?”二姨说完,满脸洋溢着笑意。
“这个、这个这个……”方有根不知怎么说才好,只得猛地转了个话题,“哎,二姨夫怎么不在家?忙什么去了?”
“他帮人家到山里割棺木去了,要到晚上才回来。”二姨说,“你别跟我往斜里扯,还这个这个、那个那个的,今年一过你就要结婚了,还害什么羞啊!快跟二姨说说,结婚后有什么打算?”
“这个……眼下也没有什么打算,一切由我爸安排。”方有根想了一想,说,“我这次来呢,除了想看看你……你们,还有一件事,想来打听打听。”
“什么事儿?你快说。”二姨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你们村里,有没有人家有这个……旧货,也就是古董,你知道吗?有没有人家想卖的?”方有根边比画着边说。
“旧货?古董?”二姨迷惑地望着方有根,“你要买那些做什么?”
“不是我想买,是屯溪一个朋友,托我帮他访访。”方有根说。
二姨想了一想,说:“这年把年来,是有一些外地人时不时到我们村来访旧货收古董,不过没有来过我家,我家一看就没那样的东西,我也是听村里人说的,何样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对了,这事你可以去问一问米儿她爸,听说前几天收古董的到他家,买走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东西?是不是花瓶?”方有根急切地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等一下你自己去问他吧。说不定他家还有古董,到时候就陪着米儿一起到你家去了,省得你费气力到处找。”二姨说着,开心地笑起来。
这时,外面有人大声地喊二姨的名字,二姨一听,说:“看,说曹操,曹操到。”
方有根朝门口看去,走进门的,正是米儿她爸。方有根赶紧站起来,喊了一声“许叔”。
米儿她爸先是一愣,随即高兴得大声嚷嚷:“哈哈!是有根啊!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到我家去坐一坐?”说着快步走到方有根面前,使劲地拍着方有根的肩膀,“嚯!长结实了,结实多了。”
二姨笑着说:“有根刚到一会,板凳还没坐热呢,你是学的哪路神仙,怎么掐出来有根在我家?”
米儿他爸憨笑着说:“我哪里知道有根在你家?我是来你家借铡刀的,这不,恰好碰上有根侄子了。”
“哟哟哟,还有根侄子呢,不如干脆叫女婿得了。”二姨打趣地说,“铡刀在灶下等你呢,你倒是快去拿呀,老拽着有根干什么?”
米儿她爸笑呵呵地挠了挠头,转身快步去灶下提了铡刀出来,拉着方有根的胳膊就往外走,嘴里说:“走走走,到我家去坐坐,中午陪我吃两杯,别在你二姨这儿听她啰唆。”
“等等,这是有根给你买的酒!”二姨拎起桌上的两瓶酒边喊边赶上去,递给方有根。
米儿她爸拉着方有根走很远了,身后还传来二姨的声音:“许碾子,有根吃不动酒,别把他吃坏了……”
方有根和米儿她爸进了家门,刚坐下,米儿她爸就急忙忙地从碗橱里拿出酒杯碗筷,一盘炒黄豆,一盘腌萝卜干,一碗吃剩下的青椒炒豆干,摆到桌上,说:“来,我们先吃起来再说,自家人,不讲究,图个高兴。”
方有根正要打开他买来的明光佳酿,被米儿她爸制止住:“这么好的酒,逢年过节招待客人再开。今天我们就吃山芋酒,还是山芋酒好,过瘾。”
米儿她爸说着从条桌上拿出一瓶散打的山芋酒,给两人的杯子里斟满,自己端起杯子一仰头,“吱”的一声,一杯酒下肚了,然后直愣愣地看着方有根,问:“你怎么不吃?”
“我没酒量,怕吃不动。”方有根说着,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吃吃吃,再吃一大口,最少要吃半杯,”米儿她爸边催边劝,“酒量是练出来的,男人不吃酒怎么有力气?你看我,做石匠的,就靠这酒壮力气!你只管吃,吃醉算数,在我家住一夜再走不迟,老根还敢说你不成?”
方有根迟疑了一下,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米儿她爸乐了,自己又干了一杯。
方有根吃了两粒黄豆,问:“米儿呢?没在家?”
米儿她爸第三杯酒又下肚了,说:“她到山上拔野竹笋去了,要是拔得着,当头我们吃咸肉竹笋滚豆腐。来来来,吃酒吃酒!”
方有根陪着米儿她爸,你一杯我一口地喝起来。喝到微醺时,方有根问:“许叔,听二姨说,前些天有收古董的到你家来买走了一样东西,是什么东西啊?”
“嗨,就是大前天的事。”米儿她爸一拍大腿说,“真是运气来了,一个小的旧钵子,卖了一百块。”
“旧钵子?是瓷的吗?”方有根问。
“是瓷的。”米儿她爸点点头说,“以前我们家用来舀米的。”
“是什么颜色的?红的?蓝的?还是画了花、画了龙、画了人、画了山水的?钵子底下有没有字?”方有根一连串地问道。
“是个白里泛青的,什么也没画,底下也没字。”米儿她爸说,“面上一块一块的,像是开裂了,可用手摸摸又不是开裂。是件旧东西,我小时候就用它舀米。你打听这事干吗?”
“我外地有个朋友,想托我帮他买点旧货。”方有根说着,脑子里还在想象那瓷钵子的模样。
米儿她爸听方有根这样讲,说了声“你等等”,急忙赶到灶下去,拿来一只画着红鱼的盘子,一只画着青色花鸟的油壶,放在方有根面前,说:“这两样肯定是旧货,我小时候它们就在家里。”
方有根拿起盘子和油壶反复看,看油壶的底部时,没想到壶里还有油,差点滴到脸上。
米儿她爸又从灶下抱了一个大大的、圆鼓鼓的瓷罐子出来,放在桌上,说:“这个也是旧货,我小时候家里就有的。”
罐子上画着一些青色的花枝,还写了两个大大的“囍”字,方有根想看看罐子的底部,不料一下子竟捧不起来这罐子,正感到惊奇,米儿她爸说:“罐子里面全是腌豆角,还没腌熟呢。”说着他自己把罐子捧得高高的,让方有根看底部。方有根看了看,见底部没有字,不免有些失望。
米儿她爸说:“这几样肯定是旧货,你只管拿去,你的朋友说不定会喜欢。”
方有根正想说几句客气话,门外有人喊了一声“爸”,方有根抬头一看,是米儿挽着一只竹篮子回来了。
米儿猝然看见方有根,不由得脸上一红,嗫嚅地低声打招呼:“有根哥,你来啦。”
方有根显得有点拘谨,说:“来了一阵了,许叔让我陪他吃酒呢。”
米儿她爸喝得满脸通红,问:“米儿,拔着竹笋了吗?”
米儿朝她爸倾了倾竹篮子,说:“拔着了,还不少呢。”
米儿她爸喷着酒气说:“好好好!快到灶下去做咸肉竹笋滚豆腐,有根最喜欢吃这个,我还要和有根多吃几杯。”
米儿说:“你少吃几杯,省得等一下又人事不知了。”米儿说着,看见桌上放的盘子油壶罐子,不解地问,“爸,你把这些东西摆桌上干吗?是不是吃醉了?”
米儿她爸大声嚷嚷起来:“什么?我吃醉了?我这辈子什么时候吃醉过?你女孩子家懂什么!有根有个朋友托他访旧货,我这里刚好有几件,就送给他了。怎么啦?你舍不得?再过一些时日,我把你也送给他。”
米儿嗔了她爸一眼,恼羞地说:“懒得理你,没正经。”说着挽着篮子到灶下烧菜去了。
方有根陪米儿她爸继续喝酒,米儿她爸酒兴上来了,天一句地一句地乱扯,方有根心思根本不在这儿,但还不得不装作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过了不久,米儿把一砂锅的咸肉竹笋滚豆腐端上来了,热腾腾的香气扑鼻。米儿给她爸盛了两勺,又给有根盛了两勺,然后吃力地捧起桌上的那个大青花罐子。
米儿她爸说:“哎哎哎,你抱走罐子干什么?当真舍不得给有根啊?”
米儿说:“不把里面的豆角移出来,这么重,有根哥带得动吗?”
米儿她爸乐了,指着米儿边点头边说:“有道理有道理,还是我们米儿心细。”说着转过头问方有根,“你说是吧?”
方有根有些走神,被这么一问,不禁愣了一会儿,才连连点头说:“是、是,就是。”
米儿把三件瓷器都洗净抹干了,这才端了一碗饭,坐到桌上来,说:“你们慢慢喝,我先吃饭了。”
米儿正要往嘴里送饭,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了筷子,对她爸说:“爸,有根哥不是要访旧货吗?我记得楼上的矮柜里有几条书字,应该也是旧货吧,不知道有根哥用不用得着?”米儿说着把目光移向方有根。
方有根还没来得及答话,米儿她爸一拍脑袋说:“对呀!是有那么几条字,你不说我都忘了。你快去拿来给有根看看!”米儿她爸撩着手腕催促米儿。
米儿起身,搬起一只长竹梯,架在楼口上,慢慢爬上去。方有根望着米儿的背影,心中有些犯迷惑:以前他总觉得米儿长得丑,可这回看起来好像并不丑,不过就是皮肤黑了点,腿短了点,屁股大了点。
米儿她爸见米儿上楼了,赶紧抓起酒瓶往嘴里灌了两大口,见有根不解地望着他,就指了指楼上,挤了挤眼睛说:“不能叫她看见,她平常要管着我,不许我多吃。”
方有根笑了,这一次他笑得很自然,是真正发自心里的笑。他一直觉得米儿她爸和米儿都是很好的人,但不知为什么,每当他想到他们的好,心里竟隐隐地想叹息。
米儿把字幅拿下来了,方有根展开一看,是两副对联。一副是隶书写的,其中有两个字方有根不认识,联文的意思就更不懂了。不过落款的字写得规规矩矩,是“许承尧”三个字。方有根心想,写这个字的人姓许,说不定就是米儿他们家的祖上。再看另一副,字写得规规矩矩,方有根全都认识,联文是“开襟坐霄汉,落地出风尘”,这意思方有根也大约明白,可他觉得这字写得不好看。更要命的是十个字里写错了九个,要么少了一点,要么多了一横,要么竖画出头了,要么横画过界了。最要命的是落款那两个字草得太厉害,方有根半点也认不出来,猜都没法猜。
方有根看了一阵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说:“看这装裱,是原装原裱,旧货肯定是旧货。”
米儿她爸说:“是旧货你就拿去,说不定你那个朋友派得上用场。等一下让米儿全帮你装好。”说着他又干了一杯,还偷偷看了一眼米儿。
三个人吃完饭,米儿她爸已经醉得摇摇晃晃、口齿不清了,还非要带方有根去别人家访访旧货,方有根就跟他去了,米儿留在家里收拾家务。
先去了两户人家,人家一见醉醺醺的许碾子带着一个未来的山里女婿来收旧货,觉得又奇怪又滑稽,都说家里没有旧货。方有根知道他们家肯定有,只不过看他不上眼,不肯拿出来给他看。到了第三家,人家看在和米儿她爸是亲戚的分上,拿出了一只铜炉给方有根看,方有根见铜炉很老旧,上面还刻着字,肯定是古董。可方有根对铜炉一窍不通,也不知道铜炉的行情,试探着问了问价钱,人家说最低要三百,吓得方有根赶紧把铜炉还给了人家。回头再看米儿她爸,他老人家已经趴在人家桌子上睡着了,推也推不醒。许多年以后,方有根才知道,他当初看到的那只铜炉,是一只宣德炉。
方有根费了老大劲把米儿她爸架回家,和米儿一起把她爸在床上安顿好,就跟米儿提出要赶回去有事。米儿当然不会劝留他,就将一只装好旧货的竹筐让方有根背着,把方有根送出了门。方有根到二姨家去打了个招呼,就急急忙忙赶到村口,搭上机动三轮车走了。
方有根到家时,天已经黑了。见大门锁着,知道老爸还没回来,心想老头的茶叶讲不定在屯溪也卖了个好价钱,此刻没准正在屯溪逛夜市呢!想到屯溪的夜市,方有根不禁又想起了“富春来”饭店那个始终甜笑着的姑娘和“天狼酒吧”那个艳冶狐媚的女子。
进家后,方有根煮了一大碗山芋粉丝,拌上腌菜,撒上辣椒粉,窸窸窣窣吃了个精光。方有根擦了擦满头的汗,随后把碗筷往锅台上一搁,也懒得洗刷,开始在昏暗的灯光下琢磨从米儿家背来的古董。他先把三件瓷器看了一遍,看不出什么名堂。再把两副对联看了很久,更是看得云里雾里,不认识的字还是不认识,读不懂的句还是读不懂。心想做古董还是要有点文化,以后要在文化上下点功夫,像这样瞎蒙终究不是个办法。忽又想到刘相公或许能认出对联上的字,何不请刘相公帮着看看?可时间太晏了,不好去打搅一个害病的老人,还是明天上午去吧。这样想着,不由得打了几个哈欠,困意上来了,遂关了门窗进屋睡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方有根盥洗完毕,见锅里还有前几天的饭底锅巴,闻了闻,没馊,就做了一碗菜泡饭,端到门口,坐到门口的杠铃上吃。杠铃是方有根初三毕业辍学后自己做的,很简单:把垫在猪栏门口的一块旧石板一分为二,凿成两个石轱辘,再在石轱辘的中心各凿一个眼,用根硬木棍穿在两头,就成了。当初方有根做杠铃的时候,是想自己没书读了,只能练一把好力气,以后靠力气吃饭。但事实上他举杠铃的时间并不长,更多的时候,他喜欢坐在杠铃的木棍上晒太阳、想心事、看小说或吃饭。
吃完早饭,方有根就拿着两副对联去找刘相公。弯过一片菜地,远远地看见刘相公那间旧土房门口围了一群人,方有根赶上前去,才知道刘相公不知哪天就死了,今天早晨才被村里人发现,尸体都臭了。刘相公孤老一个,没有亲戚。几个好心人各自从家里拿来一些杉木板,给他钉了口薄棺材。方有根到的时候,棺材盖已被钉上,正准备往山上抬。方有根心里很难受,就主动要抬棺材。以前方有根曾听村里的老人说,人死了会变得很重,可方有根在抬棺材上山的途中,觉得棺材很轻,很轻。
把刘相公下葬之后,村里的好心人都各自散去,要忙自己的生活。方有根多了个心思,他重新到了刘相公的那间土屋里,在一张破桌子上看到了两支旧毛笔,一只用土砖磨成的砚台,还有一只绿茵茵的、雕着兰花的小瓶子。瓶子上还有个红艳艳的圆盖子,不知是玉的,还是玻璃的。方有根把这些东西拿了,回到刘相公的坟上,在坟头挖了个小坑,把这些东西埋进去。埋那个小瓷瓶子的时候,方有根犹豫了一阵,但最后还是埋下去了。做完这些,方有根又向刘相公的坟头拜了几拜,然后下山回家。
临近家门口的时候,方有根看见村会计五顺扶着他爸方老根,从机耕路上一瘸一拐地过来。方有根急忙迎上去,见方老根衣裳脏乱,面容憔悴,吃惊地问:“爸,你这是怎么了?”
方老根目光呆滞,斜斜地望着别处,没有作答。
五顺说:“我也不知道你爸是怎么回事,我在镇上时拖拉机坏了,正想找地方修,就看见你爸了。在路上昏昏沉沉地转悠,像个游魂一样,就赶紧把他扶回来了。一路上什么话都不说,痴了一样。是不是遇上鬼打墙了?”
方有根赶紧一边向五顺道谢,一边扶过方老根,回到家里去。
到家后方老根躺倒在床上,依旧是什么话也不说,两眼斜斜地望着屋顶。这可把方有根吓坏了,急忙请来汪老伯。汪老伯见这情形,赶忙去挖了一些鱼腥草,熬水给方老根喂下去。又弄了点朱砂来,点在方老根的人中和眉心上。还叫方有根去买了几刀火纸,搁在家门口烧了。最后汪老伯一边拍着方老根的床沿,一边喊着方老根的名字,并要方有根跟着一块喊。这样喊着喊着,将近黄昏时分,方老根睡着了,汪老伯也累得快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方有根起来,见方老根已经起床了,正在灶下做早饭,一切都正常,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这让方有根觉得非常奇怪。
一晃夏天就到了,不用说,这一回的夏茶当然要方有根到屯溪去卖。
这一回到屯溪,方有根还是住“听涛楼”,只是四楼的那间房已经住了客人,他只能住别的一间了;还是吃“富春来”,只是没有见着那个甜甜的姑娘,他也就不要香菇腐竹汤和“糯米白”米酒了。路过“天狼酒吧”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往里头看了几眼,也没见着上次那个艳冶狐媚的女子,却出来了一个更骚的,一边把方有根往里面拽,一边把奶往方有根身上拱。方有根哪见过这样的阵势,死活不敢进去,那骚货就喊人出来,说方有根摸了她的奶。出来的两个青年一个拿着根铁棍,一个拿着根铁链,在方有根面前恶狠狠地晃悠。方有根辩解了一通,最后还是认栽了,给了他们五十块钱了事。
经过这件窝囊事,第二天方有根再也没有心思卖茶叶。他把二十来斤茶一并贱卖给了一家茶叶店,然后去农业银行取了三千块钱,开始逛书店。
他在书店里买了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一本《明清陶瓷鉴赏》、一本比城砖还厚的《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出了书店之后,他又看见了一个旧书摊,翻到了一本破旧的《安徽画人录》,才花了两毛钱就买下了。这一次他没有逛老街,他想以后有的是时间在老街上逛,现在还是先看点和古董有关的书再说,于是就回家了。
回家之后,他给了方老根两百块,说是卖茶叶的钱。这一回方老根彻底服了,他没想到在方有根手上,夏茶也能卖出这么好的价钱,而且卖得这么快。
夏茶季节一过,方老根就没有什么事了。他开始请木匠、砖匠来改修屋子,要为方有根修造出一间体面的新房。方有根除了陆续出去收旧货,其余的时间大多是坐在门口的杠铃上看书。修造屋子的吵闹声居然影响不了方有根安静地看书,这让方老根对方有根格外刮目相看。
转眼秋风就到了,杨树叶飘了一地,天很快凉下来。日子正在朝过年那天走,朝方有根要做新郎的那天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