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再起
李密怎么又冒出来了?
且说杨玄感造反失败以后,李密和几个同伙秘密潜逃。
本来,他们是准备逃往地僻人荒的关西以西地区,但不走运的是,在经过潼关的时候被官军捉住了。
抓获了这几个谋反要犯,官军们非常高兴,立刻哼着歌唱着曲儿押着他们赶往高阳(杨广的临时驻地)邀赏。
等待李密的毫无疑问将是—死亡。
至于是怎么个死法,我们可以参考杨玄感的下场,他在自杀后仍然享受了一遍曝尸、脔割、焚烧一条龙待遇。不过话说回来,李密毕竟不是造反的首谋,他的下场可能会“好”上那么一点,当然我们说的“好”也无非是砍头、腰斩或是大卸八块的区别,横竖一死是肯定免不了的。如果赶上杨广心情不好,或是一下认出了这个从前的侍卫,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怒之下来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千刀万剐也不是没有可能。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一个谋反作乱的死刑犯又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反正人早晚都要死的,既然摊到头上了就想开点吧,没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呢。
……
但李密不甘心这样死去。他从来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也不是一个肯于引颈就戮的人。他有伟大的理想、远大的抱负,有过人的智慧、超凡的胆识,在理想抱负实现之前,他怎么就可以这样默默无闻地死了呢?绝对不能!
一路上,李密都在苦苦思索脱身之计。
可我们必须承认,他脱身的希望是非常渺茫的。
全副武装的官兵正把他们看得严严实实,一路上眼珠子瞪得溜溜圆,没有丝毫懈怠。要知道人家抓住的是谋反要犯呀,不是什么小毛贼,一旦把李密送到皇上那里,功名和利禄都是手到擒来。对这几个身份低微的大头兵来说,这恐怕是一辈子距离逆袭最近的一次机会。
所以指望他们动个恻隐之心放你一马是不可能的,指望趁他们偷懒打盹然后借机溜走也几乎没戏。
那么手无寸铁的李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办法还是有的,因为李密还有一项特殊的能力—公关。
大家一定还没忘记,李密当年就是以自己独特的公关能力得到了杨素的赏识,还和杨家大公子成了好兄弟。现在对付这几个小兵自然不在话下。
李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和几个同伴耳语几句之后,便准备着手实施。
很快,他们一起拿出随身带着的钱财,贿赂押解的官兵,得空还买酒买肉,请他们吃饭。
世上有哪个人不爱钱呢?虽然行贿的是犯人,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官兵因此对他们十分客气,每天一起吃吃喝喝十分开心。而且,李密他们表现得也太没心没肺了,每天该吃吃、该喝喝、该笑笑,就像完全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一样。
看到这些死到临头还傻乐呵的“死人”,官兵觉得非常好笑,逐渐放松了警惕。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官兵们又一次被灌得酩酊大醉。不过李密他们并没有醉,不仅没醉,反而还清醒得很。待官兵们沉沉睡去,大家便开始忙活起来。
几个时辰之后,牢房的墙壁上被挖出了一个洞。
这个洞不大,却足够人逃跑。
嘿!聪明的李密。
李密脱身之后,便和几个同伙分道扬镳,各自逃命去了。别人去的哪儿李密不知道,反正李密是辗转去了不少地方。
他先是去投奔平原县的义军头目郝孝德,但郝孝德这个粗人瞧不起他。李密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视,转头又去投靠反贼中的老字号王薄,但意外的是,王薄对他也爱搭不理。
李密没有办法,只得再次离开。接下来的日子,他的境遇窘迫到了极点,像一条丧家之犬,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只能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风餐露宿、饥不择食,有时甚至不得不靠吃树皮来充饥。苦涩的树皮难以下咽,高贵的蒲山郡公或许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吃这种东西,但要是不吃,他就会饿死。
李密的心情有些沮丧,如果上天能给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当初的选择。
然而,上天终归不会让这样的豪杰饿死野外的。不久之后,他逃到了淮阳(今河南淮阳)乡下。在古代那种识字就算有文化的年代,李密这熟读《汉书》的人应该算是一个大知识分子。在这里,他改名为刘智远,聚集一帮人开了私塾,做起了教书先生。以李密的文化水平,教几个乡下粗人自然绰绰有余,很快受到了乡亲们的认可和尊敬。
辗转逃亡的罪犯过上了安定日子,到这里也该知足了吧。但是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生性不安分的李密却觉得空虚了。他那颗躁动的心注定无法与世隔绝下去。
有一天,学生们放学之后,李密老师独自一人留在了学堂。或许是回想起了从前的事情,他在学堂里来回走了很久很久。
不一会儿,他突然心有所感,拿起笔在墙壁上题了一首诗—《淮阳感怀》。
这首诗比较长,没必要全文摘录下来,大家只看最关键的几句就可以了。
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
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
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
且不说这首诗的文采、韵律,单看上面这几句,我们就可以下一个定论—这是一首反诗。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反诗很多,比如黄巢的“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宋江的“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等等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李密这首虽然名气差一点,但意思还是很明显的。
我就试着来解释一下吧:樊哙是个市井无赖,萧何是一个刀笔吏,他们都是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但是一朝赶上机遇就成了千古传诵的英雄。而我这么牛的人,就在这山沟沟里虚度一生,岂不惭愧?
嗯,这就是李密在诗里表达的核心意思。
然而,樊哙、萧何是什么人呢?他们是汉朝的功臣,却是秦朝的反贼。如果你缅怀他们如何建功立业倒也没问题,而李密明显是仰慕他们起义造反、飞黄腾达的经历。
好啊,一个教书先生,写这样倾慕造反的诗,实在是太让人匪夷所思了。再加上他本来就不明底细、形迹可疑,十有八九也是个潜伏的反贼!
李密老师很快就被人告发了。不得已,他又踏上了流亡的道路。
但是往哪里去呢?
他现在的身份已经是一个反贼,今后从事的职业也只能是造反。但当时最著名的造反领袖郝孝德、王薄这些人却没有一个能容得下他,他又能去到哪里呢?
李密一边逃亡,一边在思考,他的大脑在广袤的中原大地上反复检索了好几遍,最后停留在了一个地方。
那里处在黄河以北的农村地区,距离中心城市较远,属于隋朝反动派统治力量的薄弱环节。
那里河流众多、地势复杂、森林茂密,只有几条狭窄的小路通往寨内,进可攻,退可守。
那里有几位著名的英雄豪杰坐镇,建立了起义武装,群众基础非常好,战斗热情非常高,和一般的土匪流寇组织大为不同。
如果我能到那里,一定会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不如去碰碰运气吧。
瓦岗原始股
这个地方就是名震天下的瓦岗寨。
作为隋唐之际最最著名的反政府起义武装,此时的瓦岗军还只能算是后起之秀,但稍有眼界的人都已经可以感受到,它将会有不可限量的前途。只因为它的名字就叫瓦岗!
它的历史还要从创始人翟让说起。
大业七年(611年),河南东郡(今河南滑县)的法曹翟让犯了罪被关在狱中,具体什么罪我们不得而知,反正是要被杀头。听着狱中那嘈杂的吵闹声、囚犯被严刑拷打发出的惨叫声、随地小解发出的嘘嘘声,死到临头的翟让像木偶一样绝望地呆坐着,就等着临刑咔嚓一刀。
杀吧杀吧,杀了我就解脱了。
可他没想到,看守狱卒却是他忠实的粉丝。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狱卒悄悄打开枷锁把他放了。绝处逢生的感觉实在难以形容,让性格如翟让这样坚毅的人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大哥你是我的再生父母,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以下省略一百余字)”
狱卒脸色一沉。看管囚犯是他的职责,囚犯逃跑就是他的失职,而故意放走囚犯他可能会被处死。他当然明白这么做的危险,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只因为他并不是要图什么回报,也不是因为翟让长得帅,而是觉得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可能会对天下苍生有用的人。
“我救你不是要回报的。男子汉大丈夫,别像个女人一样哭哭啼啼了,赶紧走吧。”
狱卒转过身去,摆了摆手,不再看他。
翟让千恩万谢,逃出了监狱。不久之后,到了离家不远的瓦岗寨落草。他的所作所为没有让粉丝失望。他本人武功高强,打仗勇敢,同时因为在官府里待过,具备一定的组织能力。经过辛苦打拼,很快就立起一个山头,在当地拥有了很高的知名度。
“你若盛开,蝴蝶自来”。瓦岗寨的立足很快引得两个老乡前来归附。他们的名字是—李勣、单雄信。
李勣,就是大名鼎鼎的徐懋公,曹州离狐(今山东菏泽)人。徐是他的姓,懋公是他的字,世勣是他的名,后来归顺唐朝时赐姓李,改叫李世勣。李世民驾崩以后,又要避讳皇帝名字中“世”字,没办法又改叫李勣。所以单从名字上看,这就是一个被封建礼教祸害得面目全非的人。
尽管他的名字此时还叫徐世勣,但为了全文连贯,方便起见,我们就统称他为“李勣”好了。
李勣家是当地的富户,家里有很多仆人,囤积的粮食多达数千钟,保守估计也是一个富二代(或富N代)。但他却没有拿着家里的钱去花天酒地、为非作歹。事实上他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人,慷慨侠义、义薄云天,从小就见不得贪污腐败,见不得欺压百姓。
李勣能有这种优良品质,应该是得益于他父亲徐老爷子的影响。这位徐老爷子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好人,从没有仗着有钱有势欺负人,而是喜欢打抱不平、助危扶困,在当地有非常好的口碑。父母是子女最好的老师啊,有这样的父亲,李勣又能差到哪里去?
长大以后,他看天下大乱,隋朝迟早要完,便毅然离开家人,投奔到瓦岗寨,走上了武装反抗隋王朝的道路。
那一年,他只有十七岁。
十七岁就有如此志向,实在了得。
单雄信和李勣是同乡兼好朋友,俩人一起上的山。
在隋唐时代,单雄信是各种传说和演义中浓墨重彩的一个人物。演义上说他是山西二贤庄庄主,大隋朝九省绿林总瓢把子,绰号“赤发灵官”,擅长使用一根金钉枣阳槊,在隋唐好汉中排名第十二,等等。这当然都是虚构的。
但是他粗犷善战,有万夫不当之勇都是有据可查的,两唐书和通鉴都明确记载了他的外号—“飞将”!(雄信骁捷,善用马槊,名冠诸军,军中号曰“飞将”。)
关于“飞将”这个称呼,有必要在这里提一句,从中国有历史记载以来截至隋唐之际,获得“飞将”称号的只有三个人,这其中一个是李广,一个是吕布。
还有一个,就是单雄信。
说了这么多,单雄信是一个什么级别的人物大家想必已经很清楚了。
翟让、李勣、单雄信三人可以算是瓦岗军的原始股。
三个人聚在一起志同道合、情同兄弟,又合伙招募了一万多人的队伍,在瓦岗寨一带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过得十分快活。
不过,如果翟让一干人等就这么过下去,世界上也许就没有什么瓦岗军了。他们这样充其量也不过就是唐朝版的梁山好汉,甚至只能算晁盖上山之前的王伦。占据地盘不过一个山寨,所作所为也不过是跟乡长械斗、和土匪争雄,没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吃喝不愁地过一生。然后美其名曰反抗暴政。若干年后让一个闲来无事的文人记上几笔,加工几番,成为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是,李密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李密终于来到了瓦岗寨,在那个简单、粗犷却不失气势的大厅里,他见到了山寨之主翟让。激动的心情让他的喜悦溢于言表,他纳头便拜,自报了个人主要情况,非常诚恳地请求入伙。
翟让的个性耿直爽快,对真心投靠的人一向来者不拒。而且他看李密虽然身材瘦小、衣衫破旧,眉宇间却有一股难以言说的英气,心中也非常喜欢,二话没说就收留了他。
“快快请起,从今往后,瓦岗寨就是你的家!”
李密拜谢之后,走出厅外。
天亮了。
也就在这时候,他才以新奇的眼光重新打量起了这个山寨。坦白地说,这里不能算是山,只是一片片比平地略高的土丘,只不过面积稍大一些。但位置却很不错,三面环河,树木茂盛,水网密布,沼泽众多,还有大片芦苇丛。瓦岗寨的好汉们,又在周边修了二十余里的栅栏,使寨子成为了一座守备森严的堡垒。虽然这里可能不如那些真正的大山一样地势险要,但敌人要打进来也是决不容易的。这在一马平川的中原地区,已是少见的战略要地。
就在这里吧,就在这里大干一场!李密心中暗想。
然而,他并未想到,一场厄运很快就要到来。在自报家门的时候,他悄悄留了个心眼,隐瞒了那条至为关键的个人信息,然而很快就有人报告了这条信息。
“此人是参与过杨玄感之乱的要犯。”
翟让知道后,大为惊讶。他实在没想到这个年轻人背景竟如此复杂,这个复杂的背景让他非常为难。瓦岗军虽然号称“反抗暴政”,以替天行道自居,但充其量也就是小打小闹,平时打交道的无非是些地方官军、杂牌军,没动过什么大的干戈。而李密这种要犯一旦来到自己的山寨,那就真可能把隋朝中央军招来。到那时,瓦岗寨就要成为众矢之的,面临灭顶之灾啊。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收留?
于是,他转手就下了一道命令,把李密关了起来。
至于要不要杀掉,他暂时还没有拿定主意,因为他始终没有找出一个合适的借口。
而且说实在的,他对这个年轻人真的有点喜欢。
在瓦岗寨阴暗破旧的监狱中,李密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他慨叹自己的命运为何如此无常。从逃亡到现在,他可以说是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投奔郝孝德、王薄遭到嫌弃,到乡下教了几天书待不下去,现在好不容易找个地方落脚又搞得身陷囹圄,脑袋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李密啊李密,难道你就要默默无闻地葬身于此吗?
不会的,不会的,老天是注定不会让你这样的豪杰早早就退出历史舞台的。
就在这一刻,李密迎来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的救星—王伯当。
王伯当也是一个很早就组织反政府起义的人,李密未到瓦岗寨落草之前,两人曾有过交往,经常在一起天南地北地海侃闲聊,那时候,李密总是喜欢讲述那些雄霸天下的理想抱负。王伯当家里很有钱,却没什么文化。和李密接触多了以后,越来越佩服他的气度和见识,觉得他是个有潜力的大才。而且联系到那则著名的“李氏当为天子”的谶言,王伯当甚至怀疑,他将来要取代杨家,当上天子都不是没有可能的。
现在,未来天子落难的一幕恰好被来瓦岗寨串门的王伯当看到了,他怎么可能不过问?
两人隔着铁窗一番长谈,王伯当明白了李密的处境。他自作主张找到翟让,力劝翟让放了他。
翟让含含糊糊地敷衍着,坚持不肯表态。
王伯当看出了他的犹豫,便说出了李密托他带来的两句话:“杨广昏庸残暴,百姓怨声载道。在高句丽打光了精锐部队,和东突厥断绝了友好关系,眼下又躲在江都不敢回去。这正是像刘邦、项羽那样争夺天下的时机啊,就凭您的雄才大略和精兵强将,夺取二京,灭亡隋朝,岂不指日可待!”
尽管这话不是李密当面说的,而是借王伯当之口转述的,但这马屁拍得实在震天响,翟让听了也非常受用。
但冷静下来之后,他还是狠狠地掐了两下大腿,又扇了自己俩大嘴巴。翟让啊翟让,你不过就是一个农民家的孩子,吃了几年基层的官饭,又在山寨上得瑟了两天,就敢做梦夺取长安、洛阳,灭亡隋朝?还刘邦、项羽的,痴心妄想了吧。
可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德高望重的王伯当来求情,这个人情不好不给他。而李密那话虽然听起来有点不切实际,但好像也确实有些水平,至少眼界就比身边这些粗人高出一大截。
想到这里,翟让突然记起来一件事。
瓦岗寨附近有几支义军,历来不受我节制。既然李密这么能说会道,何不让他去说合说合,招降一下?招不过来也没事儿,大不了他被人砍了,我又没有损失。
于是,李密被光荣释放,欣然领受了翟头领的任务。
几天以后,李密和几个义军头目勾肩搭背回到了山寨,他们都非常真诚地请求入伙,说自己早就想来了,并对翟让露出了十分崇拜的表情。翟让吃了一惊。
立了新功的李密赶紧趁热打铁,又献了一计。
“头领,现在寨里人马多了,粮草都不够吃,长此以往,必然人困马乏。官军一来我们必败无疑。我建议不如早点出去打几仗,扩充下地盘,储备些物资。”
“好,那就你去吧。”翟让爽快地答应了。
几天以后,李密打下了荥阳附近好几个州县,带着粮草辎重满载而归。
翟让开始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了。但是,他还没通过最终的考验。
最可怕的人
一天早上,李密刚走出门口,就发现山寨上下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大家伙都在七手八脚地收拾行礼,有卷铺盖的,有打包的,一个个忙得热火朝天,节奏非常紧张,唯恐落于人后。
看到这一幕,李密不禁有些好奇,刚要开口问,一个小兵跑过来告诉他。
“张须陀要来了,还不赶快逃跑?”
“张须陀?”
“对,这是翟头领的命令。”
头领的命令?李密心惊,翟让这是被张须陀吓得要逃跑吗?
不错,英雄一世的翟让确实准备逃跑了,但是这一点也不丢人。因为被张须陀追得四处跑的不只翟让一个人,江湖上但凡有点名号的义军不管是王薄、孟让,还是卢明月、郝孝德等,遇到这种情况没有一个不跑的。因为他们遇上张须陀通常只有三种结果:一种是失败,另一种是大败,还有一种是惨败。
张须陀,河南弘农人,隋末名将,东汉太尉张温之后,读过三国演义的可能有印象,这位张温曾差一点杀掉董卓。
出身名门之后的张须陀,性如烈火、勇敢善战,对大隋朝忠心耿耿。自打出道以来,从云南到山西,从山西到山东,纵横大半个中国,凡是闹乱子的地方他基本都去过,而且去了就打,打了就赢,赢了还赢……不管敌人是谁,只要听到他的名字基本上都只有抱头鼠窜或是坐以待毙的份儿。张须陀也因此被形象地称为起义军的克星、大隋朝的柱石,有他在就能维护“世界和平”。
老张就是这么厉害。
不过,他之所以能攻无不克、所向披靡,也不单纯是因为本人善于用兵打仗,还因为他帐下有两个非常厉害的猛将。
这两个猛将大家很熟悉,熟悉到家喻户晓,路人皆知,刚懂事的小孩子都可能听过他们的名字。他们可能没当过什么大官,但都是盖世英雄。大家一聊隋唐历史、一读隋唐演义就会想起这两人,就忍不住不喜欢上他们,隋唐影视剧更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这两人。
很多人可能已经猜到这两人是谁了。来吧,让我们一起说出他们的名字。
秦—叔—宝!
罗—士—信!
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秦琼,字叔宝,齐州历城人(今山东济南)。他的父亲是一个北齐的小官,名字叫秦爱,而不是演义中的陈朝大将秦彝。后人之所以这样附会,我猜应该是他和陈朝后主重名的关系,陈叔宝、秦叔宝?叔宝这名字可算透着一股浓浓的陈朝遗民范儿,也怪不得后人编排他。
关于秦琼其人,演义中说他仪表堂堂、行侠仗义、武功高强等。这些描述基本都对,却又不太对,因为历史中的秦琼确实具备这些人见人爱的优良品质。但有一点—他的武功却比演义中还要高,高到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演义里的秦琼武功只排十二名(一说十五名),而史书里的秦琼可以毫无悬念排到第一名。
旧唐书记载,秦叔宝后来跟随李世民打仗的时候,敌阵中往往有出来耀武扬威的。每当这时,李世民总是对他淡淡地说一句“做了他”。而他也总是特别争气,只要主公一声令下,立刻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一出手就完胜敌人(负枪跃马,必刺之万众之中)。
这个战斗力是极为恐怖的,堪称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在他之前,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只有两人—关羽、张飞,和他同时代的只有一人—尉迟敬德。考虑到后来秦叔宝和尉迟敬德在美良川打过一仗,秦叔宝还赢了他,因此,如果我们说秦叔宝就是隋末唐初第一高手的话,应该不算过分。
或许是因为早年打仗太过生猛,秦叔宝人到中年后就疾病缠身了,此后基本处在隐退状态,李世民登基不久他就去世了。但是他英勇绝伦的事迹却一代代流传下去,成为了不朽的传奇。
秦琼的父亲死得早,由母亲一手拉扯大,家庭条件不太宽裕。大业年间天下大乱,为了赡养母亲,他投在隋将来护儿帐下当了兵。
来护儿已经在前面出过场了,从他抡起膀子就干的作风中,我们能看出这是一个性情暴躁、容易冲动的人。但他的冲动和暴躁仅仅是针对敌人的,对待部下还是很好很宽厚的。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对同志像春天般温暖,对敌人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吧。
而且,来护儿还颇有识人之明,至少对秦琼来说,他称得上是一位伯乐。
秦琼在军队服役的时候,老母亲去世了。来护儿知道后二话没说,派人带着份子钱前去吊唁。军中上下听说后都很奇怪,现在天下不太平,将士们家里办丧事儿的很多,来将军怎么别的家里不去,偏偏去秦琼家呢?
来护儿看出了大家的疑惑,笑着解释说,秦琼这人骁勇善战,而且有志向、有节操,将来必成国家的栋梁,我怎么能怠慢他?
大家听了,都心悦诚服,不再说什么。可见节操这东西是不能轻易丢的。
不久之后,来护儿离任,秦琼跟了新领导张须陀,在老张的帐下,他将会崭露头角。
大业八年(612年),起义领袖卢明月在下邳(今江苏睢宁)造反,聚众达到十余万。
张须陀奉命带领一万余士兵去征讨,相持了几十天后,老张发现粮草不够吃了,准备撤退。撤退前,他对将士们说,“卢明月知道我军撤退,一定会来追击,这样一来他的大营就会空虚。要是我们能有人去偷袭一下就好了,只要带上一千人,必定会出奇制胜。”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遗憾地叹了口气。
“可是,诸位有人敢去吗?”
然而军营里却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只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行动危险至极,以一千人偷袭十万人,此番一去恐怕有去无回。
唉,谁不爱惜自己的命呢?老张虽然内心失落,却并不打算责怪他们。
“我敢。”
秦琼、罗士信几乎同时站起来,又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说完之后,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战友的情谊霎时变得火热。
本来,张须陀考虑的只是有没有人去的问题,并没有考虑能去的人数,却没想到自告奋勇站出来两个年轻人。这让他喜出望外。于是,本来说好的只给一千人马,现在也大方地给每人都拨了一千,算是把兵力翻了一倍。
然后,张须陀令秦琼、罗士信领兵埋伏在附近的芦苇丛里,自己就率领大军撤退了。
正如他预想的那样,卢明月看到官军撤退,果然倾巢追击。等卢明月走远之后,秦琼、罗士信按预定计划从芦苇丛中迅速出动,以殊死奋战的勇气,奋力杀开一条血路,直冲敌军阵前,放火烧着了三十多个大营。
在追击的途中,卢明月猛然看到后方火光四起,料定大本营已被偷袭,急忙赶回去救援。这时,张须陀趁机掉头反击,秦罗二人也在正面迎击,两支队伍前后夹击,把敌人杀得几乎片甲不留。
此战,卢明月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本人仅带着一百多名骑兵逃亡。
秦琼和罗士信因此远近闻名。此后,秦琼跟着张须陀南征北讨,成了大隋王朝锋利的爪牙。
罗士信和秦琼是老乡,也是齐州历城人(山东果然出好汉)。
关于他的身世,民间故事里也有好几个版本,有的说,他是秦琼家的仆人,天生神力的傻小子,能力掰牛角、飞石打鸟、浑水摸鱼,扛着一把大铁枪打遍天下无敌手,只有隋唐第一条好汉李元霸能勉强跟他战平。还有的说,士信是罗成的字,罗士信就是罗成,他是燕王罗艺的儿子、秦琼的表弟,生得英俊潇洒、唇红齿白,掌中一条枪使得出神入化,人称“冷面寒枪俏罗成”,在隋唐好汉里排名第七。
这些当然也都是附会之词。
历史上只有一个罗士信,没有罗成,他既不是傻小子,也不是小白脸,和秦琼没有亲戚关系,也不是罗艺的儿子。他只是一员猛将,猛到敌人听见他的名字就会心惊胆寒。
从这点来看,他身上倒是有些罗成的影子。
罗士信和秦琼关系想必很不错,两人很早就一起在张须陀帐下效力,算是老战友了。
差不多也是在大业年间,起义军领袖王薄和孟让联合攻打齐郡,张须陀奉命带兵前去阻击。
那一天,只有十四岁的罗士信主动请战。
看着这个子矮小、身材瘦弱的未成年人,老张禁不住哈哈大笑。“你连个铠甲都没有,还打仗?小孩子,让你的哥哥们先上吧,你先在边儿上学学。”
众人听罢都跟着哄堂大笑。
罗士信愤怒了,老张这句看似玩笑的话已经深深伤害了他的自尊!
他没有理会大家的哄笑,倔强地站起身,腾腾腾走出了门外,旁若无人地套上了两层盔甲。两层铠甲穿在这个小孩身上肥大得有些滑稽,但罗士信并不在意,抄起马槊,飞身跳上了马,从左边跨上去了,跳下来再从右边跨上去(左右双鞬而上马),围着军营风一般驰骋了两圈。停下来,看着张须陀。
张须陀收起笑容,赞许地点了点头。
“你的武艺不错,那就去吧,我批准了。”
这次战斗的地点在潍河岸边,王薄、孟让气势汹汹,带来的人马差不多有几万人。
此时,不远处的罗士信正死死地盯着他们,眼中露出了和年龄极不相称的凶光,就仿佛是猛兽看见了一群待宰的牛羊。
阵势刚列好,他旋风一样冲了过去,把一起来的战友远远甩到了身后。瘦弱的胳膊抡起马槊,左右刺杀。他的招式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奇怪的是只要和他一照面,敌人就成了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的土鸡瓦狗,一个接一个扑通扑通落下马去。
罗士信杀得越来越兴奋。突然,他策马急停,抽出腰刀砍下了一个人的脑袋,往天上高高地抛起,再用马槊稳稳接住。然后,他就这样挑着一颗人头再次投入了战斗。
军人上了战场,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营生,对杀人并不陌生,也不会多么害怕,但是现在他们却无法不害怕。因为这个瘦弱的小孩子的表现,已经突破了他们心理所能承受的极限。他不仅视人命如草芥,杀完人居然还把人头当玩具,这种超凡脱俗的杀人方式已然彻底击溃了他们本来还算强大的“三观”。
敌人很快就崩溃了,吓得鬼哭狼嚎,落荒而逃,任由他在战场上横冲直撞。
但罗士信的表演并没有结束,他充分展现了自己“变态杀人狂”的本性,每杀一个人还要割下一只鼻子收起来。其实我也奇怪,为什么没人趁割鼻子的时候过来把他宰了,可能是都吓傻了吧。
最后,他提溜着满满一麻袋鼻子回到了大营。
张须陀看见之后,对罗士信的表现大为震惊。一边捏着鼻子夸奖了两句,一边回过头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小子也太吓人了。”
不过,打了胜仗当然是要赏赐的,张须陀的出手更是大方,非常豪爽地赠给了他一匹战马,这匹马正是他心爱的坐骑。宝马配英雄,老张可谓有识人之明。
此后,每当上阵打仗基本都是张须陀和罗士信两人唱主角。要么张须陀先登阵,要么罗士信先登阵。两人也因此声名远扬。
甚至连隋炀帝都听说了他俩英勇战斗的事迹,专门让人画了他们的图像传回来,为的就是看看这两勇士到底长什么模样儿。
秦琼和罗士信的故事先讲到这里。张须陀此番前来,正是带着这两员猛将。
翟让想跑,这说明他很聪明,因为聪明人总是懂得避开危险,让自己活下去。
李密不打算跑,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不聪明,要拎着脑袋不知死活找人家送死。要么他更聪明,聪明到张须陀、秦琼、罗士信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事实证明了他是后者。
李密一脸自信地告诉翟让。张须陀这人有勇无谋,军队屡战屡胜,都骄傲得不像样子。只要肯听我的,包您一战把他生擒。
听到李密的话,身患“恐张症”晚期的翟让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能打败张须陀,还要把他生擒?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但是身为山寨之主,他又怎么好意思在这个新人面前丢脸?只能非常含糊地答应着:嗯嗯……好吧。
他居然把心一横就答应了—说什么也不能让这小子看轻我,大不了一死,老子豁出去了。
此时的李密反倒表现得像个大哥,他笑着拍了拍翟让的肩膀。
“不用紧张,按我说的做就好了。”
改天,张须陀果然率军来了,秦叔宝、罗士信都在队伍当中。
翟让按李密的计划,硬着头皮和他们交战。战况还是像往常一样没有悬念。激战片刻以后,瓦岗军顶不住了,纷纷后撤。张须陀也像往常一样纵兵追击,而且超出他预想的是,这次战斗自始至终都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所以他追击得格外痛快,格外酣畅淋漓。
张须陀没有多想,一口气追出了十里地。
就在他追到一个叫大海寺的地方时,李密的伏兵突然从身后闪了出来。
大海寺是位于今河南荥阳的一座寺庙,那时候庙的北边尚有一大片树林,植被茂密,便于隐蔽,正是杀人放火的理想场所。
李密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紧接着,李勣、单雄信、王伯当也幽灵一般从树林里钻出来,他们没有停顿,各自带着人马迅速掩杀过去。
可能就在这时,他们第一次遇见了秦琼和罗士信这两位日后的兄弟。可惜的是,在这个几大英雄风云际会的时刻,他们都还不认识对方,也没有心情打招呼。在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们心里最想干的其实是把对方的脑袋砍了。
不管怎么说,张须陀还是中了埋伏。战斗很快呈现一边倒的局面,他手下的隋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伏兵打懵了,任何一个人都想象不到这群山贼草寇也学会了玩战术、打伏击。
隋军开始崩溃逃跑,这一仗已经必败无疑。但张须陀没有太过惊慌,他骁勇善战,武艺高强,凭自己的本事杀出去并不难。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许多心爱的将士们还陷在包围圈里,这让向来爱兵如子的他十分揪心。
于是张须陀杀出来之后,又毅然冲了进去,进去之后又杀出来,就这样反复冲杀,进出包围圈好几次。
最后,他救出了很多人,自己却不幸战死了。
据说给他致命一击的那个人,正是冷酷得像杀手一样的李勣。
张须陀死后,秦琼、罗士信和将士们哭了几天几夜。不仅如此,河南一带的官兵百姓也都为他的死去感到悲伤,将士们失掉了一位很好的领袖,大隋朝失掉了一位很好的猛将。
老张,走好!
瓦岗寨楷模
这时候的瓦岗军显然是不能理解秦二哥和罗士信的悲伤的,隋军越痛苦,他们反而越高兴。
尤其是翟让,击败了这个原本不可能战胜的对手,更让他对瓦岗军的前途充满信心。当然,他对李密的军事才能也佩服得五体投地:高干子弟就是不一样,点子多、有想法,以后这兵还得多让他带一带。
翟让大方地分给了李密一部分兵力,特批他建立了一支独立武装,这支武装就以他早先的爵位命名为—蒲山公营。一个山寨上同时存在两拨部队,翟让同志算是创新者吧。
李密没有辜负翟让的期望,他本来就聪明过人,经验丰富(造过反),打仗是一把好手,治军自然也一点就透。
他治军的绝招是纪律,铁一样的纪律。别看他长得又矮又瘦,其貌不扬,威力却大得很。据说只要往训练场上一站,即使是盛夏时节,大家也会紧张地大气不敢出(虽盛夏,皆如背负霜雪)。
纪律是必要的,但对一个卓越的统帅来说,只依靠纪律治军是远远不够的。整天板着脸训话或许会让大家服从你,但他们服从的原因也无非是怕你,而不是爱你。
蒲山公营的将士们是爱李密的。
作为历史上名噪一时的起义领袖,他身上有着常人望尘莫及的地方—人品道德。
他不贪财,不好色,生活朴素。虽然是将领却不住单间,也不开小灶,就是和士兵们同吃同住,打仗缴获的金银财宝也分文不取,全都分给大伙。士兵们有受伤的、生病的,他总是在第一时间提着慰问品去探望。他自己伤了病了,却总是硬撑着坚持工作。
我们可以看到,李密的严格要求并不是针对手下的,他对自己的要求比对手下们还要严苛许多。既严于律人,更严于律己,简直就是瓦岗寨的楷模。
靠着这些,李密的人气急速蹿升,受到了各级将士的集体拥戴,人们无不乐意为他效命,就连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蒲山公营也因此成为了瓦岗军中的模范部队。
这是一支有纪律的军队,有理想的军队,是按李密的铁腕纪律和远大理想重新锻造的军队。
有了李密的加入,瓦岗军的面貌从此焕然一新了。
不久之后,深谋远虑、志向远大的李密又锁定了下一个目标—洛阳。
洛阳是关东地区最大的城市,这里经济发达、靠山临水,是中原的心腹地区,也是通往京师长安的门户,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同时,洛阳还是隋王朝的东都,具有不同凡响的政治号召力。
在李密看来,他们有必要拿下这里,也不难拿下这里。他在杨玄感之乱的时候就攻打过洛阳,虽然败了,但也明白了洛阳的虚实。而且幸运的是,留守洛阳的越王杨侗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孩,而那个威名赫赫的樊子盖早已离任,剩下的段达、元文都等人都是些无能之辈。
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无论洛阳的城墙如何坚固,兵力如何强大,只要内部出了问题就一定可以拿下。
在翟让的首肯下,李密派心腹去洛阳窥探虚实。不料却被守军发觉。留守大臣们虽然没啥本事,组织防御倒不在话下,立刻派快马去江都禀报了杨广。
李密要做的是偷袭洛阳,现在人家有了防备,计划就算泡了汤。
不过,他并没有灰心沮丧,而是立刻调整计划,准备进攻另一个地方。他对翟让说:“事已至此,我们已不能不行动。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应该趁着援军到来之前尽快动手。”
翟让略作沉吟。
“嗯,你说说想法。”
“眼下城内已有了防备,援军马上就会过来,洛阳恐怕是无法攻取了。如今百姓饥馑,民不聊生,我心里倒是想到了另一个好地方。”
“哪里?”
“洛口仓。”李密一字一顿地说道。
洛口仓又叫“兴洛仓”,是大隋王朝最大的粮仓。它的地点在今天的河南巩义,方圆达二十多里,有粮窖三千多个,储存的粮食达两千四百多万石,多到唐朝建立后都没有吃完。在当时那种饿殍遍地、吃顿饱饭都算腐朽堕落的社会环境下,占领洛口仓足以让大家天天吃粮吃到吐。
不仅如此,洛口仓也有极其重要的战略价值。它处在中原的中心位置,逆水而上不过百里就可进取洛阳,顺流而下就可控制黄淮地区。而且这里防守薄弱,兵力有限,仅赖东都守军支援。而我们都知道目前东都自保尚且不暇,哪里还有工夫再去考虑洛口呢?
这实在是一个攻取洛口的天赐良机,只要打下这里,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天下百姓就一定会感恩戴德,四方的英雄豪杰也会望风归附。到那时,瓦岗军就可以挑选精兵猛将,吊民伐罪,一举推翻凶残暴虐的大隋王朝。
对李密这个高屋建瓴的想法,翟让一时大为震撼,事实上这已经远远超越了他的眼界。于是他只能说:
“这是英雄才能成就的大略,不是我这种人能胜任的,我就听你吩咐好了。你决定了就先行进发,我自会为你殿后。”
大业十三年(617年)二月初九,李密和翟让率领精兵七千余人,越过方山,急袭洛口。
进攻跟预想的一样顺利,守卫粮仓的隋军一触即溃,大败而逃。翟让、李密马上进城,占据了这座举世闻名的大粮仓。
这是一个载入中学历史教科书的精彩片段。在这里,李密下令开仓放粮,并声明人人都可以随便取用。前来取粮的老弱妇孺相望于道,络绎不绝。因为他们知道,有一个叫李密的人要给他们饭吃。
白花花的粮食填饱了百姓的肚子,也温暖了他们的心。
看着这一幕场景,李密脸上露出了笑容。心中那伟大的理想从未像此刻般接近。
百姓们,你们拿吧!全都拿走!从今往后,你们再也不用去当饿死鬼了!从今往后,你们的父母不会再失去孩子,你们的孩子也不会失去父母,你们的家人还可以团聚,你们的生活还可以再来!你们要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为你们推翻这个暴虐的王朝!
……
或许有人觉得,李密开仓放粮是为实现个人野心服务的,他的动机并不单纯。但无论如何,他这一行为是值得大大肯定的。不管他出自什么目的、什么动机,他都已经在事实上践行了天地间至高的正义—造福百姓、拯救苍生。
在隋朝末年多如牛毛的起义军里,首举义旗的很多,能征善战的不少,占地广大的更多,但瓦岗军却能从一个偏僻的小寨异军突起,成为了引领潮流的中坚力量。这不能不归功于李密的高瞻远瞩,因为他懂得造福百姓、拯救苍生。
光荣属于李密!
东都留守集团知道了洛口仓丢失的消息,都非常害怕并且痛心,因为大家知道,如果不尽快夺回来,迟早都要负连带责任,运气不好还要掉脑袋。
于是他们派了将军刘长恭去讨伐。刘长恭并不是一个名将,但他统率的军队却很招摇。铠甲锃亮,武器精良,吃的都是高档货,穿的都是名牌,连旌旗钲鼓也极为光鲜,看上去就像一支王牌部队一样。
当然了,也说了是看上去,事实上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只能用悲剧来形容。
因为军中的成分有很大问题—都是有钱人,什么太学生、贵族少年之类的。而毫无疑问,有钱人是比较怕死的。他们之所以来参军,只不过是听说瓦岗军是一帮饿坏了的抢米贼,一定容易击败,所以才想来刷个资历,以求将来奔个好前途。
于是这支军队接下来的遭遇就不难预料了,他们在城外毫无悬念地中了瓦岗军埋伏,也毫无悬念地没有表现出一点战斗力,当场死伤十之五六,剩下的全部投降,只有刘长恭等几个高级将领脱掉官服才得以潜逃。而他们来不及带走的那些铠甲、武器、名牌服装则全部成了瓦岗军的战利品。
此战之后,李密、翟让在洛口的地位稳定下来了。
瓦岗军又一次威名大震。
在这一场又一场胜利面前,翟让有些自愧不如了,他知道,自己的水平是完全不能和李密匹敌的。自己虽然也算个人才,可李密似乎是个天才,从招抚附近武装,到打败张须陀,再到夺取洛口仓,他是亲眼看着这个年轻人一步一步崛起并声名大噪的。人才岂能领导得了天才?他暗暗决定,要成人之美,把老大的位子让给李密。
当着瓦岗众将士的面,他突然扯开嗓子大喊:喂,李密,以后你来做山寨之主好不好?
听到这样始料未及的话,李密一时表情惊讶,不知该如何回答。
然而手下们的反应却比他快得多,很快就吵吵嚷嚷地劝他接受老大的意思,无论如何,翟让这话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劝李密接受拥戴,既是顺从了旧老板,还能讨好新老板。一举两得,多好。
可是,这怎么可以呢?李密还清楚地记得,不久之前,自己还是一个颠沛流离、一无所有、对未来的前途困惑迷茫的人,而那时正是翟让收留了自己,让自己带兵立功打仗,还给了一支武装。可是现在,他竟然又甘愿把这个浸透着毕生心血的山寨让给自己。不行,不行,这怎么可以!李密想推辞,但他看到了翟让的眼睛,那里面只写着一个词—真诚。翟让是真心实意的,这实在不容自己抗拒。
李密快步走上前去,深深地在翟让面前鞠了一个躬。
“哥哥大恩大德,李密永生难忘!”
没人看到,他的眼睛里已是满含热泪。
大业十三年(617年)二月十九日,李密在洛口举行了祭祀天地仪式,正式称“魏公”,公开向隋王朝发起了挑战。那一天,瓦岗寨所有的将士都站在他的身后。从那天起,他就是这支义军的领袖。
李密称魏公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江南北。
大家都知道,洛口已经落入他手,百里之外的洛阳也将唾手可得,既然如此,他问鼎东都改朝换代的那一天似乎也指日可待了。于是,闻风前来投奔的豪杰就像流水一样络绎不绝,那些老牌反政府武装孟让、王德仁、王君廓等也莫不响应,甚至那个早先嫌弃过他的郝孝德都哭着喊着要来归降。
当然了,对他们的投降也不能太过认真,这帮家伙的举动无非是见风使舵,想早点抱个大腿,以求将来的富贵。但人家都做出表示了,你总不能板着脸打回去。
于是,李密非常大方地接受了这些人的归顺,全部封官授爵,让他们各自统领本部人马。
以上那些人的归顺给足了面子,但总体上来说也就是个面子工程。
真正实打实给李密帮上忙的,其实只有一支,那就是裴仁基的隋朝正规军。
裴仁基是此前驻扎在著名的战略要地—虎牢关的守将,现在他也来瓦岗军了。他不仅奉上了虎牢关这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还带来了几位不世出的英雄猛将。
其中一位,就是他的亲儿子裴行俨。虎父无犬子,身为裴仁基的儿子,裴行俨也猛得像一只老虎一样,武艺高强,勇敢善战,被称作“万人敌”。《隋唐演义》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天下第三条好汉裴元庆就是以他为原型的。
除了儿子以外,裴仁基还带来了两个我们刚刚介绍过的,非常熟悉的,一直盼着见面的老朋友—秦叔宝、罗士信。
终于来了。
风云际会
且说张须陀战死之后,他的职位由裴仁基接任,成了秦叔宝和罗士信的新大哥。
和前任领导一样,裴仁基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大好人。每次得到斩获都慷慨地分给士兵们,自己却分文不取(每破贼得军资,悉以赏士卒)。在胆大心黑的隋朝各级将领中,简直就是一缕沁人心脾的清风,打着灯笼都难找。
但他的做法却无法让所有人满意。
不满意的这个人是监军萧怀静。他的心里非常不平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你裴仁基却光知道把东西分给那些大头兵。你自己不要就罢了,我的那份不也少了吗?
裴仁基是主将,但萧怀静毕竟是监军。监军不指挥打仗,却可以指挥打仗的人,要是看你不爽,什么芝麻绿豆的小事都可以往上司那里捅。
从此以后,裴仁基就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被习惯性地打小报告了,时不时还得被上司问候一下家人,关心一下父母。萧怀静则在一旁阴阳怪气地看热闹。
他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明白归明白,他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反制的办法,上司惹不起,监军就能惹得起吗?人家的职业就是给你挑毛病啊。裴仁基是武将,脾气不会太好,但再不好,也只能强颜欢笑,整天窝着一肚子火没处发。
越王杨侗派刘长恭讨伐瓦岗军的时候,裴仁基的军队名列其中。不幸的是,他不小心延误了军期。等他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前方业已遭到了惨败。自己就剩这么点人马,进攻的结果肯定还是惨败,但如果撤回东都,他则有可能被治罪。
英雄末路的裴仁基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李密得知后,马上派人游说他归降。
裴仁基犹豫再三之后,秘密和李密通了书信。不过即便是这时,他内心仍然是非常矛盾的,毕竟从堂堂正规军投奔起义军,在思想上还一时难以接受。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事被萧怀静发现了,这位监军大人竟然又一次不知死活地向朝廷打了报告。
压抑已久的裴仁基终于彻底爆发了,他实在无法再容忍这个讨厌的监军。于是一怒之下把萧怀静杀掉,然后带着裴行俨、秦叔宝、罗士信等一干猛将投奔了瓦岗军。
“叫你打小报告,老子要你的命!”
与此同时,另一个知名人物—程知节也加入了瓦岗军。
程知节,也就是程咬金,济州东阿人(今山东东平)。咬金是原名,知节是后来改的,可能咬金叫起来比较顺口吧,大家都习惯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他。
程咬金在民间故事和演义里是一个大出风头的人物。性格无赖又重感情,做事圆滑又讲义气。幽默滑稽,吉星高照,走到哪儿都是一片欢声笑语。人称“大德天子、混世魔王”等,光外号就能编一大串。
但在历史中他不是这样的。
程知节早年的事迹,我们知之甚少,在史料中的记载也很简略,人物形象远没有那么饱满和立体。作为给隋唐题材影视行业做出重大贡献的人物,他的真实事迹如此不为人知,着实有点遗憾。
不过,只要肯去扒,还是多少可以知道一点的。我们能知道的是,程咬金的身世并不普通,不仅不普通,还是当地的大家族。他家祖上在北朝一直是有官儿可做,父亲更是当上了负责干部选拔的济州大中正(相当于组织部长)。甚至有的学者还考证出来,程咬金的祖先就是三国时期的谋士程昱。这个说法应该是比较可信的,因为人家是从程咬金家的墓志上一个一个往上推出来的,而程昱的老家也的确在东阿。
成长在这样有头有脸的家庭里,程咬金当然不会像演义里说的那样屈尊去干私盐贩子,而是成为了一位乡中豪杰。在大业末年,他利用家族威望,拉起了几百人马保卫乡里,在当地颇有影响。
程知节打架很厉害,打年轻那会儿就不好惹(少骁勇)。但他用的武器却不是宣花大斧(三板斧自然更无从谈起了)而是当时许多名将都擅长使用的—马槊。
这件事其实很好理解,用小学数学知识就可以解释—两点之间直线最短。马上交战,不管是劈、砍、砸,速度都不如刺来得快。所以不论是单雄信也好,秦叔宝也好,程咬金也好,在马上作战时都选择了最好用的刺杀型武器—马槊。而斧子成为兵器都是在宋朝年间了,而且还是步兵用来对抗骑兵用的(大斧子砍马腿正合适)。
至此,瓦岗军最有名的英雄都已经全员到齐了,他们都归李密指挥。
李勣、单雄信因为资历比较老,是瓦岗军的最高军事将领(左、右武侯大将军)。秦叔宝、罗士信、程知节、裴行俨来得晚一点,算是他俩的下级。不过这四个人的地位是很重要的,因为他们麾下统领的是瓦岗军的精锐—内军四骠骑。所谓四骠骑,是李密从瓦岗军千挑万选出来的将士组成的四支亲军,人数只有八千,战斗力却强到了变态的程度。李密就曾得意地说过“此八千人,可当百万之军”。
以上就是几位主要的隋唐英雄在历史上的真实形象,徐懋公不是老道,单雄信不是庄主,秦琼不是二哥,程咬金也不是混世魔王,罗士信更不是傻小子,甚至卢明月根本就是被秦叔宝剿灭的贼寇,而罗成……压根儿没有这个人。
尽管他们的英雄事迹和演义中不太一样,但读起来却并不觉得失色。隋唐的历史正是因为有了瓦岗军才更加精彩,而瓦岗军正是有了这些英雄,才能成为千百年来的传奇!
我不能去长安
此时的瓦岗军可谓谋臣如雨、战将如云,在隋末群雄里冠绝一时。
俗话说,身怀利刃,杀心顿起。有把刀子拿手里就能给怂人壮胆,有了这么多能征善战的将士,不出去打几仗李密都觉得不好意思。更何况瓦岗军已经占领了洛口仓,东都洛阳这座繁华的城市就近在眼前呢。
洛阳,是当时唯一可以与长安匹敌的大城市,从东周以来就是掌控中原地区的咽喉。在东魏与西魏、北周与北齐对峙的一百多年中,虽然它不是东朝(东边王朝的意思)的首都,却因为超然的政治地位,成为关东地区最重要的城市。隋朝起家以关中为根据地,定都长安。但要统治广阔的关东地区,统治者也不得不在当地另设一个都城—洛阳。渐渐地,这个都城就成了关东人心中的首都。关东地区的居民,对长安没有多少感情,对洛阳却有一种特殊的、近乎偏执的热爱。所以杨玄感在关东造反先要取东都,李密在中原造反也不得不取东都。
大业十三年(617年)四月十三日,在李密的命令下,裴仁基指挥三万人马占领了另一座大粮仓—回洛仓。回洛仓的位置就在洛阳城郊,裴仁基占领这里后,趁势杀进城内,一直打到了著名的天津桥。
天津桥是洛阳的地标性建筑,地位大概相当于现在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
到了这样繁华的中心地段,拿下洛阳城似乎指日可待了。
但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顺利。此时洛阳城内尚有隋军二十多万,实力还很雄厚。在他们的反击下,瓦岗军失败了,败得非常彻底,裴仁基仅以身免。
恼怒的李密亲自率军督战,却不料遇上了生平最顽强的抵抗。
杨侗的辅佐大臣段达、元文都派人把回洛仓的粮食运入城内,补充了给养,同时分派九支大营驻扎到各大城门,防备瓦岗军袭击。隋军将士也拿出了决一死战的勇气,昼夜不解铠甲,全天十二个时辰在城墙上巡逻,而且人家还随身带着梆子,一有风吹草动就咚咚地敲响制造噪音,让瓦岗军完全没有可乘之机。
李密见洛阳防守严密,转而又去进攻周边的偃师城、金墉城,结果也没能如愿。
后来,李密又接连对洛阳发起了几次攻势,但是在隋军的严防死守下,多半都是无功而返。最终,他只能不情愿地承认洛阳确实难以攻克的现实。
从此以后,李密就一边在洛阳外围挖掘深沟壁垒与隋军对峙,一边望着高高的城墙拊膺长叹了。
就在李密陷入夺取洛阳的执念无法自拔的时候,一个叫柴孝和的人为他提出了一个别具一格的建议。这人此前担任过隋朝的县令,不久前刚刚归顺,虽然就是个芝麻官,却有着独到的战略眼光。
他给李密的建议是—进占长安。
进占长安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长安所在的关中地区有天底下最优越的战略位置,这里是四塞之地,易守难攻,同时人口众多,沃野千里,根据历朝历代的经验,凡是占据长安就拿到了角逐天下的入场券,还是前排就座的那种(秦地山川之固,秦、汉所凭以成王业者也)。
至于如何攻占长安以及后续打算,柴孝和也拿出了一个方案。以裴仁基部镇守回洛仓,以翟让部镇守洛口仓,由李密亲率一支精兵向西突袭,等攻下长安之后,再回师攻克洛阳。到那时两都尽在我手,只要传檄四方,天下即可平定。
柴孝和一边说着一边感叹道:“如今英雄竞起,我实在担心别人抢在我们前头,一旦错失这个机会,我们将追悔莫及!”
听完柴孝和的高论,李密沉重地点了点头。
“你的意见确实不错,我也考虑很久了。但是……我还是没法实行。”
为什么没法实行呢?因为李密知道,此时杨广还活着,手下兵力不可小觑,自己一旦离开,瓦岗军就有被隋军追击的危险。而且他的部下基本都是关东人,大多不愿背井离乡,要是连家门口的东都洛阳都打不下来,又哪里肯跟他去长安?更重要的是,这帮人的成分也很复杂,许多人都是强盗出身。他要是走了,没人管束,恐怕他们自己就先内讧了。
柴孝和说的道理李密不是不明白,甚至早在杨玄感起义的时候,他就以此来劝说过人家。但当抉择真正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他却明白要做到这些有多么困难。
知其可为而不能为,这其中的痛苦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
但他却并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另一个姓李的英雄很快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驻长安,并将以此为基地席卷天下,从此不再留给他任何机会。
机遇,稍纵即逝。
成败,只在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