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树叶婆娑作响，起风了，此刻的风很轻柔，都被路上的车声盖住了。没关系，艾瑞克常喜欢将车声当成北方呼啸的风声。
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在这城里住久了，人会变得像那花卉市场的鲜花，花开艳丽却根基浅薄，需要不停地用营养水和肥料来供给才能活下去。花朵儿娇艳，只是渐渐地与大地无关，与自然无关。
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听到呼呼咆哮的北风了，艾瑞克怀念故乡的北风，所以将车声当成风声，即便他怕风、见风就咳。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感受故乡冬天零下几十度的酷寒了，在南方总是忍不住地渴望冬天有零下几十度的酷寒，即便他怕冷。在这混凝土和钢铁铸就的城市里，他处处寻觅与故乡和故乡的四季风土重合的东西。
路有桂花盛开，看不到，闻得到，很香。
梅龙路上，迎面走来一位挑扁担的老妇人。右肩膀上架着一根竹扁担，前面的塑料袋子里是各种饮料瓶、油桶、垃圾桶，扁担后面是一捆用尼龙绳串起来的东西——晾衣架、竹篮子、肥皂盒、鞋架子、小水桶……东西多得那佝偻的身子差一点就撑不起了，时不时地能听到有东西擦地的声响，再加上那老人瘦弱矮小，走过来时，人和扁担连同东西都在晃荡。老妇人欧型腿、褶子脸、约莫七十来岁，蓝布衣，窄脚裤，一头白发长长的在脑后盘成发髻，一派老作风。这老人身子骨还算硬朗，七十岁了还可以出来干活赚些钱，遥想自己的晚年，不知何种光景，想到这里艾瑞克倒是替她高兴。
这样上了岁数还出来干活的老太太、大妈在城市并不少见，特别是这几年经济不好，出去觅些塑料瓶、纸箱子、破铜烂铁，多少能换些钱。公寓里住着的就有四五个大妈，五六十岁的年纪，她们只收纸箱子。地铁附近常能看到跨着大编织袋的阿姨，她们挨着个地翻街边的垃圾桶，总能觅些有用的。梅龙路上多次见过一个腿脚不好的老人，她推个手推车，一天转几个街区就能装满一车瓶瓶罐罐。像这位老人这样挑着扁担或棍子出来捡破烂的，也有几个。赶上有店铺倒闭扔了很多东西，那可算赚大了，也能看到在旧物堆旁为了一件东西争执吵架的，都是为了生活。经济不好，儿女的工作没有大的进展，日子却不止步，孩子要出生、要上学、要进培训班……
是啊，经济不好了。
从2014年年底到2015年上半年，整个股市像发了烧一样一路狂飙。网上天天有新闻爆出来，说某个人炒股一夜间赚了多少万，某家基金公司赚了几千万……在这种趋势下，2015年四月到五月，中国股市每周平均开户人数高达400万人。2015年6月到了巅峰状态，网上的报道这样写：上证指数在2015年短短半年的交易时间里总涨幅达到了110%，创业板的整体价格半年时间里总涨幅超过了166%……那段时间人们都跟疯了一样，如果不是在讨论自己的股票价格，就是在办公室里嫉妒别人赚了几十万，公司的客户、老板聚在一起开口就是讨论股票，很多没钱买的人，天天在公司里、朋友圈散发出一种酸溜溜的怨气……买了股票的天天盯着大盘看，没买股票的蠢蠢欲动，以至不少公司明文规定上班期间禁止聊股票、看大盘，可想当时人心惶惶的程度。艾瑞克没有买，因为不懂，也不愿掺入这种疯狂的“发财”活动。世界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他想不通人们为何看不明白，如果股市可以赚钱，那何必大费周章去做实业？
终于，六月股灾爆发。市值蒸发，一片哗然。各种与此相关的社会新闻也成了头条：32岁的年轻人赔光本金跳楼了、女孩挪用公款炒股赔光后喝农药、宁波男子因股票亏损精神错乱、厦门老股民发疯砍人、钱被“腰斩”老人犯病死亡……那时网上流行一句话——“午睡前赚52万，午睡后亏40万”，那是对当时疯狂股市的有趣写照。公司里，起初恨人有自己无的那些酸溜溜的人，瞬间幸灾乐祸起来，两股情绪各自掉头，煞是有趣。
股灾以后，“裁员浪潮”接踵而来。从2016年年初，每隔几天就会爆出来哪些大公司减少招聘、停止招聘或者裁员的消息，甚至有大公司直接裁掉某个事业部或者分公司、子公司。不知可信与否，光是网上曝出来的数据就有很多——IBM 全球裁员11.8万人、西门子裁员7800人、微软裁员10100人等等，数十家全球知名企业发布不同程度的裁员消息，全球化的市场如何不波及中国。2016年前后一些国字头的企业时不时地曝出来裁员的小道消息，比如四大银行、三大运营商、中石化、中国建筑等等，有些直接宣布薪资调整或缩减福利，有些更委婉，不裁员推行提前退休。民营企业，比较明确的有阿里停止校园招聘、华为停止社会招聘、腾讯暂停外包招聘、百度停止社会招聘，还有联想、新浪、HTC、苏宁……
2016年以后的这几年，市场一直在萎缩，只不过没有当时2015年的下半年那么显著。有些知名公司在保命上大动干戈，在裁员上却蹑手蹑脚，有些大公司隔了两三年以后才无奈宣布裁员，而绝大多数中小企业的裁员甚至倒闭丝毫不能引起社会的注意，却带来不小的危机。
听娜娜常去的那家兰花店的老板说，他的客户大多是私企小老板，可是2015年下半年开始很多客户都关闭工厂回老家了。娜娜也发现花卉世界里的老板们都开始自己买菜开火做饭了，以前市场景气花店店主忙得哪有时间做饭，现在就算是新开张的花店摆出来的特价花也卖不出去。楼下和周边小区贴着“旺铺转让”四个大字的餐厅、宠物店、花店、零售店、按摩店越来越多，逛街的时候会发现很多个体户为了结束当前危机，要么直接关门要么店铺升级。也许是吸引力法则或心理暗示作祟吧，让艾瑞克在心情衰败的时候只看得到世界的衰败。
年少时就算天崩地裂也无所畏惧，因为与己无关，成年后哪怕风吹草动也要勒紧腰带，因为要养家糊口。
毕竟，在被裁掉的大军里，也有他！
想知道国家的经济形势怎么样，根本不用去研究政府工作报告或者专家的论文分析，老百姓过得好不好自己都知道。年终奖少了，员工明显感觉到公司的经营状况不好了，想要按照以前的节奏或幅度提工资却难以开口，有些更糟糕收入不增反减，这种情况下，房租在涨，房价在涨，怎么办？大多数人在面对好局势时很有信心，而面对坏局势却显得手足无措。在经济发展一日千里的时候，人们都想着乘上这艘快船好大展拳脚；可市场萧条衰败时，人们都没了主意和定力，都慌了。
现在，去隔壁澳门新村里买菜吃饭时，明显感觉人流少了很多，街上的人少了，常去的餐馆人少了，地铁里的人也少了些。他们常去的山东早餐铺的老板总是抱怨，现在吃早点的人越来越少了，很多熟面孔都回老家了。以前的一个同事最近在朋友圈里抱怨公司的很多福利没有了，连加班费都没有了，实行员工自愿加班，按绩效来算进工资。一些全职带小孩的母亲无奈回老家照顾孩子了，大城市的医药费太贵，丈夫一人的工资根本无法支撑房租、吃穿和养小孩的费用。
像月经来潮一样，每隔段时间就会有各种裁员的小道消息流出来，搞得艾瑞克提心吊胆，但愿是他杞人忧天吧。他很少看官媒，所以也不清楚官方对于当前经济环境的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次的经济衰退不是天崩地裂，而是日甚一日，慢慢地、悄悄地，也许浸微浸消，也许浸明浸昌。
进，百姓苦，退，百姓苦。
经济好了，底层的人们兴许能借着势头沾些油水，经济不好，生活突然没有起色，别说沾不到什么油水，连每年一届的涨价都应付不了。遇到这种经济波动，越是大城市的底层人，生活越没着落，过得还不如老家那些种果树的农民。
年复一年岁月流过，细数寒来暑往的日子，大多数是在品尝自己的痛苦，舔舐自己的悲伤，与灾难朝夕相处，甚至在不幸里勉强作乐，长此以往，人们都苦得麻木了，麻木到房租今年涨的没去年多就津津乐道，麻木到买菜占了一块钱的便宜就暗喜了好一会。如此活着，人们都忘了猴年马月的幸福是什么滋味。关于苦，上层人最怕，边缘人最懂，而底层人却麻痹了。
霓虹灯下，处处繁华，处处有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