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瑾及其母的居住安排好以后,段斌想去和陶商讨论一下舍人和请辞的事情。但是陶商似乎心情不好,理都没理段斌就窝在自己的房间不出来。段斌见陶商没心情谈话,又天色已晚,便只好回房。
在廊上碰到了几个丹阳侍卫,被他们冷嘲热讽,段斌知道自己的小白脸在这个时代被人瞧不起,但自己一天也累了,懒得和他们计较。回到房间,自己正要躺在榻上睡觉,发现榻上的布是湿的!没办法,找一些粗布换上,然后找的时候发现睡榻的一角有破洞,往里面一探,一只蟑螂爬了出来!
段斌无语,看了看自己的房间,房间小而偏僻,只有一张睡榻、一张书案和一叠粗布。由于房间有限,诸葛瑾提出义弟与自己同床共榻,段斌吓得连忙谢绝,说伯母与兄长同住一间,自己住进去会变得拥挤压抑,有扰伯母歇息。陶商倒也爽快地答应,给自己安排了一间偏僻角落的房间。
“难不成是那群家伙在搞我?”虽然对房间无所谓,但看到湿掉的床单和蟑螂,段斌想到那些刚刚还嘲讽自己的丹阳侍卫,不禁火气上头,想出去找他们算账。结果刚推开门就撞见两个人。
“段……先生?”
“哦,是你们啊。”段斌认出两人是自己从刘峥处救下的两名女子,于是向她们打招呼,“看你们两位的服饰,是在这府中作佣人吗?”
“是。因为大公子府正好需要佣人,于是安排我们作佣人。”其中一名较年长的女子脸红道,“而且听说先生您被现在是大公子的舍人,我们作大公子府的佣人,这样的话就可以一直……陪在您身边。”另一名女子没说话,点了点头。
段斌听后不禁脸蛋一红。她们由于无家可归,就决定跟着作为恩人的自己,自己当然不会拒绝,但两名女子与自己相随这事,让自己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或者是突如其来的使命感。
想到这里,段斌凝视着两名女子。较年长的女子皮肤黝黑,多有晒斑,稍显粗糙,看上去年纪不大,却透露出一种历经沧桑的成熟;较年轻的女子是小麦色皮肤,相对细腻,格外醒目的大鼻子旁有两道很深的法令纹,她一脸愁容,给人一种她肚子里一直有苦水但吐不出的无奈感。
两人被段斌那么一盯,也不禁脸红。
“啊,还没请教过两位的芳名呢?”段斌尴尬道。
“额,我叫窦根儿,年方二十二,是琅琊海曲人。她叫阙人彘,不清楚年纪和籍贯,是我偶遇到的。”那名较年长的女子轻声道,“我们本是来为先生担任舍人道喜的。额,没有向段先生报上姓名,是小女……我无礼了!”
“没有这种事。”段斌连忙摆手,“在外面聊天不便,来房间里说吧。”
“这……我们怎么敢进舍人您……这样尊贵的人的房间呢?”窦根儿拉着阙人彘下跪,着急道。
“不,你们想多了,我这舍人一点都不尊贵。”段斌连忙将她们扶起,看着自己的房间苦笑道,“只是聊聊天而已,别那么拘谨。我反正也闲的没事,正好找两位聊聊。”
窦根儿瞅了瞅段斌的房间,点头允诺道:“那小女……我失礼了。”
窦根儿进去后,段斌见阙人彘呆在原地不敢进来,段斌问她怎么了,后者低下头不敢对答。在窦根儿的催促下,阙人彘便小步踏进房间里。
两人进入房间后,看见一只蟑螂在段斌房间里爬,窦根儿想要捉住它,结果蟑螂从墙角的一个破洞逃了出来。“为什么要给段舍人住这种脏地方?”窦根儿看了看墙角的破洞以及四周令人不堪的家具和墙壁,觉得不和段舍人的身份,抱怨道。
“没事。有吃有穿还有床,何陋之有?来,坐!”段斌用粗布盖住床面,请两人就席,窦阙二人点头致谢。
“舍人屈尊请我们来这,实在是不好意思。”
“根儿姐别那么不好意思,我们只是闲聊,别那么拘谨。”段斌很不习惯地跪在垫子上,笑道。
“根儿……姐?”窦根儿对这称呼有点疑惑。
“额,哦,失礼了,还没介绍我自己。我名叫段斌,年十九,琅琊莒县人,一介布衣,父亲在幽州从军,本来是要北上投奔父亲,但是被刘峥刘嵘所劫,结果被陶大公子带到了这,然后莫名其妙地当上了这个舍人。”
“啊,段舍人您……才十九岁。”窦根儿惊讶地看着段斌的脸,轻声道,“您看上去长得有点成熟,以为您跟我同龄……我这话不是在冒犯您,您千万别介意!”
“哦,没事,根儿姐,我不介意。”段斌尴尬地笑了笑,他记得之前在北上的路上自己去河边洗洗脸,清澈的河水映射出了他的容貌,现在想想,比起前世的自己,自己长得好像是有那么点早熟。
“您还是叫我根儿吧。”窦根儿害羞道,“您这样身份的人叫我前辈,小女……我实在招架不起。而且,叫我姐的话,这称呼会显得我有点……年……长……”
看到窦根儿的脸比之前还要红,结合她说话时用我代替小女,段斌明白了这句话的重点,不是身份问题,而是一个……敏感话题。
“那,根儿……”段斌面红耳赤地喊着这称呼,自己喊着比自己年龄大的女人叫“根儿”,这种听着很宠溺的称呼让段斌不禁害羞。
“为什么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炽热?”段斌心怦怦跳,“这种正常的称呼没啥问题啊!难道是这具身体的意识?他是不是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还是对女性很敏感?感觉耳朵都发烫了,这位段斌一定很色……”
“根儿为什么会为贼所劫?”
“我所住的海曲附近的村庄,被刘峥刘嵘的贼人劫了一遍,我的家人们都被贼人屠得一干二净,我则被他们带走……”窦根儿说到这里,不禁流泪,“我亲眼看见我的家人们被贼人用刀砍死刺死,我的妹妹……她不到十岁……也被贼人带走,生死难料!”
段斌对此深感遗憾,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有幸上天不负人,能遇到段舍人这样的好男人,真是根儿的福气!”窦根儿感激道。
“这……是段某的荣幸!”段斌听到“好男人”的时候,不禁脸红,产生遐想。
“那阙姑娘呢?”段斌没有提她的全名,他从两人进门的时候就在想,阙人彘这名字听上去着实不对劲。
阙人彘低头不说话,不知是害羞还是害怕。
“她是我被贼人带到峥嵘谷的时候偶遇到的。”窦根儿补充道,“她当时倒在路上,身体虚弱,贼人可能见她身材好,就把她抓进来。我连忙找东西给她盛水喝,然后我们俩就相依相随。”
“她是不是一直都这么沉默?”
“她一开始确实不爱说话,但我跟她混熟后,她就跟我多说话了。我问她叫什么,她说自己叫阙人彘,问她从哪来,她一开始没说,后来对我说来自泰山。但问她家庭如何,她一直闭口不谈。我也不强求,就没问下去。”
“你知道阙人彘这名字怎么写吗?”
“嗯……小女……我没读过书,识字少……不会写。”窦根儿脸红嘟囔道。
“啊,不好意思,那,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怎么写吗?”段斌把手伸出来,小心翼翼地问阙人彘。
阙人彘还是低头不说话,双手握紧。
“舍人问你名字,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是咱恩人,你不用那么小心。”窦根儿在一旁柔声劝道。
阙人彘抬起眼睛,看着段斌,犹豫一会儿后,用手指在段斌手掌上比划。
段斌根据她的手写,思考一番,不对劲的地方逐渐清晰了起来。
“阙姑娘,你有原名吗?”段斌突然问道。阙人彘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阙姑娘,你刚刚手写,只写出了‘阙人’二字,说明你也不知道你名字的第三个字怎么写?或者,你不知道‘人彘’是什么意思?”段斌仔细问道。
阙人彘又开始犹豫,嘴巴微微张开。
“不会写……骂人的话。”这是段斌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
段斌靠在椅子上,他知道阙人彘的“彘”是哪个字了。“阙姑娘,不是我想冒犯你的父母,只是,起这个名字,不太吉利。”
阙人彘听到“父母”二字,咬着她的厚嘴唇,紧紧抓着裤子。
“人彘,是一种受过某种酷刑的人的统称,也可以代指这种酷刑。总而言之,这称呼光是听上去就很瘆人。所以我才想确认你这个名字是不是原名?”
阙人彘抬起眼睛,这次看向段斌正脸,她的眼睛仿佛在解读段斌,试图从段斌的脸上找到某种想要的答案。
“不是。”阙人彘又开口回答,“但我就应该叫这个。”
“纳尼?”段斌对她自卑的神态和语言大为疑惑,“那你原名是什么?”
“不想说。”
“What?”
“不想说,我的名字……理应如此。”
“为何理应如此?你过去经历了什么吗?”
她没有开口,头低了下去。
段斌与窦根儿面面相觑,不知道她的自卑从何而来。人彘这种过于瘆人的称呼不可能被放在名字里,她也知道这是骂人的词,但她认为自己的名字理应如此。是父母的缘故?还是她觉得自己会招来霉运?段斌如此猜想。
总而言之,这可不是一个可以常挂在嘴上说出来的名字。“阙姑娘,你这个名字我认为应该要换换。你认为自己理应被这样称呼可是大错特错。你本来就不是人彘,而且根本就不该出现这样的称呼!”
段斌渐强的语势让两人不禁竖起耳朵,对他接下来的话表示好奇。
“人彘为酷刑所致,死刑虽是予以惩罚的方式,但死刑和酷刑可不是充要的!酷刑有违人道,对人的惩罚过于残忍,人彘这种肉刑的存在更加荒唐。这种灭绝人性的玩意只会让人在屈辱中苟活,只会助长人的哀伤与憎恨!”
段斌语气逐渐激动,看到两位听众紧张得绷直身体,他轻咳两下,把气氛调回正常,“抱歉,刚刚失态了,总之阙姑娘,你如果觉得自己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你会带来不幸,那就错了。没有人会自带招来幸运或霉运的体质,你只是自卑,刻意认为罢了。我不太清楚为什么别人会骂你‘人彘’,不太清楚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你若把人彘作为你的名字持续下去,那么你就真的如同被处以肉刑的人彘一样,被迫在屈辱中活着。你一定不想这样吧?”
她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承认。
“你可能只是对别人的目光和言辞过于敏感,或者害怕——害怕他们骂你、鄙视你。这种现象会存在,但你不能总抱着这种态度活下去。”段斌温柔道,“尝试和别人多说说话、谈谈心,要相信别人的目光。你和根儿不就聊开了吗?你也可以和我多聊聊。到时你自然敞开心扉,就算有人说你,你也可以心知肚明,辨别是非了。”
她抬起头,努力把目光正对段斌。其实,刚刚一番话,她没有完全听清、理解,但她明白那个男人是在鼓励自己,让自己摆脱过往与自卑的束缚,帮助自己敞开心扉。
“你如果愿意和我说说你的过往,我段某自然洗耳恭听!”段斌强行补充了一句。说实话,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为她说出这样一番教导,只是有感而发,脱口而出。
“那……根儿和舍人……能不能把我想个名字?”她低声问道。
“你不想换回原来的名字吗?”窦根儿问道。
“……现在,还没接受。”她害羞得压低了原本就低的声音。
“名字的事还是劳烦舍人您吧。小女……我识字少,怕起出误会。”窦根儿看向了段斌。
“这个嘛……”段斌摸着下巴想了想,“要不叫阙姝吧。”
“阙姝?”
“对,女性的女,朱红的朱,女朱姝,如何?”
她在手掌上比划了一下,思索片刻,而点头答应。
段斌想到姝的时候,想起了之前救下的曹姝,“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那舍人,您……叫我姝儿吧。”阙姝的脸不知红了多少次,“称呼更加亲密点……对我自己……有好处。”
段斌听后,一下子血压飙高,他马上又想到曹姝,自己叫她好像也是姝儿,思绪快速混乱,不知所措。
“不如叫小姝吧?”窦根儿提议道,“这样也挺亲近的,不知舍人觉得如何?”
“小姝吗……”段斌看着阙姝,无论容貌或身材,她都比一般十九岁的女人要成熟,年龄要么一样,要么更大。叫小姝?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反正我长得也挺早熟的,不像一个十九岁的男人。”段斌勉强笑道,“就如根儿所言,就叫小姝!”
“叮叮叮……”不远处,打更的钟声响起,亥时已至。
窦根儿站了起来,向段斌躬身道:“那我们就不打扰舍人休息了,这次聊天,小女……根儿颇为高兴,谢谢您愿意花时间跟我们交谈。”
阙姝也站起来,向段斌躬身行礼,与窦根儿一起离开了房间。
“嗯……”阙姝转过头,“舍人房间里如有害虫,您可随时找根儿和我。”
段斌听罢,突然想到什么。目送窦根儿和阙姝离开后,段斌才想起来自己好像要去找那群丹阳侍卫有事。但现在太晚了,聊了那么久也累了,懒得再跑,于是回房歇息去了。
子时时分,夜深人静,郯县绝大部分人已经上床睡觉,巡逻军也靠在某些铺子旁歇息打盹。除了当事人,没有人注意到郯县的黑暗处有黑影穿梭、有打更人轮流敲梆,以及一名女子在陶商府的廊中赏月。
盯着被薄薄云朵遮盖的月亮,阙姝此时愁容已去,倒是多了一丝呆滞。在段斌的鼓励下,她的心情好了不少,但一肚子的苦水仍未排尽。她将过往的记忆快速浏览了一遍,一想到不堪的事,段斌的话便从耳边拂过。她边赏月,边回忆,边纠结——揣着一把匕首,纠结万分。
“我到底,该不该下手?”阙姝琢磨着自己偷来的匕首,借着微弱的月光,从匕首的镜面中注视着自己。依照过去的记忆,姝一般都是指美丽的女子,而段斌却为自认丑陋的自己取了这样的新名字。她没有秀美的长发,只有一个大鼻子、大嘴唇和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她自认丑陋,也是她自卑的来源之一。段斌给她起“姝”字,是鼓励自己,还是……真的觉得自己长得漂亮?
“后者应该不可能。”修长的手指轻抚匕首,“另外,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姓?是给我面子?”
如果自己动了手,上面的人必会追究,自己只是一介佣人,就算自己是新来的,被怀疑了,别人也不会相信自己就是主谋。省略身为豪族的诸葛家二人,段斌便是头号嫌疑犯。而且只要上面那个无形的大手一捏,区区舍人的段斌便马上一命呜呼;就算别人信了,也会给段斌和根儿丢脸,明明自己可以摆脱过去的束缚,重新开始,如果一刀沾血,自己就真的执迷不悟了。
可是,心里决定要重新开始,但这个姓氏的诅咒就像一个纠缠不清的小鬼,难以甩开。不如换姓?那可是不敬,而且治标不治本;不换姓,看着那些人在上面活蹦乱跳,自己总过意不去……
这时,她注意到了轻微的脚步声及“咚咚咚”的敲梆声,是打更人来了。要是被发现可能会被训斥一顿,于是她躲在一旁的阴影里,等他离开。
可是,打更人却改变方向,转到了段斌房间的方向,暗处的阙姝对这个刻意的行为有点疑惑,通向段斌房间的廊道尽头是死胡同,没必要走这条道然后折返吧。此时,远处又有一个人影靠近,看服饰,好像是陶商身边的一名丹阳侍卫穿的。
打更人放下梆和棒子,与到来的那名丹阳侍卫低声交谈,两人转头,粗略观察四周,估计是看有没有人。阙姝绷直身体,生怕被那两个看上去不怀好意的人发现。
阙姝听不清两人的交谈,但她听到丹阳侍卫清脆的“切”声,打更人似乎在训斥,把他的面罩向上一拉,侍卫的眼神还是充满轻蔑——阙姝对这种眼神十分敏感。两人走到段斌的房间门口,让阙姝更加紧张。
打更人用手指轻轻搓破窗纸,看向里面,见段斌闭眼躺在床上,向后退开一步,从袖中掏出了一个东西——在月光的照耀下,它闪出了与阙姝手上的东西一样的反光。
一把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