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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向死而生

“今天召诸位叔叔伯伯来家里坐坐倒也不为了别的,只因近日来兄长抱恙不便理事,将内外大小暂交付于我,说来惭愧,晚辈素日悠哉不学无术,想是要添不少麻烦,只好先行赔个不是,望诸位海涵。”苏越向众人行了个揖,态度十分恭谨。

众人纷纷回礼,席间一人站起身来,正是江南第一质库同安堂的大掌柜胡孟。“二少爷天资聪颖绝非常人能及,真真是过谦了。别人兴许不大清楚,我们几个老头却也还看得真切。纵观苏氏百年家业,织造绣染、航船车驿、钱庄票号无所不及,一般人单是名号就须得背个三天三夜,年间大少爷将同安堂宜春堂等十数铺转交,二少爷仅用短短月余便将各号摸得门儿清,打点上下处实效功、措置裕如,我等早已钦佩由衷。若是有人以为二少爷弱冠年华稚子可欺,那可就只能怨他自己老眼昏花了。诸位说是吗?”

堂下寂寂,多有敷衍之声,除了这十铺掌柜,多数人不曾有所表态。苏越特意瞟了一眼同辉堂大掌柜堂叔苏远平,但他老人家似是低眉沉思,波澜不惊。同辉堂织造是苏氏最大的产业,苏远平本身也是苏逸凡最信任的堂弟,苏越知道此时此刻许多人都在等他出声。

他便又道:“胡掌柜过誉,在座都是苏家的老人了,更有不少与我爹共事的年头比我的年龄还大,数十载兢兢业业功不可没,越铭记于心。眼下虽说代掌大权,充其量做个传话人罢了,大哥早有交代,各铺各号运作已久,历来通功易事井井有条,诸位掌柜管事心中有数,令我多听多学不可擅作主张,越才疏学浅当不敢忘,日后还得劳叔伯们费心指教了。”

宜春堂掌柜萧季明也开口道:“二少爷虚怀若谷实有乃父之风,我等当效犬马之劳不遗余力。”

旁人纷纷称是,突然有一人不轻不重地问道:“越儿,不知同顺堂之事是怎么个说法?如何唐掌柜今日未来,阿旭也消失了多日?”却是另一堂叔苏连更,他的语气不甚友善,毕竟相较之下苏旭才是他的亲侄子。

苏越冷笑道:“唐掌柜居功至伟,越断不敢怠慢,早已命人八抬大轿请至家中以表功勋,眼下正在希言阁里奉为的座上贵客。”

“希言阁?”苏连更一惊,犯起了结巴,“怎么这两日间……晋儿就……呃……身子大好了?”

苏越道:“祛蠹除奸,不容轻忽。大哥虽伤病缠身,却一日不肯有所懈怠,小侄自愧不如。”

胡孟忙道:“大少爷还当宽心养伤则是,我等虽不才,也定当尽心竭力辅佐二少爷。”

苏越又说:“至于升平兄长——小侄本不敢以幼议长,然多方调查佐证会稽之变皆由他而起,以致家兄受难、乔伯父客死他乡。违我苏氏祖训勾结邪教私营漕运残害同族事关重大,按族规需得交由宗子发落,小侄业已将其请来,由父亲亲自讯问处置。”

苏连更追问道:“那……”

苏越回身注视着他,眼神锐利如刀,逼得他几乎不敢对视,良久才说道:“同顺堂之乱衅发萧墙,祸起邪教,绝无姑息之理。况我娘亲尸骨未寒,望月宫之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小侄已依唐掌柜等人招供彻查,凡涉事者论罪定罚,无辜者绝不冤枉,内亲外戚一视同仁!”

苏连更好生尴尬,只怕惹火烧身连累了自己,求情之语断不敢再说出口来,当下大堂之上竟鸦雀无声。

苏远平轻轻咳了一下,众人如遇大赦,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到他身上。

“越儿深藏若虚刚正不阿,实乃我苏氏之幸。常言道‘后生可畏’,如今我辈多已年逾半百,正当倾力栽培后起之秀。越儿初执牛耳,难免有些生疏,但正因如此才需众位摒弃成见一体同心,更勿教外人有可乘之机。”

苏远平一开口,适时众人纷纷称是,苏越总算长舒一气,这道难关他便算是通过了。

“晚生自当鞠躬尽瘁。目前鸣沙之月联合望月宫垄断北方商路,同辉麒麟的供货大受影响,还劳诸位多多费心周旋。”

又寒暄了片刻,眼见着日头当午,方请各位往抱一阁共用宴席。众掌柜鱼贯而出,一班人热热闹闹地离去,苏越令人关上门,点了三支香,恭恭敬敬地拜过灵牌插在香炉里。边上摆着木雕的慈航真人,那小像因日日摩挲已呈现出淡淡一层古铜色的包浆,他拿了起来,手指轻轻抹过每一条刀痕。

“娘,我从未感到如此寂寞。”他说。

“他死了?”素衣女子的声音里竟夹杂着一丝奇怪的情绪。

苍鸮点了点头。

“无稽之谈!”素衣女子一反常态显出了十二分气愤,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生见人,死见尸。你说他死了,可曾亲眼目睹?”

苍鸮依旧淡然答道:“属下亲去查勘过,现场只有一堆焦骨,天佑业已拼骨核实,身长体态尽皆符合。”

素衣女子冷笑,似乎仍不肯信。

“少主信不过别人,也信不过轩飞么?”苍鸮道,“那个丫头一度沉河自尽,让雁家姑娘救了起来,至今未回过苏家。”

素衣女子只觉胃中痉挛,不觉弓身压着腹部,脸色也变的苍白起来,苍鸮忙关切地说道:“少主,保重身体。”

“不可能!苏越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天杀也可以佐证……”

“佐证!”素衣女子喝断道,“只怕就是那个老东西的诡计!你为什么要留着他!你明明可以让天慧除掉他!”

苍鸮缄口不言,他知道少主子已经失去了理智,现下与她理论显然太不明智。

“刘洵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傻到自己跳入陷阱!区区一群跳梁小丑……”

苍鸮神情诡异地看着她,忽地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脸颊,素衣女子登时骨寒毛竖色若死灰,整个人竟好似一枝冻僵了的寒梅。

“少主,您不该动气。”他附在她耳畔轻声说道,“别忘了,刘洵不是神,但我是。您好好休息吧。”

苍鸮欠身退了出去,素衣女子清泪盈眶,通体冷汗霎那间浸透了轻薄的衣裳。她冲到洗漱架前疯狂地洗脸,甚至恨不得拿刀将脸上这片皮肤剐了去,她感到恶心欲吐,就好像那皮肤已经起泡溃烂,臭气熏天。

这个人已经在身边十数年之久,她却始终没法说服自己接受那残酷的事实——她的父亲早已将她嫁给了这个可怕的男人。

苍鸮一直称她少主,也始终像供神一般侍奉着她,莫说肌肤之亲,十数年来苍鸮几乎从未有过越轨之举,而如今日这般失仪更是她始料未及——她知道这个男人必定已是怒极。

你不是神,更不是个男人!她狠狠地想着,才要发泄忽地又黯然下来。

刘洵,真的死了?

鬼王之位空缺,宫里想必又要掀起一番纷争,轩飞思量着,只不知有多少人会为你伤心呢?鬼九说得不错,早已没人能猜透你了,我至今也不敢相信你竟会联合阿越把我算计其中。

但你原就是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本该记得的,又哪有什么立场去埋怨你呢?

她摩挲着手里的玉佩,感慨道:这玉佩原是一对,如今却孑然一身形单影只,这也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不知觉华灯已初上,轩飞悄然走到南郊一个荒废的仓库前,一重三轻扣了四下,推门进去。

烛光不亮,昏沉沉的暖光照得屋内的一切更加苍老和憔悴。屋子里的住客披头散发髯须未理,朴素的杂色直裾外搭着件略显陈旧的棉布披风,他坐在成堆古旧的书籍背后,就像是生生把自己埋了起来。轩飞显得吃惊不小,因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将眼前的潦倒儒生与那个一丝不苟八面玲珑的“白衣公子”联系在一起。

“来了?”苏晋口上说着,却并未将双眼从书上移开。

轩飞方才走了过去,问道:“好些了吗?”

苏晋冷笑:“好得了吗?”

轩飞缄口不语,苏晋方道:“罢了,又非你之过,坐吧。”

他的气色好了不少,但显然还没能从重挫的阴影中走出,轩飞悄悄叹了口气,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苏晋道:“先祖父的书库,若非江掌柜说起,我竟也不知有这一所在。”

轩飞问道:“江掌柜究竟是什么人?”

苏晋道:“他原是我苏府的管家,先祖父过世之后便隐退于妙真阁,已二十余载未过问江湖事了。”

轩飞看着他,质疑道:“你们唯独把妙真阁交给了苏越,恐怕别有居心吧?”

苏晋面露不屑:“别有居心又如何?他非看上了你,我们又能为之奈何?”

轩飞瞪了他一眼,苏晋竟凄凄笑了起来:“为之奈何……竟多亏了这‘为之奈何’,否则……”

“大哥。”

苏晋正要翻页的手猝然停下,他抬起头来注视着轩飞,先是吃惊,后又渐渐多了些局促:“你……应该叫大伯……”

“不要。”轩飞道,“你惯会使唤人,若比你矮了一辈,我岂非要多有罪受?”

苏晋啧啧称奇:“你也是会耍贫嘴的?唉,不然怎么说近墨者黑……”

轩飞总算松了口气,便问道:“找我来做什么?”

苏晋敛起笑意,又恢复正经与傲然的常态。“日前在清凉山庄,你可有察觉什么异常?”

轩飞不解,苏晋又道:“雁叔号称云游,甚至将行儿托付给墨家不管不问。清凉山庄多年疏于打理,按理说无人会去造访,更不会有人企图寻他的麻烦。”

轩飞接口道:“可他却花了七年零三个月造了那片遍布玄机的松石林。”

苏晋点点头:“除了松石林,山庄中还有诸多机关,他居住的地下室无灯而有光、无牖而来风,本身就暗藏玄机。”

轩飞将白玉扳指还给了他,说道:“兴许只是他的爱好,他早年间确曾出海云游,我想机关之类多半与屋内那些舶来品一样,不过是与海外能人交流的玩物。”

“不像。”苏晋拈起那扳指对着烛光细细观赏,“我总觉得他知道些什么,或者说——知道苏府必有劫难。”

轩飞也盯着那扳指出神,苏晋又说道:“他教了你一招?”

“嗯,‘歌驻云山’,他使出的折柳剑法和你们全然不同,不知是何故?”

苏晋喃喃道:“先祖父并未留下折柳剑法的剑谱,一切都仰仗口传心授,他的剑法是先祖父悉心调教的,原也就比我爹高出不少,遑论我辈。何况这些年他潜心修习剑法大成,想来又加了不少自己的理解吧。你使给我看看。”

轩飞便听命舞了一遍,苏晋看得失神,忽地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尽喷在了案上,登时将铺开的书页染得殷红。

“大少爷!”轩飞慌得就要叫人,苏晋阻止了她,无力地歪在椅子上:“走开……”

轩飞点了点头,苏晋却又叹道:“可悲!可悲!”

轩飞擦净桌上的血迹,抚平起皱的书页,轻声道:“事已至此,勿要沉沦才是。剑,一人敌耳,何不学‘万人敌’?”

“万人敌。”苏晋放声大笑,“哈哈哈,好一个‘万人敌’!难怪苏越喜欢你,像你这样的丫头……行了,我没事,不用管。”继而又面露蔼色,问道:“动作不甚协调,你受伤了?”

轩飞道:“无碍。”

苏晋便道:“正好使慢一点,招式到位即可,无需用力。”

“宜春堂新进的一批菖蒲全都出了问题,你到西郊的菖蒲溏去处理一下。”拆不完的信件,忙不完的琐事,在苏越的印象中抱一阁似乎十几年都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小时候旁听父亲训诫哥哥的景象依稀还在面前,一眨眼席前听调的人却变作了自己,实在叫人感喟不已。

“知道了。”他心不在焉地答应着。

“还有事?”苏逸凡问。

“啊?”苏越愣了一愣,“哦……行妹妹前日受了寒,乙姐姐传书说近日会来接她回去。”

苏逸凡置若罔闻,仿佛这些小事压根不值得占用他半分心思。苏越行了礼就要退下,走出几步又犹犹豫豫地回过头来。

苏逸凡眼也不抬地哼道:“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学着和我商量了?”

苏越沉默,看起来魂不守舍。

“想去就去吧。”苏逸凡道,“我若拦得住你,反而显得弄虚作假了。”

“我……”

“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这些年你就学会因噎废食了?”苏逸凡显出了几分鄙夷,“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一点挫折都受不得,心灰意冷就给我滚回山上去,府里不缺人手。”

“您让我怎么无动于衷!”苏越果然为其激怒,竭声吼道,“您就只会一味地指责我的不是,什么时候在乎过我的感受!”

苏逸凡嗤之以鼻:“你的感受?你恐惧、绝望、悲观厌世,劈向你的刀锋剑刃就会停下?你苏少爷不高兴,全天下人都要点头哈腰看你脸色行事?”

“我没这么想!”苏越恼羞成怒。

“那就用剑告诉你的敌人,而不是用嘴。”苏逸凡漠然说完又低下头去继续看信,但苏越仍恶狠狠地盯着他,似乎咽不下这口气。

耳房的纱门后突然有人影晃动,苏越下意识瞟了一眼,隐约嗅到了什么奇怪的味道。

“药味?”他皱了皱眉,问道,“哪来的药?”

苏逸凡没有答话,苏越径直走了过去:“是锦绣姐吗?”

锦绣挑起帘子行了个问安礼,她手边案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苏越看了一眼,语气颇显生硬:“这是什么药?”

锦绣应道:“回少爷的话,是祛湿除痹的药。”

“祛湿?”苏越猛然回头逼视着父亲,难以置信地问道,“风湿?”

在他眼中父亲这个词一直代表着力量与威严,他怎么也没法相信这个叱诧风云的武林霸主竟然患上了习武之人最为惧怕的风湿恶疾——这意味着或许从多年前起,他父亲那双翻云覆雨的手就已再握不住剑,而那对征战江湖的脚也已失去了神威。

苏逸凡充耳不闻,苏越一个箭步冲到案前抢过信件,怒斥道:“您又不肯告诉我!”

苏逸凡淡淡一笑,道:“人老了,多少得有些毛病,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倘若你死在外头,你爹可能没法去给你报仇了。”

苏越强遏着心中悲痛,唯有喉结还在止不住地上下滚动。他攥紧的拳头将那信纸蹂躏得不成形状,半晌过后方才狠狠地砸在了桌上。

“我绝不会死。”他说着,快步走出门去。

锦绣方才将药端到主人面前,告罪道:“奴婢自作主张,望老爷恕罪。”

苏逸凡道:“无妨,未尝不好。”

眼见着苏逸凡饮尽汤药,锦绣又道:“容奴婢多嘴一句,二少爷年纪尚轻,又才刚刚回府不久,老爷何须如此严苛呢?”

苏逸凡重新执起了笔,说道:“江湖不曾手软,我又如何能够心慈?”

天空雨云低垂,古道阴风阵阵,苏越拉了拉披风,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他静静赶着路,心里却无法安宁片刻。

刘洵去了哪里?他为什么会答应和爹联手共谋?记得在敦煌的时候极乐提到了望月宫的根基,这个根基又是什么?望月宫之后莫非还有黑手?刘洵似乎想利用我扳倒望月宫主,可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事成之后,我是不是仍旧想杀了他,或者——被他所杀?

乌鸦呼啦啦冲破树冠,将他从遐思拉回现实,天色已暗得难以视物,他勒马停了下来。

前方密林,正适宜埋伏,这里紧邻太湖,他知道生活在棠湖的那些对手水性极佳,在这种地形上占尽优势,自己的处境就像一只闯入虎口的羔羊。他的心机越来越深沉,所拥有的也越来越多,他不会再轻易地在这个江湖吃亏,却再也找不回初出茅庐时放歌纵酒快意恩仇的那个“江陵”。

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以仇恨为饵,他已经被刘洵训成了一只野性十足的猛虎,无形的鞭子驱策着他,叫他甚至没法停下来稍作思考——他在这条成长之路上摒弃的,正是曾让他爱人痴迷艳羡的自由和无争。

黑暗吞噬了俊秀的身姿,他只能凭借一点微弱的天光辨别方向,驰骋了数里路太平无事,他渐舒了口气,遂松了缰绳徐徐而行。

寂夜里忽地传来一声短促而微弱的呼哨,苏越猝然勒马,不远处一人一骑的轮廓已影影绰绰映入他眼帘。

“谁!”他低声问道。

那人不答,唯由着坐骑信步向他走来。一条长围巾顺着身侧垂下,宽大的披风随着马背摇曳不止,苏越心头一紧,禁不住唤道:“飞儿?”

那人收住了马蹄,不再动作。

“飞儿,你肯理我了?”

那人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苏越看起来大喜过望,扬鞭一跃赶到了他面前。这刹那披风里竟徒然刺出一柄寒剑直取心脏而来,但绝尘出手更快,寒光闪烁的瞬间,剑尖已顶在了那人的喉口。

“好大的胆子!”苏越斥道。

那人冷笑一声飘然后撤,重新匿进了无边的黑夜里。

伺机而动,一击必中,不中则退。聪明的杀手绝不拖泥带水。苏越不敢懈怠,当即腾身追去,这个人看起来像是单独行动,若等他呼来援兵,凭苏越一己之力势难脱险逃生。

杀手的轻功不赖,可苏越显然更胜一筹,不消一盏茶的功夫杀手已被逼入绝境,遂停下脚步,回过身来与他对峙。

“轻功不错,金丝雀教的?”那杀手开了腔,是个流里流气的男声,听起来年纪不大。

“她不是金丝雀!”

那人冷笑道:“嗯,你说的很对,现在不是了。联合姘头谋杀了自己的主人,如今她不过是条丧家之犬。”

苏越一剑劈去毫无二话,杀手早已料到,举剑相格的同时,一包毒粉已脱手向苏越抛来。苏越后撤避之,杀手袖中却已抛出了钩爪,但见他攀着粗绳往上一荡,脚已急急踢向苏越面门。鞋底有匕首,苏越惊险避过,那人脚蹬树干再度回踢,苏越不退反进寻隙拽住了他的围巾,他不得不分神撩剑割断,却叫苏越抢先一步斩断了绳索。

杀手摔在地上一个翻滚,绝尘阻断了他的生路,苏越沉声喝道:“报上名来!”

杀手吃吃地笑着,说道:“你好厉害啊……长得也这样好看……只是比起鬼王还差一点儿……”

阴阳怪气的语调让苏越颇不自在,那人又接着道:“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就因为我说了金丝雀的坏话吗?为什么你也要喜欢她?”

苏越不知他的底细,只道他胡言乱语只为了叫自己分心,便充耳闭听,不动声色。

那人好似有些生气,烦躁地丢开围巾和披风露出一张棱角分明颇为俊朗的面容,然后他眸子里闪动着的离奇波光就毫不掩饰地落在了苏越的身上。“我叫阿七,天威星!”

苏越道:“飞儿与你无冤无仇,再敢侮辱她休怪我不客气!”

“无冤无仇?”阿七阴森森笑着,“她害死了鬼王,还恬不知耻地霸占了你,我为什么不能恨她!”

苏越一愣,顿时起了满身鸡皮疙瘩:这人显然是个男人,难道竟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阿七又喃喃道:“我知道鬼王是你杀的,但我不怪你,都是那个贱人……”

苏越强忍着不适纵剑突刺,阿七的身子却骤然一缩退了半分,继而左手一抓企图制住绝尘,苏越一个剪腕花绕开,起脚就向他肩部踹去,阿七着了道,却也趁机一滚摆脱了绝尘的控制。

“你要杀我?”阿七站起来笑道,“好啊好啊,你来杀我,我就是要骂那个贱人,你快来杀了我!”

苏越不由分说攻上前去,短兵相接,阿七显得有些亢奋:“好俊的折柳剑法,我这一套叫作追命剑法,你瞧是不是也动人得很?”

追命剑法,招如其名,委实狠辣无比。既能位列天威,阿七的武功本也不同凡响,此番为了在“美人”面前一显身手,他更是全心以赴不遗余力。苏越方知这人是条越打越难缠的毒蛇,虽然在自己剑下他的进攻还算不上有效,但这人似乎总能在防守之际爆发出乎意料的反击。苏越的几番突袭都未能将战局稍稍压制,他有些焦躁,心里深晓不能久耗,唯有加剧攻势尽力想法子脱身。

“好香的汗啊……”阿七眯缝着眼,身形一动就往苏越跟前凑,“让大爷亲一口好吗……”

见鬼!苏越头皮发麻恶寒阵阵,反手一推把他击退数尺,倏尔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既然你不是飞儿的对手,她那套有剑无招的快攻法门必然奏效,我且依样画瓢,看你还有何余力反掣!虽学得不精,至少容不得你开口说话,总归要叫我好过些罢!

他果然提剑就攻,阿七露出了几分惊讶,很快便悉数转为愤怒。“可恶!”他再抛一个毒囊逼退苏越,劈手便往剑上喂了一层剧毒。“金丝雀的走狗……”

苏越大为光火,剑招越使越快,杀机也越来越重,阿七渐渐招架不住,苏越看在眼里更为振奋,当即欺身进步连攻三招,剑剑直冲要穴,气势惊人。前两招本已打得阿七应接不暇,不想第三剑刺出阿七居然拼了命往前一迎,起左臂夹住绝尘,回攻一剑就往苏越脖子抹去。苏越偏身让过,双手握持绝尘奋力向上一拉,阿七的整条手臂便生生飞了出去。

鲜血喷射而出,苏越触目惊心几要乱了分寸,阿七却像没事人一般剪腕花格开来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跟进一剑直突苏越喉咙。

可惜他的剑依然没能手刃仇人,他静静地站着,背上冰冷的铁器控制着他,叫他不能再妄动分毫。

“把剑放下。”背后的声音说。

“贱人!”阿七骤然涕泪满面,顷刻间锥心的剧痛也如滔天巨浪般扑来,但他仍旧不肯服输,穷尽余力举剑回刺要与之同归于尽。然而玉手只在他风池穴上从容一点,他便两眼一黑昏迷了过去。

情义可嘉,我会记着。轩飞嗟然,俯下身子替他止血包扎。

苏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到她忙完手中活计站起身来。

问候?道歉?安慰?此刻他竟感到无从开口。冰冷的手指轻触到她的脸颊,温暖如涓涓细流随着指尖淌进他的身体,他感到久违的轻松,好似一刹那便卸下了心头所有负累。

或许在经历了这些黑暗之后,最需要得到慰藉的恰恰是他?

“保重。”她酝酿良久,终于说出这两个字。

苏越颔首,帮她安顿好阿七,然后看着她翻身上马、掉头远走。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是不是再多说一句,就没有了这道别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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