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这个世界上,我总是听到电锯的声音搅拌机的声音升降机的声音轰鸣着。在这样的声音里我感觉世界的每个部位在随时变动换位。整个世界好像在一遍遍地格式化,一遍遍地重装。你能感觉到这个世界有很多零件在随意存放,没有定位,没有确定性,没有一个固定的版本。在这样的世界上,精神也被拆析得零零碎碎。何来精神的安定?
又闻一片电锯声,好像这个世界正在被腰斩。
2
我常常想,在这个世界遥远的地方,此时正在发生着什么?这样想着让我感到我的呼吸深远,感觉到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是遥远的。每个人都在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活着,每个人又都活在别人的遥远里。这就是世界——这就是这个世界上的我们,这就是我们存在着的世界。这样想着,我们就找到了一种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对于人类几乎是最重要的。
3
我那么喜欢路人,在美学意义上甚至远超过亲人。我读他们,隔着必要的距离,并让这种阅读充满想象力和生命力。没有定格,遥远的走近,遥远的走远。我在他们的动感里,给自己定格。我似乎感到每个人行走的样子,都像是入场或退场。都有自己角色的认定。在这样的路人身上,我绝不只是在他们的面庞上才能读到他们的表情,而是在他们所有的地方,比如背上、腿上、脚上。面对芸芸众生,在我的内宇宙里,对他们充满无限的想象和可能。
4
有一株树,我已经和它对视很久了,它躲在一个墙角,一边是房子,一边是高墙,在这样的空间里,它被逼仄的有些倾斜。我始终叫不出它的名字,在很久的时间里我只在这个世界上见过一株这样的树。我已经觉得我和它心脉融合了。是至交。当我在某一天,在某一座城市里遇到它的同类的时候,我完全像遇到了故交。惊讶而激动。就像那株树跟我来到这里,遇到了自己的同类。——虽然我仍然叫不出它的名字。
5
早上醒来,我感到整个世界在翻身,声音在聚集,颜色在清晰,大地在明亮,并用这明亮照耀这个世界的混乱。昨晚散步时遇到的那个穿越马路的蟋蟀此时不知道在哪里?夜晚里的罪恶和阴谋策划者现在应该都已经上路了吧!夜行者在失去他们的光华和神秘。白天让我们看清了人类互相的脸和表情,我们在人类的秩序里归位。——我们是从夜晚里被驱逐出来的族类。
6
秋蝉的叫声是凝重的,对于秋蝉来说,它们一个夏天的时光就像一个人大半生获得的重量。听着秋蝉的叫声,感觉到生命老去的力量。我们只需听到声音,无须看到它趴在树杈上的样子,就知道它的苍老,知道它苍老的必然和无奈。这时候,我会替这个世界感叹和疼痛。此时,我希望我就是那株树,让秋蝉趴在我的身上,用我的体温给它力量。
7
我想起那古代的烽火是否在我们的大地上曾经燃烧过?如果真的燃烧过,我们今天的世界怎么会这样黯淡!那是多么健康的火焰,多么庄严的天空。我在这里遥望,以对今天这个世界的背叛的姿态。我愿我的心脏和精神成为它的燃柴,和它一起燃烧,把天空照耀得更明亮,把所有远去的驿道照耀成我们灵魂的壁画,把一个个远去的烽火台推举得更高远。啊!我看到了曾经飞扬的高傲的瘦马。
8
在这个世界上最让人心痛的是女性的青春与美色,那是一种站不稳守不住的东西,当它处在形成的过程中,还不等结束就开始了败落的过程。所以我对倚仗着美色而傲慢的女性充满了可怜之意。——很多清晨的美丽是等不来黄昏的。而我突然发现这多像我们面对历史的感觉。以及我们正在经历着的现实。
9
当世界纷乱不止、挣扎不休的时候,当这个世界丧失了灵魂,再也不能聚集成一个整体的时候,我曾经虔诚地认为,上帝、造物主、神灵是能从精神上综合这个世界的一种至上存在,哪怕是一种虚拟的存在,他们能用高度对低度的绝对距离来统领一切。但我现在对此越来越怀疑。因为我意识到了时间的可疑。——上帝、造物主、神灵和我们一样在这可疑的时间的经纬里。时间的意志,似乎在这一切之上。
10
那是一个上午,阳光从窗帘上透进来,我写完《某一城市》完成一次上午和夜晚对话。那时的我,男人形态已成,身体健壮精血旺盛,身体里奔腾着无止尽的白色的火焰。那时候我刚从疲惫的床上爬起来,衣冠不整地就奔到写字台前抓起了笔。写完之后,很满意,为了祝贺,我不是走出去,而是重新返回激越而疲惫的床上。那是我最能够可以考据的青春。
11
我想起了那眼幽泉,躲在山里一个山谷最幽密的地方,我是在农人的指点下找到那眼泉的,它出生的地方一点也不高贵,要走过一段碎石断枝,连一截最瘦的小路也没有。刚刚走近它的时候,它几乎是不干净的,淤积的一泓水上落着枯叶和草种子。但我把那泓清水刮出后,就看到了它的真身,它来自一个小小的幽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大山的母性。那泉是孱弱的,丝丝缕缕,没有一点喷薄的气势,连涌动也算不上,就是一点点的朝着外面阴湿,然后在汇集后滴落。但我知道那看似微弱的力量来自大山深处,那看似的微弱里带着大山的力量,带着大山深处的底蕴和不屈服。我也因此感到了地母的倔强与坚韧:她就是这样的沉默,她就是这样的表达自己。
12
一天下午,我朝西走,一抬头看到了极其瑰丽的云,我在心里打了个踉跄,那样的美让人想到阴谋的外壳。我惊叹,远望,但一点不信任它的美丽。那不是好的天象,我知道那里面一定有一个隐身的魔鬼。魔鬼的外衣都是那么炫目诡秘耀眼。我觉得天空狰狞恐怖。我在天光下呆立了很久,我仿佛在听上天的宣判。
13
我被禁锢着——我一直觉得我已经冲破了禁锢,但在最极限最遥远最虚无的地方,我仍然被禁锢着。我的悲剧在于我被禁锢,却不知道我是谁的囚徒。——我饥饿,我被食物禁锢着;我饥渴,我被水禁锢着;我要呼吸,我被空气禁锢着;我不能飞翔,我被路禁锢着;我会遥望,我被视野禁锢着;我要倾听,我被声音禁锢着;我要思索,我被思想禁锢着;我抑制不住欲望,我被身体禁锢着。一切的存在都是我的禁锢,一切的无限都是我的禁锢,一切的虚无都是我的牢笼。
14
时间是真正唯一的不需要你携带,却时时拥有的东西。它和你的生命有着最绝对的关系。你在哪里,它就在哪里。你可以逃离一切,却逃离不了时间。时间是一切事物的属性,时间却看似没有属性。它是生命的一种需要,更是生命的一种规定和禁锢。你的真实,就是时间的真实;时间的虚幻,正是你生命自身的虚幻。
15
我的皱纹在皮肤下面的血液里。我的生命从生命内部开始了枯萎,并一点点报废。我总是吞吐这个世界上最难消化的东西,所以心里垃圾特别多。我甚至认为这是我苍老的最大原因。任何东西都有副产品,边角余料,包括精神上的。但我不会倾倒出来,我渴望接受事物的对立面。这些废料在我心里面已经成为渣滓、灰烬了,板结了。我想我会自我回收,然后再利用。世界上没有废品的,因为世界就是个废品。
16
我一直喜欢用质疑和拷问表示我对一个人一个事物的尊重。我一直用最客气的、接近赞美的话表示我的轻视。但我现在越来越不使用肤浅的令人羞耻的赞美了,因为接受者看不出我赞美中的轻视,而是无耻地顺势享受赞美去了。
17
今晚我一出门就感到世界被赋予了另一种光。一直有雨,灯光都乱了,在夜色和雨色里,世界散发着油亮的光泽。那种美感无法言喻。我一直不打伞,在雨中踽踽独行,身上的潮湿让我和这样的世界融合得更深。在这样的境遇里感受着人在岁月里深行走远的感觉,虽然有些苍凉,竟然感觉到了力量。
18
站在雨中的一株树下,我在想,它是构成我的世界的一部分,而我也是构成它世界的一部分。世界的存在需要每一个具体存在着的事物来确定。否则没有这个世界。
19
雨一直在咆哮肆虐。我一直觉得这些来自高处的水,也许是来自冥界,来自神居住的地方。它浇灌这个世界,也淹没这个世界,也荡涤这个世界。圣灵的苦难的灾难的水啊,你肆虐吧,冲刷洗涤一下这个污浊的世界。即便暴风雨过去,也能够在每个人的心野里积贮并留下你神性的海子。
20
在冬天,享受寒冷吧!这是生命的另一种温度。在这样的温度里石头坚硬、野草枯黄、原野袒露;在这样的温度里,泥土板结、湖水冰蓝、百虫冬藏;在这样的温度里,鸟巢抱紧温暖,阳光如金箔镀在万物上。寒冷是生命的另一种颜色,是生命的另一种营养。在这样的温度里,物质在内部守恒,腐烂终止。寒冷的世界比温暖时更美丽安详。并值得我们信任。
21
我一直很怀念越来越少见的绿皮火车,坐那样的慢车出行我极其踏实。我不怕慢,不怕它简朴或者说简陋。这样的火车,不仅它显得很厚道很勤恳的样子,连坐在上面的我也显得很厚道很勤恳。它不慌张不着急不浮躁,很多小站它都停,而且停留的时间也久一些,亲和极了。它每次停车我都会下去沾一下地气,抽支烟,虽然匆匆,也证明我来过。速度像一种人类的心理疾病,我喜欢慢的感觉,我已经被速度弄伤了。
22
那年,我疯狂地要学古筝,我觉得心中有一种声音必须从那种木质的器具里发出来。我买了一架很好的古筝,但只学了两次,我便觉得我在那上面发不出声音,我也因此感到,我在另一种意义上是一个哑巴聋人。那架古筝便一直躺在那里,像一架嶙峋的瘦骨。有时候我望着它会心疼,会心生怜意,就像望着我自己……
23
故乡在我的生命里走远,走得很远,直到到达我在远方的心岸。
24
我喜欢黄昏。并不是别人说的那样,喜欢黄昏,就证明我的心老了。我从很小的童年就喜欢黄昏远超过清晨。——当然也许我一生下来就老了。但我现在越来越讨厌和拒绝生命中一遍遍、永无休止地到来的东西,这里面也包括黄昏。它每天都会贴附在我的窗玻璃上,像是检查或者审视我。我赶不走它,它在规定我。它会每天都把我埋葬在一个地方,并且只管埋葬,从不管释放。
25
我身体里影子很多很重,所以阳光在我身上特别明亮。
26
什么时候我能进化成一个傻子?
27
一个人静静地倾听,是能够听到很远的声音的。不是声音近了,而是你的心远了。
28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背对着这个世界。我想获得独立的立世姿态。背对者注定要放弃很多的现实利益。从更宽的视角俯视生命,生命的意义永远在远处,它与现实远,与精神近,这不是乌托邦,这是生命的本义。我愿意在精神里远行,并忍受孤寂和痛苦。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不能绕过孤寂和痛苦的。
29
现在,我走在大街上,看人影面容起伏幻动,我迷途般走在其中,却再也看不到一个真正的陌生人。这让我痛苦不堪。其实我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曾见过,但我还是觉得和每一个人都似曾相识,如有渊源。难道这是人类几千年积淀在生命里的因子?抑或人类情感和个性的趋同,让我们失去了个性差异,成为一个整体?
相对于群体,我更信任个体。虽然个体也并非完美,且是个体组合了群体。但个体一旦进入群体,就容易成为错误的一部分。否则,还有接近完美的可能。——我发现,在由个体向群体汇聚、组合时,不是良善和正义以及美的聚合,虽然群体的组合可能是一个统一的价值观在统领;而这个聚合往往是完成了私欲和恶的聚合。当我在此说到“相对于群体,我更信任个体”的时候,其实我最想表达的是,一个人对自己的信任更可靠。坚持自己的个性的宽阔便能够洞悉人类的全部。个体是每个人的个体,也是每个人的别人。
每个人都在虚拟的存在里以各种方式存在,并等待死亡,这也是每个人都要承担的天劫。死亡,是对生命现象的永恒的、统一的,而且是绝对统一的判决与否定。就像永恒对瞬间的否定一样。并最终实现对永恒自身的自我否定。所以,本来就没有瞬间,亦没有永恒。
30
路延伸的时候,是世界对我的退让吗?还是我的茫然无助在一直延伸?此时风景在窗外逆行并消失,时间在倒挂。而我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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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的坚守者就是重新组合那个一直破碎着的世界。还要去寻找那个消失的世界。就是要昭示给这个残破的世界,完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这种西西弗斯式的努力,也许是一种徒劳,也许多少会推动这个世界向着那个精神世界去靠拢。精神坚守者没有现实的世界蓝本。或者说,狭窄的现实,是广阔的精神莽原的一个组成部分。是一个必须过渡的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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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今天的表情是先人们表情的遗址。但腐烂气息越来越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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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的路,永远是我给自己的人生留的一条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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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无数的火焰一样的马跑出了草原!我听见了草根的哭泣与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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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对书法很陶醉,我喜欢那种线条的勾连与起落,喜欢它的伸展与飘逸,喜欢它的游走与沉思。我强烈地感觉到,在那黑白之间已经积贮了多少古人美好的情感。现在我自己也常常站在空白的宣纸前,去感触,去和古人沟通。并在那黑白之间伸展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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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粮食里看到了土质、露水、月光、星光、阳光、目光、蚯蚓、蝼蛄、草根、地气以及快乐、痛苦,以及在大地下埋藏的一切,以及宇宙里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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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神。我把神读得害羞、紧张、慌乱。众神乱舞的时候,我却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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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谁认识谁都是一种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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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告诉我们,伟大的黑色可以让世界看上去很安静。
40
我的身份就是“我”,你的身份就是“你”,他的身份就是“他”。除此之外应该没有别的。世界就是应该由这样的“你”“我”“他”来组成,并且再也不该附着其他什么东西。
41
喜欢以及爱一个人与不喜欢以及不爱一个人最大的区别在于:喜欢以及爱一个人,都几乎是非理智的;而不喜欢一个人不爱一个人的时候是理智的。但在爱的尽头,那是一种真正的理智。
42
其实我从来难以确定单一的生命和精神标准,我觉得我已经很纯粹了,但我内心知道,我还有一种自己没有解决的乱。我总是觉得我坚持的东西,稍微一延展就和很多丑陋的世俗的令人厌倦的东西连在一起。这是我难以忍受的东西。是的,在精神上我渴望归隐,归隐山林,归隐莽野,渴望一条清晰的精神界线。但现在是一个和尚回家的时代,哪里还有深山,哪里还有山林?
43
人心不静,自然狂舞。神不安形,心无所归。
这是个多么苍白的世界?连一滴伪善的泪水都没有。人心如枯井。
44
火焰一直在海里汹涌燃烧。——是谁点燃了水,点燃了这无边的蓝色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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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赤诚地面对这个世界,让阳光穿透我不留下影子。自己的肌肉也不能阻挡我。我不是展开翅膀,而是展开心脏在苍穹下、在大地上飞翔。
46
在我眼里,我把人类分为“我”和“别人”。“别人”有死有生,生死连绵,直至永远。而我生已经发生,死成为必然。所以我常常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自己是将死的。我承受了整个世界的死亡。
47
星空是人类的心灵模板。
48
内心里那种巨大的荒凉感常常令我难以忍受。我感觉那种终极的荒凉感已经在葬送我的写作意愿和热情。我只有在表达那种最接近终极的文字的时候,才会有一些莫名的满足感兴奋感,我越来越喜欢用片段和碎片的方式,其实也是最峭拔的方式写一点东西。我对完整的文本已经丧失信心和兴趣。所以我常常觉得很多写作者的写作没有意义。其实谁的写作又有意义呢!——意义本身最终都不是意义。
49
老歌德最撼动我的一句话就是:“古塔的最高点,有勇者气魄之心。”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时完全把我震惊了。我觉得他表达得那么惊险,又是那么宏伟。那时候人的心灵原野远比我们更宏阔辽远。
50
时间的有限性,常常会让我在感觉到自己的生命短暂的同时,也感觉到自己的任何坚守不具备意义。我被迫要在这样的矛盾里挣扎。
51
一枚古老的月亮,沉淀在每一颗古朴的心里,沉淀在几千年的文化里,沉淀在汉唐的飘逸与风流里,沉淀在诗词格律的风韵里,沉淀在江河湖泊的镜像里,沉淀在稻谷稼穑的光泽与禾香里,沉淀在疏朗的枝杈与林莽里。幸福的人们像神一样走在古风犹存的月光里。在任何一个地方掬起一捧水,都会有一个月亮,上面沾着沙子。
52
在远行者瞩目远处的时候,我一直瞩目那些远行者。把背影留给世界的人,是这个世界走远了的人,他们以自己精神的背景与这个世界的大境融合。俗音流彩令追求者厌倦,远方的声音响在远处却在内心回响。高迈的脚步声把世界走出崭新的意象,把人生的视野与驿站走远。
53
人生的况味在秋季的下午显得特别浓重,特别是有云的日子,你几乎感觉得到时间的质感和季节的气味。无论你静坐旷野,还是遥望山巅,还是与一株树在旷野里凝视对话,你都感觉到你是这个世界时间序列里的一部分,风吹过你,并穿透你,时光的浓重里你几乎无法转身,你感觉到岁月的刻刀正在你生命里雕刻着什么。
54
秋天是给青春和生命降温的季节,生命的激情变得浓重。你只要是一个对生命敏感的人,你一定不老而老。其实人的生命就是在这样的四季里死去又活来,直到你成为和时间不断搏击的惨败者。面对生命的迟暮与岁月的无情,青春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任何的生命老去都是必然并自然。人的任何形态都是时间无情的遗迹。
55
秋天,山脉在屏息。
秋天是一个很有品质和气质的季节。稳重沉实丰厚,头颅低垂但不屈服,秋天成为思想的壳,思想者莅临。在秋天的大地上站立的人是高贵的,他拥有旷野的巨大背景与力量。人在秋天总是被赋予,而不是被吸取剥离。人的姿势在秋天总是稳重的,人的背后站着莽林,并铺展着广袤的原野。
56
一个人就是一座寺庙,真正虔诚地朝拜的人就是自己。之所以在人的不虔诚一直存在的情况下,寺庙还在那里存在,那是因为寺庙有着统治与禁锢的力量。
57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黑暗更大的事物,当世界坠入黑暗,整个宇宙都成为背影。——但它是谁的背影呢?!此时太阳只不过是一粒微弱的火。而在我们的现实里,黑暗虽然如此之大,却只不过是我们没有睁开的眼,而永恒的长眠则是对黑暗之大的超越。黑暗之黑是我们的心和眼睛跌入深渊以及死亡的时间。因此在这个角度上,看似简单的死亡具有伟大的特质。
58
在夜晚,那些白天的梦游者与呓语者回归生命常态与本位。他们卸掉面具退回到精神的裸者与心灵的婴儿期。夜晚因为一切都沉默着,而充满了和世界交融与内心表达的渴望,因此在夜晚的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渴望表达者与宣言者。黑色让人的心灵与精神裸着,黑色成为人类共同的表达语言。
黑色是美好的,但它掩盖了肮脏与罪恶,塑造了一种虚假的美好。而这一切,天亮即毁灭。
59
一个人看别人身上的事情,和看自己身上的事情,不是一样的态度。比如:一个本来很悲观的人,竟然可以开导另一个人不要悲观。会有很多人劝解我的悲观态度,其实我的悲观是不需要劝解的,因为我一直觉得悲观有价值。对于很多人我还是觉得他们有自己悲观的方式,但更应该有不让自己悲观的能力。哪怕是来自世俗的力量使然。但是,不悲观,绝不是消灭和否定悲观。悲观很多时候是一个人内心的高尚。
60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事物总是很容易变成另一个事物,而不是这个事物消失。但我们总是只关注一个事物,而不去关注它变化了的事物。所以,我们总是在局部里,并总是把局部当作全部。
61
无数的我自己相互在无数的我自己里穿过。制造着生命内部属于自己的生命时间。我是自己的边界,我是自己的内部。在我生命内部,我的死亡与出生一直在发生。我的生命过程就是承受这不尽的死亡与出生。我是我亦不是我。我以痛苦和欢愉给予这出生与死亡以庆典。而我呈现出的我永远是一个不正确的结果。
62
出生前的黑暗,是不是我曾经的死亡?
63
现在确实存在着这样一种人,内心很端庄,外形很歪斜。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现在很多人对自己的端庄不自信。很多人怕别人把自己理解准确了,很多人对准确的理解比对误解更戒备,那样有被看透的危险。那样会失去自己虚拟的一种保护。
64
在这个世界上,我总觉得躲开是最大的力量。
65
人要舍得废掉自己。
66
人类自诞生以来,基本以作恶为主。善良基本都是在恶多的时候出来无力地呼喊几声,并以此证明善良确实存在,但也的确是微弱的。
人类的表情是我们已经习惯了的一种恐怖和恶毒。
67
我在这个世界上至今没有读到一本“正确”的书,甚至没有读到一个“正确”的观点,甚至没有读到一句“正确”的话。我知道这是一种合理与真实,因为“正确”还没有在这个世界上诞生。生命的出生是错误的根本,而毁灭才是一种“正确”,或归于“正确”。但我们一直不相信,或拒绝相信。
68
人类的发展过程就是把战争的外延不断扩大的过程:从一片土地,到河流的两岸,到大陆之间,到所谓的国家之间,直到宇宙……
69
“正义”?什么是“正义”?正义就可以让人变得无情,并残杀生命?正义与非正义就是把人性做了最简单最粗暴的归类,让一个人的意志替代所有人的意志。正义与非正义在高处媾合,人间遍地杀戮。人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凶狠,感觉不到身上的毒性。
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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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这个精神与发言被压制的社会,当我们不能表达正义和真理,我们常常用发泄善良来表达我们内心的愤怒与潜在的暴力。善良成为我们唯一的精神出口。但常常是恶的借口。这是人类的另一种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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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想,用仁爱去对待情爱问题,是境界?还是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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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遥远的地方永远无法拒绝,空间的辽远可以产生无法言喻的精神力量。当我们远望并在心里远行,我们就踏上了美妙的精神之旅。我们在原地享受肉体,我们在遥望里放牧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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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相悖的两极总是会汇集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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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视就是仰望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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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悲哀在很多时候,是因为被女人拒绝在道德里,而不是被拒绝在爱的神性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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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堡站在城市里,时间是虚拟的,古堡却更真实。在遥远的岁月里,古堡曾经在辉煌里坠落为灾难。它被结束,被定型,被凝固。它因此丧失了消失与消亡的权力。它像时间的受刑者一样必须活着站着,成为时间的遗体与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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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秋日清冷的阳光照着我中年的忪醒,它也曾经照耀过我健康而斑斓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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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爱大地之物:庄稼,蔬菜,树木,草药,蓬草……
80
世界越喧嚣混杂,越需要我们的独立精神,世界在躁动的时候更需要一些不动的、固定的、坚守的东西。波涛翻滚,大浪翻腾,岸绵长静默。岸是对水的约束与判断。
81
这个世界是没有真正的爱情的,人都是在有杂质的爱情里去爱。人只需要情欲的热烈就够了。在这个意义上生命又被残破了一次。生命啊!在造物主赠予我们之前就先天已经是无奈和枯萎的。
82
内心的坚持,是最好的辩论。
83
我喜欢在夜色里行走的感觉,天空在不可知的神秘里高远,星子下垂,远山的影子伴着夜行者逶迤。一个人的行走充满莫名的力量,相遇者在夜色里如同互相戴着面具,没有人类庸俗表情的相互刺激。擦身而过的车辆像偷窃者突然近又突然远,憧憧的人影搅动着夜晚的阒静,湖边的垂钓者以独特的方式热爱着夜晚。
84
我一直认为,作家的人格是由人格的丰富性决定的。但这是一个开放的具有无限可能性的人格体系。
85
我个人一直认为:八国联军进入中国是真正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虽然它的规模不足够大,就毁灭性来说也不够残酷,但其内涵的主要特征是文化冲突最显著,文化撞击后对世界格局的变化却影响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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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让我心里亮堂。
87
每天醒来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空气里无休止地响着躁乱的声音,没有希望,没有情感,没有友善,没有祝福,没有激越,只有不可逆转的人类的庸俗与欲望。你能感觉到人心的浑浊把空气也变得浑浊。每个人都在现实的流程里看似合理地施展着自己的庸俗之力而全然不知。世界在昏晓的更迭里永恒地枯萎。
88
当我去写我的《毒素:鲜花崩溃》,我进入了我精神的最纵深处,我做了最陡峭最尖锐最凶狠的对世界的表达。我之所以这样表达是因为我承受不住我们带血的历史和无所依存的时间,承受不住最基本的人性的泛滥,我在巨大的虚构里感受到了人类不存在的美妙。但巨大的悖论是,我是在不存在里抒写一切的不存在。
89
闪电是天空对大地的偷窥还是诅咒?那凌厉而狰狞的闪光啊!
90
我们在不自觉里做着这个平庸世界的媾合者,我们在世界的错误里已经找不到正确。我们无法真正地端庄自己,无论我们坐得多么端正,而世界在将我们倒挂和斜挂。我们应该无尽地排泄自己的毒素与浑浊的杂质,因为我们只要吸收,我们就会更充满毒性。所有的人类都是带毒的因子。我们就是这样在构成一个有毒的世界。
91
我已经不屑于和这个世界纠缠,我不愿意踏在它的流程与格式里,片段式的表达,已经是我对世界表现出的最大的耐心。我枯坐,独对自己。
92
当前大量的中立性写作充斥我们的视野,我们因此在获得所谓的客观表达的同时,也丧失了写作者的立场,并最终使得我们的文字里全是场景,而看不到思想的影子。我们抽空了文字,便丧失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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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的秋天,姥姥被埋进了玉米地里。从此她在地下承受土地的温暖和旷野的寂静。姥姥的离去把我和世界最有温度的联系强行隔断,我失去了这个世界的温度,我永远地踽踽行走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上,我一直自我维持着最微弱的身体与情感的温度和能量,我的生命一直延续,是那么的艰难和危险。我把姥姥埋在心里。
94
我只在我故乡的土地上看到了天边。
95
我常常感觉:一切动作都是挣扎,一切声音都是哀歌。我在被时间凌迟。
96
男女之间最大的差异是物理身体,它附带饥饿、喜乐、冷暖感知、性欲等。这是种族繁衍生命延续所需的角色。上苍在制造性别的时候所赋予其中的含义也应该仅此而已。所以苍茫的天穹下,每一个头脑和灵魂的差异并没有性别之分。
97
每次看到被炸开被劈开露着鲜嫩的石质的山我都会诅咒那些开山者。大地如生命被屠宰,我感到那放置在案子上面,承受着屠戮者的刀俎的就是我自己。——大地有殇,我痛否?
98
那些亿万斯年的山峦鲜血淋漓,他们是不可修改,不可复原的啊!他们沉默了那么久,他们最后连一个完整的肉身都保不住,他们沉默,但他们在流血。我们是刽子手,是我们在屠宰他们,剥夺他们沉默与沉睡的权利。他们曾经以那么坚定的沉默的形象给了我们暗示给了我们力量给了我们陪伴,我们宰杀了我们的伙伴。
99
今天的大地、山川、河流、森林、草原、沙漠、海洋、天空以及动物们都在以最强大的无言在控诉。人类是被控诉的对象。
100
站在夜色里听轰鸣的水声,感觉到大地是动的,天地是空的。内心的原野也变成它的河床。在我们沉寂枯萎的生命里,没有谁是不钟爱水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