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急匆匆地去无印良品店买便笺。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无印良品”还是个精致的代名词。这是我第一次给笔友专栏上的人写信,想来想去,落笔却只有一句:“你喜欢小泽健二吗?”
不久便收到了回信。用仲屋梦幻堂[1]发放的免费报纸折成的信封里装有一张泛着印度线香味道的便笺。她的回信也只有一行:“小泽健二是我的白马王子。”
信封里除了便笺,还放了几张迷你剧院里供人取阅的宣传单,用胶水拼贴起来。还未谋面,我已经被她吸引。一股小众的清新味道越过我的好奇心将我俘虏。我当时拼命想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如今想来,我那样做不过是没有过平凡日子的勇气,也不愿努力罢了。
第二次给她回信,我写得很认真,把自己的爱好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通。包括从The Flipper's Guitar[2]时代就是小泽健二的忠实听众,到爱听Original Love[3]、Cornelius[4]、Denki Groove[5]的歌等。她在回信中的便笺页数也越来越多,主要告诉我她偏爱涩谷系音乐风格,受大贤二[6]的影响,对印度心怀憧憬。
不知不觉,读她的信成了我放工休息时最大的乐趣。不,回想起来,这或许是我在闪电泡芙工厂留下的唯一一份美好回忆。
七濑不知催了我多少次,总之在写信、回信这一过程中往返了大概十次以后,我终于照着他说的,在信件末尾试探性地加上一句话:“要不,我们见个面吧?”
她的回信又变成了简短的一句话:“我是个丑女,你见到我一定会后悔的。”
然而我是一个二十几岁,在闪电泡芙工厂每星期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十二小时的处男,她的话根本无法消解我的烦懑。
“Laforet原宿[7]有个横尾忠则的展览,要不要一起去看?”我记得当时是这样回复她的。
“我可真是个丑女哦。”她在信中又一次强调,随后我们相约在Laforet原宿门口见面,“WAVE的袋子”是相认的标志。
在那个没有手机的年代,约人见面是一场豪赌。一旦走出家门,能不能见得到就只有指望双方的信赖程度了。“请待在面对Laforet尽可能靠左的位置,还要记得把WAVE的袋子正面有商标的部分露出来。”我简直像做现金交易一样,将见面的要点在信里写得清清楚楚。
当天我提前十分钟抵达Laforet,立刻看到提前三十分钟等在那里的她。“你是WAVE的……”她说。“WAVE的。”我也说。她马上将正在读的文库本书籍塞进包里,轻轻鞠了一躬。就这样,我们两个普通人在寻常的约会地点安静地见了面,没有惹到谁的注意。
由于已经做足她很丑的心理准备,见面后发现没有丑到哪里去,我不由得安心了一些。“那边有一家果汁店好像挺好喝的,要一起去吗?”
之前我在男性杂志Hot-Dog PRESS[8]上读到,约会应该由男方主导,于是不由分说地迈出了第一步。如今想来真是丢脸!杂志上为什么就没有写“不要豪情万丈地带女孩子去凑巧停在车站前的小面包车里的果汁摊”呢?我当时紧张过了头,早就把横尾忠则的展览抛之脑后了。现在回想,只记得最后我们迷了路,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复古的咖啡厅。面对面坐在只有我们两位客人的店里,双方都很紧张。
我们相对无言地坐了一阵子,仿佛连怎么呼吸都忘了。她说了一句“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微笑着,笨拙地回了一句:“现在才说?”
一人说一句话,然后同时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冰水,任空气又恢复沉寂——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反复着这一场景。后来我总算把摆在桌子中间的烟灰缸推到角落,下定决心般翻开菜单。“不知这里什么东西出名。”——现在想来,这又是一句冒失的话。“呃,出名?”她总算对我笑了,“嘿嘿。”她垂下头低声笑着,店里紧绷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些。她比我小两岁,却在那一刻让我觉得她挺成熟。理由仅仅是她叫来服务生,痛快地点了当日的意大利面。但在二十二岁还几乎没有独自出入过咖啡厅的我眼中,她已经很有社会经验了。
我尝试结束那似乎永无止境的、不痛不痒的对话,于是提起写信时聊过好几次的“大友克洋[9]的《童梦》有多精彩”这一话题。她的声音立刻高了一截,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那部漫画里着意刻画的气浪对后来漫画家的风格影响有多深,根本没有多看我一眼;与刚才的形象判若两人。我的音调也高了上去,表示画格的切分、画的细致程度也是世界水准,问她看的时候有没有感到震撼。
她望着我,两眼放光,突兀地问了一句:“Beautiful Dreamer你看了几遍?”我回答两遍。“还不够!”这是她那天第一次放开了声音讲话。
那之后,话题就像泄洪一般无穷无尽,再也停不下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处男和一个女孩的初次见面。我还记得窗外好像一下子就到了天黑,柠檬茶里的冰块都化成了水。
“外面已经这么暗了。”她说着嘟囔了一句,“啊,米奇——”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墙上有一只与店面日式装潢一点也不搭界的迪士尼卡通形象挂钟。咖啡厅老板坐在没有顾客的吧台上翻看体育报纸,店里依旧只有我们两位客人,时针刚刚走过下午六点。
《福星小子2:绮丽梦中人》(Urusei Yatsura 2: Beautiful Dreamer)是押井守[10]导演1984年发表的异色作品,整部影片似乎给观众出了一道谜题。故事从学园祭的前一天开始。所有学生都满怀期待地为第二天的学园祭做准备,拉姆却说“希望这一刻时光能直到永远”。后来影片中的角色都回家了。第二天早上来到学校,却发现还是学园祭的前一天,每个人都满怀期待地为明天做准备。咦,我们是不是一直在重复同一天?当学生们发现蹊跷时,这一天已经快要结束;第二天又是学园祭的前一天——就这样无限循环下去。影片末尾,拉姆睡醒后喃喃地说自己梦到了很多同学,剧中主人公阿当温柔地回答:“那是梦,是梦哦。”
她很喜欢这一幕情节,总是在那家情侣酒店放这部录影带,一遍又一遍地看。
注释
[1]日本有名的杂货店,以卖印度、尼泊尔等东南亚国家的杂货为主。
[2]日本音乐团体,乐团成员为小泽健二和小山田圭吾。1991年解散。
[3]日本音乐团体。
[4]原名小山田圭吾,日本音乐人。
[5]日本音乐团体。
[6]1996年2月6日出生于日本东京。演员、编剧。
[7]位于日本东京原宿的购物中心。
[8]男性向杂志。
[9]1954年4月14日出生于日本宫城县。作家、漫画家、动画导演。
[10]1951年8月8日出生于日本东京大田区,日本动画导演、电影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