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文章,应于风化,风化厚薄,见平文章。文弊则救之以质,质弊则救之以文。文质相救,在乎已,不在于人……”
硌梁山上,一个穿着补丁烂袄的中年男人翘着二郎腿,在一株已经枯败的枇杷树下,手捧一本书朗声念诵着。
他一边念,一边还不停地晃着腿。
明明读书这么文雅的事,硬是让这人给读出了地痞流氓打麻将的感觉。
一个十岁孩童托着腮帮子坐在中年男人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中年男人手上那本书,用心地听着中年人朗诵。
远处覆盖着厚厚白雪的屋檐露出一线灰黑色的瓦片,屋檐下一个老头儿一脸郁闷地盯着听书的小孩儿,嘴里还吧嗒抽着烟。
老头儿一会儿看看抖腿读书的中年人,一会儿看看听书的小孩。
一管子烟抽完后,老头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走到那小孩儿旁边。
“小行,他念的那些狗屁倒灶玩意儿,你能听懂?”
小孩儿闻言看了老头儿一眼,摇了摇头。
“听不懂你一直听什么,走,爷爷教你抽烟去。这玩意儿可有意思多了。”
读书的中年人闻言喝道:“魏老头,你别乱来啊,把小行带坏了我跟你急!”
魏老头白了读书的中年人一眼,没好气道:“土匪还读哪门子的书?有这功夫还不如让小行抽两口烟呢,多舒坦。”
神州界有三十六郡,最北端的是雪郡。
相传在雪郡,有七座山寨,山寨中都聚集着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这些强盗也不曾打家劫舍,却专盯着官道上往来的商车富豪下手。不知道多少官府元晶,富商货物曾经惨遭毒手,被他们直接抢了去。
硌梁山正是这七处险山之一,硌梁山上的梁寨,也是雪郡七大山寨之一。
梁寨里,几乎每天都会发生这一幕:欧阳行正听着骆鑫读书,魏老头一脸郁闷地在一边看着,偶尔还会过来掺和两下。
这一次魏老头刚说完,托着腮帮子的欧阳行道:“其实听骆叔读书挺有意思。”
“我是当强盗的,他也是当强盗的,你刘大娘是个女强盗,你是个小强盗,都是当强盗的,听那么多弯弯绕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还打算去咸阳当官呀!”魏无忌翻着白眼道。
欧阳行傻乎乎一笑,没有说什么。
魏老头接着对骆鑫道:“你也是的,要么就好好教小行读书识字,要么就什么都别教。他现在大字都不认识一个,听这么多书有什么用?”
骆鑫合上书站起来:“谁告诉你先认识字才能读书的,圣人陆秋就是先读书后识字,最后还开创了儒家学派。”
久坐后骆鑫的裤子掉下去一些,他站直身子后扭着屁股往上提了提裤子。
魏老头看到骆鑫的动作,一脸嫌弃,指着骆鑫骂道:“有辱斯文。”
骆鑫闻言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指着魏老头嘻嘻笑了起来:“小行,你看!这老头儿听我读书读多了,说话都有水平了,他竟然知道有辱斯文这个词!”
这时梁寨里刘大娘从大堂走了出来:“晚饭好了!小行,去喊你壮哥上来吃饭。”
欧阳行闻言一咕噜起来,匆匆往后山跑去。
魏老头见状摇了摇头:“宁壮现在都坐照成功了,小行他还不见动静。以后少让他听书,多去练练功。”
骆鑫闻言扣了扣耳朵,显得浑不在意。
今年是大秦纪元天始十年,欧阳行恰好十岁。
在他有限的十年生涯里,一开始是被刘大娘抱着在枇杷树下听书,后来便自己趴在骆鑫身边读书。等着稍有年纪,骆鑫便给了欧阳行一本黄色封皮的小人书,说那书上写着的是天下第一等的功法,要是学会了便是遇见神仙也能上去抢一票。
欧阳行的生活从此多了一些色彩,除了坐在骆鑫身边读书,还自个在屋子里看着小人书比划着练功。
渐渐的,欧阳行听书的时间越来越少,看书的时间越来越长。
七岁那年,魏老头开始让欧阳行跟着他学习握刀劈柴,骆鑫则教欧阳行踢腿打拳。偶尔有空,骆鑫也给欧阳行讲一些修行界的常识和传说,欧阳行时长听得眼睛发亮,心驰神往。而刘大娘一有空,就教欧阳行认识人体穴位和大小经脉。
如此这般,欧阳行在梁寨过了十年,每日都是听书,看书,砍柴,打拳。
今日的晚饭是两盘白菜,七碗米饭。
在常年积雪的雪郡,粮食十分珍贵,这样的晚饭已经极为奢侈了。但欧阳行看到白菜,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才端起饭来吃。
很快,宁壮第一个吃完饭,他起身道:“我吃完了,我先去后山练一会儿拳,大娘,晚上就别等我了。”
刘大娘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去吧。”
魏老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小行呀,你可得努力了。你大壮哥现在都能一个人下山劫道了,前不久他还猎一头老虎回来。”说着魏无忌扯了扯刘大娘身上的虎皮大衣。
骆鑫一只腿踩在板凳上,斜着身子端着一碗饭,正放荡不羁地吃着饭。看到魏无忌扯刘大娘衣服,他伸出筷子打了魏老头的手一下,道:“你个死老头说话归说话啊,别扯我媳妇衣裳。”
魏老头也不理会骆鑫,接着对欧阳行道:“你看你,现在劈柴劈得那么慢,练拳也不勤,这些倒也罢了。可是你骆叔给你的书,你怎么到现在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刘大娘默默吃着饭,没有说话,骆鑫也是扒拉着筷子。显然这两个人也觉得魏无忌说的话有道理。
“你得加把劲呀,不然什么时候才能下山劫道?我这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等着你以后养活呢。”
欧阳行连连点头,把脸埋在饭碗上。
看到欧阳行有些不好意思,魏无忌也没多说,只是叹了一口气。
“唉……”
这一声叹气,仿佛砸在了欧阳行心上。
素来沉默的看门老头春生扒拉了一下头发,抬起头傻傻一笑,道:“寨主,少爷他已经很刻苦了。我看他每天晚上都不睡觉,一直在练功呢。”
魏无忌一黑脸,骂道:“你个看门的懂什么是练功?吃你的饭。”
春生也不生气,咧嘴憨厚一笑,接着夹起白菜来吃。
欧阳行匆匆吃完饭,便回到了自己卧室。
此时星月皎洁,银河在天,四无人声。屋子里一盏昏暗的油灯在寒风中瑟缩发抖,欧阳行关上门窗,脱了厚厚的棉袄,将被子裹在了身上。然后他打开骆叔给他的那一本小册子,认真看着小册子上那盘腿而坐的小人,照葫芦画瓢一样的坐好,开始修行。
书上那些小人,身上画着一个个穴位,标注着一道道真元运行路线。
他这几年每日不辍地看书修行,那些真元运行路线和元气停留的穴位,他早已记得一清二楚。
但是他每次练功都还要把功法打开,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看书看错了,要不然怎么能练功三年,毫无进展呢?
他一度想要去询问骆叔和魏爷爷,但是这二人看都不看那小人书一眼,就推脱说自己看不懂,只让他自行参悟。
欧阳行抿了抿嘴,认真看了一遍黄色秘籍上的元气运行路线,闭上眼认真体会着天地间流散的元气,又开始了一个不眠之夜。
大厅中,梁寨的老人们都还没有散。
比起练功不辍的欧阳行和宁壮,这些老人显得有些闲散。
欧阳行一走,刘大娘就放下了碗,道:“魏老头,你说话是不是重了点?”
魏无忌已经掏出了烟管,愁苦地抽着烟,道:“我心急呀!要是在青云门东岳派,这十岁的孩子早该坐照成功了,可小行到现在还没有动静。等过了十岁,丹田壁垒日渐加深,再想坐照就难了。”
闻言刘大娘也是叹了一口气,小行的修行进度确实太慢了些。
“哎呀,瞧把你们愁的,小行练的是一般功法吗?要是跟着咱们练,以小行的资质早就缘路凝魂了。”他拍了拍桌子,道:“再说了,我看小行跟你劈柴劈的挺好的,真要说起来,他现在境界也不低了。”
魏无忌点了点头:“小行确实是个劈柴的好材料,要不就跟着我学得了?我还没收过徒弟呢。”
刘大娘,骆鑫和春生都抬起头,愣愣看着魏无忌,就像是看着一个傻子。
魏无忌无比尴尬,摇了摇手道:“你们当我没说。”
骆鑫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说魏无忌呀魏无忌,你脸皮咋这么厚呢?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好意思去教小行?”
魏无忌低头,没有反驳,只能抽起他的旱烟。
刘大娘突然说道:“对了,眼看时间就到了。那封信你们不会忘了吧?咱们去不去?”
就在三天前,突然有一个神秘人送来一封信,要梁寨和七寨中其他两家董家寨、苍茫寨联合起来,一起在硌梁山官道上抢劫一个从咸阳来的马车。
骆鑫瞧了自己媳妇儿一眼,诧异道:“媳妇儿,咱出关文蝶都收了,你现在打算不给人干活?”
刘大娘瞪了骆鑫一眼:“不行吗?我觉得这事有蹊跷。这么一桩大生意,咱们梁寨本没有资格参加的。那人为什么邀请咱们梁寨?”
骆鑫见刘大娘反驳,一时语塞。
魏无忌也点了点头:“就是,我这几天也觉得不对劲。咱们梁寨就这么几个老弱病残,哪有资格去抢劫咸阳来的大修士,不会是李梦那个王八蛋又要让我们背什么黑锅吧?”
骆鑫想了想道:“去就去吧,没什么可顾虑的,在这雪郡,我还真不信有谁能坑了我们几个。我看小行最近压力挺大,这次就让他跟宁壮一起去凑凑热闹。”
魏无忌和刘大娘对视一眼,随即都点了点头:“也行。说不准历练历练,反倒能帮小行破境。”
春生不语,默默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