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克又拍了拍娜娜的肩膀,示意他要准备起身了。娜娜坐直身体,艾瑞克叹口气,站起来,站在床边俯视娜娜。
“你好好睡觉,现在身体最重要。”他双手插在后面的裤兜里,晃动了几下身体,咬着嘴唇说出这句话来。
“放心吧,好好睡。”到门口的时候,他看着娜娜,嘱咐她。
娜娜一直望着他,想说什么又没说。
他知道娜娜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娜娜了。让一个简单的人变得小心翼翼,是艾瑞克的错。
艾瑞克轻轻地关上房门,然后在客厅里收拾。又不知道要收拾什么。他来回走了几步,只觉得屋子很矮很闷,光线昏暗空气混浊。人类说到底,是尘埃的腐生物,寄生于尘埃,何必再挑剔尘埃混浊与否。
他站在客厅正中,双手叉腰,咬着嘴唇,不知所措。
他深呼吸,试图引导自己进入一种和平的境界。
他是一只丢出去的气球,上升也好,下降也好,爆破也好……都随它去。他将自己的身体无限伸展,伸展到任何想象到的地方,一路无阻,像风一样迅疾,像水一样自由……他试图引导自己进入到一个温暖的、自由的、平和的境界。
他失败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要干什么。
他幻想着用右脚在地上划叉号,朝左一下,朝右一下……不够直,重来,伸出右脚,朝左一下,朝右一下……是直了些,可是左右长短不一,于是再来,朝左一下,朝右一下……力度不一样,再来,伸出右脚,朝左一下,朝右一下……
事实上,他什么都没做,依然站着,双手叉腰,不知所措。
他喘了口气,坐下来,在沙发上。
又想起了那条蜈蚣。
一年跟着一年,一岁接着一岁,矛盾的灵魂南北飘荡。他打算去哪里?他应该去哪里?他只想歇一歇,喘口气。
他萌生跪在地上三拜天地的念头,他渴望得到神的庇护,他着急走出困境。他在脑子里已经开始这么做了:第一拜,许愿娜娜安好,第二拜,希望自己走出困境,第三拜,祈祷神赐予他力量,让他刚强,让他坚毅……
依旧,他什么也没有做,一动不动地在沙发上。
这世界上没有比蒙骗自己更困难的事情了。
艾瑞克想起了小时候跳山崖土堆的经历。儿时放羊,碰到了不高的土丘,如果下面是松软的犁过的地,总想跳下去,如果下面是沙地、草垛或麦堆就更好了。土崖的高度虽然只有两米,可是对小孩子来说,真的很高,高得不敢跳。可一旦跳了,人就会迷恋上这种跳的感觉,最后一次又一次地爬上去、跳下来,爬上去、跳下来,爬上去、跳下来……
终于,忍不住腹内的翻江倒海,豆大的眼泪哗哗地往下落。
艾瑞克嗖地站起身来,快速地带了手机、钱包和钥匙,径直出门。
关好家门后,长松一口气,止住眼泪。他怕人看到他眼眶通红,朝楼梯走去。
他住在五楼,下楼时又碰到了那个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大叔。
艾瑞克一直想跟他打招呼,但从来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大叔不是在忙着扫地拖楼梯,就是忙着清理扫帚或者捯饬垃圾袋。他一般在凌晨四点开始工作,七点半打扫完之后坐在一楼楼梯过道的角落里休息片刻,休息时一边看着年轻人下楼上班,一边抽着烟听家乡的戏曲。这时段艾瑞克碰见了,又不忍打搅他难得的安逸。
终于,这一次艾瑞克果断地朝大叔挥了挥手,大叔略顿几秒,然后点点头,微微笑。楼里的人他看着都眼熟,可是分辨不出谁是谁。听说他在这公寓里工作十多年了,租户来来往往,物业换了又换,这公寓里唯一没变的,除了公寓的老板再就是他了。他爱着这公寓,像家一样,艾瑞克特别羡慕他这一点。对于租客来说,租住的房子,永远称不上是家。
公寓楼高十三层,是环形的,楼底下有一片南北走向的长方形院子,艾瑞克好像从来没有仔细欣赏过。院子约莫一百米长、十几米宽,中间是一排方形花池,花池里种着水鬼蕉、龟背竹、合果芋、鸭掌木……蒲葵在这时节最美,蒲扇大的叶子一片片高低错落,一株成群,尽管此时北半球被冬天挟持,但那叶子油亮、崭新,如春生一般。最北边的花池里种着一片竹子,十分浓郁,夏天好多带小孩的大人来小竹林下乘凉。院子很美,对于在大城市里租房生活的亿万人来说,这样的租住环境已经算中上了。是的,为了这院子的美,他每个月比周边的出租房多支付了一千元。没关系,只要娜娜喜欢。只要娜娜喜欢,一切都值得。
艾瑞克经过时看到很多爷爷奶奶带着孩子在院里玩,有些孩子正在学着走路,有些坐在塑料的玩具车上,有些大孩子三三两两地追打……与艾瑞克擦身而过的是个刚会走路的小不点,穿着一双发亮发声的粉红鞋子,每走一步小鞋子就发出啾啾啾啾的声音,那声音撵着孩子相伴嬉戏,煞是可人。娜娜喜欢这里,因为这里的老人和孩子。
凛冬时节,北方正被风雪笼罩,身处南国的艾瑞克秋衣外只穿了件薄羽绒服,腿上是一条牛仔裤,对于像他这样膀大腰圆的男士来说,一条牛仔裤足够过冬了。
公寓的物业在大门口拉着两条横幅,上面的横幅写着“新年快乐”,下面的横幅写着“圣诞快乐”,横幅边还有一个很小的圣诞老人布偶。圣诞刚过,元旦将至。如果不是看到这两条横幅,艾瑞克都忘了现在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人们大都沉浸在节日的欢欣里,因为从明天开始连放三天假。
圣诞节是西方的节日,中国人很少过,但是阳历到了圣诞、元旦前后,农历差不多是冬至或腊八,中国人有不少会过冬至和腊八,至少艾瑞克老家那里是这样。冬至一来北方进入数九寒天,为了驱寒人们做热汤饺子,吃饺子的小孩都会说“吃饺子不冻耳朵”,小时候一到冬至,爷爷、奶奶、小姑和自己围在一起吃饺子喝饺子汤,团圆热乎。到了腊八,虽然不是什么大节日,但方圆上的人都流行这一天吃连锅面。奶奶喜欢小面片烩菜和鸡蛋,一做一锅,农村的那种大铁锅,一人两大碗绝对够吃,边吃面边喝汤,吃了连锅面一整天都暖呼呼的。“二十三,过小年”,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农村过年的序幕算是正式拉开了。为了给全家人呈现一个干净整洁、有吃有喝、欢乐喜庆的新年,妇女们从小年前就开始忙活起来了,将过年需要准备的东西拆分开,在年前一天做一点,算好日子一直做到除夕才完。孩子们的整个寒假,基本都参与到了过年这个大工程中。一般来说,小年之前,妇女们就要准备在家里或者去水渠、邻村水库洗衣服,主要是洗床单被套、冬季大衣这些大件衣物。购置年货是男人们的事情,大概都在腊月二十三之前置办好。好多人家选在腊月二十三这一天打扫卫生,每年爷爷奶奶到了这一天从早上八九点就开始打扫,从屋子、灶房到牛圈、厕所,全部都要打扫,打扫完基本都到晚上八九点了。吃完饭奶奶开始祭拜灶神,爷爷先贴好灶君神位的红纸黑字或者画像,奶奶点好香,放好祭献的食品,然后磕头跪拜,奶奶三拜以后是小姑,小姑三拜以后是艾瑞克。磕完头后放鞭炮,小年炮是春节的第一炮,这个是艾瑞克专有的权利和义务,不用谁提醒,等村里有一家响起鞭炮声时,艾瑞克就立马提着炮串在院子里点火,这一放,人才感觉要过年了。小年之后的每一天对孩子们来说都是度日如年,但每一天都沉浸在浓郁的节日氛围中。
城市与乡村的生活截然不同,城市的节日一般都在商场,节日的氛围取决于厂家给的折扣。
艾瑞克出了公寓大门,不知道要往哪里走。
天气阴暗,温度又低,这样的天气出来散步,更显得可怜。是很可怜,一副高高壮壮接近两百斤的魁梧身材,一个又肥又圆贴着高仿姚明脸的中年,穿的羽绒服磨破了袖口,牛仔裤下面也破了大洞。
究竟,他可怜的生活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