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官依旧跪在地上,浑身颤抖不止。而风轩逸却已蹲坐在了,吴仲山的身畔,轻轻地将老者那已然扭曲的左腿,搭在了自己屈曲的大腿之上。
“大王,不可如此啊……”老者想要将自己的左腿收回,却因极为剧烈的疼痛,与风轩逸厉声喝止,而无法成行。
“身为病患,休要啰嗦。”一直以来,风轩逸对他都极为和善,此时凝眉立目,着实吓到了吴仲山,登时低声呢喃两句,不敢再多言语。
风轩逸并不理会老者此时心绪如何,穿越前,他遇到过太多类似的病人,这不行,那不行,一会儿会不会很疼,吃的药贵不贵,某度上是如何如何说的。
身为医学大拿的他,自不会惯着这等人,与其浪费时间温和解释,令他们蹬鼻子上脸,还不如直接厉声制止来得有效。要知道,后面被伤痛折磨,急需治疗的病人,还多得很。
麻利地将老者覆于小腿上的裤子撕开,对于此时力量倏然变大的风轩逸而言,这也并非难事。
只是当目光,落在老者患处,那已然充血水肿,几乎变成了紫色的小腿之时,不由得皱了皱眉——这绝非好事。
风轩逸缓缓出了口气,探手再度触诊一番。重生前的经验,令他确定此时,老者小腿那骨折断面,已与周遭血管形成了嵌顿,若是不尽快将骨折复位,嵌顿恢复,只怕过不了多久,这左腿便会因缺血,而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以唐代的医学技术,在没有有效抗菌药的情况下,恐怕只能等死。
即便是在后世,医学技术发展到高精尖的时代,这伤势也有坏死,并截肢的可能。
而就算是自己到时对伤腿进行截肢,且在这缺少无菌环境的时代,伤处有幸并未感染,断了腿的人,只怕,更愿意选择死亡。
君不见,与小逸同乡的周大兄,何以宁死不活。
看向一旁,老者那对可爱的孙儿,回想起周大兄宁死不愿成为拖累的模样,风轩逸暗暗下定决心,绝不可令此等悲剧,再度发生在眼前老人的身上。
但,即便时间如此紧迫,却依旧需将整个治疗方案,及各种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在大脑中演练一遍,以防出现意外状况之时,自己手忙脚乱。
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使自己医学经验丰富,在当前的环境下,却也难以保证万无一失。
正骨应不是问题,之后,便是选择固定方式。
与原本历史不同,现今已然有了夹板固定的方式,只是此种方式受限太大,对于周边环境及静止修养的要求较高,恐怕并不适合眼前老者。
风轩逸回头看向身后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医官,沉声道:“你的药箱中,可有石膏?数量多少?”
那医官微微伏身,颤颤巍巍言道:“回大王,小民医箱中,确有石膏,因其用来退烧效果甚著,故而数目不少,只是……只是不知大王欲作何用处?”
“拿出用火煅烧,制成煅石膏后,敲击成粉,剩下的,你就不必多管了。”此时可不是普及医学知识、开小课堂的时候,风轩逸并不打算过多解释,救人要紧。
那医官闻言,一脸疑惑,却不敢多言。
原本自己受到袁志成唆使,又遭到袁校尉持刀威胁,令自己不准予那吴仲山正确治疗,要让那老者受些苦痛,好知道厉害。
身受生命威胁,自己不得不将这事,应承下来。
原本想着,身在这里的,除却大王,便是骑兵走卒,对于医事定然不甚了解,纵使自己略施手脚,定也不会被人发现。
却不曾想,传言中,那一无是处的七大王,竟会清楚《周礼·天官》中,仅仅是短小篇幅的折疡,以及《理伤续断方》中关于正骨的记载。
再想起不久前,大王与那强人对敌之时的杀机凌然,医官顿时满心惊骇,眼前的大王,究竟还有多少秘密,为众人所不知?
只是,这也太过不现实了些,或许……或许大王仅仅是不经意间看到过这些,其实也并不甚了解,只是随口言说呢?
但经过这事,他的内心却依旧有着担忧,万一,大王真懂呢?
“还愣着作甚?莫不是吾说的,还不清楚明白!?”风轩逸眼见医官一动不动,还道他是依旧想着与那袁志成勾结,欲违令不遵,不由加重语气。
医官猛然惊醒,慌忙叩首,并不多言,开始生火煅烧石膏。只是,不论他之前沉默不言,还是方才迟疑不定,却令一旁的袁志成,误会甚深。
风轩逸将一较为干净的麻布撕下折叠,置于吴仲山口中,以防止其疼痛之下,咬伤舌头。
至于麻醉,现今倒是曼陀罗花与火麻子花的成熟季节,只是自己可没时间去找寻,况且因为剧毒,还需将两种花阴干,磨成粉末并配热酒服下,用量更需精确。
想要万无一失,耗费时间不说,说不得还需将精确测重仪器给制作出来,到时,只怕老者的腿,就只剩半截了。
只得将希望寄托于人的意志了,况且在后世,正骨大多也是在未经麻醉的状况下实施。
想到这里,在脑中再次快速地将,治疗过程回忆一遍。
他这才沉下心来,看向老者,认真言道:“老丈,一会儿吾便予你正骨,因为无甚麻醉手段,您只能尽量忍耐。但吾保证,吾定会做到快、准、好三字,烦请老丈信吾。若是难以忍受,千万莫将口中麻布吐出,只需用力紧咬即可。”
吴仲山已然疼得有些虚脱,汗水岑岑,闻言,不甚清楚麻醉是何意。他心中忐忑,不由看向一旁开始在篝火处煅烧石膏的医官。
那医官只是叹了口气,继续手中工作。
吴仲山回想起,一直以来,大王对自己的恩泽,终究是点了点头,目光坚定。
风轩逸自是清楚老者并不信任自己医术,此时决定,不过是为了报答自己恩情。
他虽胸有成竹,但也感念老者质朴,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定要尽自己最大努力,令老者恢复完全,令这伤势,不成遗憾。
念及于此,他便不再耽搁,令人将一双孩子带走,远离此地,以防孩子见自家阿翁伤痛,而哭泣。
一切准备妥当,便探手至断折处,手摸心会之后,令一兵士拖拽住小腿近心断端,并稳住。自己双手方才开始拔伸牵引。
老者面目登时狰狞,原本已然苍白的脸颊,变得血般通红,但他却谨记大王嘱咐,只是紧紧咬着口中麻布,强自忍耐。
风轩逸自是感到,老者因疼痛,而紧绷的腿部肌肉。但相对他现今的力气,甚至一手为之,亦并不形成阻碍。
一旁袁志成,正看得入神,眼见大王煞有其事的模样,那老头儿面目痛苦的样子。不由暗暗腹诽——这大王却也有趣,明明不懂医术,偏偏要装得擅长。看那老头儿神情,显是疼到了极致。
这样也好,无需那医官出手,自己许下的好处,便可收回。
只是,也不知这七大王哪儿来的自信,真以为随便看两页医书,就能治病救人?没看那医官一直沉默不语,想必就是因为不愿言出错处,从而忤逆大王。
袁志成此时心中,已然有了投靠五大王的心思,对于风轩逸,便处处看不上眼。此时眼见这大王自找罪受,满脸凝重模样,心中反而不由讥诮。正待想着,却忽觉得有人在拉扯自己衣袖,心中顿时有气。
谁这么不懂礼数,没看到自己正欣赏好戏么?
他正待回头呵斥,却见自家侄儿,正歪带头盔,贼眉鼠眼地探头朝这边窥视:“仲父,大王这是在作甚?”校尉低声问道。
袁志成登时火冒三丈,心道:你小子怎得这般胆大妄为,方才待在伤兵营偷懒,也就罢了,怎的现今又到了这里,生怕七大王看不到你不成!?
他不敢当众斥责,担忧被他人发现。只得一把拽住侄儿衣甲,分开人群,快步朝外走去。
待到偏远之地,他一把将侄儿掼在地上,摔得他一阵哀嚎:“哎哟,疼,仲父,您摔我作甚!?”
眼见侄儿揉着屁股,慢慢站起。袁志成抬手点指:“你给我低声点!生怕他人不知你在偷懒不成?”
“仲父,哪里的话啊,”校尉嘿嘿一笑,拍拍身上尘土,却也小声言道,“大家都在看那大王施为,可没人关注您侄儿我,不过话说,大王那是在作甚?”
袁志成咬牙切齿,却不知该骂他什么,更何况之前二人才商议过那“要事”,只得瞪眼点指一番。方才将那发生之事一一言说。
“嘿!不曾料想,咱这大王,还是个全能的人儿。”嘴上如此言说,那校尉脸上却满是不屑。“不过,若是大王真有那本事,侄儿我就将自己脑袋卸下,供大王作便桶使。”
“不可如此腹诽大王!”袁志成怒声言道,甚想一脚踹在那嘴上无门儿的侄儿臀上。他左右观望,见确实无人关注这厢,方才加了句,“至少目前不成,你给我收敛点儿!”
校尉连忙点头哈腰,嬉皮笑脸:“是是,不过,仲父,咱们快回去看看大王治病,如何?”
袁志成点头应允,令侄儿用头盔尽量遮挡面容,方才准备回返。
却忽闻听那边传来一阵惨呼。
“啊……”
这声响似是吴仲山的声音,伯侄二人对望一眼,均是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
“要是大王能再多治会儿就好了,令那老狗好生享受一番,才好。”校尉冷笑言道。
“回去看看,究竟如何了吧。”袁志成亦是笑容满面,但随即便悄然隐去,变幻肃然神色。
挤开人群,袁志成朝风轩逸那边望去。
只见此时,风轩逸一手牵拉吴仲山小腿,另一只手则是探手抚触。
吴仲山此时,却是汗如雨下,口中麻布不知何时,已然掉落一旁,此时正咬牙强忍,只是那切齿之声,远远听着,都觉脊背发凉。
耳中听着老者惨呼,风轩逸却并未因此而走神,待右手感触到腓骨断端已然拉开,方才旋转屈伸,提按端挤,并摇摆触碰,闻听骨茬磨动声响,且晃动之下,位置相对稳定,心中便放松下来,这正骨已是完成。
剩下的,只需观察血管和周围软组织嵌顿,是否有问题了。
疼痛倏然缓解,吴仲山顿时长出口气,虚弱地身躯陡然向后仰倒,还好风轩逸之前已有料想,将吴仲山倚靠的牛车边上,垫了些行李中的被子、床褥,方才不至磕伤脑袋。
“大……大王,他……他闭上眼了。”正拉着小腿的兵士,虽非老者,但全程参与之下,亦是心惊胆战。眼见吴仲山倒下,双眼上翻,竟是闭上了双眼,好似死去,不由惊呼出声。
周遭顿时愈发静谧,风轩逸点了点头,并不慌乱,他令另一兵士扶好老者伤腿,站起身子,走上前去。
抬手探压吴仲山静脉搏动处及鼻息,长出口气:“应是无事,只是疼晕过去而已。”
那兵士迟疑着点了点头,看向吴仲山那苍白面色,未言说什么,面上却是将信将疑。
“大王,不若让医官瞧瞧。”这时,长久未说话的袁志成却开了口,他憋着心中笑意,表面装得肃然。他故作为风轩逸考虑模样,上前几步,在大王低声言道,“大王已是尽力,若是不成,也可让那医官顶替。”
风轩逸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一双深邃的眼睛好似能够看穿他的心事。
袁志成轻咳一声,以掩饰内心慌乱,正待再度劝说,却见大王竟是点了点头:“也好,医官,你看看吴老丈如何了。”
袁志成不由得皱了皱眉,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大王的眼神也太镇定了些。
但随即想到,或是大王强装而已,还真能医术高超不成,便定下心来。
“医官,愣着作甚,快去看看那吴仲山如何了。”袁志成朝那还在煅烧的医官吼道。
医官心中一阵发苦,原本还想着借煅烧石膏之名,不去掺那浑水。却不想即便如此,却依旧祸从天降,他如何能不知那袁志成想法——已然有了别样心思,时候未到,却也不能表达。
说不得,那袁将军心中,还有想要故意嘲弄的意思。但归根结底,还不是想要让自己背锅。
苦也!命也!今日,自己必是两边都难讨好,只怕,连小命都要丢了。
他无可奈何的用木棍将篝火中,早已锻无可锻的石膏块拨出,随即缓缓站起身子,一副要上刑场般的模样。
他看了看嘴角略微勾起的袁志成,又望了望面色淡然,心中想必应是格外忐忑的大王。
终究,长出口气,他朝那——依靠着破烂牛车,面色苍白,依旧昏迷不醒的吴仲山走去。
回想方才,他偶尔偷眼观瞧,那大王的“正骨手法”,虽是利落,却从未见过,想必,也是从哪些山野小方中,看来的吧。
周遭围观不少兵士,自牛车倾倒,袁志成便下令原地休整。
此时无事,大家都在看着医官动作,众人还是相信医官的判断,只觉之前若是直接敷药,那老者或许不会疼痛至厮,此刻更不会如同死去一般,亦或者,其实已经被大王“治”得死去了。
一众兵卒均是带着同情的眼光,看向那颤颤巍巍蹲下,如同倏然老了数十岁的医官,有着兔死狐悲的感觉——都是大王属下,说不得,哪天,这种事情就会落在自己头上。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隐藏人群之中的袁校尉,嘴角慢慢勾起笑容,他实在是忍不住幻想着,一会儿,那医官憋屈地言说老者或是死,或是不可救的情形,那七大王脸上的表情将会是如何?
是故作冷漠?是觉不承认?还是突然暴怒,将一切罪责归于医官?
活该!谁让你为那老狗惩戒于我。
袁校尉恶狠狠地,如此想着,前所未有的畅快。
而他身旁的袁志成,此时却心绪复杂,想起大王那淡定的眼神,想起自己不久后就要投靠五大王的未来,都那么的不真实,好似梦中一般。
所有的人,都在看着那医官,等待着,那在自己心中,那属于自己猜想的——情理之中的结果。
“这……这……”果然,医官面色苍白的回过头来,看向风轩逸。他声音颤抖,眼睛睁得好似铜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