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风格外的大,艾瑞克捂紧衣服。他稍微走快了头上就会出汗,一出汗就特别怕风,感觉冷风要吹进他脑壳里。“咳咳咳……”很烦人,一受冷吹风就开始咳。艾瑞克无奈站起来,想在广场上找一处避风的地方。外眼角的神经时不时地挑衅艾瑞克,他安静时它安分,他心慌时它就闹腾。
一个穿着哈伦裤戴着棒球帽的年轻人,拉着他女友的手从艾瑞克面前走过,男生侃侃而谈逗得女生笑声连连!白色衬衫白色球鞋的男士,一出站就急急忙忙,也许急着赶预约好的出租车,可能他今天还有好几个会议要参加。背着休闲书包的中年人,挺着篮球一般圆圆的大肚子,悠哉悠哉地在广场上踱步,他那趟开往家乡的高铁还远不到出发时间吧。
为何别人的脚步如此轻快?艾瑞克羡慕他们,羡慕他看到的所有人。
坐在环卫车上的中年男,吸着烟斜眼打望广场上的众生相,他每天都会看到形形色色成百上千的人在这里离去或者到来,欣赏每天都在上演的关于小商贩、警察、票贩子、清洁工和乘客之间的故事,清楚这里是流浪人、乞讨者、民间艺人和外来打工者的小广场,也偶尔能见证有大人物、大明星路过的场景……艾瑞克瞬间懂了,环卫工人才是整个东广场上真正看风景的人!
三个穿着一致的女士有说有笑地走过,从她们特殊的套装和行李箱判断出她们是高铁上的工作人员,不知道每一天在中国磅礴的大地上南北穿行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一个跟艾瑞克体型相近的年轻人,大步流星地走进车站,棕色的毛呢长风衣、黑色修身休闲裤、擦得发亮的尖皮鞋和深色时尚的斜肩包,无处不透露着他的精致。忽地传来小孩的哭声,艾瑞克循声望去,一对老年夫妇带着两三岁的小孙子,提着行李箱刚刚出站,小孩定是对大深圳感到陌生惶恐,才止不住地哭起来。
城市的火车站是城市的门户,进来的进来了,离开的离开了,能留下来的留下来了,留不住的便永远不来。那像艾瑞克这样的人呢——那些留不住也回不去的人呢?
以前,人们为了生活结成氏族村落,现在,人们为了生活背井离乡。当有一天人们发现城市生活的付出远高于回报、压力多于舒适、痛苦没过快乐,不知道那时人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逆流,从大众视角来看,意味着失败,或被说成没有追求、没有志气、没有雄心,至少现在,逆流回乡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也许未来有一天,中国的历史上会出现一种逆势——人们从一线城市纷纷回归二三线,从二三线城市大批地回归乡村,跟知青下乡一样。政治所向,无一不成。
四周的楼群高高低低密密匝匝,似豆苗参差,如荒草疯长。深圳的青春活力,被这些楼群镇压着。试问中国有多少城市的命脉,被楼房攥着手心里?
艾瑞克停下脚步,长叹一声。在这数不胜数的农民房里,独独他可怜得无处落脚。他一人于长风中徘徊,在这进出鹏城的大门口流浪。
为何说他无处落脚?只因他租的房子续签合同的日子快到了。每个月月初交房租,这个月已经交了,可是明天就是一月一日下一个月份了,距离2019年签合同撑死有两个月的时间。一月份的房租艾瑞克需要三千,二月份的房租加水电费就是三千三了,因为公寓是押二付一,另外他还要准备六百元的押金差价。也就是说,二月份光房租他就要准备三千九百多。总的算下来,未来的两个月里,艾瑞克需要在房租上准备七千块。
如果要搬出去另找房子,搬家费需要至少两千元多,再加上重新拆除安装的热水器、更换天然气、拆除网络以及其他家用电器或家具拆装的费用需要额外的一千元,即搬一次家的搬家费至少三千元。外面便宜的农民房都是押一付一的,一室一厅第一次至少要准备四千五,而押一付一的单间需要三千元,找房子和搬家需要时间,这样两边重叠支付的房租也是钱。搬家费、新房首次交的房租、两边重叠支付的房租等等杂七杂八的,这笔账艾瑞克早就反复算过了,如果搬家的话总共需要九千元。如果搬家的话,现在公寓的押金能退还四千多已经是幸运了,九千元除过退还的押金,那么,艾瑞克手里至少要有五千元才能搬得起家。
所以现在的事实是:在未来的两个月里,艾瑞克要么准备七千元交房租,要么准备五千元搬家。对一个失业已久的人来说,这种情况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进退两难。
都是这该死的房地产!它摧毁了国家经济,搞的民不聊生。楼下的小包子从一块钱涨到两块,其中八毛钱是付给了房租;北方面店从十五块钱一份的炒刀削涨到了十八,大概七块钱交给了房东;菜市场的手工面条也从四块钱一斤涨到了五块,蓬松的馒头从一块一个涨到了两块一个,这里面有多少钱是付给了房地产呢?
一个人的工资需要多少才能在深圳温饱?一个人的工资得要多高才能在这里有个家?
艾瑞克走到了东广场的中央,想找个背风的地方坐一会,或者躺一会,他很累,累得有些头晕。可这广场上四面八方都是风,头顶的棕榈叶哗啦啦地响,呼呼的风声在身边盘旋叫嚣。
一波一波的人进站了,一波一波的人出站了,这环境下,进站离开的人总是要多一些。经济不好,人们早早回家了,这是明智的。说到底,他们尚且有家可回。问浩天广地,何处收留他呢?
爷爷坐在砖台上吞吐烟气、坐在西沟沟崖边看落日的样子,仿佛是昨天的画面。关于爷爷临死前的每一个坏消息,艾瑞克只能根据小姑的描述想象坏消息中的爷爷是什么光景。他总以为爷爷会好起来,不敢承认爷爷已然是个快入土的糟老头子。他应该回去的,应该像这人流中的绝大多数人一样,每年都回家。无论有钱没钱,每年都回。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他哪里有家可回!
父亲留下的房子早已荒草丛生,听家里人说屋子里早住满了虫子结满了蜘蛛网,房间的东西全都乱七八糟、铺满了厚土。大三那一年过年他回来,念叨着去父亲南头那屋看看,大门上挂的铁锁生锈了,小叔的钥匙硬是打不开锁,后来说是钥匙错了。当小叔问他要不要砸掉铁锁时,艾瑞克当时很犹豫,但最后摇了摇头,只踩着砖头在院墙上朝里望了望,确是荒草一地,他心酸地了不得,咬着牙扭身就走了。这么多年了,其实他很后悔。后悔没进去看看,兴许屋子里还能翻出些父亲的旧物。
父亲结婚前就分家了,自己盖了一栋院子,在爷爷家那一排朝南的南头巷子的最西边,紧靠西沟,门口就是打麦场。小时候,父亲那屋锁门时,艾瑞克常一个人在大门口的槐树下静静地坐着,等父亲回来开门。上一次回家时,他依旧,在父亲南头屋的大门口坐着,怕人看见了他假装低头看手机。那个他自小就渴望入住的新房子,那个寄托了他童年无限遐想的地方,那个他打心里认定是自己的家的地方,就这样早早地成为了过去,那屋子从前至往后都与自己无关,他特别伤心。那天他坐了很久很久,像是永别一样。
爷爷的院子一共三间房,一间厨房、一间卧房、一间放东西的空房,间间漏雨走风,小时候艾瑞克跟爷爷奶奶就住在那间卧房里。那房间很小,十平米左右,土炕占了一半。奶奶在时老院子是三个人守着,奶奶不在了是两个人守着,艾瑞克从高中以后只有爷爷一人守着。房子越来越旧,旧得没法住了,叔伯们催着让爷爷搬他始终不搬。大前年,小叔硬拖着爷爷,把爷爷接到了他家住。小叔家房子也紧张,爷爷和堂弟一间房,叔婶一间房,如果艾瑞克回来了,只能在大伯家挤一挤。这些年每每打算回家时,想到这里总无奈地断了回家的念头。若老院子的土炕好好的,艾瑞克定睡在土炕上,只要老院子能住人,他就还有家。
老院子是从爷爷的爷爷手里传下来的,是爷爷迎娶奶奶的地方,也是父亲兄妹几人出生长大的地方。在薛家垣这种人口并不少的大村子里,这院子几乎算是整个村里最古老的房子了,那种砌墙的蓝色大砖块和老一代夯土墙的旧坯子现在已经找不到了。爷爷不愿意搬走一定是舍不得,他知道如果他离开了老院子,那老院子从此就画上了句号。如今,那院子已经有几年没人住了,不知道院子里是不是也长了荒草,不知道那曾经见证自己长大的柿子树和梧桐树如今可好,不知道奶奶心爱的那几件家当成了什么模样,不知道柴堆的柴干不干、给老牛冬季吃的草够不够。
艾瑞克没有勇气亲眼看着属于自己的两个家不成样子,他害怕他一直洋洋得意的美好回忆瞬间被冰冷埋葬。他害怕回家。
艾瑞克憎恨世界的残酷和客观,怜悯世界的无奈与创伤;憎恨人类的愚昧和邪恶,怜悯人类的苦难和平凡;憎恨自己的无能与失败,怜悯自己的出身与天性。艾瑞克对一切感到深深的矛盾,矛盾到到无法抽身。
生亦无益,死亦无损——艾瑞克常这样总结像他一样卑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