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郯县,陶商府。
一个骄阳高升的上午,在一座已是车水马龙的州治,其中有一个吵闹的太守宅邸,里面有一位刚刚睡醒的年轻舍人。
段斌揉了揉眼睛,伸了伸懒腰,舒展一下筋骨,动了动受伤的右肩,留有余痛,但无大碍。
“美好的一天从起床开始!”段斌推开门,在柔和的阳光下舒展身体,呼吸着早晨新鲜的空气。但是,扑鼻而来的,要么是人的汗味,要么是附近堆放的柴草柴木味,要么是新鲜的马粪味……
“咳咳咳!”段斌吸足了新鲜的“空气”,打算出去转转,这时窦根儿和阙姝走了过来,一个拿着一盆水和毛巾,一个拿着一盘朝食。
“舍人早安。”窦根儿和阙姝行礼道。
“早安两位!”段斌伸手打招呼,“没想到今天府里会这么忙,两位已经满头大汗,要不坐下歇歇。”
“舍人您太客气了。”窦根儿擦掉脸上的汗水,“这大汗淋漓的,怕会脏了舍人的房间。”
“一大清早的,为什么会这么忙?难道每天都这样?”段斌看向走廊上小跑的佣人。
“现在是巳时,而且马上就要到午时了。”阙姝轻声道,“舍人您睡过头了。”
段斌眉头一皱,已经要中午了吗?但这也难怪,自己今天凌晨一直追着刺杀者跑,还和黑衣人打架,回来后找了大夫处理伤口,又被陶商找来问情况,已经累得不行,上床后便立马入眠,睡得死沉死沉。
“诸葛先生之前来过舍人这,想跟您说事,但看您正熟睡,便没有打扰,让我们等您醒了后告知他。”窦根儿说道。
原来之前,诸葛瑾听闻事情后急忙从床上爬起,赤着脚跑来追问段斌是否安好。陶商见诸葛瑾被惊醒,也不好意思再问段斌,于是让段斌先睡,等有时间再来问。出来后段斌简要向诸葛瑾表明情况,说我明天告诉你详情,兄长先去睡觉,莫要惊扰了伯母。
“哦,知道了,我等会儿自己去找他。”段斌指着阙姝手上的朝食,“这是给我的?”
“是。请舍人就食。”
段斌看了看朝食:一碗粥和一块蒸饼。因为凌晨太累,睡完觉后正好肚子很饿,没过多久就吃得一干二净。
“我给您擦擦脸。”窦根儿拿着湿毛巾,给段斌擦脸。
“不用麻烦根儿啦。”段斌拿过水盆,用手捧起水洗了洗脸,神清气爽了不少,“你们俩出了这么多汗,拿毛巾擦擦脸。”
“其实用袖子就行了。”窦根儿看着自己早已被汗水浸湿的袖子,“那,谢谢舍人。”
“别客气!小姝现在怎么样?”段斌对阙姝问道,“被那刺客拎起来,还打了手,状态好些了吗?”
“谢舍人忧心,我没有大碍。”阙姝见段斌把手伸过来,害羞地收起了手。
段斌本打算伸手看看阙姝的手有没有伤肿,但见阙姝收手,也觉得才刚认识不久,这样做不好意思。“那我先去找诸葛兄了,两位再会。”
段斌离开后,窦根儿收拾一下碗具,对阙姝道:“你说,他对我们,是不是过于尊重了?”
“我也这么觉得,无论说辞还是举止,段舍人都有点异于常人,至少是我见过的人里。”阙姝点头道。
“会不会,他觉得我们长得丑,对我们敬而远之?”窦根儿把毛巾递给阙姝,开始乱想。
“应该……没有关系。”阙姝接过毛巾,“你怎么什么事都要牵涉到长相啊?”
“你不也有过?”窦根儿小声嘟囔,但看向阙姝的眼神中却透露出另一层意思。
阙姝注意到她的眼神,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手里的毛巾,好像是在看着另一件形似的东西。
此时,段斌刚刚到诸葛瑾房间内。此时诸葛瑾的母亲不在,她现在在侍女丫鬟们的房间内教她们编织衣物,说是儿子谈论的话题她没有必要听,正好有侍女在织衣服上遇到瓶颈,所以让儿子只管聊天,自己去教教她们,顺便打发时间。
段斌向诸葛瑾陈述了子时阙姝提醒自己有刺客一直到管家接自己回去的所有事情、细节。他觉得诸葛瑾既然是自己的义兄,就没有必要瞒着他,说不定他还可以给出有利的详解和建议。
“所以你是想说,那个逃掉的刺客,是陶商的十名随从之一?”诸葛瑾摆弄着之前陌生人给段斌的那瓶药粉,问道。
“我见过那些随从穿的闲服。虽然当时有点黑,但我敢确定。”段斌回想起之前那些随从嘲讽自己的画面,不禁来气。
“你还在睡觉的时候,大公子找我谈过此事,他说昨晚他带人到你房间,发现四周没有人影,那个被你打晕的打更人,估计马上恢复意识,提前逃了出去。”诸葛瑾陈述道,“到了后院,马倌跑来说看到你追着刺客往外跑,大公子就派他和管家带着几个随从去追刺客。”
段斌点点头,心里希望他能提到点关于陶商随从的嫌疑。
“而大公子注意到,有一名随从不在。”段斌听罢猛然拍了案几一击,“果然是他!”
但诸葛瑾摇摇头,“但后来,一名派出去的随从带了那名不在的随从回来了。他解释说他夜里着急,起来如厕,结果看见可疑黑影,他跟上去,看到竟然是打更人,而且他拿着匕首想刺杀你,还好有女佣人及时提醒。打更人见暴露,于是想胁迫女佣人以便逃离。”
段斌面露囧相,细心倾听那个厚颜无耻的随从的说辞。
“但他说自己及时出手,把那个打更人吓跑了,自己和你便一起追了上去。因为天黑,你们追着追着就散开了。他继续追并逮到了打更人,但后者偷袭伤了他,然后趁机逃走。他便留在原地处理伤口,而后继续找人,结果碰上了管家等人,解释情况后便跟着一名随从回来了。”
段斌一脸囧相,咬牙切齿,“听上去好像很天杀的合理!但那个马倌说他看到的刺客不是那个打更人,这从何解释?”
诸葛瑾叹气道:“可是大公子找过马倌,他说他看到的是那个打更人。”
“什么鬼?!”段斌猛然站起,“他明明在我,还有管家面前说那具尸体不是他看到的刺客,也就是打更人啊!”
“你先冷静,管家也提出了异议,但马倌说天太黑,自己又摔倒,视线模糊,刺客逃得又快,自己大概看错了。”诸葛瑾解释道。
段斌很气愤,打算找马倌问清楚,但脑子里想了想,又坐了回去,“兄长,你有没有觉得马倌被威胁了?”
“你回来后并没有被大公子先找来,而是处理伤口,他找的先是管家,后来又找了马倌,这中间的时间差,如果那名不在的随从真的是刺客,他可以做到威胁马倌。”诸葛瑾分析道。
“如果说天太黑,就算我去指认那名随从,其他人也可以认为我天黑看走眼,而且他们到我房间的时候又没有人在,也没法说明刺客有两人。”段斌无奈道,“可是他的伤是小姝……那名女佣人划的,我们俩可以做人证。”
“可是按照你描述的细节,你捡了打更人和女佣人的匕首去追他,那把匕首就算沾了血,也可以说是你跟那三个人激战后留下的,而且那把匕首不是被黑衣人拍掉了吗?”诸葛瑾道,“而且,义弟,你和女佣人作人证,我看他们九成不会信,顶多就说你们瞎说,或者天太黑,你们都看走了眼。所以最重要的还是物证。”
段斌无奈地挠了挠头,“那打更人临死前的话,和丹阳兵,您怎么看?”
“丹阳兵是陶家专属的精锐部队,由州牧亲信曹豹,也就是你昨晚遇到的东海校尉管辖。大公子身边的随从,包括你的怀疑对象,都是丹阳兵出身。那群人说和你打的黑衣人是丹阳兵,这真的令人吃惊。”诸葛瑾摸了摸下巴,“但打更人的死,让我有些糊涂。”
“随后到的臧霸和尹礼说黑衣人是来杀他们的,他们及时发现并杀了除那两具尸体外的其他刺客。”段斌道,“当然实际情况可不是。”
“他们没说实话,肯定是那些给你药的人事先与黑衣人们战斗,并杀死了他们,你听到的那些声音便是证据。”诸葛瑾拿起药瓶道,“这是军中的金创药,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应该是两位将军带来的泰山军中的几名士兵。”
“这件事情,臧霸和尹礼似乎有点眉目。”段斌再次站起,“我会在申时与他们见面,到时就清楚了。”
其实,段斌和诸葛瑾都知道,事情不会那么快就清楚。丹阳兵的参与和打更人的话显示出这件事情不简单,徐州的漩涡深不可测,扑朔迷离,段斌说不定已经身陷其中。
“兄长要一起来吗?”段斌觉得诸葛瑾跟在旁边能让自己踏实点。
“我就不陪同了,我无论长相还是身份都很显眼,而且大公子比较关注我,我不便出去太久,人多眼杂,以防万一。”诸葛瑾遗憾道,“义弟,这件事情如果不简单的话,你可能,没法离开徐州了。”
段斌犹豫了一下,点头表示明白,他不想太多,先在申时去行馆赴约,一探究竟。
申时,行馆对面的商铺里。
段斌换了一件素衣,等在商铺门口,因为傍晚快到了,大多人们陆续回到自己的住处,商铺也开始陆续关门。段斌望着走动的人流,等待臧霸和尹礼的信号。
这时,从商铺里头走来了一个大叔,叫段斌跟着他来。
段斌跟着他走到了商铺后的一座小院落里,四周杂草丛生,好像荒废已久,里面有一间破烂的屋子,两个人正坐在里面,正是臧霸和尹礼。旁边还有侍卫,穿着和凌晨见到的陌生人一样。
话说回来,这个大叔叫自己的声音有点耳熟。“你是当时给我金创药的人吗?”段斌问道。
“记性不错,小白脸。”大叔点头,把段斌带到臧尹两人面前。
“小人段斌,见过两位将军。”
“段舍人请坐。”臧霸让那名大叔退下,请段斌就座。
“段舍人,时间有限,咱们不说客套话,直接开门见山。”尹礼直截了当道,“此次你我遭受刺杀,都是由徐州州牧,陶谦主使。”
“哈?”段斌直接目瞪口呆,当场被告知徐州的老大,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陶谦是刺杀自己的主谋,一时还无法接受。
“两位已有证据?人证?物证?”
“都没有,但就是这样。”尹礼面无表情。
“啊?”段斌疑惑,“不是小人不相信两位将军,但没一点证据表明州牧是主谋,这未免太唐突了吧。”
尹礼皱眉,想呵斥段斌的无礼,被臧霸阻止。“猜到你会这么说。曹豹,也就是你昨晚遇到的校尉,在你面前指认那两个死人是他的属下,而曹豹是徐州所有丹阳兵的统帅,只听命于陶谦。”臧霸解释道,“被我们抓到的两个黑衣人事后也说他们是丹阳人,只不过他们辩解说自己是看不起泰山人,而且怀疑我们在州治心怀不轨,所以清君侧。”
“看不起?”
“那是地域纠纷,不是重点,但可以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尹礼显然不屑于他们的辩解,“但是他们再怎么犟,曹豹指认那俩是他的属下,九成表明他们是丹阳兵了!这样的暗部不会因为地域问题而鲁莽行动的,没有曹豹和陶谦这些上司的指示是不会莽的。”
“暗部?”
“情况特殊,我就跟你解释一下。”臧霸道,“一般自立一方的诸侯为了方便达到目的,或保护自己,会专门培养在暗中行动的人,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任务,我们将其称之为暗部。
暗部或是独立的组织,招募培训在隐蔽的条件下完成,里面的人员三教九流都有;或是从军队中选拔出来,有任务的时候脱离军队秘密行动,没有任务就是正常的士兵。
一般而言,前者花费的时间、金钱、成本较高,大多数诸侯都是选择后者,但后者的保密性和专业性逊色于前者,除非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军队,而丹阳兵就很好符合这个条件。”
“而且,我们泰山军的暗部就跟丹阳兵暗斗已久,清楚对方的手段。”尹礼补充道。
“那既然是丹阳兵的暗部,他们没有君主的命令是不会行动的……”段斌想到诸葛瑾说过,陶商的十名随从都是从丹阳兵当中选出来的,陶谦如果想命令其中一个丹阳兵刺杀自己,确实有门路可以做到。
“曹豹这一说漏嘴,可是坑了自己和陶谦啊。”尹礼笑道。
听到曹豹,段斌突然想到,“您们的暗部一开始挡住了刺客的袭击,并反杀了他们,但有两人……不,四人先逃走了,然后暗部赶到,杀了两个,逮了两个,对吧?”
“没错。”
“那曹豹,作为一个郡的校尉,不需要巡逻,那他怎么来的?”段斌结合自己的经历,提出疑问。
“这就要说说你的事了。”臧霸指着段斌,一字一句道。
段斌将自己遇刺与追击的经过,以及诸葛瑾传达给自己的陶商的话,详细告知臧尹二人。臧霸和尹礼对视,点了点头。
“估计是你跟丢的那个刺客,他通风报信,告诉了曹豹。”臧霸解释道,“根据你跟丢随从以及他回来的时间,结合曹豹赶来的时间,也只有他能给曹豹通风报信了。”
“估计那个随从说自己没能刺杀你,或者他阴差阳错地看到自己的丹阳兵同伴被我们吊打,然后把这不详的情况告知曹豹,然后他就衣冠不整、慌里慌张地跑来了。”尹礼呵呵一笑,“打你的黑衣人本可以逃的,估计他们看到你们,想杀人灭口,不想被我们追到了,倒霉啊。”
“你们也觉得那个随从是刺客?”
“八成是了。”臧霸点头。
“那个打更人呢?他的话有点奇怪。”段斌提到那个倒霉的打更人。
“确实奇怪。”尹礼道,“他那身手,据你描述看来,绝对不是丹阳兵。估计是那个随从临时拉来的?总而言之,他是最倒霉的,唉。”
“但我实在想不通,州牧为什么要杀我?我就跟他见过一面。”段斌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尹礼没有说话,只是看向臧霸,等他决策。
臧霸清清嗓子,严肃问道:“这现在还是臆测,你想听吗?”
“段某洗耳恭听!”
“好,你来看看这个。”臧霸把那个血字衣带拿了出来,尹礼见臧霸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拿给段斌看,欲言不妥,被臧霸一个眼神制止。
“这是……”段斌看着衣带上的血字,有些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认得几个字。
“不管你看不看得懂,我告诉你,这是广陵、彭城的运漕官笮融,与宗贼刘峥刘嵘私通的证物。”
“笮融?”依靠这具身体的知识与记忆,段斌似乎对笮融这人有点了解。
“笮融恣意用事,为非作歹,却仍然位居如此重要的官位。”臧霸简述笮融,“有传言称,是陶谦在背后撑腰,他才能保住地位。其实说来也是,笮融与陶谦同乡,而且运漕官作为跨郡要职,只有州级别的长官才能管他。笮融向来与豪族不和,我们的徐州别驾也管不了他。综上,非陶谦不能管。”
“您的意思是,笮融与宗贼私通,陶谦当中间人?”
臧霸点头,肯定了段斌能跟得上自己的思维,“所以宗贼快速崛起,少不了笮融的帮助,但这还不够……”
“还需要陶谦本人暗箱操作?”段斌好像意识到什么严重的事情,“你们是想说,陶谦也私通宗贼,暗中合作?”
臧尹两人点头肯定。
空气逐渐凝固,场地安静许久。
段斌又是一脸囧相,但这次性质可不一样。徐州州牧与宗贼私通,这种事如果败露,陶谦将顶上一个响亮的臭名;如果再加上流言蜚语、舆论压力等因素,那陶谦,甚至陶家的名声,便是臭气熏天了。
这时段斌又想到,陶商在陶谦面前提过自己潜入敌营,击倒贼首,立下大功。陶商想要捞功的一句话,让自己和刘峥刘嵘有了种说不清的关系,甚至牵涉到陶谦与两人的秘密。
“这个衣带,是我们押送刘峥刘嵘时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但这还不够证明陶谦的罪名,我派人去取另一件足以给陶谦定罪的信物,可他现在都还没回来。”臧霸表情逐渐凶恶起来,他昨晚派人到监狱去取,结果到现在都杳无音信,这让他有点着急。
“此信物在刘峥刘嵘身边的话但愿别落入陶谦手上。”尹礼语调突然加重,“但不在他们身边的话……”
“就有可能在进出过刘峥刘嵘营寨的我身上?”段斌呆呆地接话,“州牧就因为这个,所以要杀我?”
“就个屁!这东西对我们、对陶谦都很重要!”尹礼喝道,“你老实回答,在营寨里,你拿过什么东西吗?”
“我只是去里面拿回我的剑和大衣而已!我可没拿什么多余的东西!”段斌大声回答道,“而且能当信物的东西多着去哪,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
尹礼听罢,失望地摇摇头。臧霸还是一脸凶相,面无表情,似乎在思考什么。
“聊到这了,就跟你多说点吧。”臧霸开口道,“你,知道阙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