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一个地段内,别墅区与龙悦居只隔了一条留仙大道,别墅区的房子四、五千万一套,而龙悦居的房子一百多万一套。
一件商品的价格是可以通过公式来计算的。比如说买一个塑料盆子,材料需要两块钱,机器加工两块钱,人力成本需三块钱,场地租赁三块,中间运输、铺货加中间商的利润算六块,厂家的利润最多两块,太多了高出市场价就没人买了。那么,这样算下来一个塑料盆的价格大概在十八块钱左右,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型号价格会有波动,但十八块钱的塑料盆不会卖到十八万,这是从经济学上来说的。
一套房子的价格怎么计算呢?按龙悦居三室一厅九十平米的房子来算,材料及建筑施工的成本是二十万元,小区内各种设计分摊算两万元,消防、地雷、地质等各项检测加配套设施、绿化均摊是三万元,室内铺设、隔断、装饰等工程需要十五万元,售楼、物业、开发、广告、税费等均摊三万,如此,一套商品房的成本大约是在四十多万左右。艾瑞克不是做工程的,算不精准,但一套房子的成本零零总总算下来,真没多少。既然如此,为何一套建筑成本约莫几十万的房子能在周边卖到五百万至八百万呢?
显然,艾瑞克没算地价。地价是商品吗?地价的成本有公式吗?不能计算其价格组成的产品,可能并不是经济学意义上的商品。所以,所谓的商品房,并不是经济意义上的商品房。艾瑞克一直认为,底层人在深圳买这种比较贴合成本的政府保障房是极其明智的。
常常,艾瑞克身上会出现局部肌肉轻微抽搐,下巴、上嘴唇、手指、膝盖……像有人在轻轻地抚摸他。大脑昏沉,昏得如同十天十夜没有睡觉一样,也许他随时会躺在草地上起鼾。
长春花开得正盛,红艳艳地一团一团。路边的小叶榄仁叶色黄绿,若不是地上细碎的落叶,恐怕人们都不知道这时节正是严冬。明天就是新年了,在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度过节日,分外孤独。
艾瑞克不必思考也知道龙悦居里的几万个上班族、几万个小家庭每天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利益是一切动乱的起源,也是一切和平的起源。人类因为利益相互结伴,也因利益相互开战。如果每个人的利益需求都是不一致的,那么人们就不会互相争论彼此抱怨了,如此的话,这将是一个平和的时代,是一个五彩缤纷、自由包容的时代。
事实是人们活在一个奇怪的圈子里。在这里生物会在不同的情境下表现不同的行为,但针对具体情景人与人之间反应的区别很小,甚至在相同的情境下人们作出相同的反应,人在这种一致性上很普遍在年复一年的工作与生活里,人们奉行着钢铁一般的一贯性,这种一贯性遍及绝大多数人。人们的家居装修一致,择偶条件一致,生活方式一致;认知一致,言行一致,情感诉求一致;生活欲望一致,政治态度一致,价值观一致。柏拉图曾说:“无论是家庭还是城邦,应当存在着一致性”,但他也说“如果一个城邦达到了某种过度的一致性,它将会成为一个劣等的城邦”,亚里士多德认为多样性是城邦的本质。
过度一致化的时代是劣等的时代。没错,我们生活在一个劣等的时代中。
人并没有比动物高级多少,甚至很多人还没有动物聪明。很多人的生存状态并不比那些群居的蚂蚁、蜜蜂好多少,很多人的智商也比上章鱼、黑猩猩,很多人的幸福指数也没有大象、燕子高,甚至很多人对生死的觉知也比不上部分丛林野兽,很多人的思维状态亦不如那些狡猾的深海生物。人类顶着高等动物的头衔,实际上很多人活得还不如动物逍遥。
人有何可炫耀的呢?如若是让动物们也住在这龙悦居的一格一格的小房子里,恐怕很多动物不是自杀就是忧郁至死。人呢,不但不因被狭隘囚禁而郁闷,反倒个个争着抢着去买那小格子。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齕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絷,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生筴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
人类对动物如此,对同类竟也如此。孩子还未懂事就开始学习,三年的幼儿园之后进入小学,六年的小学之后进入中学,六年的中学之后进入大学……繁重的学业之外还有各种培训,音乐的、跳舞的、体育的、学业辅助的。外国人因此对中国产生了一种偏见,他们以为中国学生都戴眼睛,一旦见了不戴眼镜的中国学生外国人竟大吃一惊,还以为那人是长得像中国人的韩国人或日本人!
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
成年人的生活更是反自然。进入社会以后,文明所附加在一个人身上的层层枷锁严重地透支了人的生机。三四十岁正值壮年的人,多少被脱发、性冷淡、抑郁寡欢以及五脏六腑内的各种慢性炎症所深深困扰。时代的疲惫都写在脸上,遮也遮不住。
“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人心干扰人心,人性伤害人性,最后大家相互地给对方带上枷锁,自己亦成为枷锁下那一匹疲于奔命的马,时而脆弱,时而暴力,时而鲁莽,时而畏缩。
艾瑞克只想问问那沉浮在人际圈里的佼佼者们,为何而生,为何而死。
精神的巨压祸及身体。多少死亡,是因为多疑、踌躇、脆弱、愤怒、恐惧引发的,在身体的多年抗战失败以后,最终以癌症的名头爆发出来。有时候社会的宽容与公正,给个体所带来的自信比基于出身、学历、职业上的自信还要强大。在理想的时代或国度里生活,即便做个乞丐也很幸福。
万事已分定,浮生空自忙。
艾瑞克脑海中涌出这句诗,凭着这句诗,他生出一种凌驾于世俗的快感,幻想大师的快乐真是妙不可言。没错,艾瑞克常在内心里称自己为“幻想大师”。
以牺牲人的幸福作为代价来快速发展的时代,必遭到相应的反噬。发展越快反弹越大。总有一天,一种不那么富有又十分丰满虔诚的生活会向现在的主流发起挑战,总有一天欧洲小国的那种缓慢恬静的幸福生活在中国会成为一种主流向往。
心灵的痛苦远比身体的病痛要更摧残人。当一个社会的发展不是在放松生命而是压抑甚至压榨生命时,一种群体的恐惧与紧张自然而然迸发出来,似膨化产品一样在内部消耗着生命。
一个人如果不被小环境同化或者不被大社会制度化,那他的生存状态是什么样子?至少现在的人们会认为:那样的生活如果不是承受着巨大的孤独,那定是忍受着强烈的否定与密集的质疑。
想要保留一颗年轻的、忠于自己的灵魂,原来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情。
七岁孩子满嘴“官腔”,青春少年一身老气,中年男人筋疲力尽……这个时代被看不见的力量左右着潮流,那潮流浮华浩大,那潮流虚伪空洞,那潮流荒诞不经。
艾瑞克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睡觉了,哪怕是个午觉。慢性疲劳加上长期的压力,促使他整日里提不起劲、睡不着觉、神思混乱、抑郁寡欢,像忧郁症一样缠着他不放。
身上的肉这里跳一下,那里跳一下,艾瑞克控制不了身体,也控制不了大脑。脑子里的念头兜着圈地滚出来,一圈,两圈,三圈……他比各位读者还要烦躁,可是他控制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