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知道网络昵称的女孩在我面前脱光了衣服。她叫我的时候只用一个“喏”,想必也只记得我的职位。
枕边的有线广播开始播放宇多田光的Automatic。“喏,听起来很怀念吧?”这首歌流行的时候她肯定还是个孩子,此刻却轻轻哼着它,解开文胸的挂扣。我刚把自己扔到铺着雪白床单的床上,她便只穿一件内裤跨了上来。我要的是她的身体,她要的则是一份回忆。
这家六本木大道上的酒店颇有设计师公寓的风格,房间里只有一盏灯照明,光线暗淡。我刚主持了一场电影界人士的聚会,也许是紧张的缘故,六杯香槟就让我醉意朦胧。身体已经有了反应,奈何睡魔却无情地袭来。若是二十几岁的我听说今后的自己也有欲望被困意支配的一天,一定想给现在的我当头浇下一大盘意大利面。女孩仿佛跟我是故交似的,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经历、年龄、交往过的名人等琐事,我却根本无从确认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喏,给你看这个。”她将手机拿给我看。照片是在打着廉价灯光的工作室里拍的,她穿着白色泳装趴着,泳装明显过紧了。“我还当过写真偶像呢。”她这句话总算可信了些。看来这个在聚会现场给宾客倒酒的女孩是所谓的女演员苗子。我和影视公司制片人闲聊的时候,她一直笑意盈盈地端着盛着玻璃酒杯的银色托盘,制片人刚一离席,她就和我搭话:“我读了你前阵子刊登在BRUTUS上的采访。”此情此景,饶是挂着“美术导演”的称号、在影视圈混迹多年的我,也中了派对的魔。
名演员、音乐家、电影人等影视圈的熟面孔,以及不清楚职业、奇装异服的人们在我和她身后不断交换名片、拍照留念。
这个世界就像逐渐沉没的“泰坦尼克号”。船上到处是想尽办法多活一阵子的人、分开人群寻找救生船的群众、死到临头还不愿抛下权力的死硬派、静静等待死亡到来的老人、在绝望的深渊将命运绑在一起的男女、演奏到最后一刻的艺术家。不绝于耳的乐声中,不知是谁大声招呼着谁,女人的笑听起来像在悲泣,重重声音包裹了整个会场。
“你在推特(Twitter)上回过我消息,你应该……不记得了吧?”
她用从紧身裙后面的口袋里拿出来的手机,给我看了那条消息。我完全没有印象。
“欸,给我留言的人居然长得这么漂亮啊!吓我一跳呢!”“嗯?讨厌啦!人家好开心!那张照片好看吗?”“啊,挺好看的。”她将手机调成自拍模式,随即挽住我的胳膊:“来,茄子——”做完这一套全会场都在重复的仪式后,她压低了声音说:“我给你发私信哦。”说完这些,她又换上笑意盈盈的神情,消失在会场中。等到客人三三两两地离场,我的手机响了。
“‘上次拍照的时候,你穿的就是这件衣服!’人家这么说,然后给了我一卷卫生纸。你说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她边说边关掉房间的灯。四片嘴唇相碰之前,她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放缓了声音,“我好像除了自己,没有其他喜欢的人了。”屋里暗了下来,只有窗外夜景的那点光亮。“我也是。”我又撒了谎。我这样不堪的人,也有过想俘获芳心的中意对象的想法。“以自己的感受为重的人很多啊。”我移开视线,说些无意义的话来掩饰尴尬。
“啊,东京塔——”
她两手捧住我的脸,亲了上来:“东京塔比天空树更色情,我喜欢它。”做了夸张美甲的手指开始抚摩我的身体。理性和困意被赶跑的前一秒,她总算说了一句真话。
“我想成为谁都忘不了的女演员。”
迎来今天第一波早高峰的日比谷线列车离开六本木,朝神谷町站驶去。地铁昏暗的车窗上映出我的脸,毫无疑问是一个四十三岁的男人。真是岁月不饶人啊!我一面感叹,一面在包里找手机。和助理约好在惠比寿见面,他昨晚打了好几通电话,但我一直没看手机。现在已经迟到十分多钟了,再不发一封邮件给自己找个借口就不合适了。心里这么想着,手上却习惯性地点开了脸书(Facebook)。
车厢摇晃,一个女用户的头像连同一句系统提示“你可能认识的人”映入我的眼帘。我抓住吊环站稳身子,目光自始至终没离开那个页面。这个女人,我曾喜欢她胜过喜欢我自己。
“小泽(加藤)薰[1]”——好久没有看到这几个文字排列在一起了。
满载乘客的列车准点驶入神谷町站开始滑行,车门打开,要下车的和被挤下来的乘客如雪崩一般涌向站台。我没能下车,一面避开人流,一面专注地浏览“小泽(加藤)薰”的页面。车门关闭,车厢里没空出多少地方,地铁朝霞之关驶去。我终于回过神来,给助理发了一封邮件:“我有点事走不开,晚一点到。”
那个对我来说比自己更重要的人,很喜欢不定好去哪儿就出发。我们曾一起坐上开往东北[2]的新干线,却不知道要在哪站下车。她最不能忍受别人说自己老土,我常陪她参加一些前卫得过了头的活动。传单和海报花里胡哨的烂电影、传单和海报花里胡哨的烂舞台剧——这些玩意儿,我们也不知一起看了多少。
现在我还会时不时想起她。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1999年的夏天,地点是涩谷的Loft[3]。她说她想去买唇膏,就约我出来,约会过程平淡无奇。分别的时候,她说:“下次带CD给你哦。”那就是我和她的大结局。电视剧里,无论结局是分手还是大团圆,总会在第十二集里把角色之间的关系厘清。但在现实生活中,她的最后一句台词竟然是“下次带CD给你哦”。
她在脸书上写了很长一篇文章,讲她是怎么与丈夫认识的。原来那时候,她已经认识现在的丈夫了。
马克·扎克伯格[4]让我们得知关心的人的近况。曾经那么讨厌别人说自己土的她传到脸书上的夫妻合照土得掉渣。可那些土里土气的日常片段,却是无比坚实的幸福,映得我头晕目眩。
我的手指在她的账户页面滑动,日比谷线忽然驶入黑暗。手机不断弹出即时消息,提醒我助理发来一封封邮件。从她的脸书上,我得知她每天都围着皇居跑马拉松,为了控制体重,半年都没有去吃“一风堂”[5]的拉面。
她没有写真偶像那样劲爆的身材,也没有什么野心,平时很爱笑,也很爱哭。我在饭局上喝醉的时候,一不留神说出许多她的事情,别人还以为她一定是个大美女,其实她是真的长得很丑。而我也一度以为,她的优点只有我能欣赏。
涩谷圆山町的那段上坡路上有一家情侣酒店紧挨着神泉町,唯一的优势是价格低廉。想当年,那家酒店是我在东京唯一有安全感的地方。因为那是我与她,那个我爱她胜过爱自己的人,相处时间最长的地方。
载满乘客的列车晃得很厉害,我看了看窗外,似乎已经坐到了很远的地方,赶紧下了车。这里是日比谷线上野站,穿着灰色西装的上班族,如亡灵一般被吸进检票口。我跟着人潮游走,紧紧攥着手机,又看了一眼她的页面,不由得“欸?”地叫出声来——自己一不小心按了好友申请键。
我原地呆站着不动,很长时间都无法接受自己在汹涌的人潮中错按了好友申请的事实,脑海中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此时的感受。不知多少亡灵擦着我的衣袖走过。时间仿佛静止了似的,我只是呆呆地望着手机屏上的一行字——“你的好友申请已发送”。
注释
[1]日本女性一般会在婚后更改姓氏,随夫姓。所以,有的人会在社交网络上同时列出两个姓氏,一个是自己原本的姓氏,另一个是婚后的姓氏。
[2]日本的“东北”多指位于日本本州岛东北部的青森、岩手、宫城、秋田、山形、福岛这六县。
[3]主售日用品和文具的大型连锁商店。
[4]Mark Elliot Zuckerberg(1984— ),Facebook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
[5]日本知名快餐拉面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