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龙说大妈是累赘,何星明异常反感。现在的年青人就是不懂得情和义!可超龙说的意见有很现实很现实的理据,他正在谈恋爱,随时可以结婚了,但如今娶老婆的条件是:有车有楼还要有农村户口。自己家就是缺最基本的——楼,眼下一家子正一个心眼地为购置第二套房子努力。唉,目前超龙在一家酒楼的厨房工作,逸龙受雇当公交车司机,儿媳妇是教师,老婆为大儿子带襁褓去了县城住,自己因为养鱼和晒鱼干,比到县城打工挣多好几倍的钱,而留在村里。本来,一家子的经济大有宽余的,要命的是,楼价却在飙升,挣钱要和楼价竞赛。假如接了大妈回来,那必然要自己伺候她,等于要牺牲一些挣钱的时间,和约束了自己的一些自由。可是,大妈曾对自己恩重如山哪,这是没有任何人能感受得到的!
这时逸龙说:“爸,你把我们的情况向大嫲嫲讲清楚,劝劝大嫲嫲不要回来吧。香港人好,环境好,日子过得舒心惬意的,回来乡下嘛,她自己过不好,我们又忙得无暇照顾,一举两失。”
尽管何星明尽量理智地去权衡两儿子的意见,然而心里还是给一股抗拒不住的感觉撞击得激动起来:
“你们听着,当初大妈接养我时,是从别人的手里抢过去的。当时你们的爷爷嫲嫲要将我送给别人家,她在门口拦住他们,把我抱了回家。你们的嫲嫲以为大妈要把我过继为儿子,便说‘美姑,小五过继给你,是祖宗赐给他的福气,我比送任何人都放心一百倍。’你们知道大嫲嫲是怎样回答的,这段话,我铭心刻骨、终生难忘!”何星明抽咽一下,“大妈这样回答你嫲嫲,‘过继不过继都无所谓了,我不是想着过继才抱小五过来养的,我本意是不忍心你们一家人骨肉分离。等小五长大了,他要认哪头家就哪头家吧’。你们仔细品味品味吧,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呀?!别说大妈现在给了我十二万港币,就是没有一分钱了,我都会顺她的意愿接她回来!忘恩负义那种事,我何星明做不出来啊——”
说完,何星明嚎啕大哭起来,任泪水哗哗啦啦滴落捧在手上的饭碗里。
饭席上顿时鸦雀无声,惠芬忍不住跟着哭起来,她站起身去找毛巾抹泪。
逸龙、超龙两兄弟默默低下头。
何星明再也吃不下饭了,他一蹾饭碗:“枉你两兄弟小时候吃过大妈送回来的奶粉!”然后不言不语地走出家门口,往旧村踱过去。
过河拆桥的事我何星明做不出来,能做这种事的,我就不叫地胆了!何星明心里坚决地说。他掏出手机,选择了播放键,一首他耳熟能详的歌曲《酒干倘卖无》,由台湾歌星苏芮深情地唱了出来。那是一首情感完全濡染透了他的灵魂的歌,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至今——二零一四年,三十多年了,他还没有发现还有一首可以取代这首最撼动他灵魂的歌。他专门叫逸龙帮他把这首歌设置为手机呼叫铃声。
“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假如你不曾养育我,给我温暖的生活。假如你不曾保护我,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是你抚养我长大——”
旧村的大巷全铺上平整的水泥面,以前明淌水的臭水渠不见了,村前的老树、大树用石基装饰地围起来,旁边还设了个石凳,跟城市的公园没有异样。这十把年,村中的环境变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太快了!大榕树旁的凉亭,是村里的兄弟闲聚的去处。在那里,村中兄弟都用敬佩的口气和他说话,那里有他的成就感。可今天他路过了,却提不起瞥它一眼的兴趣,连饭后一支烟的习惯竟然也疏忘了。
何星明走入旧屋所在的巷子,情绪就激动起来。多么熟悉的老巷子!走进去,责任感迅即汹涌地捏疼他的心——记得小时候的那一次,白天他和小伙伴去水洼玩水着了凉,到了三四更的时辰,他发起高烧。大妈给他额上擦了驱风油,看看效果不大,便背上他去街上的公社卫生院看医生。天上只有几颗星辰,巷里静悄悄黑乎乎的,大妈打着手电筒往巷口走去。从村里到街上的卫生院有三四里路,背着一个人走应该很累的。听着大妈有点沉的脚步,何星明小小的心灵忽然升起对大妈的疼惜,他撒娇地说:“大妈,我要回家。”“现在你病了,要去医院看好病才能回家。”“不,我回家叫爸爸背我去,不要你背了。”“傻小五,既然你给大妈养了,大妈就要做这个分内事的了,不好意思推回你爸爸的。”
现在巷子的路也铺成水泥面,结束了上百年的坎坎凸凸。从巷口走到巷尾何美仪的旧屋,要经过十七八户人家的门口,巷里除了何添祥婶老人一户显示出人的生气外,其它没人住的房屋蛛网封门,陈年青砖经历无数次风雨的侵蚀后容颜尽改,有的人家的甚至青苔白硝绕脚、杉枯瓦落、天井杂草葱茏——往昔所有的鲜活湮没敛迹了。然而,何星明亲切的情感并未受眼前颓败的景象侵染,每走过一个门口,当年的屋主人曾经的感叹仿佛言犹在耳:
“小五,你前世修得好福气哟,有两个妈疼哩!”
“美姑,人世间的好人就算你了,为别人白养儿子!”
——
大妈背着他在巷子里走上走下的时候,他总听到这些羡慕、称赞的声音。
这条巷数不清大妈曾经背着自己上上下下地走过多少次,直到自己七岁了,大妈还是主动要背,若不是大妈给批准赴港去了,估计即使八岁,大妈还会随时背自己呢。在生母柳玉娇身边生活的四位大哥,他们长到三四岁之后,妈妈便不背他们的了。大妈爱自己疼自己胜似亲娘啊!四位大哥对他羡慕的目光,毕生牢牢地占据在何星明的记忆中。
何星明的步伐很缓慢,他的灵魂在一段段的荒废景况中寻觅着:都说养育之恩就是救命之恩,比亲恩还亲吗?我如果推脱了大妈,岂不是忘本!忘本就是没本心,没本心就是没义气,我何星明在众人的心目中也算是个汉子,我可以这样没义气吗?
何星明来到熟悉的旧屋门前,怔怔地望着漆离斑斑的木门。仿佛在聆听它诉说大妈对他的养育之恩——他七岁那年,大妈获得批准去香港定居,对他来说,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大妈离去,自己就要回生母柳玉娇身边。他害怕,如珠如宝的生活结束了,多生猪仔(土语:喻不受重视)的“餐饱餐饿餐餐清”的日子又再重度。
“大妈,你不要走呀,不要走呀!”“你要走,带我一起走啊,为什么不带我走呀?”
他一声喊一把泪,哭喊着送大妈到村口。父亲车水三和母亲各用自行车载美仪以及回来接她的老公,去街上的车站搭车。小五拉着母亲的自行车不让走。大妈忍不住跳下车,抱起他嚎啕大哭:“小五,我不能不走呀。我也不能带你走啊!我有空一定回来的,一定会将你养大成人!”
大妈去了香港,他回到生母身边。之后,即使大妈很少回村了,但仍按时汇寄,或托别人带抚养费回来,供自己生活、读书,直到他读完书,走向社会。
十七年了。大妈一直信守当初的诺言,足足养了自己十七年了!不,成年后,她还资助自己的婚事、生儿育女、建新屋以及投资做生意。
何星明对这旧屋其情难舍,对大妈其情难舍啊!想着想着,眼泪就又自然涌出眼眶了。何星明就着屋门口侧的石礅坐下,不理会它上面蒙了厚厚的灰尘。
香港的社会环境、福利比我们好很多呀,大妈为什么要回来呢?是因为她对村里有份情感,对死去的惠莲姐姐有挥之不去的情愫,对客死何岗村的老公有归宿情结。人为什么对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感那么看重,甚至珍惜如命?因为对人而言,情感也是人生的一种财富,其实是最主要的财富,离开了人情,任何财富都会显得渺小了。大妈要离开繁华的香港,回到冷清清的乡下,目的就是要在有生之年享受那份情感财富!
“嘎,嘎,嘎。”屋后那棵老榕忽然传来乌鸦的哀叫。
何星明站起来,走到巷尾,抬头循声望去,只见一只老乌鸦孤零零地立在树末的秃枝上,颤巍巍地向苍天张望凄叫。
莫不是上天昭示我,大妈在香港也是这样孤零零地正企望着我?
乌鸦声声凄婉的叫唤,唤得何星明恻隐地低下头,脑里不断闪现着大妈老态龙钟楚楚可怜的影子。
不能让大妈孤苦零丁地了却余生,不然我如何对得住上天!何星明立定主意,驱走心中的怜悯,一抹眼泪,往家走去。他要告诉老婆和两个儿子,他决定接大妈回村度晚年。如果他们极力反对,他准备了这句话回应他们:“你们不把大妈当作你们的嫲嫲,那就我自己侍候她,绝不会劳烦你们!”
何星明抬脚走了两步又停住了:咦,怎么老乌鸦不叫呢,它死了?他仰头一看,真的那么巧,难道又是上天在启迪——不知从哪飞来了一只青壮的乌鸦,正给老鸦喂食?
乌鸦尚且有反哺之义,何况是人呢!又更何况我是地胆何星明呢!这样想,何星明回家的脚步更加坚实。
何星明驾摩托车从鱼塘回到家门口,把摩托车的脚支架一撑,快步进到屋里。首先的工作是洗米、煲饭。乘电饭煲工作的时间,他蹬上三楼的天台收晒在那的鱼干。晒鱼干是一个渔民出身的同学教会他技巧的,并且负责把他晒好的鱼干收购回去。这种河鲜干是N镇的精美特产,湖南、江西有固定的客户开车来N镇收购的。晒鱼干是他的一项家庭副业,每天为他增加了几十元的收入。
收得鱼干下来,饭就熟了,他洗菜炒菜,不下半个小时,一顿饭菜就煮出来了。这光景大妈应该过来吃饭的了,但巷子外面还没有她的脚步声、或者邻居和她打招呼的声音。何星明想想,就洗了个大饭兜,连饭菜盛作一兜,给大妈送去。
何美仪坐在厅中,见了何星明捧着饭入门口,便费力站起来,迎过去问道:“今天送饭来,又要去忙别的事情?”
“刚才何乐仁打电话约我出去吃晚饭。”何星明答。他见大厅里别无他人,八仙台上那副天九牌闲搁着,便关切地问:“今天添祥婶她们没上门来玩吗?”
每天有没有人来陪大妈是他最惦念的事。他下意识走到神台前,揭开台面那个大铁罐的盖子,见里面仍储有糖菓,便放心地盖上。这只零食罐和零食是他专门给美仪设置的,为的是吸引村里的老人前来跟美仪玩和聊天。
“走了,走了不一会儿,都回家做饭去了。”美仪说。
听见有人陪大妈玩,何星明心情舒畅了。马上,他奇怪起来,每天的中午和傍晚,来这聊玩的人走了,大妈就蹀躞地上他家吃饭的,今天却在等送饭来。于是他问何美仪:“那你怎么不去我家吃饭?”
“今天右腿好像使不上劲,是不是昨天上何岗看看乐义的墓碑,逛累了还没恢复呢?”
“有关系的,疼吗?”
“不疼。”何美仪喟叹:“人老啦,手脚自然不中用的了。”
“那待会儿你洗澡时,要小心哪!”何星明语气痛惜地叮嘱后才离开。
何星明来到渡口,何乐仁的渡船泊在埠头边。他走到驾驶楼,何乐仁坐地板上,脚踏着一根钓鱼竿,人却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
“哟,好闲情逸致呢。”何星明说。
“我等你那么久不见来。就冀望钓上条大春鱼带去餐厅加工。”
“钓着了吗?”
“钓个屁。”何乐仁蹾气地说,眼睛没有离开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