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电梯,出电梯。
掏出钥匙,推开门。
屋子里一股陈旧的气味扑鼻而来,不过十秒钟以后就习惯了,人们适应自己房屋气味的速度,和适应自己生活的速度一样快。艾瑞克卸下双肩包挂在门后面,在沙发上坐下来。翘着二郎腿,两手攒成拳头,放在身体两侧,以撑着他庞大的身躯。
幻想的画面令大脑应接不暇,身体跟着大脑似过山车一样,一会慌张一会颓废,一会脆弱一会麻木。他太累了,恨不得十秒钟就进入睡眠,可是这个沙发太了解他了,越是疲惫,心事越多,心事越多,越睡不着,最后越觉得疲惫虚脱。脑袋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事情,这些事情像单曲循环的歌一样,一到晚上就被拿出来播放,停不下来,一遍又一遍。真希望这世间有“千日酒”,一醉三年,醉生梦死,千日以后,任凭是何烦恼都过期了。
卫生间的灯没有关,他想站起来走两步路将开关关掉,他没有力气站起来。可他头脑中马上涌现出一个问题:这一年,因为太过顾虑总想着省电,所以经常频繁地关灯,卫生间没有窗,进去一次就要开一次灯,出来后又得关一次灯,这样一天来来回回能开关三四十次,由此出现了一个困境——开关灯困境——是频繁关灯哪怕开关坏了及时更换开关更省钱,还是节省使用开关键让灯亮着更省钱。一个灯泡耗不了多少电,可经不住长时间地开着,而更换开关请人工一次就要花大几十块,关键也不确定物业标配的那种质次的开关能用多久,毕竟家里的灯泡都是一年一换,开关、门锁的质量都扛不了两年。
艾瑞克不是数学家不精于计算,也不是赌徒不能下注赌一个开关能用多久,最后,他只能陷入这个开关灯困境中。家里用的都是最基本的家电并且再三节俭,可每个月的电费齐整整的都是一百多,还不算水费和煤气费。手机的话费都已经降下来了,技术的发展如此迅猛,为什么电费还是这么贵?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陷入何者更省电的困境中。
腹内牢骚太盛,狭小的屋子已经不够自己忖度了。他尝试站起来走动走动,可是他没有力量对自己发号施令,最后只能跟平时的决定一样,坐在或躺着,任凭大脑自己折腾。
艾瑞克想起了那条蜈蚣。
大概上个月吧,温度还很高,晚上十点他多去卫生间上厕所,竟然看到了一条大蜈蚣,十分惊讶,这是他在大城市里遇见的第一条蜈蚣。在城市如此密集的人类集中营里怎么会有蜈蚣这样的房客?他很好奇,将那蜈蚣大胆地设想为动物界的侠客,它排除万难不顾生死特意来到人类的聚集区打探敌情,对于这样的勇士,艾瑞克舍不得就那么杀了它扔掉,于是用沐浴露慢慢地将它毒杀,并静静地观察整个过程。那蜈蚣肤色灰黑,身长七八厘米,艾瑞克数了很多遍确定它是19对足,算触角的话总共二十对。奇怪的是它前后各有一对触角,这令人分不出哪头是脑袋哪头是屁股,不知道它有没有蚯蚓那样的分身术,但前后两对触角也算是一样迷惑的伎俩。起初,被困在沐浴露中的蜈蚣迅猛挣扎,S型的的身材左右激烈摆动,看着还有三分瘆人,想起小时候常常把玩院子里的虫子,就放宽心了。
南北方的蜈蚣有些不一样,北方的蜈蚣有一身红色的漂亮铠甲,短小一些但是看起来很有战斗力。小时候一直怕它,不知道用了几年的功夫才克服恐惧,后来甚至可以游刃有余地谋划一场对数条蜈蚣的“联盟剿杀”。一旦发现蜈蚣,先用人类阔大的脚丫子踩住它,或者用棍子按住它修长的身体,防止它像土行孙一样逃跑,然后远程呼叫老母鸡——没有什么时候比那一刻更能凸显老母鸡的威武。母鸡看见后,啄两下吞下去,有几条吞几条,三下五除二就完胜了,然后转头咯咯咯地傲娇离去。整个过程老练迅捷、英姿飒爽。有了母鸡这一虎将,自此之后艾瑞克就再也不怕蜈蚣了,院子里的任何虫子都不害怕了。
小时候的院子不仅仅是爷爷的院子,更是众生的院子:合伙卖萌的西瓜虫、思考黑洞的蜘蛛、向天祈祷的螳螂、以臭扬名的簸簸虫、专业掏粪的屎壳郎、爱跳街舞的大蚰蜒以及乡土蛟龙蚯蚓、幽默大师磕头虫、夜行侠兼歌唱家蛐蛐,还有可炒可炸风味独特的蝼蛄……有些是艾瑞克的临时玩伴,有些是小鸡的大敌,有些是母鸡的补品,有些是他和母鸡结盟后的共同敌人。
爷爷的院子是爷爷的爷爷修建的,已经近百年了,那些虫子虽然分分合合斗个没完,但终归它们的家都落在了院子里,它们都是院子的主人,共享院子里的春秋。而卫生间的那条蜈蚣,也许它的命运注定是场悲剧,它来到地方没有春雨滋润,没有落叶庇护,没有佳肴待捕,卫生间绝不是它生儿养女的沃土,如果不是来侦查人类,那它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为了避免它在其他卫生间里遭遇粉身碎骨的悲剧,艾瑞克只能给它先保留全尸,于是用水将沐浴露里已经麻醉致死的蜈蚣冲到了下水道。
当一个生命来到一个地方注定是一场死亡时,这样的命运难道不令人感到绝望吗?一想起那蜈蚣,艾瑞克忍不住地会叹气,可常常又分辨不出他在为谁叹气。无穷悲凉,独自斟酌。
艾瑞克站起身,走向卧室,轻轻地推开门,看见娜娜在床上熟睡。他缓缓地在床边坐下来,将左腿搭在了床边,然后将左手放在娜娜的脑后,轻轻地捻着她枕头上的长发,这是他专用的爱抚。娜娜呼吸匀称,睡得正熟。艾瑞克忍不住弯了嘴角——他笑了。就算娜娜没有洗脸收拾、一头长发蓬乱,那也挡不住她的可爱与美。岁月摧残的无非是肉体,纯净的灵魂永远青春。
不敢回想第一次见她时自己是如何地哆嗦,像上了发条一样地发抖,被娜娜笑了好多年。那是在他们一起去吃饭的路上,娜娜在前引路自己在后跟着,那背影看得人心醉,一分纤细,两分端庄,三分英气,只要跟着她走,就美得不得了,什么玉环、飞燕,什么宝钗、黛玉,不过尔尔。万物蓬勃,生命肆虐,在北方最炎热的时候,他们两人羞答答地漫步在黄昏的树下,任晚风徐徐、树叶婆娑……无论生活如何凉薄地辜负她,无论她被时光虐待得何等难堪,往后的一切都改不了娜娜最初在他心里烙下的痕迹——清纯羞涩、寂静清芳——那是一个女人最应该被爱人铭记的模样。
娜娜的性格好似俄罗斯套娃一样,总是能给艾瑞克带来惊喜。美好的、伟大的、庸俗的、滑稽的,她一人几乎汇集了好多人的性格,她的每一种状态、每一个阶段都像是换了人一般,永远给他新鲜感。说她精神分裂也不过分,只是有几种特质是她的底色——善良、独立、胆小、渴望被爱。不如意的成长环境给她带来了一生的负荷,她一面自力更生独当一切,一面又娇滴滴地动不动就哭;她一半活在鸡毛蒜皮里,另一半又献身于鸿鹄之志;她渴望自我实现又向往乐道安贫,她要舍生取义又要生活圆满……如果不是苦守两年在她左右,也许艾瑞克用一生也不会相信世间竟有一个人如此的与众不同。
当他们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以后,当爱神之箭随着时间的流逝失去魔力以后,外在的包装都撕掉了,袒露的就是本真。娜娜的本真常常令艾瑞克汗颜,惊叹世间着实有如此完美的人。她对外面的一切都不关心,平日里憨憨的笨笨的,可一旦忙活起来完全就变成了一只勤劳的小蜜蜂,规制零碎、整理衣柜、晒被子、缝袜子、刷厕所、洗抹布……艾瑞克沉浸在一个有女人的世界里,喜不自禁。不比艾瑞克一忧郁起来世界就停止转动的性子,娜娜即便心情低落的时候也停不下来手上的活计,她的忧伤与勤劳像是天然有缘,它们各行其道,互不拆台也互不取悦。她享受劳动的过程,哪怕这过程是琐碎的无趣的;她自豪劳动的结果,哪怕这结果微茫。她的世界井井有条,基石是真实,节奏是进取,谁与她的世界有了交集,谁便得到了一种光正的力量。那时候他们两人的小日子真的是如糖似蜜,如果没有生活在城市里,也许他们的生活真的称得上完美。
娜娜突然换了呼吸的节奏,转过身,睁开睡眼,打断了逗留在他们热恋时光里的艾瑞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娜娜的肩膀出了被窝,将身子靠在了艾瑞克的怀里。
“刚刚回来,没多久。”艾瑞克将娜娜抱在了怀里,轻声地说。
“你回来怎么不叫醒我?”
“想让你多睡一会!你这人是个瞌睡虫。”艾瑞克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隔了一会,艾瑞克先开口问:“你吃饭了没?”
“吃了,下的面条,喝的热汤,你吃了没?”娜娜慢慢地回答,慢慢地询问。
“我在减肥呢,你看我肚子多大!坐在这儿床垫都塌了!”艾瑞克提高嗓门,拍拍自己肚子上厚重的肥肉,故意逗她乐。
对话又中止了。
他们都知道对方要说什么或该说什么,可都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