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萌萌为支持前线黑板报,一封信里装了八张照片寄过来。半身照、全身照、正面照、侧面照,各种姿势,各种衣物,全是真正的彩色照片,而不是那种贪便宜先照黑白照,再用彩笔上色的冒牌货。眨眼间,林萌萌的照片便将十三号掩体装点得五彩缤纷,好像多处漏光了一般。
如何张贴林萌萌的照片,何定平颇用了些心思。
首先是掩体底部宣传栏,贴上三张,正中那张是脸部特写,林萌萌笑得光辉灿烂。其次是射击孔两侧,各贴一张,让执勤的人累了看着提神。再次是在掩体顶贴壁一张,不管轮到谁睡觉,都可以躺着看。最后是在掩体入口贴上一张,对来访者表示欢迎。此外,何定平一直在偷空新挖一个洞,林萌萌最后一张照片就贴在这里。他挖洞空隙,想说话时,就冲林萌萌这张照片嘀咕几句。
总的来说,这事归何定平管理。那一阵他活像升了官,成天忙着接待心情激动的来访者。那些人可殷勤了,他们递烟请何定平抽,朝何定平说奉承话,希望何定平让他们将林萌萌的照片取下来捧在手里看。毕竟洞里光线太暗了,看不真切。
何定平认为,他们不是咱掩体的,不明白光线暗有暗的好处。光线暗些,静静看上半天,照片上的林萌萌像活了一样,甚至能听到她的呼吸。这就是咱们掩体中的人才明白的好处。
半身照,全身照,各种姿势的照,有不同的效果,于是发生了一件很惊人的大事。
出事当时,何定平也在场,但出事的原因却是八年后才知道。八年后,老奤告诉他真相时,两人在成都金阳路二十四节茶楼喝茶。
老奤问何定平,还记得我和张磊干架的事吗?
何定平说他当然记得。
大概是林萌萌寄来八张照片四五天后,一个早晨,老奤要何定平帮忙警戒。他和张磊昂然出洞,走到壕沟尽头。
张磊摆出架势。老奤说,有种咱们出壕沟,这里挥舞不开。张磊像是也横了,一个跨越出了壕沟,站在下面小缓坡上将十指握得咔咔响。
狗日的!那里挨近雷区,何定平吓了一跳,连忙端平步枪瞄准对岸。小河对面越南人的小山上有两层防线,一共十四个屯兵洞,其中至少六个屯兵洞都能有效攻击老奤和张磊所在位置。小山后面,较平缓的坡地,则是几十个能迅速支援山头的壕沟、地道。那儿至少有七个迫击炮安置点。别说迫击炮,就算对面随手扔来手榴弹,十之八九也会落到沟底,搞爆遍地都是的地雷。
狗日的,哥儿俩这难道不是干的拿脑袋打赌的事!
咱这些战士,常背着指导员打架,其实就是玩儿,增进感情。只是这次,哥儿俩脾气赌得太大了。再看两人的打法,太不对劲。老奤猛揍张磊,张磊不晓得还手,只顾躲闪。两条胳膊可怜巴巴的,哪里被打护哪里,都是挨打在先,防护在后。老奤也真狠,拳拳直冲他面门,直到打掉他一颗门牙才住手。
张磊捂住腮帮蹲下,像在哭。
何定平怒了,说,够了,老奤。
老奤铁青脸色回了壕沟。张磊还蹲原处不动。何定平看不清他的脸,只觉他的眼神涣散,便紧张起来,忙朝他大喊,张磊哥回来,他再打我帮你!
何定平心中本有疑问,见老奤欺负张磊太过分,一心变成了对老奤的谴责,也不想问原因了,对老奤怒目而视。
老奤对他说,小和平你别朝老子瞪眼,老子没做错!
张磊独自坐在地上好一阵后,伸手到处摸摸索索找到他的牙。他真晕头了,竟想将牙齿安回去。咧着嘴比来比去的,觉得太蠢了,才放入衣兜。然后,他抬头,看到老奤和小和平,又赶紧低头,往岩石后面蹭,大概想躲过两人的目光独自再待一阵。
何定平吃了一惊,因为他看见岩石边张磊的腿猛地一抖。似乎他本是坐着的,突然改趴下了。而从岩石另一边,张磊的肩膀和头露了出来。后颈处皮肤一阵阵地发亮,大片汗水从上面流下。
我压着雷了,张磊带哭腔说。
何定平紧急拉了老奤一把,叫了声,卧倒。卧倒,是战场上响应最高、最及时的口令了。何定平和老奤同时卧倒了。
张磊压住的是松发雷。松发雷的原理是有根弹簧呈压缩状态,压下后一被松开,弹簧弹起来便爆炸。松腿前必须先看好位置,有坑可跳,有悬崖可跳,或能保命。要命的是那天张磊被两块岩石卡在中间,肚子压着雷,别说跳,滚都滚不了。
张磊从压着地雷的那一刻起,说话再不敢自称老子,声调也变得温柔低弱了。都是你害了我,老奤,他抽泣道。
老奤默然无语。何定平对他说,你去找指导员来吧。
老奤跑了一趟,连长、指导员、排长、工兵班长都急急忙忙到了。
指导员问张磊,能滚开吗?
张磊说,不能。
指导员问,能换块石头压吗?
张磊说,不能。
指导员问,能换成腿压吗?
张磊急了,迭声说,不能,不能,统统不能!没办法了,你们别太近。
指导员仍不甘心,说小张,咱们先别说这个,你千万不要动,咱们商量办法。
他们七八个干部,趴在地上,头碰头。这姿势真搞笑,但没人敢笑。他们能商量个啥呢?事实上他们趴在那里想不出任何办法,一片哑寂。
有声音先来自张磊。他疲惫地问,指导员,还要想办法吗?
指导员说,别着急,小张,千万不要动。
一小时后,该吃晚饭了。炊事员帮张磊下了一碗面条,送到连长跟前,吞吞吐吐地说,连长,我给张磊下的面条,专门给他开了整罐午餐肉,你看咋个给他吃呢?连长看了看他的表情,没说啥,将面条接了过来。指导员说,我来吧。都围在这里不是办法,越南人冲咱们来一炮就麻烦了。你们散吧,我来处理。
他不由分说从连长手上拿过面条,提高声音道,小张,我来喂你吃面条,你千万不要动,一动我们两个都完蛋。
张磊说,有必要吃这顿吗,指导员?
指导员说,有必要。
指导员一手扶石头,一手举起面条碗,紧贴石头绕到张磊头旁边跪下,脱了衣服卷成枕头垫在张磊的脸和地面之间,帮张磊侧脸露出半张嘴,再夹了块午餐肉,塞入张磊嘴里。这块午餐肉吃得还算顺利,只是在吞咽时两人都很紧张,因为那时张磊必须弓弓后颈以便让咽喉动一动。
好吃啊,指导员,张磊说。不过我真不想吃了。咱这叫生不如死啊,吃饱了只会延长我生不如死的时间。
指导员说,吃,小张,吃了才有体力。咱们一定能想出办法。
张磊问,连长他们回指挥部了吗?
指导员往咱们这边看了看,正好看见连长一行人悄悄离开,便说他们回指挥部继续想办法。
没办法了,指导员,剩下的就是个死,张磊说。只是让你们都来看着我死,我也不想这样啊。你说我该怎么死呢?全连的人都看着的。
我……指导员说不出话了,只好把一根面条在筷子上卷成一卷儿,递到张磊嘴边。咱们不说话了,吃完面条再说。
张磊说,我真不想吃了,指导员,让我写遗书吧。
好吧。指导员说。
咱们每次紧要关头,都会记得先写遗书,这是张磊第三次写遗书,每次都是说两千四百元抚恤金的分配办法,每一次都有些小改动。但这一次他的改动最大,凭空多了一个女朋友刘阿娟。爸爸妈妈六百元;两个妹妹一人三百;女朋友刘阿娟六百;还有六百元将来给两个妹妹的孩子,也就是他的外甥,不管男女一律每人三百,因为男女平等嘛。张磊说,其他的我这时候想不出来,你帮我想吧,指导员。
父母两人才六百,女朋友一人就六百,不太好吧?指导员忍不住提醒他。
那咋办呢?我想给她多点。张磊说。
就按你的意思办吧。你刚才还说有其他的啥?指导员问。
就是报纸上要用的那些话,张磊解释道。指导员你帮我加上吧。还有就是——他声音变得有些羞怯。
指导员说,还有啥?没关系,小张,你说啥我都照办。
张磊说,我想请指导员帮我写一封情书给阿娟,结尾是一首诗的那种。
指导员说,好,你放心。
张磊说,你写信去吧,指导员,别管我了,不然爆炸了,你连信都写不成。
你千万不要动啊,我写信去,等我写好了来念给你听,指导员抹着眼泪说,然后扶着石头绕过去,跳入坑道,跌坐在何定平旁边。
和他说话,小和平,说啥都行,别冷场。指导员叮嘱何定平和老奤,爬起身快步去了指挥所。
有没有刘阿娟这人,实际上很难说。张磊说是他入伍前相中的姑娘,本来都快忘记了,却受指导员替何定平写信给林萌萌这事的影响,又在心中活跃起来。指导员的信能帮小和平搞定女大学生,帮他搞定一个农村姑娘更不在话下吧?所以他跟两位兄弟商量,请求支持他请指导员帮他给刘阿娟写信。但他这一意思才说出口,便遭老奤阻止。老奤压根就不信有刘阿娟这人,逼问他刘阿娟长什么样子,张磊便答不上来,老奤说他胡扯淡。而小和平也不愿支持他,因为他说指导员的信搞定女大学生用了“搞定”一词,犯了小和平的忌讳。为什么上升到“忌讳”的感觉,那时小和平还不太想得清楚,总之就是很不满意,觉得受到了冒犯和侮辱。
现在死到临头,张磊再提此事。老奤与何定平自是不好多言,只好默不作声地陪同他等指导员写信。想起来真不知叫人说什么好啊。
小和平,张磊喊了一声。
何定平嗯了一声。
说点话啊,张磊说,指导员要你和我说话,你倒是说一点啊。
要得,何定平说。说了“要得”却又不知道咋说了,他就是最笨。
现在你写信已经写得不错了,还得练练说话。
是,何定平说,对不起,张磊。
咋啦?
我向你道歉,我不该打你。
你又没打我,是老奤狗日的打的我。
我说的是有一次,你乱说林萌萌那次。我不该打你。
林萌萌啊,张磊不再吱声了。
这时天已擦黑,一股凉风吹过,便来了雨和雾,张磊顿时不见了踪影。你们倒是给我亮个灯啊,亮个灯啊!他号啕大哭。
何定平、老奤面面相觑,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由老奤蹲在地上摁亮把手电,伸长手递到壕坑顶部摆着,随即一个侧滚,离手电远远地看着。此后张磊便对着手电说话,想听别人说话了就喊一声小和平,何定平便应一声。
张磊说了很多话,轻柔,幽怨,絮絮叨叨。多数何定平都听不明白,只觉他已练出说话不影响身体而身体能自行其是地紧压地雷。这本领真神奇,还没多久就练成了。他顾着惊叹,就更听不懂他在说些啥了。
小和平,他忽然又叫了他一声。
何定平连忙应了。
你没害我,我分得清,他说,害我的是老奤,我做鬼也不放过他。然后他大喊,老奤。
老奤打了个寒战,却没敢答应。
老奤,张磊喊道,你敢不答应!你敢!老奤!
老奤只好哎一声应了。
局面尴尬了,张磊不再说话。一分钟后他说,算啦,小和平,老奤,到头啦,给指导员说一声,我没法等啦!随后,地雷便炸了。
爆炸引发连锁雷阵,声势惊人,持续了近五分钟。
虽然指导员才写了几十个字,张磊便炸死了,但并未影响他仍按原计划写信。他仍以张磊的口吻,表达对刘阿娟的思念,想象退伍后两人共同生活的情形。关于死者张磊对生活的渴望,指导员想象了一些细节。他写道,亲爱的阿娟,我们婚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我想了很久,要像城里人那样度蜜月。我们要一起看电影,把《阿诗玛》《五朵金花》《桥》《小兵张嘎》等前些年看过的电影再看一遍。要实现计划,得找一个闲季,把周边几个乡的电影场走个遍。咱们看电影,还旅行。信末尾如张磊所希望的,是一首诗。这封信念给了咱们听后,没人觉得假,所有人都觉感动,要求将结尾那首诗多念两遍,不少人多年后还能背那首诗。
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没人考虑笔迹不同的问题。指导员和张磊笔迹不一样,难道不怕刘阿娟认出来?但没人在乎这个问题。
刘阿娟有回信吗?
有没有刘阿娟这个人,咱们真不知道。即便真有刘阿娟这个人,她是傻瓜吗,怎么会回信!但咱们不在乎,因为战争是英雄主义美学,高高在上,视庸俗生活若无物。指导员的信便是这样的一面英雄主义旗帜。
但如果刘阿娟回信了呢?
那么,指导员就会很欣喜,与其保持通信,能保持多久就保持多久。指导员会用他的文学才华尽量延长通信时间。
八年后,何定平问老奤,你当时为什么要打张磊?
老奤说,张磊这个狗日的把林萌萌照片拿去手淫!
何定平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愣住了。
老奤说,我觉得这事不给你讲比较好。
何定平顿时觉得难过起来,说,我懂,我小嘛,不用知道。
老奤说,咱不是嫌你小。是怕你知道了,看不起张磊。死者为大。
何定平点点头,赞同道,死者为大。但让林萌萌与张磊的死搭上关系,他感觉极不舒服。
老奤也点点头,伸手去拿茶碗。手指才碰到茶碗,眼泪便流了出来。
成都老流浪汉的歌谣是这样唱的:老奤心被刺穿,眼泪从伤口流出。
八年后何定平才明白,为什么老奤后来非要把他的二等功让给张磊。那时不知怎么搞的,军功名额老是不够。妈的,老奤说,只要是名额,就总不够,不然当官的耍不了权。总之不够,便提出活人让死人。老奤的高风亮节上面是赞赏的,可他们希望老奤让出名额给其他人。至于张磊嘛,大家对他评价并不高。
老奤急了,对刚由副连升任连长的王猛拍了桌子,高声说,老子让出名额肯定有老子的人选,人选就张磊。你想用我的名额来照顾你的关系,老子绝对不干。
老奤一贯勇猛,气势很足。那王猛本身可能的确心中有鬼,有些慌,连声说,你说给谁就给谁,你说给谁就给谁。不过老奤,我真不懂你咋非照顾张磊不可。功劳是你拼命来的,要给也给个好一点的人选嘛。给张磊嘛,实话说辱没了你的军功章。
别说死人的坏话哦,王副连长。老奤抛下这句就走了。
烈士张磊有了功劳,有关介绍顿时好看多了,爹妈也能定期领到抚恤金了。张磊地下有知,也该快乐些了吧,但老奤永远都快乐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