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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暗夜(2)

“倪爷,怎么个为法呢?”

“有钱买得鬼推磨。眼下,会审公廨有个法官,是个不通中国话的嫩黄毛,问案要靠翻译。只要把那位卞翻译打点熨贴了,不愁官司打不赢。”

“那得花多少?”囊中空虚的韦天亮最担心的是花钱。

倪季高伸出右手,又开五指摇一摇:“少不了这个数。”

韦天亮双眼一亮。“五两银子?”

“嘁,你以为那是打发叫花子?”倪季高把右手停在韦天亮面前。“少说也得五十块大洋!”

“操他八辈!要了老子的命啦!”韦天亮仰面朝天躺了下去。“那姓卞的也不怕他娘的爪子上沾血!“

“什么?关人家卞翻译屁事!嚣倪季高瞪着韦天亮,冷笑几声。“我为朋友两肋插刀,才给你想出这万全之计。这事,还得我替你张罗。冲着我跟卞翻译的交情,让你少花俩。换了别人,只怕翻几翻也下不来!你小子狗咬孙膑不识好人!剖腹藏珍珠--爱财不爱命。怕出血,就伺候着反坐,去!”

见倪季高闭上双目不再言语。韦天亮急忙解释道:“倪爷,你老人家一片诚心为我好,我要是不领情,是王八羔子下的!不伯你老人家见笑,眼下,手头实在是太紧……”

“哼,怕吃小亏就别想占那大便宜!”倪季高仿怫在自语。“一条明摆着的大道嘛。”

“倪爷,你是说”韦天亮仍摸不透对方葫芦里卖的啥药。

倪季高睁开眼,望着对方:“这有啥不明白的?官司打赢了,追回被杨月楼拐骗去的财物,韦老大赏个零头给你,也够你逍遥几年的。一本万利的买卖嘛。换了旁人,只怕卖了老子当了娘,也抢着干呢。老韦,乌龟爬门槛--就靠你这一翻(番)啦。你这老上海滩白相客,捧着卵子过河,小心得过分咯!”

韦天亮原来只想到告倒杨月楼,一泄胸中的恶气,没想到还有“受赏”这一节,一听这话,心里猛地一颤。但他不愿意让倪季高看出他的欣喜之情,故意吭吭哧哧地答道:“倪爷,话是这么说。可,虎毒不食子。我总觉得有点对不起我胞兄和侄女……”

曩唷嗬!想不到,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你韦二爷倒成了善心的女菩萨!”倪季高坐起来,伸出长长的右手食指,绕着圈儿比划着,埘老韦,我问你:你输掉棉袍,钻打狗桥桥洞的时候,你胞兄和侄女到哪里去了?哼,良心值多少钱一斤?人不为已,连狼也不如!恶狗带佛珠--装的什么善人?你仔细访一访,大牢里的囚犯,有几个不冤的?难道还差杨月楼一个冤鬼吗。他们都是怎么进去的?那些官们为什么就不能为民作主?别看衙门大堂上都堂而皇之地悬着“清正廉明,大金匾,那不过是骗人的羊头!卖假货还得有块好商标,好招牌呢。别信真有什么清官。象海瑞、郑板桥那样的傻瓜蛋,天底下有几个?只可听到,不可想着。就算洋人在中国装模作样地不纳贿,不殉情。可他们审起秦来,连板子都不肯用一用,光凭一根舌头敲腮帮子,能扣问出多少真情?你的官司也是一样,只要卞翻译的舌头尖儿往旁边歪一歪,不但洋人成了被耍的猴子,杨月楼那小子也休想囫囵出去!

“倪爷,你老人家没白渴了墨水,真把世界看彻啦!”

韦天亮一拍烟榻坐了起来。由于起得太猛,左肋一阵剧痛。不由得长吸一口气,想起了踢他肋骨的丁少奎。是嘹,倪季高的话,虽然在情在理,可丁少奎这一关怎么过?咳,光棍不吃眼前号,索性向倪季高再讨一计他右手捂着左肋,向倪季高诉说了丁少奎逼他撒诉的经过。末了,他哭丧着脸说道。

“倪爷,你说,那丁少奎再来找麻烦,咋办?”

倪季高笑道:“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的官司一打赢,杨月楼少不了充军沙漠海岛。三庆班没了台柱子,还不得立刻封箱滚虿!那丁少奎会一个人留在上海滩喝西北风吗?你只要躲他个十天八日,祸去福来,你韦二爷,准成比以前更体面光彩几分。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你老人家真够朋友!”韦天亮蹬上鞋,站到地上抱拳施礼:“多谢倪爷指教,今天晚上,我一定把洋钱送到您府上去。”

“随你的方便吧。”倪季高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韦惜玉整整一夜漫合眼。

昨夜三更时分,她被塞进马车,拉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还没从惊愕中明白过来,便被一个红头巡捕抱进了这间四壁光光的小房子。那红头巡捕把她放到床上,和气地说道:“小姐别怕。先在这里委屈一夜,安心睡觉。没有你多少事,您尽管放心好啦。

红头巡捕说罢,双眼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又道了一声“晚安”然后伸手摸摸她的脸颊,轻叹-声,退了出去。“哗啦”从外面把门反锁上。

“我不要在这里,我要找月楼,跟我的月楼在一起!”她恐惧地扑到门上,摇着,喊着。

“对不起,小姐,这是上司的命令。只能请你委屈一夜略。”门外传来红头巡捕温和的声音。

“强盗!凭什么无故关好人?有你们的好报应!快放我出去!听见了没有?你们这些流氓……”

任凭她怎样叫喊,门外再也没有回声。分明那红头巡捕已经走开了。

她感到头昏脑胀,胸“憋闷,仿佛要晕厥过去。扶着墙,慢慢挪回到床边。一头栽倒在床上,伤心地哭起来。

使她万思不得其解的是,她和亲爱的月楼新婚以来,几乎足未出户。两人吟诗练曲,交杯品茶,不知不觉便是溟色苍茫,白昼悄然过去。到夜里,钻进碧纱帐,登上罗汉床,蜂舞蝶狂,莺吟燕唱。蜜情正炽,已是曙色拂窗,金鸡高唱。他们怎么有功夫去招惹旁人呢?

这场横祸,到底从何而来呢?

难道这是命中注定?开头叫她受那么多的折磨!三番两次献诗呈柬,人家竞不为所动,直遥得罗汉榻上思黄泉,黄浦江心觅归路。多亏心诚感动了铁石人,那些阻拦月楼允婚的人,也都心软下来。他们终于得以笙箫齐鸣,鸾凤双飞,畅饮了爱情的甘泉。可是,屈指一算,到今天为止,剐刚才过去了二十九天。二十九天哟,蜜月未满,竟遭此横祸!这是为什么?崔夫人以“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为由,西风黄叶,逼着张君瑞离开口浦东萧寺”。千里关山,霜露跋涉,去寻那一官半职,只为换得个“画鲎萧鼓鸣春昼”。可我呢?自己相中了戏台英豪,男子魁首。母亲也不顾世炎俗陋,慨然允诺婚事。却偏偏有人生此歹心,下此毒手。将一双鸾俦风友,生生拆敖。抢走了嫁妆、财物不说,还把他的月楼抢走!

她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双腕,金手镯松松地垂在手掌上方。半夜功夫人瘦了许多。哎哟!好狠心的无赖,诬赖好人,天理难容!还给我的月楼戴上白光光的洋铐--洋毛们罪不可恕哟!

他们会把月楼关在哪里?难道也是这样,四壁光秃秃的黑屋子,破板床,黑棕垫,脏得成了灰色的蚊帐?不,肯定不会!连洋铐都被戴上的犯人,怕是被扔进木栅栏里,例在肮脏潮湿的稻草上,任凭臭虫、跳蚤叮咬……她无法想象得出,他们会怎样折磨他的人!

“我的月楼,今夜你怎么入睡啊!”

胸“一阵阵刺痛得象锥子扎,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双手揪紧胸“的衣襟,头抵在床上,都丝毫没有减缓,那一阵比一阵紧的剧痛。

缸仓天无眼哟!”她低低地呻咽着。

仿佛有人在叫骂。侧耳细听,声音又消失啦。只有窗外的几只促织,哭泣似地时断时续地在哀鸣。床前方几上的白铁洋油灯,渐渐暗了下去。如豆的灯火,红红的,垂在一条细烟下,左右晃动着灯火幻成了两只,四只,六只,就象戏台上鬼魂出场时,通红的眼睛。她觉得,有许多狰狞的恶鬼,正从四面八方向她围拢来,伸出鹰爪似的尖手,想要把她撕成碎片,吞下肚去。

双手抱肩,缩成一团。长吟一声,她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醒过来了。鬼眼似的油灯已经息灭。无边的黑暗,劈头盖脑向她压下。胸“憋闷的象要窒息。用力地吸几口气,也好象梗在嗓子眼外,进不了胸腔。

“冤枉好人,要受报应的!”

耳边又晌起一声呼喊。分明是月楼的声音。难道他在受刑?不然,为什么一再咆哮呼喊呢?丧天良的洋毛,你们竟敢折磨我的月楼!难道就不怕受天罚?总有一天,磁到个黑脸的包文拯,会象铡死祸害百姓的包勉那样,将你们铡成八截的!

黎明前的凉气,袭上她只穿着大红湖绉单衫的单薄身子。她抓起床单裹在身上,仍然抖个不止。

唉,自古至今,只有一个包青天,难得让我们碰上。就是海瑞、郑板桥那样的清官廉吏,怕也要几百年才出一个。她看了这么多年的戏,连戏台上都没看到几个清官,人世间,清官怕是更难找咯!

“莫非好人真的总受冤枉,象《六月雪》中窦娥说的那样,月楼的冤案,会跳进黄河洗不清?”

她睁大双眼,向无边的黑暗发问。

“不,不!好人应有好报。就是苍天不睁眼,把月楼锁在大牢里动不得,我也要替他洗刷冤枉。万一上上下下都是贪脏卖放的贪官污吏,坐牢充军我来替他,要死我就替他去死。反正,不准他们伤着我的月楼一根汗毛!

“可恨的长夜!怎么不见一点曙色?”她摇摇晃晃来到窗前。“天一亮,我就替月楼伸冤去!”

擅长在戏台上扮演英雄豪杰的杨月楼,在戏台底下,也是一条响当当的男子汉。现在,却被平白无故地戴上洋铐,扔进猪圈似的黑房子!但他既不象妻子韦惜玉那样,呻吟痛哭,怨天尤地,呼忠臣,唤廉吏;也不象那些蒙冤的莽汉子,奔突咆哮,捶墙蹬壁,叱骂奸人污吏。当巡捕房那班张牙舞爪的巡捕进入他的!卧室,任意翻箱倒柜,并把妻子的嫁妆说成“统统都有问题”时,特别当西捕指着自己的爱妻,露出得意的奸笑时,他就明白了几分:被诬陷的罪名,不外乎财物和女人。而这个挟嫌诬告的人,十之八九定是韦惜玉的叔父韦宗利--他的叔辈岳父!

一想到那个流氓无赖,杨月楼便觉得呼吸窒息胸胀欲裂。倘使现在那恶棍站在面前,他定会冲上前去,将他打翻在地,然后一把扭断他的脖子!

他颓然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莫说韦天亮不在面前,即使在面前,这冰凉的洋铐,紧紧地锁上了双手,自己成了一只被锁进铁笼的猛虎,空有撼山动岳的吼声,也丝毫奈何不得。

不,用不着焦急。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干粪抹不到人身上,莫须有的罪名制不死人。你韦天亮有诬陷的长舌,我杨月楼有潜诬的利口。明天上午,到了新衙门的公案前,看你韦天亮能拿得出几许证据,给我杨月楼抹黑栽脏?想到这里,他反倒平静了许多,不呻吟,不詈骂。他要留着精神,到公堂上去搏斗!

但是,他并不能安然入睡,潮湿的草荐底下,跳蚤、臭虫,纷纷出动,又拱又啃,仿佛要把他抬起来。嗡嗡叫着的蚊虫,也象围攻岳家军的金兵,扑向他的脸颊、脖颈,猛叮猛咬。他想打死那暖血虫,一抬右手,抬不动,才记起两手已被锁住。双手倏地一齐动,向刺痛的额头挥去,“嘹”地一声响,蛟虫未打着,洋铐却狠狠敲在了自己的额头上!眼前金星直冒,痛得象挨了一扎枪。

“娘的,原来坐牢竟是这般滋味!”

让它们咬吧。将脸颊俯在双膝间,索性不再动弹。渐渐地,他忘了痛痒,思绪飞到了爱妾的身旁。

是的,他最不放心的是妻子。结婚近一个月来,她除了回娘家宿了几宵。每天夜里,躺在舒适的碧纱帐中,她总是偎在自己的臂弯里,枕着他粗壮的臂膀。那散着幽幽发香的小脑袋,紧贴上他宽阔的胸脯。非符一手在上,一手在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胴体,她才能安然入睡。他本来已经很疲惫,再嗅着她身上特有香气,入睡得也特别快,睡得特别香。可是,今天夜里……

爱妻那张娇小而满布泪痕和恐怖的秀脸,闪现在他的面前。

当巡捕给他戴手铐时,她就是这副神色,哭喊着向自己扑来。但是,没等她近身,便被一个红头巡捕,老鹰抓小鸡似地抱了出去。从此,他再未见过她的面。

此刻,她一定在为自己担心,一定正在伤心地哭泣。今夜她肯定不会合眼的。她的心,他知遭。他常听到爱妻吟唱张君瑞被迫离开普救寺后的悲忿:“离恨重叠,破题儿第一夜。”谁料想,这离情别恨的苦果,竟让他们夫妻品尝了!他觉得双颊一阵漫热,知道自己在流泪。一想到爱妻,从不爱流泪的汉子,竟哭湿了双膝的裤子。唉!我是个薄幸男人,开始一再冷落她,而她对我却是深情似海。我剐让她过了不到一个月的甜蜜日子,便遭此横祸!自己吃苦事小,让她跟着受这惊吓、连累,实在对不起她。他无法控制自己、索性大哭起来……

日影儿几乎照亮了全部窗户棂儿,单身牢房的门才哗啦啦被打开。进来一个穿黑号衣的高个子中国巡捕。他一手端着一碗稀饭,一手拿着四个烧饼,来到杨月楼跟前,和气地说道:“杨老板,你的早点--请接好。”他把烧饼和稀饭碗弯腰递到杨月楼手里,然后指着手中的烧饼说道:“杨老板,好汉离不开五谷。莫嫌味道差,都把它吃下。吃饱了饭,才好打冤枉官司嘹!”

“大哥,”杨月楼被感动了。“你也知道我冤枉?”

高个子巡捕压低了声音:“杨老板,你是没留神,昨天夜里我到过你府上。我一看屋里的摆设和你太太的神色,就明白了,诱拐妇女,卷逃财物的罪名,跟你对不上号儿。哼,偷偷摸摸拐女人,谁敢有那派谱!”

巡捕昀话,证实了杨月楼心中的一个疑点。他想再证实第二点,便恭敬地问道:“大哥,你知道不知道,是谁诬告的我?”

“这倒不知道……”巡捕走近窗前,向外左右看看,返身回来,低声说道:“杨老板,不管是谁诬告的,自己没有的事儿,死也不能招承。洋人最重口供,一旦招承了,再要撕扯明白,就费力气啦。”

杨月楼把饭碗放在草铺上,双手抱拳,深深施了一礼。“多谢大哥指教。没有的事,打死我也不会招认!”

“路不平,众人踩,用不着谢。”巡捕提高了声音,“杨老板,快吃饭,一会儿就要过堂嘹。在会审公廨。”

“那是什么地方?”杨月楼从来没听到过这个名字。

“就是新衙门,洋人审官司的地方。”

知恩不报非君子。杨月楼对这位陌生巡捕的关照,顿生感激之情。急忙问道:“请问大哥尊姓大名?”

“俺姓郑,名叫根生,在法租界巡捕房当差。”说到这里,他催促道:“杨老板,稀饭要凉啦!你快吃饭,过一会儿,俺再来。”

望着郑根生走出门去,将门反锁上。杨月楼立即端起了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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