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娜娜过生日,艾瑞克真的不知道该买什么,所以什么都没买。他总想着娜娜喜欢花,可娜娜总是舍不得买,她说买玫瑰花的钱可以让她买很多平时舍不得买的石斛兰,艾瑞克只要一说给她买花她就用了一车的话来否定他买花的意愿。艾瑞克从来不会给女孩子挑衣服、裙子,所以更不可能买衣服,最后只买了一个蛋糕。这样的生日过得是有些单薄,但经济上的确紧张,为了省钱,他每年都只是买蛋糕。为了给他个台阶下,娜娜自己提前忙活了一大桌子的菜,饭后他们两人一起吃蛋糕,那生日虽不豪华,但也是和美的,至少艾瑞克这样感觉。那天晚上,艾瑞克很快就睡着了,不知道是几点了,娜娜断断续续啜泣的声音吵醒了他。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听到娜娜一会长声叹气,一会悄悄擦眼泪。那一刻艾瑞克才明白娜娜心里的委屈,没有钱的穷困不是几句提气的话、几桌好看的菜就能粉饰的,他无法安慰娜娜,只能一动不动假装睡觉。那一晚他回想这些年给娜娜过的所有生日,竟没有一个是令她欢喜的。
同样一张画,带给每个人的视觉体验都是不一样的,有些人瞬间遗忘,有些人铭记一生。艾瑞克清楚自己看到画的感触,可从来不懂娜娜看到画的心绪。娜娜给他的神情他是能轻易捕捉到,可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他只能看到娜娜最表层的情绪,而里面的情绪一层一层,层层相异,他都看不到。他只能看得到娜娜愿意给他的,看不到娜娜不愿流露的。所以,他总是不知道娜娜因何而喜、因何而忧。这么多年了,他一直看不透、读不懂她。
在每一个漫长的四季轮回中,生日和节日一样稀少、珍贵,娜娜虽不会期待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惊喜,但也希望和其他女孩子一样,每一年至少自己生日那天是快乐无忧的。艾瑞克连这样的事情都做不好,他都不清楚自己买的哪一件生日礼物对娜娜来说是称心如意的,他也不懂一个女孩子就算过不了豪华生日,起码不要让她在自己的生日那天下厨做菜。如果不是那一晚突然清醒,也许他从来都不知道娜娜内心的真实感受。生活像循环的球一样,每到特定的日子就卡住了,痛苦瞬间加倍。他憎恨自己将娜娜带入如此残酷的生活里,可是他没有办法放走她。
还记得,初恋时,娜娜纯真的笑容像棕榈叶一样灵动而清新,她乌亮的秀发如溪水一般柔顺轻盈,她细长的身姿婉若蕙兰之叶清雅逍遥……这并不是爱屋及乌那样夸大,数一数身边同事朋友的女友或者妻子,只叹息没哪个可与娜娜相提并论,这些年一种超乎想象的自豪感弥漫在艾瑞克的生活里,哪怕是电视里演的爱情也没有他们这样甜蜜、细腻。他迷恋她的清雅,崇拜她的独立,享受她的奇思妙想,艾瑞克的整个世界都为她调好了频率,最精彩的时光,是等着听她笑嘻嘻地吃晚饭,是等着听她睡前躺在被窝里绵绵细语。如果能一辈子这样歪着脑袋和她说悄悄话、一辈子沐浴她童真般的世界里,那也是不枉此生的。
最初的异地相恋丝毫没有拉远他们之间的距离,反倒拉近了他们两人,真像那吸引力法则描述的一样。那痴恋的岁月里但凡艾瑞克睡不着的时候,脑海里全是和娜娜一起的画面。和她一起做家务、一起看电视、一起散步、一起努力奋斗、一起好好生活,一起添置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一起照顾对方、白头偕老……那时候,特别好奇她吃饭有没有吧唧嘴,她睡觉是不是也打呼噜,想她怎样会生气或哭泣。她照片里的寂静清芳,艾瑞克不知道看了有多久,他们第一次四目相识的瞬间,艾瑞克不知道回想了多少次。连做梦,也是和她一起在梦世界游荡。
那一年那一月,台风过境时日日暴雨倾盆而下。艾瑞克看着雨也能生出大半天的白日梦来。那雨从天上一路随风飘落地上,成为一粒小圆点,这粒圆圆的雨点拍湿了大地,溅起了一丝尘埃,尘埃与雨点凝合成的“雨之尘”被风推进艾瑞克的房间里,不巧被他吸入了鼻孔。还来不及与他合二为一,那轻薄的、看不见的“雨之尘”就被他一个喷嚏送了出去,送“客”至阳台,撞到了栏杆上,顺着水珠流到地面……没一会儿,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地上水汽重新蒸腾而上,那丝“雨之尘”也拜别大地。大风起,云雾肆意地推着它从南方,到东南,借着海风一路向北,到东方,到北方。一路裹着粉尘,脚步太重,终于落下来,拍在一个姑娘的额头上。她抬起头,望着天上,看不到“雨之尘”,那“雨之尘”却凝视着她——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娜娜。
又有一日,艾瑞克靠着抱枕,面朝落地窗,左脚搭右脚,手里捧着手机看。忽然,一道夕阳的余晖途径对面高楼的玻璃,最后经过反射来到了他的身上。于是,一幅唯美的画卷在他面前缓缓铺开:他和娜娜两人在华山之巅正在迎接一场灿烂的落日。西峰是最合适的落脚点,倚靠着数丈大石席地而坐,左脚搭右脚,他抱着娜娜,娜娜抱着他的大肚腩。两人面朝深不见底的苍龙岭,吞吐高空的清风淡云,气定神闲只等一轮红日从天而落。漫天橙红的晚霞从北到南,染红了众神触手可及的所有浮云。红色映在了沉香救母的斧劈石上,洒满了西峰下的万仞石壁,铺满了南峰的奇石险山,染红了娜娜俊俏迷人的脸颊。那是世间最无瑕的夕阳,因为他们与夕阳只隔了一座空谷。娜娜的头埋在艾瑞克的肩膀里,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艾瑞克紧紧地抱着她那娇小柔软的身躯,仿佛抱着另一半的自己。那一刻他们融为一体,在山之巅,沐浴霞光,如卧天庭宝殿,尽享床笫之欢。
就这样,娜娜撬开了艾瑞克的大脑,他整日里胡思乱想,停不下来。
捉襟见肘的生活使人失去自由——不是任性挥霍的自由,而是理智决策的自由。贫穷迫使人成为赌徒,对赌每一个机会,然而正是这对赌的心态,使他很容易失去所有。他应该早一点就明白:爱情与生活,终究是两码事。如果早些年知道生活的艰辛,他断然不会用信口诌来的山盟海誓骗得娜娜的一颗至纯至善之心,不会让这么好的姑娘跟着他过这么苦的日子,不会过早地用爱情绳索将彼此绑得紧紧的脱不了身。
至今,想起那些山盟海誓,艾瑞克都满脸羞红。三年前,他承诺过在会在距离市中心六个地铁站的位置买一套不小于九十平米的房子,他承诺过如果目标不能按时达成,他会给娜娜六十万元作为青春补偿。他甚至承诺过农历羊年怀上孩子、继而猴年要添一个猴宝宝。当时他豪情壮志,娜娜充满期待和幻想,可是现实呢,永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要残酷。
还好,还有机会,这份工作得到了就能翻身。
他一定要尽快兑现给娜娜承诺,一定要为她建造一个几十平米大的小花园,让她整日为了装扮花园而沉醉在欣欣向荣的喜悦里。当然,还要为娜娜准备一个现代化的厨房,洗碗机、净水器、面条机、电蒸箱、家用火锅……只要是她想要的一应俱全,他承诺过让她永远不必因为做饭而劳累。还有,扫地机、吸尘器、除湿机、收纳柜、除螨器等等,他也承诺过,永远不要让她因操劳家务而抱怨。艾瑞克咬了咬下嘴唇,握紧了拳头,他相信他能实现这样的生活,他相信他能给娜娜一个衣食无忧的生活,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