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星明往种在鱼塘边的几畦蔬菜和荷兰豆浇完水,便一撂长柄水斗,走回贮饲料的小屋。他抬头望望夕阳,夕阳快落入遥远的河西山峦后边了。尽管手机具有时钟的功能,他还是改不了过去那个看天色的习惯。
跟当村长时一样,他习惯地巡视四周相邻的鱼塘,除了比较远的那一个鱼塘的承包者何建良还浴在橘红色的夕阳里忙碌外,其它所有的鱼塘塘基上全没了人的影子。这里曾是连片的百亩良田,十几年前因为养殖业比种植业的收益大,于是村里就将农田挖成鱼塘,让社员投标承包。何星明投了三个鱼塘,开始时只养四大家鱼,后来经别人推介和指导,带头养殖高价值的桂花鱼。近几年,桂花鱼一直好价好市,连续几年的收益积累,让他成为村中第一个在县城购置了商品房的人。
有人羡慕他够胆量,赚到大钱。但更多的人敬服他的勤勉。这里连片的鱼塘,其他村民只投一个或两个作养殖,独他投了最大的三个。而且其他承包人的塘基大多数是光光的什么也没种,就他种满瓜菜和木瓜、大蕉等一些经济作物。
大蕉树上的大蕉够饱满了,斩几把回家捂上几天。何星明想着就要入饲料屋拿钩镰刀。他的大蕉捂得差不多熟的时候就拉到街上卖给小摊档。
这时手机响了,何星明看来电显示,是何乐仁。何乐仁是他的同村兄弟,至好要友,不过四十多年前,因为大哥何乐义因救人触电牺牲成为烈士,他按照当时的政策规定,取得了一个转为城镇居民户口的指标,成了街坊居民。后来何乐仁结婚了,在街上建了房子,现在家就在街上。
“地胆,还在鱼塘忙吗?该收工了。别忙着抢钞票,你抢不过银行的印钞机的。”电话里何乐仁调侃何星明。
从村里到街上,何星明的诨号叫“地胆”是家喻户晓的事。在N镇,“地胆”的意思就是对在这一带有较高的声望的人的尊称。对于何星明来说,那是一种荣誉,一种享受,他极乐于被人这样叫他呢。
“妈的,你不也是在忙着扒拢钞票吗,还说我。”何星明调侃地回嗔一句。
他俩之间说话从来都不需要筛选过词语的。什么叫知己,彼此之间说话可以口无遮拦地的就是知己。
“我早就下班了,你看看时间吧。”
何星明看看手机,下午五时半多了。何乐仁包了一条渡客船,每天从街上的码头至河西的码头来回渡客,因为现在是二月,天早黑,下午五时半他就收渡。
“今晚出去吃饭吧?”何乐仁说。
“去哪间餐馆?”何星明问。他俩经常相约出去吃饭,不管谁先提出,对方基本不推辞。
“去——嗯,北江酒家吧,听说师傅从县城带来一个新菜式,叫芦香鸡,试试吧。”
“好的,等一会我去渡口接你。”
何星明爽快地答应了,就收起手机,骑上他的摩托车,一溜烟离开了鱼塘。他不是立即赶往渡口找何乐仁,而是回村里。
何星明之所以不能马上去渡口会何乐仁,是因为他要先回村为大妈煮好晚饭才能离开。
何星明称大妈的那个女人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他的亲生母亲柳玉娇在二十年前——也就是在他父亲去世的第二年也驾鹤西去了。大妈的名字叫何美仪,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耋耄老妪。她祖籍也是何岗村人,年轻时嫁给了一个香港人,当时因为婚后没能立即赴港,而她又是个独生女,就一直寄居在何岗村的父母家,做了个回门女。四十几年前,何星明降临人世时,已是家中兄弟的小五了。那年头的社会正值人民公社化,个人私下谋利的行为受到牢牢的限制,孩子多的家庭其生活必定艰难拮据。在他两岁那年,父母很无奈地联系了外乡一户没有生养的人家,决定将他送了人。好心的何美仪闻讯,在他父母抱他出门口时把他们截住了。她向他的父母作了一个令他毕生铭心刻骨的崇高表态:她要收养小五,但不是为了过继那个名分,而是不忍心他这个族侄的家人骨肉分离。她一定负责将小五抚养成人,将来小五长大了,他喜欢跟哪一家都无所谓。
开始时,何美仪还是让他称呼她为姑母。但父母却强制他叫妈。因为母亲柳玉娇比何美仪年纪小,他就叫她做“大妈”。
何美仪是个有“南风窗(土语:港澳同胞)”的家庭,他到了她的家就过上优越的生活:不用穿缝缝补补的衣服,任何时候不再饿肚子,不时有美味的零食。他最遗憾的是,他入了大妈家生活那一年,大妈的独生女儿惠莲姐姐因为失身给一个知青而自杀了。五年之后,何美仪获得批准赴港定居。之后,何美仪一直守信,不是在自己回乡时带笔钱回来给他父母,就是托别人带钱回来,作为他的抚养费。一直到他高中毕业,出到社会工作,中途没间断过一个月。当时她说,如果何星明考上大学,她继续供他学费和生活费。只是何星明他自己读书不争气,没考上大学罢了。
当然,以后何星明家有喜事,大妈还专门赠丰厚的礼金的。比如他二十年前在村外的新村建现在的住屋时,她就给了一万元。只是前年他在县城买房子和办大儿子的婚事时,她没有再给大礼金,大概是年纪老了,不能打工挣钱的原因吧。但何星明永远认为,大妈给自己的爱已经远远超过做父母的了。村里一直流传着这样对何美仪的评价:我们做父母的对自己孩子,还比不上美仪对别人家的孩子!
所以,尽管何美仪离开他去香港四十年,他又回到父母身边生活很多年。然而他对何美仪一直不愿意改掉“大妈”这个亲切的称呼。
大妈从香港返回村里定居,只缘于三年前他去了一趟香港旅游——三年前,何星明抽空去香港旅游,并探望大妈何美仪。何美仪向他说出想回何岗村养老至终的念头,并唠唠叨叨地述说原因。大妈两行涟涟的泪水,让何星明体会到她的愿望何等强烈:她虽然离开何岗村四十年,但她的心无时无刻地离不开它,那里有她熟悉的乡亲以及挥之不去的乡情——村里有她住了几十年的老屋,何岗上有她不时怀念的何乐义的墓碑,有她崇敬的鸦老太的坟墓,而安乐园更有令她挥之不去的女儿的墓,和那次随她回乡不幸心脏病猝死的丈夫的墓。何星明当即没有细想就答应了。大妈拿出十二万元港币给他,说是她今后的生活费,先带回去。还吩咐他过关时,将十二万请几个团友分开带,不然过不了海关检查的。
回村的第二天,何星明就通知在县城打工的儿子逸龙和超龙回村商量这事。
有医生说,不该在饭桌上讨论事儿。这话百分之一百的科学,但吃饭时间是一家人自然聚拢的状态,说话很具开会功能呢,所以许多人又很自然地遗忘这一有益的告诫。
何星明就是在吃饭的时候说出这个意思的,老婆、儿子听了,几乎是同时停筷住嚼望着他,食欲明显受冲击了。碟中的蒸鸡是他专门在鱼塘基上放养的,是非激素饲料饲养的自然生态产品,专门养来一家人享受的绿色食物。瞧他们此际的神情反应,往时“好味道”的赞叹期待不到了。
沉默片刻,大儿子逸龙先说话了:“我看还是推回她吧,现在我们这个家够支离的了。爸你本该到县城里和我们住在一起,像城里人一样生活。虽然现在你还有气力,可以在村里忙活,多挣几个钱。但再过十年八年呢?十年八年之后你老了,不能赚钱了,就要到县城居住的了。可是,如果接了大嫲嫲(土语:奶奶)回来,她咋办?”
“其实大妈也是我们这个家的啊!尽孝是我们的本分哪!”何星明情真意切地说。
超龙说:“香港挺好嘛,福利比我好呀,走回来不是……”
何星明解释:“大妈当然知道香港比大陆的福利好,但她在我们何岗村有一份很重的感情。人老了,就有落叶归根的愿望,就好比我,即使到县城的家住几天,心里总是啰嗦着想回村。这样的感觉,你们还年轻,还不会萌生出来。”
超龙说:“爸,我提醒你,别看我们家个个都打工挣钱,但我们的家庭还不属于经济宽裕那种。撂在我们面前的任务是要买或者供第二套房,我的女朋友催了我几次,问什么时候去楼盘睇房呢。大嫲嫲回村的话,家庭负担又加重了。”
“大妈给了我十二万元港币了,她生活上的开销不用我们负担。”何星明说,“她只希望在有亲人近在身边的环境下,好好度过余下几年光景。”
逸龙说:“爸,表面上是不需要负担她,但是隐性的支出你忽略了。老人家头疼身热是经常的事,姑且不计较带她去看医生,误了工作,就是那个药费呀,贵得跟挨抢劫差不多。还有呢,这把年纪的老人哪,说不准某一天突然卧床不起,那就要雇一个人来侍候她,现在侍候一个老人的月工钱是3000元哪,还不容易雇着呢!十二万管不了多少年的。”
超龙马上接口:“你忘记了爷爷嫲嫲他们临死前的那两年多麻烦,要全天候服侍他饮食、屎尿、洗身。幸好有大伯、三伯、四伯他们分担。”
老婆惠芬省悟地点头:“是啊,这个问题我们应该考虑一下。”
“大妈现在还不是走动不得,就算是走不动了,她要求回来,我们也必须要这样做,这叫良心哪!大妈把我自小抚养成人,对我来说已经是再生之德,我娶你妈时,又把老屋送了我。后来,当我向她提出借十万块钱,和乐仁伯伯他们合伙买船做运输生意,运水泥去东莞、深圳——当时我对于能否借到钱没有十分的把握,毕竟大妈不是自己的亲生妈,去了香港十多年了,不知道有没有疏远了对我的情感。没想到,她听到我的想法,多句话都没说,只说了一句‘正正当当做生意的,我帮你’就把钱借给了我。我收到钱那天,感动得几乎把持不住,哭了整整半天。
我们家是第一个在旧村外建这间屋的,也是全村第一个在县城买了商品房的。没有大妈她当初对我们的支持和关心这个前因,会有今天这个后果吗?这二十年来,她老了,少给我们东西了,你们就把她淡忘了,不应该啊!”何星明说着泪水就吧嗒吧嗒滚落地上。
惠芬听了,顿时惭愧得咽喉哽噎,眼泪也跟着潸然而下:当初自己与何星明谈婚论嫁时,大妈夫妇俩专门从香港回来,表态老屋送给何星明结婚,使她省去住屋的负担;借钱何星明买船跑运输不说了,建村外这间屋时,又送了一万元回来;两个儿子出生,大妈都托人带进口奶粉回来,把儿子的奶粉全包了,如嫲嫲关心孙儿一般。如今,老人家仅就一个请求,唉,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她还会有什么请求呢?这是她一生人的唯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请求了,忤逆她,良心上……于是惠芬点点头:“就接她回来吧。”
超龙摇头反对:“接她回来,以后的麻烦大得很呢。不要担这个累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