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坐在拥挤的列车里,偶尔会想翘个班,到远一点的地方走一走,这样的想法再正常不过。有的人说这么想太消极幼稚、韧性不足,我和他们成不了朋友。这些人积极向上,又有定力,没什么品位。如果他们算得上是成熟的大人,我也许确实还没有长大。
我坐在日比谷线上野站站台前的长椅上,助理又一次打来电话——他前面已经打过无数次了,我按下通话键。手机里传来能在东京顽强活下来的人才有的硬朗声线:“拜托,你就饶了我吧!”
“抱歉,昨天的派对我喝多了。”我忽然想起之前租的DVD昨天就该还了,于是告诉助理宿醉散了就过去开会,然后匆匆挂掉电话。
又一批上班族沿着站台上的白线往后排成一排,每个人都一本正经,好似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不过在我看来,他们和我本来也没有任何交集。
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我有一封邮件。仿佛早就知道这封邮件会来,我叹了口气,打开了它:“百忙之中打扰啦。今天稍微给我一点时间吧,我在中目黑的检票口等你哦。”是上周刚刚离职的关口发来的,内容简短,只有这一句毫无商量的话。
“真是的。”
两位裹着鲜艳头巾的大婶在我旁边用关西方言夸张地讲着之前把伞忘在地铁里的事,对面方向驶来的列车掀起一阵热风,将她们的对话刮得支离破碎。对了,电视里的天气预报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强调,今天白天会下雨。
“你什么时候离开东京?”我发送出邮件后很快收到回信。
“快的话就这个月底吧。”
“真快啊。”
关口和我一起工作了二十多年,我们是同一届的同事,也是战友。起初公司算上总经理在内只有我们三个人,这些年过去,已经发展到了六十九人。
我们周围的人一圈圈轮换,常去的居酒屋倒闭,只有我和关口还在这条街上赖着不走。我朝中目黑方向的站台走去,心里明白,今天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和他见面。
我没错过任何一次手机提醒。那个说想当演员的女孩子给我发了LINE[1],公司给我的邮箱发来明天的三条日程安排,我给她发的好友申请还是没有通过。
“抱歉,身体状态一直不好,今天还是不去了。”我给助手写好邮件发出去,他再也没给我发来回复。
1995年的夏天末尾,我才和她见面,到了初秋,对她的心意就已到了无法轻易改变的程度了。
一郎[2]拿到最佳九人奖和金手套奖的那一年,和他同年出生的我也迎来了高光时刻:交到了这辈子第一个女朋友,还迎来了人生第一次转折——辞去了食品工厂的工作。
在闪电泡芙工厂的最后一天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空气中充满着香甜的气味,传送带上的闪电泡芙好像永无穷尽,一想到今天这一切都将结束,我就感到不可思议。
传送带的声音和往常一样以固定的节奏在脑海中回响,我又一次清晰地回忆起第一次和她见面那天,分别时天已经黑了,我们走回Laforet原宿前面。
“已经晚上七点了啊。”她似乎真的非常吃惊,扬起白色透明的Swatch手表给我看。
“时间过得真快。”
“没想到我也能有这样的经历。”她有点害羞地笑了笑。
“希望还能再和你聊天。”
“这是所谓的客套话吗?”有那么一瞬,她毫不闪躲地迎上我的目光。
“不,是所谓的真心话。话说,你有喜欢的人吗?”
“喜欢的人是指什么?”
“嗯,有没有在交往的人,或者你中意的人?”
“我这么多年一直在问自己,喜欢的人到底是指什么。”
“啊,我能理解。”
然后是一小段沉默。原宿的夜晚让人不适。她的衣服都是从梦幻堂买的,上身穿的是一件印度风格浓厚的T恤,配一条松松垮垮的白色长裙;而我是从头到脚都是阿尼亚斯贝,摆明了要走涩谷风的路线,却甩不掉那股土劲儿。我们在原宿泡了一天,也没有适应这里的环境,太多有魅力的人们向我们投来短暂的一瞥,便匆匆路过。
“那是你自己画的吗?”我试图转移话题,用手指了指好奇了很久的她白色长裙上的图案。
“是今天出来之前,我用水笔画上去的。怎么样?”那朵花歪歪斜斜实在算不上好,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画的。可她却双手抻开那条松垮的长裙,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骄傲地给我看。
“你喜欢花吗?”被她的气势压倒,我只能想出傻瓜似的问题。
“哦,这个月的Olive[3]上登了丸山敬太[4]参加最新时装展的印花裙子。我买不起,索性就自己画画看。嘿嘿。”她很不好意思,解释时几乎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听到一半就被她逗笑了。
“狗商队,你真厉害呀。”她大大咧咧的态度里混合了不怯场的创意、过剩的自信和一点害羞,已经让我有了接近憧憬的兴趣。
“我又丑又穷,所以在这些方面也很花心思。”她边说边像漫画里的人物一样,将手放到脑袋后面。我还完全跟不上她的节奏。
“哪像你说的那样!你这件上衣也蛮时尚的。”我这么一说,她卷起袖子,露出因特应性皮炎而变粗糙的手臂内侧皮肤。“我还给这件衣服做了暗扣呢,如果夏天流行七分袖也能穿。”说完又马上放下袖子。
“你呢?过着怎样的生活?”她说着偷偷看了我一眼,然后低头微笑。
“嗯,挺普通的。我也不乐观,读高中时每过完一天,我都要在日历上画个叉子。祝贺自己今天没有杀人犯法。很古怪吧。”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她却又“嘿嘿”笑了笑说:“但我觉得,认真生活的人是肯定会犯法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你还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我丝毫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这回反而是我不好意思了。我在Hot-Dog PRESS里看到过这样的句子:“能立刻发现你理发的人,是想和你上床的人;而能发现你身上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小伤口的人,一定是喜欢你的人。”那时我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一段沉默后,她有些突兀地说:“你这样有趣的人,是不要紧的啦。”
我觉得,东京这座城市里疏疏落落的霓虹,好像忽然温柔地照在我们两个人身上了。
我和她都盯着对方的脚尖,说着重要的话。平时几乎不会对亲近的人说的那些对人生的迷茫,在她面前却能轻松地讲出来。这与我们是笔友有着很大关系,毕竟只是互通书信,脱离了日常生活,但不仅于此。在她笨拙到有些危险的直爽面前,我感觉自己放下了焦躁,变得纯粹起来。
“我叫薰。”
当时我当然意识不到,见面这天她告诉我的这个名字,会成为我一辈子难忘的词。
在这以前,我总是有些瞧不起那种为一张画、一册书改变人生的人,但我确信,我从前一直停摆的人生秒针自和她相遇的这一天起咔嚓咔嚓地转动了起来。我开始希望成为一个有决断力和行动力的人,开始希望被人信任。在她面前,我想要对自己诚实,更渴求她的仰慕。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想要加油努力。我已经恋上了她。
注释
[1]一款即时通信软件。
[2]铃木一郎,1973年出生,日本爱知县西春日井郡人,效力于美国职棒大联盟马林鱼队。1991年被欧力士蓝浪以第四名选中,1994年以片假名(Ichiro)在一军登陆,当年创下日本职棒单季最多210支安打,并缔造太平洋联盟最高3成85打击率,之后创下连续7年都取得打击王的日本纪录。
[3]创刊于1982年的日本女性时尚杂志。
[4]Maruyama Keita,1965年出生于日本东京。服装设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